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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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泽文曾经试图和跟她谈论这个问题,郗羽则完全彻底拒绝交流,闭口不言。

郗羽性格中单纯的地方很多,顺着她的日常行为的脉络可以梳理出她的性格和爱好,但是在感情生活上,她犹如一只封闭的蚌。

能造成如此畸形的感情观,李泽文判断,郗羽在男女感情上一定遭逢过极大的挫折——这个挫折让她患上较为严重的PTSD,也就是创伤事件应激障碍。

在现实生活中,涉及死亡,危及生命的不可抗事件都会带来创伤事件,比如家庭暴力,性侵犯、意外交通事故,突发自然灾害,亲人朋友离世等都可能导致PTSD,在逐渐接触并了解郗羽后,他排除了原生家庭带来的侵害和和家人有关的可能性,剩下的选项就不多了。

最可能推测就是,她在感情生活中遭逢过一次重大的失败。

究竟是什么感情上的重大失败呢?李泽文没有准确的答案,他在心中列出了几个可能的选项。

现在,正确答案揭晓,选C。

在她那么小的时候,尚未真正认识到男女感情为何物的时就遭受了变故,喜欢自己的男生死在自己面前,这足以让人从此对“男女之情”这种东西畏如蛇蝎了。

当然,如果她更加没心没肺一点,潘越之死带来的创伤也许不会太大,可十二岁的郗羽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已经成型,她已经被父母成功地教育成了一个单纯善良的好学生,眼睁睁看着熟悉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来自内心的愧疚和自责足以彻底改变她的人生观。

李泽文研究过心理学,他知道PTSD的可怕。可能在其他人眼里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当事人就是陷在里面出不来——郗羽还算得上是意志力顽强的那种类型,经过了多年的时间,她不再回避当年的事件,还可以和人建立起正常的人际关系和“付出-回馈”制度,已经算是时间的善意。

此时在李泽文面前,讲诉往事已经不会使得郗羽再难过,她觉得茫然,还有点冷,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早年间她根本不能和人谈论潘越这事,别说谈论,甚至想一想都会心跳加快呼吸急促一种灰暗的情绪灭顶而来,她不得不把自己蜷缩起来——好像一只蚕蛹。她安安心心缩在自己的茧里,安全而舒适。

十几年后的此刻,这茧被李泽文以蛮力撕开了一个口子,原以为一定会被外界侵袭,结果却发现——不会,虽然有点冷,但却死不了。

但这些年她到底也成长了。她读过许多的书,触摸过宇宙的神奇,感受着科学的美丽,探索着大自然的奥秘,她曾经在大西洋上航行,到达过地球的尽头,当年的这桩惨剧对她来说,虽然还会造成心情上的起伏,但也到此为止了。

李泽文拿起遥控调高了空调的温度,又拖起咖啡杯轻轻放在她的手心。

“你当时和潘越往来多不多?”

“很少。我们是两个班的,因为我们都是课代表,接触最多的时候就算送作业到教师办公室,偶尔碰上了我们也会说上几句话,但基本没有私下的交情。”

李泽文道:“说一说流言。什么时候开始传播的,你通过什么渠道知道的,包括你还能想起的任何事情。”

流言应该是表白后第二天,也就是5月9号午饭时传播开来。当天上午一切如常,学校里风平浪静无波无澜,吃过午饭后,郗羽去了图书馆。郗羽从图书馆回到教室的时候准备开始上下午第一节课时,流言已经发酵酝酿妥当——下午第一节后,郗羽在走廊听到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中午你们在哪里吃饭?”

“一般都在学校食堂,校门外各种小饭店很多,零花钱多的同学偶尔也去学校外面吃,但大部分人都在食堂吃饭,”郗羽明白他的意思,“我也认为流言应当是从食堂开始传播的。”

随便建一个数学模型就知道,流言的扩散,是呈指数增长的。容纳上千人吃饭的学校食堂,是一个完美的流言传播和发酵的场所。尤其是对潘越和郗羽这样在校内比较有知名度的人物来说,恐怕只要二十分钟,和他们有关的八卦就会传到每一个想知道的人的耳朵里。

“当天中午你和程茵一起吃饭的?”

“是的。”

“吃完后,你还和她在一起?”

“她吃饭一直慢吞吞的,我动作很快,我吃完就去图书馆看书了,她回了教室。”

“所以你认为不是程茵传播了流言?”

“我认为不是。第一,她不知道我和潘越谈话的细节,她也没问过我;第二,她没有动机,她早知道我不喜欢潘越,知道我一定会拒绝他;第三,流言是中午那段时间传开的,她的时间也有限;第四,如果是她传播了流言,应该很容易被问出来——当年下午的课间休息的时间里,我询问了几位同学,他们都说从二班的人那里听来的,完全没有提到程茵;第五,流言开始传播的时候,她也跟我一样吃惊,还一直在问‘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应该不会是演戏。”

也许现在的程茵因为职业原因,习得了比较出众的演技,但是当年的她是没有这个才华的。她连在全班同学面前讲个话都有些紧张,应当没有做了坏事装作没事人的才能。

郗羽的条理很清晰,也有些说服力,看来这些年她想过这个问题不止一次了。

李泽文表示认可,又问:“你没再查下去?”

“嗯……”郗羽声音轻下去,“而且我也不想追根问底……因为,我觉得很尴尬,很丢脸。”

李泽文理了理思绪,又问:“潘越的遗书,原文你记得吗?”

潘越的遗书,是郗羽在那浑浑噩噩几个月中印象最深的东西了——她默默点头。

李泽文推过茶几上的纸笔,“写下来。”

遗书不长,百来个字,李泽文仔细读了几遍,再抬眼,表情冷峻,视线锐利。

“这就是他的遗书?”

“是的。”

“会不会记错?”

郗羽平静道:“我不会记错。”

李泽文再一次确认,“一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放在书包里?”

“……是的,警察给我看过复印件……”

“那么,这封遗书就很有问题。”

“……什么!?”

李泽文起身去了书房,片刻后拿着本拿出本陈旧的棕色封面的英文书出来,翻开某一页,推到郗羽面前。这厚厚一本书是《英国诗歌选集》,书页略略发黄,一看很有年头的书。

郗羽把目光从李泽文脸上挪到书页上,随后视线聚焦、看清了书上的内容后,她顿时呆如木鸡。

潘越的这封遗书几乎就是女诗人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诗《海市蜃楼》的中译本,可以这么说,忽略英文中韵律的优美,这封遗书完全就是照着《海市蜃楼》翻译的。而克里斯蒂娜·罗塞蒂是一个多世纪以前的英国女诗人,她敏感多愁,写的诗大都哀怨悲伤,在英国知名度不错,但在中国却名声不显,作品没有中译本,哪怕是十几年前后的现在,国内也几乎没有她的诗集出版。

即便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李泽文带给她无数的惊讶,不得不说,面前的这个,是最震惊的。

郗羽“啊”了一声,捂住了嘴。

她脑子发懵,几乎不能思考:“……这……会不会是巧合?”

“你觉得从意境到含义都一样的诗歌,相同的概率有多少?”

“……”

不需要反问,郗羽也知道,这问题毫无意义。一百年前的英国女诗人和十四岁的中国男孩的思想穿越时空发生了碰撞?这几乎不可能。

李泽文问:“你说过潘越喜欢写作?”

“是的,他从小学的时候就发表文章了,作品很多……”郗羽深呼吸一口气,“你怀疑是伪造的?但是警察鉴定过笔迹的……”

“我没说这份文字不是潘越写的。喜欢文学的少年,通常也喜欢会有搜集素材的习惯,翻译外国的诗歌,抄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这不是奇怪的举动。”

郗羽浑浑噩噩点头。

“那么,你认为他这样热爱文学的学生,会用别人的诗当遗书吗?”

“不会……应该不会……”

她努力的回忆当年关于潘越的一切。她和潘越其实没什么太多交往,但也交谈过两次,知道他喜欢看书,喜欢写作且成果斐然,他对文学作品的态度非常严肃,觉得“表达自己想法的文学作品才是最好的作品”,写给自己的情书也是很优美的散文。她叫他“大作家”,他严肃的否认,说自己写的不够好,距离作家远得很。

“教授,”晴天惊雷响在她的耳畔,郗羽抱着头忍了好一会才让大脑中的嗡嗡惊雷声过去,再抬起头脸上毫无血色,“你是说,潘越的死也许有隐情?”

“我没有这么说,”李泽文打断郗羽未出口的话语,“作出结论需要进一步判断。”

是的,确实如此——警察当时下了自杀的结论,岂是那么容易推翻的。

郗羽努力平静呼吸,整理思绪,竭力把心底的焦躁压下去。现在的她已经不是十几年前的小女孩,这么多年过去,郗羽绝对算得上久经考验,说一句“大风大浪见多了”也不算太夸张。在美国这五年,她半夜送过急诊,摔过楼梯,遭逢过抢劫,进过警察局,最近还被FBI的探员叫去谈话,在南极的时候更是险些掉进冰缝隙从此化身南极洲上的化石,也算得上是精神强韧抗挫折能力一流了。

第16章

咖啡早就喝得见了底,李泽文收拾了杯子放到洗碗机里,又看向站在洗手台旁愣神任凭满手水乱滴的郗羽:“你今天就在我这里住。”

“这怎么行啊?”郗羽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想都不想就拒绝,“我在快捷酒店订了房间的。”

“快十二点了,”李泽文让她看墙边的挂钟,“就你现在这样,还开什么车?”

郗羽虽然比之前镇定多了,但还有些魂不守舍,精神状态明显不稳定。李泽文再怎么宽心也没办法让她一个人开车回去。他清楚郗羽的日常习惯——她对自己的生活非常粗心,骑车的时候分析数据,做饭的时候构思论文,做实验废寝忘食,分心太多,生活中出事的概率比一般人高得多。李泽文实在不想在明天的社会新闻里看到“女博士深夜驾车撞树”这样的糟糕消息。

“……没关系,我可以叫个车。”

李泽文视线扫过她煞白的脸庞,与她惶惶的目光相接,声音柔和下来:“既然叫我一声‘教授’,那就是我的学生。学生在老师面前就不要客气。当我家是宾馆就可以了。”

郗羽目光逐渐聚焦,也慢慢对上了自家教授的眼眸。灯光那么温柔,李泽文目光里褪去了惯有的锐利,温柔得像三月的湖水。

她心头微微一跳,拒绝的话再也难以出口。

——好吧,这套复式楼房子大,房间多,多住一个人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李泽文显然是一个尽责的主人,他带着她熟悉房间,还给她拿了套一次性洗漱用品和一套看起来挺新的睡衣,事无巨细地交代细节。

“我姐姐的睡衣,她就在隔壁楼住。我不在国内时,她偶尔会来照看我的房子。”

“这里是洗衣机,按下按钮设置可以自动洗衣烘干,明天早上就可以穿了。”

“空调开关在这里。”

“这里是电灯的开关。”

“WIFI密码是我美国的邮件地址。”

“……”

郗羽看了看自己身上皱巴巴的衣服——她在闷热的汽车里呆了一天,身上的衣服都快变味了,不洗是绝对不行的。她站在客卧门口,攥着手里的睡衣,微微低下头掩饰自己复杂的心绪。

她垂着头,喉咙梗得慌:“那个……教授,谢谢。”

郗羽上次剪头发还是去南极之前,她是那种头发很软且长得很慢的人,即便两年时间没有剪短头发,长度也不算可观,此时灯光下一耀,隐约透出一股酒红色。

李泽文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

“去睡吧,别担心。我就在楼下的卧室,有事叫我。”

目送郗羽走进房间后,李泽文下了楼。他给自己再煮了一壶咖啡,随后回到书房,打开电脑,点开邮箱,数十封新邮件整整齐齐列在屏幕上,他一一看过且处理妥当后,又点开了数个期刊报纸的数据库。

果不其然,搜索作者“潘越”,出来了成百上千篇文章,用时间和类别作为关键词过滤后,还剩下数十篇文章。半小时内,这些文章一篇篇的被下载到了他的电脑里,很快的,打印机旁已经堆积了五六十页文稿。

潘越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发表文章,类型还挺广,诗歌、童话、记叙文。到了初中阶段,题材更加拓展文章的长度也在增加,还可以发表一些小说和散文,对一个只有十三、四岁的中学生而言,绝对是了不起的成就。

李泽文慢慢喝着咖啡,靠在打印机旁一页页翻看文章。中小学生的作品不可能多长,文笔以成年人的目光看也谈不上多么出色,没什么细嚼慢咽的余地——按照李泽文平时的阅读速度,这几十页文稿仅仅需要几分钟就可以看完。但此刻他看的很慢,读到某些段落时他还会提起笔做下笔记。

半小时后,他放下笔,轻轻叹息了一声。

郗羽洗漱后躺倒床上,闭上眼睛,潘越的事对郗羽来说,是一条不能逾越的红线。许多年来,她不敢想不敢提,偶尔做噩梦,还是能看到潘越毫无生机的身体和浸透了路面的献血,醒来后浑身冷汗淋,气喘心跳,简直一不小心就要心跳过速死去。

她如此努力的学习奔赴异国他乡,一个重要的原因也包括不想留在国内,她想到一个完全没有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这不是她第一次跟人述说往事——之前她跟只跟两个人说过自己这段悲惨的往事,一个是王安安,一个是赵蔚,她们听完这段悲伤的往事后都目光潸然,用女性与生俱来的柔和安慰了她。郗羽从她俩身上也接受到了很大的安慰。

和李泽文的这次交谈,是她第一次对异性述说往事。

说时费力,但说完后却豁然一松,血淋淋的伤口剖开,却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受——大约是李泽文冷静的态度与随后的分析太让她吃惊。这么多年来,郗羽一直根深蒂固的认为潘越是自杀身亡,但现在李泽文却提出另外一种可能?!

郗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她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梦,醒来时整个人疲惫不已,睁开眼睛,不熟悉的环境吓得她立刻就清醒了。

郗羽冲到洗衣机里拿出烘干的衣服换上匆忙洗漱后下楼冲到厨房,却看到李泽文衣着周正地坐在餐桌旁吃早餐,一旁木架子上的平板电脑正播放着BBC的新闻,女主播用极快的语速播报着世界各地的变动,灾祸、战争、恐怖袭击,让郗羽只觉得时空错位。

李泽文穿着一身运动服,应当是运动过后又洗了澡的缘故,他浑身上下荡漾着一股浓郁的水汽,头发刚洗过还没有完全吹干,软绵绵的搭在额前。

“来吃早饭。”

郗羽没什么在别人家留宿的经验,更没有在过夜之后还起来和主人在同一张餐桌吃饭的经历,但总之先道个歉没错的。

“教授,不好意思,我起得太晚了。”

“没关系。睡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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