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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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若皇帝不是凤子龙孙,而是个野种,那皇位必然要落在别人头上,是立了功的武王,还是原本呼声最高的中山王,这就有得一番探讨了。

阮韶彻夜未眠,第二日等了一整天,也没有从刘琸的人手里得到半点消息。倘若不是信使出了什么差错,便是刘琸有意对家里的人隐瞒这变故,怕他们担心。

只是阮韶并不是弱质女流之辈,并不需要被刘琸当成经不得风雨的人呵护。阮韶动用手里的资源,严密关注着京城动向,并且也开始在平城悄悄准备起来。

这日傍晚,阮韶的人又传来消息,说武王大闹朝廷一事已传遍京城,皇帝的身世成了众人谈资。这显然是武王故意放出了话,逼得太后不得不有所动作。

果真,太后抱着皇帝上朝,求当庭滴血验亲。先皇已经葬入皇陵,当然不可能再挖出来,与先皇是亲兄弟的武王和中山王当仁不让,挽起袖子割腕献血。小皇帝被割了一刀,哇哇大哭,两滴血分别落入了两个玉碗中。众目睽睽之下,一碗相溶,一碗相斥。相溶的是中山王的,相斥的是武王。

武王这时跳起来大叫:“刘琸,恭喜你,终于有后了。”

满朝百官齐声抽气。

刘琸却是从容不迫地冷笑道:“三哥,道理不是你说了算的。你假设的陛下血统不纯,你又根据我和陛下的血能相溶,假设陛下是我的骨肉。可我本就是陛下亲叔叔,我和他的血本就该相溶。倒是你,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杂种。”

这时老御医出来道,若是父系亲近的亲眷,血也可相溶。满朝哗然之际,太后抓着时机拍案怒起,大斥武王叛乱,殿下的带刀侍卫一拥而入,将武王拿下,当场摘了他的王冠,贬为庶人,打入天牢。

阮韶收到这段线报后的第三日,刘琸的亲笔信才到他手上,只简单道:“宫中有些变故,但都已经料理清楚。我一切安好,就是十分想念你。回家之日或许要稍微延后几日,又要让你担心。且好生保重自己,等我回来。”

阮韶收了信,问阿姜:“京城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阿姜道:“这几日都还忙着处理武王旧部,整个京城里都乱哄哄的。不过……”

“不过什么?”

阿姜艰难道:“还是有了传闻,说皇帝是……是王爷的骨肉……”

阮韶深吸了一口气,半晌才说:“虽然不希望他插手,但是那毕竟是他的家人,是他的家事。天家无情,周太后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刘琸这个人,其实还是心慈手软,忠心义胆,现在又有了软肋……免不了被人欺。”

清冷的秋夜,阮韶独自做在灯下,细心雕琢着一块玉佩。他打算等雕刻好了,便送去佛光寺让方丈开光,等刘琸回来便给他戴上。

一阵风忽然吹开窗户灌了进来,吹的灯火大乱。阮韶的手一滑,食指上被割出一条口子,鲜血直流。

阿姜起身匆匆关了窗,给他包扎上药。阮韶的视线却落在那块快要完成的玉佩上。朱红的血迹凝结在洁白温润的纹理里,透露出一股妖异不详的气息。

这样又枯坐着等了两日,线人又穿来的信报。展开一看,却是刘琸的笔记,只有一个大大的“走”字,力透纸背。

阮韶只觉得一股浸心寒意袭来,让他顿时无法呼吸。

阿姜惊慌道:“公子,我这就去信问个仔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阮韶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又猛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脸色依旧惨白,眼里却燃烧着火焰。此刻的他,不再是过去这一年多来沉浸在幸福里的不知世事的贵公子,而是当年那个坐镇京城,掌握着大越在庸国情报网络的宁王殿下。

爱人有难,做在家中哀愁担忧,无济于事,唯有积极主动,才能有所帮助。

阮韶当即召集了所有手下,分工下去。京中如有变故,用不了十日,就会波及到中山,王府和宅子里的一切事务都需要打理。阿姜继续负责联络情报,阮韶则亲自骑马,赶完王府在城郊的别院。

刘琸的侧妃王氏出来迎接,一看阮韶脸色,便知出了事。阮韶知道她是个明事理的女子,直接道:“王爷牵扯到帝嗣纷争之中,只怕太后会拿他杀鸡儆猴,来保全皇帝的名节。圣旨还未到,但你们也可以先行准备。”

王氏茫然道:“我们是他家室,王爷若有难,我们怎么逃得脱?”

“不用逃。”阮韶道,“逃了便给王爷定了罪。王妃可暂时带着两位郡主去寺庙里躲一躲。若日后有变故,我的人会接你们去安全的地方。那里是我去年置下的一个庄子,上面查不到那么远,你们可以在那里放心住下来。”

“那就这么办!”王氏应下,立刻吩咐家丁去收拾行囊,又问阮韶,“公子打算怎么办?可是要回越国去?”

阮韶一笑,摇了摇头,“我不是家眷,波及不到我身上。我会等王爷回来,不论如何,我都会陪着他。”

王氏动容,低声道:“公子这番情谊,也不枉王爷他对……如此厚爱……”

王氏当日就和另一位侧妃一起,带着两个郡主离府上山,投奔到了清净庵里。

阮韶当日就搬回了王府,叫来王府管事嘱咐一番。那管事忠心耿耿,只听阮韶说了个大概,便知道如何行事,日次就借口邵公子要出游,准备了银钱和车马。

是夜,阮韶又躺回了那张承载了无数欢愉回忆的大床里,辗转不能成眠。手上的伤一丝丝疼着,提醒着他此刻刘琸还身陷囹圄,生死不明。

“一定要平安回来……”阮韶把鱼肠小剑捂在怀里,艰涩地闭上了眼。

狂风卷着落叶,雨点如豆,打落在行人身上。荒野小道上,一行人策马冒雨狂奔,为首之人一身玄衣湿透,英俊的面孔也被秋雨冻得苍白,可双目里却燃烧着火焰,不顾疲倦,扬鞭策马,一直奔过来,奔过来……

突然一支冷箭后斜方射下,男子敏捷地躲让开,箭射入树干,箭身没入大半。紧接着,又是一阵箭雨直直朝男子一行射去。

“不——”

阮韶惊醒,冷汗透湿衣衫。

“公子!”阿姜在门外焦急地叫,“是王爷——”

刘琸骑马直闯进王府之时,一眼就看到那个穿着白色单衣站在屋檐下的人。大雨滂沱,浇得人彻骨冰凉,风吹着阮韶的衣衫,他整个人瘦弱单薄得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去一般。而下一刻,他就冲进了大雨之中,直直朝这边跑来。刘琸翻身下马,张开手将他接在怀中。

两个人的身体都冰冷透湿,刘琸的身上还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阮韶激动又恐惧,抓着他的衣襟不住颤抖。刘琸将他连拖带抱地带回屋里,也顾不得满身雨水,扣着他的肩膀,咬牙切齿。

“你……不是要你走么?你怎么还待在这里?”

“走什么?”阮韶冷声道,“我说了,有你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我即便要逃,也要和你一起。一个人走,那过去这一年,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

刘琸紧闭着眼,面容悲恸,仰头长叹一声,将他死死搂进怀中。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阮韶问。

刘琸道:“来不及了,你这就随我走,路上再和你细说。”

深秋的大雨浇灌着冰冷的大地。跟着刘琸一路上京的五十名近卫,回来的不足二十人,每个人都有伤在身。王府管事得了刘琸吩咐,明日一早就会将王府下人散尽。王妃和郡主则连夜从尼姑庵里接走,启程去早已安排好的庄子。

车马已是现成,所有用品全都普通简单,带着个“邵”字标记,一看就是商人之物。刘琸的亲卫忠心耿耿,不肯离去,便和阮韶带来的侍卫编在一起。一切准备就绪,阮韶就同刘琸登上了马车。一行人安静地趁着夜色出了城。

刘琸一路狂奔回来,数日都没怎么合过眼,已是疲惫至极。现在稍微松懈,便依靠在阮韶怀里,沉沉睡去。阮韶脱了他的衣服,给他伤口上药。只见他身上有刀伤、箭伤,还有挫伤淤青,惨不忍睹。他又痛又怒,强忍着,眼角还是湿润了。

等到日头西斜,刘琸才醒了过来,脸色也好了许多。阮韶这才从他口中了解到具体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确实不是先皇骨肉。”刘琸沉痛苦笑。

阮韶吃惊不小。

“太后在血里做了手脚,我中了计。武王已经在狱中自尽,没人知道这个秘密。太后要我肯保守秘密,就封我做摄政王。我知道她是缓兵之计,目的是想把我缓住,再想法子干掉我。我自然辞了她的好意,表示愿意隐退封国。”刘琸说道这里,怒意大盛,牙关紧咬,“可太后这毒妇也果真不相信我,一出京就开始派人追杀。哈哈,想我中山王少年上了沙场,戎马倥偬,立下过赫赫战功,新帝登基之乱更是勤王有嘉。到最后,却要为了小皇帝那劳什子清白身世,死在妇人手上!”

“那你打算怎么办?”阮韶从他怀里抬头。

“我可还有别的选择?”刘琸抚摸着他的面颊,手和面孔都那么冰冷,“也许明日圣旨就会到中山,说中山王叛变,贬为庶人之类的废话。哈,从此不再有什么中山王刘琸,我也不再有什么责任,荣华富贵,也全如云烟散去,从此一身轻松!”

阮韶将脸贴在他掌心,闭上了眼睛,“那你可愿随我回越国去?”

刘琸凄凉一笑,“不。”

阮韶一怔。

“我已经背负叛君的污名,绝不肯再背负叛国污名了。”

“那你不走,难道要我看着你送死?”阮韶大吼,濒临失控。

刘琸抓住他,道:“阿韶,你回越国去吧……”

“我不走!”阮韶狠狠道,“你要死,我就跟你一起死。我前前后后死过两次了,比你还不怕死。”

“我怎么能眼睁睁看你死?”

“难道我能?”阮韶嘶喊,泪水涌出眼眶,“刘琸,你好自私,你以为你死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就可以当你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继续过我的日子?我有心,有感情呀。所爱之人若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别这样……”刘琸捂住他的嘴,“别说这样的话。都是我拖累了你。”

阮韶抓着他的手,冷静了下来,道:“你先随我去越国,也不用张扬,先给你养好伤。然后你是要就此隐姓埋名,还是卷土重来,我都全力支持你。但是你要记住一点,将来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想着自己一人承担。我必在你身边,生死不离。”

刘琸目光灼灼地凝视他,捧着他的脸,狠狠吻了下去。

他们马不停蹄地赶路,只要到达庸越边境,就会有阮韶的人来接应。可在这之前,他们要面对的,是背后追杀的刺客,以及已经白雪封顶的高山。

周太后派来的人追上他们,是他们出逃的第三天。车队一出了小镇,刺客就围了上来。刘琸也在外面迎战。阮韶不会武,只有坐车中,听到外面一片刀剑击鸣、嘶吼惨呼。

一番惨烈地厮杀,他们才终于脱困。阮韶这时道:“不能因为我一人而耽搁大家。今天起就弃了马车,我与你们一起骑马。”

“你的身子……”刘琸刚一开口,就被阮韶打断,“我没有那么娇弱!”

弃了马车后,速度果真快了许多。只是太后派来的刺客绵绵不断,且显然接的是必杀指令,只求见尸,不留活口。这样一路追杀,歃血死拼,随行的侍卫不断伤亡,越来越少。

侍卫折损了一半后,一行人也终于抵达苍术山。初冬时节,山已白头,天空中飘落着雪花。阮韶来过这里两次,对地形还算熟悉,带领众人走采药人留下的小道,隐身在山中,暂时避开了追杀。

入夜,他们躲在山坳里休息,却不敢升火,怕引来追兵。刘琸知道阮韶畏寒,解开外衣将他拥在怀里。

阮韶轻声道:“这已是我第三次从大庸逃亡越国,每次情形都一样。看着忠心的侍卫一个接一个倒下,自己却还不得不舍弃他们继续前进。因为知道,只要一停下来,他们的死就白费了。”

刘琸抱紧了他,唇印在他额上,“我会保护好你的,阿韶。从小到大,应有尽有,只有你,一直是我求而不得的。如今好不容易才得到,才过了一年的好日子,我怎么舍得失去你?”

阮韶微微笑,“就是。好日子还没过够呢。我们会熬过去的。”

天蒙蒙亮时,天上又飘起了雪花,却越下越大。天刚亮了些,又变暗了。

“今日正是冬至呢。”刘琸抹去落在阮韶鼻尖的雪花,“若是还在家里,你大概又会给我熬羊肉汤了。”

“等到了越国,我天天为你下厨。”阮韶柔声道。

雪没有停歇的迹象,可他们并不敢耽搁行程,骑上马背,冒雪翻山。越往上走,空气越发寒冷稀薄,阮韶胸前的旧伤疼痛难忍,呼吸困难,咳嗽声也渐渐忍不住。刘琸焦急地不住看他,他毅然地摆手,示意他不可停下。

跋涉了大半日,大豁口终于出现在眼前。只要穿过这个豁口,到达对面,就进入了越国境界。阮韶的人也会来接应他们。

刘琸心疼地看着脸色已发青的阮韶,“阿韶,我就要到了,你再坚持一下……”

话未说完,胯下惊雷突然警惕不安地躁动起来。箭声夹在山间呼啸的风雪中几乎细不可闻,射到眼前才被发觉。那支箭擦着刘琸的胸膛,直直射向阮韶。

刘琸目眦俱裂间,箭头射入阮韶胯下的马脖子上。马嘶鸣痛叫,扬起前踢。阮韶防备不及,一下就被掀翻。刘琸一个弯腰将他接住,捞入怀中。惊雷不等主人催促,就扬蹄朝着山坳狂奔而去。

阮韶被刘琸护在怀里,脸埋在他胸膛中,一时间感觉不到风雪的冰冷,只能感受到男人身体令人安心的温度,听到他激烈的心跳。他们身后传来惨烈的厮杀声,在呼啸的山风中时远时近。箭紧追不舍,时不时落擦着身子射落地上。刘琸的声音却始终沉稳镇定。

“抱紧我,阿韶!我们就快要到了!”

阮韶紧抱住他的腰,听到他喘息越发粗重,知道他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他无能为力,只有咬着牙,坚定地回应他:“是,我们就快到了!”

雪落在发梢,凝结成冰,嘴里呼出的热气立刻变成白雾。整个山谷都因为这一场追杀而轰然咆哮起来,积雪崩塌,寒鸟惊飞。惊雷拼力奔驰,下了山坡,跃过石滩和冰冻的河面,终于冲进了对面的密林之中。

刘琸不敢掉以轻心,继续催促着惊雷前进。穿过这片茂密的山林,山势又变得复杂。阮韶拉着缰绳,指挥着惊雷绕过积雪下的枯木和山石,寻找到了采药人的小路,顺着朝山下走。

身后的追兵似乎被阻隔在了山坳的那一边,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稍微放松。刘琸似乎大大松了一口气,俯身搂住阮韶,终于显出疲惫虚脱之态。

“你还好吗?”阮韶回头看他。

“没事。”刘琸一脸是汗,眼底发青,的确非常疲惫,“刚才用力过猛,现在有点缓不过来。别停,当心他们追上来。”

“那你休息一会儿吧。”阮韶摸了摸他汗湿的脸,轻柔地说。

刘琸嘴唇在他额角碰了碰,道:“阿韶,我终于随你回越国了。”

阮韶微笑,“走,我带你去找我的手下。”

惊雷驮着两人在深山里跋涉,风雪小了一阵,又逐渐变大,但是刘琸一直将阮韶拥在怀中,用身子护住了他。

阮韶见追兵没有赶来,心里轻松不少,一路上轻言细语地说个不停,“这山下有温泉,等我们脱了险,一定要带你去好好泡个澡。我那个庄子离此地不过三日路程,却是温暖很多,也种了一池荷花。对了,我这次要再为你捉几条胭脂鱼,做糖醋鱼给你吃。我知道你最喜欢糖醋味道了……”

刘琸靠在他背上,头依着他的肩,低低笑了两声,“等我们安全了,你可要好好喂饱我……”

阮韶听出他话里暧昧的暗示,笑嗔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

“谁叫我这么爱你呢?”刘琸轻声在他耳边说,“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就是弄明白自己爱你,然后也让你也爱上了我。阿韶,过去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年,是我人生里最开心的时光……”

“别说了。”阮韶微微皱眉,“你这一辈子还长呢,以后更快乐的事还多着呢。你这是怎么了?”

刘琸嘟囔:“没力气了,好想睡。”

“那你靠着我休息一下。下山了我叫醒你。”

刘琸嗯了声,又含混不清道:“阿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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