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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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的教室啊……”周宏杰语气微微一沉,用询问的目光看向郗羽。

“……是的,”郗羽和自己的老师对视一眼,轻声说,“周老师,潘越的事情,我跟他说过……”

想起当年的事情,周宏杰也说不清什么感受,他轻轻叹了口气,眼角的纹路忽然明显起来:“李先生,当年的事情小羽是受害者,她是个好孩子。”

“是的,这一点我很明白。”李泽文道,“我这次和小羽一起回学校其实也是为了请您吃顿饭。她跟我说过,当年能从打击恢复过来,都要感谢您。”

郗羽真诚地附和自家教授的观点。

周宏杰摆摆手,失笑道:“我是老师,照顾学生是应该做的呀,而且我也没做什么。”

李泽文说:“所以,周老师答应了吗?还是今晚您有其他安排?是不是担心家里人?那可以叫上家里人一起去。”

“这倒不是……”周宏杰摆了摆手,“我没什么安排。”

李泽文道:“周老师,方便的话,我们还想请您联系一下小羽当年的其他任课老师,我很想亲自向他们道谢,他们愿意赏脸让我和小羽请一顿谢师宴就更好了。”

原计划中,李泽文就打算见一见当时郗羽和潘越的所有任课老师,此时时机得当,自然提了出来。当年的南都二中,一班二班是重点班,郗羽和潘越分属两个班,但两个班的任课老师是相同的,唯一的不同在于一班的班主是语文老师,二班的班主任是英语老师。

周宏杰当了近二十年教师,和成百上千的学生家长过打交道,识人的能力相当出众,但像李泽文这样的人却也没见过几个。面前的年轻人俊美成熟,斯文有礼,举止得体,浑身上下流露出的从容气质说明了这人出身极好,只怕见识也非凡。而这样的人一言一句都透露出对郗羽的爱护之心,周宏杰对此备觉欣慰,自然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或许是因为周宏杰的强大号召力,又或许是因为对当年好学生郗羽的好奇,还或许是因为暑假闲着没事干,她当年的七位任课老师——语数外政史地生老师大都表示可以来,比如教英语的邓玉梅,教数学的刘铭刚,教生物的彭华东——来不了的两位老师有一位因为工作调动已经不在二中,另外一位已经退休人在外地,身体欠妥,暂时没法出席这场迟来的“谢师宴”了。

郗羽也是知道此刻才知道自己曾经的任课老师们的近况,不由得深深感慨老师这份工作还真是一辈子的事情。

今天来的目的已经达成,加上周宏杰接下来还有班会要开,于是三人告辞离开。

刚刚起身,李泽文的视线扫过教师办公室墙边的那排书柜后,便站住了,他指了指架上一本极厚的大书,书脊上写着“南都二中校志”几个大字和起止年月,“南都二中有百年历史了?”

“是的。”周宏杰说,“去年办了百年校庆,这本校志就是当时出版的。”

“小羽,你没赶上百年校庆,真是遗憾。”李泽文把视线转向了郗羽,对她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

郗羽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快就领悟了李泽文的言外之意,但她就是从他眼神里领悟到了他的意思。下一秒钟,她马上用最快的反应速度对周宏杰说:“是的是的……百年校庆一定很热闹……周老师,这本校志可以借给我看看吗?”

“当然没问题。”周宏杰打开书架,随手抽出了厚厚一本大书——实际上书架上摆着三四本校志,一看就是去年校庆时没送完的存货,“不过也没什么好看的吧?”

“我还是想看看……看看这些年有没有错过学校的什么事情。”

周宏杰自然不无应允,他欣慰地着把这本重达一公斤的大书放到郗羽手里:“那这本书你就拿回去吧。本来你应该拿到一本的。”

李泽文把书从郗羽手里接过去拿在手里,跟周宏杰告辞。

“那我和小羽晚上就在餐厅等着周老师了。”

“好。”

周宏杰把两人送到办公室门口,看着他们下了楼,轻轻呼出一口气,重新走回办公室。

第34章

回程的一路上,李泽文都在翻看这厚厚一本校志,郗羽在他身边规规矩矩坐着,微倾着身体看着他一页一页翻过校志。这本校志的开本很大,厚达七百余页,书页里字号很小,记录了南都二中建校以来的几乎所有事情,如老照片、历史沿革、办学理念、学校大事记、历届学生名录等等,最后还收录了一些著名校友的回忆散文——可想而知,这本校志一定是经过了相当长时间的编写和资料整理,最后才得以印刷的。

郗羽第一次看到这样大部头的校志,觉得真是开了眼界,小小惊叹了一番:“对了,教授,你要这本校志干什么?”

“看校志是了解一所学校最快捷也是最全面的方式。”李泽文说。

“教授,听你的意思,你似乎看过很多校志?”郗羽问。

“看过一本。三年前参加过我中学母校的校庆,学校也发了这一大本校志。”

“你母校?”郗羽眨了眨眼,“你在国内读的高中?”

“我高中毕业后去的美国,在美国读的本科。”

“……真是没想到。”

她听上去真的挺吃惊的,李泽文侧目瞧她。

郗羽老老实实道:“我一直以为你在美国接受的基础教育再升的大学。”

“怎么这么想?”

“就是一种感觉,”郗羽也觉得自己有些唐突了,她平时不是这样多管闲事的人,但她还是把话说完,“我也认识不少华裔的教授,他们学术水平很高,但总的来说比较严肃,你给我的感觉就更像那种土生土长的欧美教授。”

李泽文轻笑一声,他明白郗羽的意思。

中美的教育制度相差很大,国内教育制度培养出的学生,不论多天才,总归都有种内秀的气质,比较谦虚,很少主动炫耀,打个比方,让他们站在几千人面前的台子前演讲吹嘘自己估计很少有人做得到;美国教育方式教出来的学生明显会更自信一些,毕竟他们从小就在这种“鼓励展现自我”“鼓励演讲加强口才”的教育环境下长大的。教育制度的烙印会跟随一个人一辈子,也决定了这个人大致的性格。郗羽觉得李泽文身上两种烙印都有,他既可以用“我的理念很高明”“我非常正确”的态度要经费做演讲,也可以用恰到好处的语调表达谦虚和谨慎。

“你的预感一定程度上也是对的,”李泽文说,“我小学时的确在国外念过几年书。”

郗羽眨眨眼:“是吗?”

李泽文说:“我母亲是外交官,我小时候跟着她去了不少国家。”

“哦,是。”郗羽想起李泽文钱包里的照片,顿时有一些明悟,“难怪你的英文水准那么高,简直比许多以英语为母语的人还要好。”

她这话绝非过誉,李泽文的英文水平的确就是有那么好。政治学不是理科,没那么多公式符号可以作为表达的载体和工具,政治学里浩瀚如海的各种概念和理论,只能通过复杂而严谨的政治术语才能准确表达。

“完全掌握一门其他语言,的确需要一些外在环境的帮助。”李泽文说。

“不论怎么说,自身的努力也很重要。”郗羽说。

随着两人的闲聊,这厚厚一本校志的历史章节已经被李泽文浏览完毕,进入了学生名录章节,他翻阅的速度明显慢下来,也明显比刚刚更用心一些。

“呃,这些名录有什么好看的?”郗羽真心认为这些枯燥的名录还不如前面的历史部分更好看。

“只要仔细看可以看出许多东西,比如可以看到学校的成长史,可以看出一个地区的文盲率,人口出生率,人口流动规律……”李泽文随口道,“最起码也可以看出这一百年来,名字里的时代变迁。”

“从社会科学研究的角度来说还真是这样,有点管中窥豹的意思。”

“不止于此,只要你带着问题去看,就可以看出许多有意思的东西,”李泽文的手指敲了敲书页,抬眸和郗羽对视,“譬如,你姐姐没在二中上学?”

郗这个姓氏是很罕见的,全国姓这个姓的可谓万中无一,且还带有很强的地域特征,大都群居在一些固定的地方,然而在李泽文的翻阅中,学生名录里他连一个姓“郗”的学生都没看到。

“……是的。”

郗羽再一次服气。同样看一本书,人家就能看出有用的信息,而她宛如一个“睁眼瞎”。

“为什么?大部分姐妹都会在一所中学读书。”

“嗯,我家算例外……我姐姐没有考上二中。”

“你姐姐你成绩不太好?”

郗羽小幅度地点了头:“姐姐的成绩也不算不好,但是够不上二中的分数线。”

初中阶段是义务教育,理论上说是分学区就读,但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名校为了夺取好生源无所不用,教育部门也会给名校开后门,南都二中是面向全市招生的,每年小升初的时候,二中会自行组织举办一场小升初考试,郗柔当年参加过这次考试,不过惨遭淘汰;三年后身为妹妹的郗羽则以笔试第二名的成绩被录取。更微妙的是,在那年的中考中,郗柔再次挑战二中遭遇惨败,和二中的录取线差了二十多分。

郗柔小时候因为身体原因更受宠一些,自从她恢复健康之后,从父母那里的受到的关注渐渐变少。父母是很难真正端平一碗水平的,就算物质上能做到一致,精神上的关怀总归还是有点差异。随着姐妹俩的成长,妹妹展现了比姐姐更多的学习潜力,这个家庭的各种资源自然向着妹妹倾斜。

小升初考上名校是郗羽人生中第一件重要的大事,亲戚朋友纷纷前来祝贺,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对比得郗柔十分尴尬。郗柔性格温和,脾气极好,很少因为父母对妹妹的特殊照顾产生什么特别的情绪,但被家里那些多嘴多舌的亲戚这么一对比,依然委屈得流了满脸的眼泪。那也是郗羽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存在究竟给姐姐带来了多少压力。

“但可以通过其他途径上二中?”李泽文问,“不论是交择校费或者找熟人都应该有这样的途径。你爸爸也是中学老师,他应该有足够的人脉关系。”

“关系确实可以找到,不找关系的话连交钱的门路都没有。当时我爸算过,交择校费的话,大概要三到四万块,那么大一笔钱对我家来说是个负担……”郗羽说,“而且,更重要的是,我爸觉得把我姐送去二中也未必是好事,二中的学习压力很大,姐姐在这里未必能适应——在普通的中学是优等生,到了顶尖中学变成吊车尾,那滋味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我爸当了这么多年老师,这样的情况见得太多了。”

“老生常谈的话题,鸡头和凤尾的选择。那你姐姐后来在哪所学校上中学?”

“她就在我爸爸任教的学校里读的高中。不算市里最好的中学,但也不差,也是省重点。”

“你呢?”李泽文抬眸深深看了一眼她,“你转学为什么不去你爸爸所在的学校?”

郗羽抿了抿嘴:“不想去,爸爸学校里有很多熟人……”

李泽文声音放缓:“希望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重新开始?”

“嗯……谁都不认识我最好。”

她有这种想法也是人之常情了。李泽文的手指没有停下,翻开了又一页名录。

“书里没有你的名字。”

摊开的书页现实着正是郗羽所在那一级的学生名录。

“不光没有我。程茵的名字也不在书上,潘越的名字在,”郗羽看得心情复杂,“也不知道编书人的标准是什么。”

这就是转学和死亡的差别了。转学后,就不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但在校时死亡,从生到死依然是这所学生的学生——这个念头在李泽文脑中一转——他没有对此多点评,手指一动翻过了余下十来页的学生名录,进入了这本大书的下一个条目,也就是学校大事记。校志里的大事记,就是一本编年体的历史书,按照日期将学校这百年来发生的称得上“有影响力”的时间都记载在案。

草草浏览过前面的内容后,他翻阅到了郗羽在南都二中就读的那个学年的记录。这部分内容是他关注的重点。在这个学年里,发生了不少值得写到校志中的内容,比如:头一年九月,某某领导前来学校视察;十月,某某老师成为特级老师,受到表彰;十一月,多名同学在各种学科竞赛中获得了很好的名次;十二月,学校的文艺社团成果非凡;……;次年五月,学生们在中学生运动会上取得了还不错的成绩;次年六月,天文台落成启用,中考高考成绩冠绝全市……

李泽文注意到,除了学校内部的活动外,至少要省级别以上的奖项才会出现在这本校志里。

在这一个学年里,潘越的名字出现了一次,就是“一二·九”征文大赛的一等奖,根据记录,这次征文比赛的主办方是省宣传部,级别很高,该奖项的分量很重,能得到这样的奖,真真切切说明了潘越是一名相当优秀的少年。

第35章

“还记得这个比赛吗?”李泽文点了点校志上和潘越有关的条目,“潘越获得征文比赛一等奖。”

郗羽当即回答:“记得。学校有宣传。”

“记得这么清楚?”

“除了学校的宣传外,周老师还在作文课上对我们仔细讲了这篇作文,这也是他第一次在作文课上讲我们同龄人的作文,所以我印象深刻。在这次获奖之前,我对潘越没有很深刻的印象,只大概知道他作文写得不错,常常在期刊报纸上发表文章。因为我爸妈的工作关系,我一直觉得发表文章没什么难度。但这次征文是现场写作,写作时间仅有两个小时,潘越写得比很多高年级学生还要好,这就是真的靠实力了。我觉得如果我在现场,很可能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周老师第一次在作文课上讲同龄人的作文?正常而言,很多老师都会把自己学生中的优秀作文拿来当范文。”

这位李教授会提出这个可能性真是一点都不奇怪。郗羽想,他也干过类似的事情——他时不时的,也会让Paper写得最好的那个学生讲解自己的写作思路。

“周老师一般不会这么做,他的确让我们跟潘越学习,但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的把他的作文当作范文讲解。他一般只给我们给我们讲解名家的作品。”

“他给你们讲什么名家、什么作品?”

“他说从名著营养丰富,从里面学东西会比较快,”郗羽想了想,“比如老舍、海明威、普希金、狄更斯、拜伦之类的。”

李泽文道:“比较典型的文学青年的阅读取向。”

郗羽说:“周老师是中文系毕业的,看这些名著很正常。”

李泽文转开话题:“那潘越的作文里写了什么?还记得吗?”

郗羽说:“记得。大概是说‘我’生活在三十年代,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生活,梦想是读书。‘我’运气很好成功圆梦步入学校,但日本人的炮弹炸死炸伤了好多人,我的梦想也破灭了,于是我扛起了枪走上战场——文章最后揭示这个‘我’就是潘越的外公。”

李泽文读过不少潘越在期刊上发表的文章,但没有看过这篇获奖作文——可见再好的数据库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搜集信息的渠道永远不能只依靠电脑。

李泽文随口道:“结构精巧,也很投巧。”

“‘投巧’,什么意思?”

“我认为可能是真事,所以他比别人占了先机。”

“确实有这个可能……”和这次得奖相关的许多细节都已经被郗羽淡忘,但文章给他的感觉还在,“但他胜过许多高年级学生得奖,肯定不是因为题材投巧,原因确实是因为文字本身出色。我记得这篇作文的文字很有张力,让人身临其境。”

李泽文道:“我说的投巧是形式上的取巧,征文比赛必须要在形式上表现出色才能博得最初的关注,但最后拿到大奖,则必须要靠文字取胜。潘越对文字的掌控力非常强,以他这个年龄来说极为难得。”

李泽文说着,看了郗羽一眼。

在这么多年后,估计她早就不记得自己当年写了什么作文,却依然能记得潘越的大作,这就是好文章的感染力——哪怕这个人已经不在世上,他的文章依然可以感染世人。

“在他出事前的四月二十六日,学校进行了期中考试,潘越期中考试成绩如何?”李泽文浏览着校志,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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