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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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世勋哼了一声,有些不屑。

“你们俩这又是怎么了?”冯先生不解。

冯世真扫了一眼正埋头扒饭的兄长,说:“没什么,我推了张家的事,大哥丢了面子,不高兴罢了。”

冯先生对大儿子说:“我知道那孩子不错,可这事总要你妹妹自己愿意才好。咱们家如今好不容易才能这样安安生生的全家聚在一起吃一顿饭,就不要再生事了。”

冯世勋对父亲恭顺地应了一声,又悄悄瞪了冯世真一眼,怪她把自己说成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

“世真呀,”冯先生又问,“你既然辞职了,那打算重新找个什么工作呢?”

冯世真给父亲夹菜,说:“年底倒是有些不好找。不过我有个学姐在北平,说那边新办了一所女子大学,正在广招人。我想去试一试。”

“你想去北平?”冯世勋愣住。

“还没定呢。”冯世真朝他递去安抚的微笑,“可是,如果真的待遇好,有前景,我没有理由不去呀。”

北平的工作是孟绪安一早给她安排的退路。等到容家的事结束后,不论成与不成,她都不大方便继续留在上海,所以根据她的意愿,在北平一所女校给她安排了一份教授英文的工作。冯世真盘算着如今容家的事也已进展过半,她已经离开了容家,间谍任务结束了,剩下的就是怂恿着容嘉上夺权的事了。要是顺利,年前孟绪安就会有所行动。那她年后就该避去北平了。现在把这事说出来,也好让家里人有个心理准备。

不出冯世真所料,兄长冯世勋是头一个反对的:“高堂尚在,你一个女孩子,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若是再受什么委屈,谁能来替你撑腰?”

冯先生惊讶:“世真受了什么委屈了?”

“没有的事!”冯家兄妹有默契地异口同声否认。

“大哥是打个比方。”冯世真又给父亲斟满了酒,“我也没说一定去北平。如果能在上海找到好工作,我自然留在上海。若不行,那北平也是个好去处。”

冯世勋闷头喝酒,不再同妹子争吵了。

吃完了饭,冯太太服侍冯先生去洗澡,冯世真去厨房里洗碗。冯世勋一言不发地走了进来,挽起袖子,帮着妹妹一起刷锅。

羊油凝在锅上不好洗,冯世真烧了热水。寒冷的冬夜,热腾腾的水气从水槽里升起来,熏得兄妹两人的脸颊都泛起了红晕。

他们没有交谈,一个洗碗,一个冲水,很快便将水槽里的碗筷都洗干净了。冯世真把碗筷仔细擦干净,码进碗柜里。冯世勋则在厨房的炉子前坐了下来,拿了一根火钳,捅着炉灰。

冯世真知道兄长这架势,是有话对自己说。她擦了手,关好了厨房的门,搬来一张小板凳,挨着冯世勋坐下。

冯世勋拿了两个红薯,问冯世真:“冯小姐现在还吃这等粗粮吧?”

冯世真笑着撞了一下兄长的肩膀,抢过两个红薯,塞进了炉灰里煨着。

炉火橙色的光照在冯家兄妹俩虽然不相似,却都俊秀清雅的面容上,在他们漆黑而明亮的眼睛里跳跃,彰显出勃勃生机。

“你还在生我的气呢?”冯世真问。

冯世勋捅着炉灰,说:“为你喜欢容嘉上的事?你都辞职了,我有什么好生气的。难道你还真打算和他在一起?”

冯世真苦笑:“我是那种和傻到仇人之子谈情说爱的女人么?我倒是想问问你,闻春里的事,你打算怎么办?你想去找容定坤讨个公道吗?”

冯世勋把火钳在炉沿上狠狠地敲了两下,说:“怎么讨?证据在哪里?真论起来,还要把孙姨太太拖进去。她好心告诉我真相,我不能不顾忌到她的处境——容定坤要是知道是她告密,会怎么处置她?而这口气,我也绝对咽不下去的!我们家破了,好歹人都还活着。那些家里死了人的街坊,想必日日夜夜都在痛苦煎熬,还不知道究竟是谁害了他们。这个公道,必须讨回来!”

“怎么讨?”冯世真问,“容定坤权势极大,纵横黑白两道,有政客军阀保驾护航,所以才能将这么大的惨案都瞒得滴水不漏。大哥,我们同他相搏,无疑是以卵击石。我也恨他,恨不得他亲身尝到闻春里街坊的痛苦。你要报仇,我倾力支持你,但是请你多想想爹妈,不要冲动。有什么想法,我们俩商量着来,好么?”

冯世勋慎重的点了点头,揽过了妹妹的肩,“你放心,你大哥我都二十好几了,不是十来岁冲动易怒的毛头小伙子。我不会为了一时快意恩仇,反而让你们遭受到更大的伤害。”

冯世真靠在兄长坚实的肩膀上,长长叹了一声。

冯世勋问:“你在容家呆了三个多月,知道容定坤有什么弱点?”

冯世真说:“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极要面子。明明自己贪财好色,作恶多端,却偏偏爱乔扮成儒雅偏偏的正人君子,做个正经生意人。无奈他自己品行不端,内帷不修,事儿往往还是败在他自己身上。我在容家一直避着他的,接触不多。他喜欢年轻柔顺、有书卷气的女学生。我虽然是女学生,可言行举止离‘柔顺’两个字还远着,所以他并不大喜欢我。有一次我和容家小姐们谈女性独立的事,他还老不高兴,是个骨子里传统保守的人。”

冯世勋注视着炉火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那容嘉上呢?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冯世真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容嘉上时,青年白衣胜雪,如挺拔白杨般的身影,不禁微微一笑。

“最初也不喜欢他的。”冯世真说,“刚去的时候,他很不服我,我花了些功夫才收服他,让他老实来上课的。后来接触多了,发觉和他外界说的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冯世勋冷声道,“难道不是一个轻浮无状、被宠坏了的纨绔富家子?”

冯世真朝兄长投去安抚地目光:“一个在后娘手里长大的孩子,能被宠坏到哪里去?”

冯世勋冷哼:“那他骚扰你也是事实!”

冯世真说:“他还年轻,其实也急着出人头地,好不再受继母奚落,不受父亲控制。虽然难免激进了一点,但是确实不是个纨绔子弟。他人相当聪明又好学,只不过一直藏拙罢了。而且他也不想继承家业,一心想参军。”

“你倒是把他夸成一朵花了。”冯世勋冷笑。

“当然,他也有不成熟之处。”冯世真浅笑,“人无完人,他才刚二十岁,又才从深山老林的军校里关了八年才放出来。上海的小开们还笑话他村呢。我也不是为他说好话,只是希望你不要一味误解他。”

“那他骚扰你的事呢?”冯世勋冷声问。

“那个事他更冤枉。”冯世真道,“他喝醉了,东倒西歪地和我说话。容府的老妈子惟恐天下不乱,就已先喊出来了,反而弄得我和他都骑虎难下。他为了我,还咬牙认下来了,挨了他爹一顿打都没说什么。”

“所以你就喜欢上他了?”冯世勋问。#####

八十三

“原来大哥在这里等着我呢!”冯世真笑,“我也不只是因为这一件事就喜欢上的。接触得多了,发觉他其实是个孤单的人,尤其难得是有一颗赤子之心,又待我以诚。先是欣赏他聪明有才华,然后怜惜他顾忌,再是……觉得他长得确实好看!”

“说到底还是因为他长得俊?”冯世勋恼道,“你们女孩子,简直是……”

“别说你不喜欢漂亮女孩似的。”冯世真嗤笑道,“你从小大大,有过来往的女孩子,后来念书时谈过的女朋友,哪个不是漂亮的?”

冯世勋脸颊有点发烫,“那都过去了。年纪大了,看人就不再被外表迷惑,而是看中一个人的学识修养和品德。”

冯世真说:“可是大哥,你也没有和容嘉上有过什么接触,你也并不了解他,你怎么知道我对他的评价不准?你这样,就不是偏见么?”

冯世勋烦躁得很,道:“横竖他爹是容定坤,你还想和他如何?”

冯世真神色黯淡地一笑,“你说的是。”

冯世勋见她这样,反而更难过了,回过头来哄道:“上海这么大,总有更好的男人的。不说这个了。再下个周末是你生母忌日,我刚好有两天假陪你回去上坟。”

冯世真点了点头,轻声说:“二十周年祭,我想做一场法事。可怜我娘生养我一场,我却连她姓甚名谁都记不住了。想来真是不孝。”

“这么些年来,你没有新详细点什么?”冯世勋问。

冯世真摇头,“偶尔还梦起,不过翻来覆去都是那么些片段。只记得弟弟在哭,我娘大喊着要我赶快跑。二十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我弟弟是不是还活着……”

冯家虽然没有刻意强调,但是也从来没有对冯世真隐瞒过她的身份。

当年冯家捡到了重伤的小女孩,略一打听,就知道上游出了一桩匪徒杀人劫财的惨案,被害的是一个带着孩子路过的母亲。做娘的当场死了,女儿落水后下落不明。因为在场的人都死光了,还是从冯世真口里才知道还有个襁褓里的男孩儿下落不明。

冯先生有些见识,觉得这凶案涉险杀人灭口,有些蹊跷。他没有声张捡到孩子的事,只悄悄掏钱安葬了冯世真的生母,一家人匆匆离去。

冯家夫妇本来有心隐瞒冯世真的身份的,冯世真偶尔做噩梦,自己也很困惑。直到冯世真十岁那年,冯家两个老仆吵架,无意中把冯世真的身世说了出来,冯世真才知道自己那不是噩梦,自己不是亲生的。

幸而冯家夫妇是极好的父母,冯世真又聪明乖巧,即使知道了身世,也并没有影响到亲子感情。冯家也大方,想着既然知道了,还让冯世真去祭拜过生母,表示不忘生恩。

冯世勋也从来没有忘记当年初见冯世真时的情景。

冯先生去河边洗手,抱回来一个湿漉漉的小女孩。冯太太抱着女孩儿就松不开手,衣不解带地细心照料。乳母还逗冯世勋玩,说是河神公公给他送了一个小媳妇儿来。

冯世勋那年只有六七岁,对这个河神送来的媳妇儿好奇极了。冯世真养病的时候,他总去看她,觉得这个小女孩又小又白,像面人似的。他拿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个真人,于是偷偷在小女孩的脸上咬了一口。

小丫头醒了过来,睁着黑沉沉的眼睛望着他,不哭也不闹。

冯太太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丫头口齿含糊地说:“真真。”

冯世勋夭折的妹妹,乳名就叫真真。所以冯太太一下就哭了。

冯先生一手搂着妻儿,一手摸着小姑娘汗湿的额头,说:“以后你就叫冯世真,是我们的女儿……”

这个女儿一养就是二十年,从一个白嫩可爱的小娃娃,成长为一个秀雅明媚女子。冯世勋这次回国后,每次看到妹妹宛如林中鹿一般的身影,就在想,我只能一辈子做她兄长吗?明明当初捡到的时候,是说给我做媳妇儿的呢。

“哥?”冯世真把一个滚烫的东西贴在冯世勋的脸上。

冯世勋烫得险些跳起来,才发现妹子拿着烤熟的红薯在逗他玩。

“吃不吃呀?可甜啦!”冯世真笑嘻嘻。

冯世勋把脑子里的念头驱散,接过了红薯,朝冯世真温柔一笑。

桥本诗织那边的动静倒是快。桥本家的性质同容家差不多,南北各处有农场和鸦片园,同时还仗着军阀背景,做着走私生意。只是桥本家的船过去只来往与中国和日本,现在想把生意往南洋发展,便想搭上容家的线。

一听容家大少爷是庶女的旧情人,桥本三郎不用女儿多说,第二天就给容府去了个帖子,以本地古玩协会新成员的名义,请容定坤这位副会长携家眷来家中品茶。

对于容定坤来说,这事好比要瞌睡就有人送了枕头。他把帖子给了容太太,说:“桥本社长搬了新居,还是第一次待客,你看着准备一份暖宅礼。听说他家女孩子也不少,到时候把芳林和芳桦都带去吧。”

芳林和芳桦早上才去中西女塾看了榜回来,两个女孩果真都考上了。容太太认识的几家官商人家的小姐都去考了,却没一个中的。所以容太太得意的不得了,巴不得把两个女儿带出去满城炫耀一番。

到了茶会那日,容家人衣冠楚楚,如约而至。

容定坤年轻时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人到中年依旧风度翩翩。容太太保养得极好,看着不过三十出头,雍容秀丽。芳林和芳桦一对姐妹花穿着苏绣衫裙,一粉一黄,宛如两朵并蒂莲般娇艳水嫩。容嘉上则是最引人注目的。西装革履,俊朗挺拔好似一株青松,带着矜持而优雅的浅笑。那股恰到好处的倨傲,一下就让桥本家的几个女孩面红心跳。

只可惜今日容嘉上的臂弯没有空着。杜兰馨穿着一身极时髦的暗紫染牡丹的旗袍,笑盈盈地跟在未婚夫身后,同他一起朝桥本夫妇鞠躬问好,落落大方,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站在姊妹最末端的桥本诗织看了,不仅觉得眼睛被刺得有些疼。

桥本三郎的太太田中太太出身名门,颇有日本女人的谨慎和优雅,虽然平日里在家中举足轻重,此刻却谨慎而低调地站在丈夫身后迎客。在夫妻俩身边,除却两个儿子穿着西装,长媳和几个女孩全都穿着华丽的振袖和服。桥本的三个妾都极美,几个庶女的女儿全都娇艳明丽,美得各有千秋。只是桥本三郎的儿子只有两个,一嫡一庶。

容定坤打量过去,桥本的嫡长子果真和外界说的一样,是个苍白孱弱、矮小清瘦的年轻人,一看就知有不足之症,二十来岁还尚未结婚。桥本家的次子倒生得高大健壮,相貌堂堂,可惜是庶出,又有一半中国血统。桥本三郎想必心里也十分纠结。

桥本家新居是一栋八成新的洋楼,前主人是英国的大使,对方退休回英国养老,把房子便宜转手卖给了桥本三郎。

桥本买下来后,将一楼朝南的一个小沙龙重新装修,弄成了一间宽敞的和室。平日里也多半在那里办公。

今日品茶,主宾双方就在和室的榻榻米上就坐。田中太太带着三个女儿亲自表演日本茶道,用的是一套桥本三郎新得的日本古董茶具。

这三个女孩,两个是田中太太所出的嫡女,另外一个就是桥本诗织。田中太太是极不喜欢这个出挑的庶女的,还是桥本三郎坚持,她才允许桥本诗织出这个风头。

桥本诗织早年还是深受过父亲宠爱的,教养程度并不必两个嫡出的姐姐差多少,生得又是桥本家女孩中最美的。此刻田中太太做茶,她负责在一旁给容家女眷解说。她声音轻柔婉转,遣词造句考究优雅,引经据典,谈诗论词,好生展示了一番自己下过苦功的修养。

容嘉上重理轻文,对桥本诗织这一番卖弄感触不深,容家其他人倒是小小惊艳了一番。尤其是容定坤,他本来就最喜欢擅诗词书画的书香女子,想不到一个日本人的庶女竟然如此精通中国国学,大为惊艳。再看了看行为举止一派西化的杜兰馨,顿时觉得长子的婚事也许处理得有些太仓促了。

正这样想着,田中太太已将茶斟好,请客人品尝。

容家女孩不懂茶道,都不敢接。杜兰馨却是不慌不忙地欠身行礼,而后端起了茶杯,姿态优雅而标准地转了转,捧起来轻轻抿了一口。

“过齿留香,浓而不腻,好似品尝到了京都金秋枫叶和菊的味道呢。”杜兰馨的日语带着些口音,却说得十分流利,笑容也从容不迫,充满了自信。

田中太太隐隐露了一分惊讶,笑道:“杜小姐果真是懂茶之人。这套茶具名‘菊之代’,是京都宫中流传出来的,曾是和宫公主的陪嫁。”

“原来是这套茶具!”杜兰馨惊喜道,“我在日本时曾听教授提起过,知道这套茶具出自大师山下关和之手,是他的收官之作,没想到今日能亲眼所见!”

容嘉上顺着未婚妻的话道:“这样珍贵的宝物都能被贵府收藏,看来桥本社长的日本收藏家称号名不虚传呀。”#####

八十四

桥本三郎忙道过奖,又问:“原来杜小姐曾去过日本。”

杜兰馨谦虚道:“我的二姑父是驻日大使,我曾去日本的姑母家小住过一年多。平日无事,不是去京都大学旁听,就是去茶道、剑道社学习罢了。”

桥本三郎得对容定坤道:“你这一双儿子儿媳,全都才貌双全,真是一对璧人。容老板好福气。”

杜兰馨在一片赞美声中放下茶杯,对田中太太躬身回礼,结束了这一套繁冗的礼节。起身之际,她借着整理发卡,目光不经意地从桥本诗织有些苍白的脸上扫过,刻意停留了一瞬,留下了充满挑衅和蔑视的一瞥。

桥本诗织一愣,脸色越发僵硬。

品完了茶,田中太太招待女客们去参观宅邸。桥本大少身子不适,无法继续陪客,告罪而去。桥本三郎看着长子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健康的次子和英姿勃发的容嘉上,心里很是有些不是滋味。他暗叹了一声,把情绪压下,将容家父子请进了书房之中,商谈生意。

桥本家想扩展南洋航线,容定坤想扩展北上的航线,两家在粮食和军火上又可以互补,几乎是一拍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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