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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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低落,几乎难过得要落下泪来。

就在这时,沈峤提着剑从外面进来,他脸上犹有薄汗,但却因此显得脸色越发白皙,竟像蒙上一层淡淡光晕。

“怎么了?”他见二人一站一坐,不明就里。

“你怎么在我房中?”第二句是问晏无师的。

晏无师笑道:“我闻到饭香,便过来蹭一蹭饭。”

沈峤蹙眉:“阿轻不是也送你那儿么?”

晏无师悠然自在:“吃自己的,哪有吃别人的香,看见别人有胃口,自己也吃得香。”

他说的话,沈峤是一个字也不信,总觉得有些古怪,似乎自己进来之前发生过什么。

“阿轻?”沈峤见他低着头,柔声道,“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主公和沈郎君先慢用,等你们吃完,我再来收拾!”说罢急急忙忙转身跑出去。

余光一瞥,少年眼角似乎有点发红,沈峤越发狐疑,望着阿轻的背影,转头问晏无师:“你方才与他说了什么?”

晏无师笑吟吟道:“阿峤啊,你这语气跟护崽的老母鸡似的!别忘了,阿轻可是我的人,我想如何对他,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别人稍微凑近一点,你就对他另眼相看,咱们一路同行那么久,怎么没见你对我变了态度?”

若说沈峤方才表情只是寻常,此刻却连半点波澜也没剩下了:“晏宗主也并不稀罕我的态度如何。”

破绽显露,性情大变的时候,他自己其实也是有感觉的,就像多了一双眼睛在看外界,可也仅仅只能看,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所以他也能“看见”沈峤是如何与自己其他性情相处的,哪怕是那个“阿晏”温柔款款,沈峤也还带了三分戒心,唯独在婼羌时,原本不该在那时候苏醒的“谢陵”却拼尽全力控制了身体,回转过去寻找沈峤,当时处于沉眠状态的晏无师,冷眼旁观沈峤对“谢陵”露出笑容,那时候也能感觉到沈峤内心的震动。

这个人生就一颗柔软心肠,别人对他付出一分,他就要回报十分,旁人在经历了陈恭、郁蔼那样的事情之后,不说满腔愤恨,起码也会心若冷灰,可这人反是因此更加珍惜善意,哪怕这善意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

所以沈峤才会对谢陵另眼相看。

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沈峤真正将“谢陵”当作一个独立的人来看待,唯独在面对他时,将他与晏无师割裂开来,沈峤对前者有多和善,对后者就有多冷淡。

可越是这样,晏无师就越觉得兴味盎然。

他从前逗弄沈峤,无非两个目的,一来觉得此人有些可笑,屡屡遭人背叛依旧学不乖,人人心底皆有恶,只在于隐藏得深或浅,沈峤不可能就例外,因此千方百计想要引出对方内心深处的恶意,二来也是为了将魔心根植其体内,试探魔心与道心融合的结果,将沈峤当作自己的试验品。

岂料世事无常,沈峤压根就没按照自己设定的方向来走,反而走出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子,饶是经过重重磨难,人心险恶,这人依旧本性不改,即使对着自己分出来的一个“谢陵”,都肯温柔悦色,倾心相待。

这样的人,是该说他傻呢,还是说他固执?

但在晏无师看来,“谢陵”也罢,晏无师也罢,无论恶与善,痛苦与美好,对沈峤而言本该是特别的,根本就不需要再有别的什么阿猫阿狗再来分薄这种特殊了。

听了沈峤的话,晏无师就笑道:“谁说我不稀罕的,我稀罕得很呢,你若愿意分出对谢陵的十之一二来给我,我不知道有多高兴。”

沈峤听而不闻,低头专心喝粥。

现在只要不是“谢陵”出现,晏无师说的话,十句里面他只听半句,这半句还要掰开来嚼碎了琢磨,免得重蹈覆辙,一个人若是两回都掉进同一条河里,那未免太可悲了,沈峤虽自认不是个聪明人,但也没傻到那份上。

见他不接腔,晏无师笑了笑,也没再说话,端起粥碗开始用餐。

这几日于两人而言,都可算是最平静安逸的日子了且不说婼羌地底那一系列惊心动魄,自打他们离开吐谷浑,晏无师破绽未除,沈峤一边要应付他时常变化的性情,一边还要留心外面的动静,只因晏无师仇敌遍天下,所以一刻也放松不得,直到进了这里,方才稍稍安心,能够专注在朱阳策真气的修炼上。

而晏无师,沈峤虽没细问,但从对方的表现就能看出来,他的性情渐趋稳定,很少再出现一觉醒来就心性大变的情况,想必是帛片上的内容给了晏无师启发,以他之能,魔心破绽弥合只是迟早的事,届时《凤麟元典》更上一层,此人的武功进境即便不是天下无敌,也相去不远,到时候即便是五大高手再次联手,也未必能拿下晏无师了。

只可惜谢陵……沈峤心底掠过淡淡惆怅,暗自叹息一声。

晏无师忽然问:“你对阿轻,为何格外另眼相看,总不会是因为他与谢陵相似,令你移情了罢?”

在他面前,沈峤现在变得异常沉默,能不说话就绝不多说半句,但晏无师好似猜到他的心情,微微一笑:“你喜欢他,我偏偏看他不顺眼,你若不愿说出个理由,我就让吴伯在你走后将他赶出去。”

沈峤却不买账:“晏宗主向来随心所欲,想如何就如何好了,哪里有我置喙的余地。”

晏无师笑道:“好啦,那我不赶他出去,求求你告诉我,好不好?”

大丈夫能屈能伸,晏宗主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素来不讲究节操二字,一个堂堂宗师级高手,求字随口而出,他自己觉得没所谓,别人却听不下去了。

沈峤吃软不吃硬,晏无师早已摸透了他这一点,反正说句软话不痛不痒,对别人而言事关尊严骨气,魔门中人却没这个讲究。

果不其然,沈峤虽然面露不适,还是开了口:“阿轻有些像我收的一个徒弟。”

晏无师笑道:“我怎么不知你收了徒?”

沈峤淡淡道:“你也认识,就是白龙观里的十五。”

一提这事,他难免想起观主和初一,又想起他们是如何死的。

自责之余,自然对晏无师也没了好脸色。

好嘛,哪壶不开提哪壶,晏无师聪明绝顶,此刻又没发病,哪里推不出前因后果。

但他仿佛没看见沈峤脸上写着“我不想和你说话了”的拒绝,反是继续笑道:“十五我也见过,根骨资质的确不错,若遇明师,将来未必不能有所成就。”

这种没脸没皮的行径,沈峤也是服气了。

他正想下逐客令,宅子外头便隐隐传来敲门声。

此处离前门尚且隔着两条过道一个院子,但练武之人本来耳力就好,是以两人都听见阿轻回了一声“来啦”,便小跑去开门。

谢宅一贯清静,少有人拜访,吴伯出去买菜,通常走的又是后门,几乎没从前门出去过。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沈峤与晏无师内心忽然涌起异样,那是一种难以形容描述的玄妙,近似心有灵犀,却是到了某个级别的高手才会出现的感应。

山河同悲剑就放在边上,伴随着阿轻去开门的动静,沈峤的手已经按在了剑鞘上。

“谁呀?”阿轻的声音遥遥传来。

“小施主安好,敢问这里可是谢府?”

一听见这声音,沈峤的脸色就变了。

纵然与对方交集不多,但他如何会认不出来!

但他们一路行来小心翼翼,固然不是天衣无缝,也尽量没有露出什么形迹,雪庭禅师为何能这么快找上门来?

难道是陈恭那边……?

两人相视一眼,晏无师的脸色倒是镇定,甚至没有出现多少变化。

沈峤沉声道:“你先去躲避一阵,我去会会他。”

以他们如今的修为,两人谁也不是雪庭的对手,但雪庭的目标不在沈峤,就算打不过,沈峤总也是能离开的。

晏无师挑眉:“怕是来不及了。”

话刚落音,雪庭的声音就在院子里响起:“晏宗主果真非常人也,贫僧实在佩服得很。”

不过眨眼,对方便从大门口来到房间外面的院子,那头阿轻还大呼小叫,气喘吁吁地在后头追赶,但他别说抓住对方衣角,连雪庭的影子都追不上。

单就这份足不沾尘,缩地成尺的能耐,江湖上便没几个人能做到。

先时房间门并没有关上,从沈峤与晏无师的角度,自然能看见外头多了一名缁衣僧人。

晏无师哂道:“老秃驴真是阴魂不散,你当日与那几个跳梁小丑合手暗算我,这笔账我还没与你算,你倒好意思找上门来了!”

雪庭禅师双手合什,先行了个礼,方道:“贫僧也没想到晏宗主如此厉害,五大高手围攻之下,竟还能瞒天过海,安然无恙。”

又对沈峤打招呼道:“沈道长也在这里,好巧。”

雪庭禅师语调平和,不带半分烟火气,至于这句“好巧”里有没有暗藏讽刺之意,那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晏无师哈哈一笑:“除了你雪庭老秃驴之外,余者不过碌碌,以五对一,连本座都杀不了,废物一堆,也好意思称作高手?你雪庭竟还肯自降身份与他们并称,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雪庭禅师毫不动气,他面色平和,看着晏无师的眼神也没有敌意:“一代新人换旧人,贫僧年迈,迟早也要让贤,假以时日,段施主、窦帮主等人未必就比贫僧差。”

“晏宗主死而复生,一切如常,平心而论,贫僧佩服得很。晏宗主想必也知道,武道越是往上走,遇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就会更加困难,若是可以选择,贫僧也愿与晏宗主煮茶对弈,切磋武功,既为朋友,又为对手。”

“然而非常情况,只能行非常之事,有晏宗主一日,宇文邕便毫无顾忌,佛门便要被打压一日,为了佛门兴盛,贫僧只能出此下策,非因私怨,还请晏宗主见谅。”

言下之意,今日他来此,必然也不可能空手而回,而是想要一个结果的。

沈峤:“敢问大师,你如何会知道晏无师在这里?”

雪庭:“出家人不打诳语,实不相瞒,贫僧在长安遇见陈恭,因合欢宗阎狩曾伤过贫僧弟子,而陈恭又与合欢宗走得近,贫僧便想从他口中问出阎狩的下落,陈恭自称不知,为了脱身,他便以晏宗主还未死,甚至已经拿到《朱阳策》残卷的消息告知。”

陈恭临别时,曾经向沈峤他们承诺绝不泄露晏无师的行踪,但沈峤对他所谓的承诺本就不抱期待,听见雪庭所言,反倒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沈峤:“但长安至吐谷浑,中间尚有数个州府,陈恭不可能知道我们会走哪里,会停在何处。”

雪庭:“不错,贫僧自长安一路寻来,在渭州落脚,原本准备明日就离开,无意中却听见二人对话,其中一人自称日日担菜到各家各户叫卖,唯独一户人家近来无缘无故需求翻倍,令他大为高兴。”

沈峤叹了口气:“大师心思缜密,观察入微,单是这份能耐,若是用在缉盗断案上,怕是天下从此再无冤案了。”

雪庭:“多谢沈道长夸奖,今日贫僧冒昧上门,实为晏宗主而来,沈道长与此无关,还请勿要牵涉其中,以免误伤。”

沈峤:“巧了,大师要杀他,我却想保他。”

雪庭微露诧异之色:“据贫僧所知,魔门与道门并无交情,反是晏无师对沈道长,屡屡忘恩负义,以怨报德,不知沈道长为何还要袒护他?”

沈峤:“正如大师所说,他在一日,宇文邕便可安然无恙,纵观天下各国,齐国已灭,唯周陈二国堪称强盛,但南朝自有儒门护持,没有佛门插足的余地,大师屡屡想要杀晏无师,莫不是在为突厥人入主中原铺路?”

雪庭口喧佛号:“如此说来,沈道长也是站在周主一边了?”

沈峤:“不错。”

雪庭微微一叹:“那看来今日贫僧只能先过沈道长这一关了。”

“了”字一出,紫金杖在青石板上轻轻一碰,沉闷声响如同在沈峤耳边爆起。

与此同时,铮的一声山河同悲剑出鞘,沈峤飞身而起,一剑一杖在空中相遇,瞬间交织出无数光影,内力自二人交手处层层扩散开去,像阿轻这样没什么武功根基的人,当场就被震得双耳发疼,大叫一声,不得不连连后退数步,直至躲到墙后方才好过些。

沈峤本以为像晏无师这样擅长审时度势,没什么宗师高手心理包袱的人,根本无须交代,看见自己绊住雪庭,定会转身先行离开,谁知他与雪庭交手数招,余光一瞥,晏无师竟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还不走,愣着作甚!”沈峤怒道。

“阿峤稍安勿躁,我倒是想走,不过你得问问老秃驴,他让不让我走。”

晏无师唇角微扬,眼底却无半点笑意可言。

似乎为了响应他的话,两名同样身穿缁衣,头上无发的年轻僧人一东一西,同时出现在屋顶砖瓦上。

“贫僧莲生。”

“贫僧莲灭。”

二人齐声道:“见过晏宗主!”

第74章

雪庭禅师之所以能够被列入天下高手前三,肯定不是因为他擅长呼朋引伴来围殴对手,而是因为他的实力的确很强。

沈峤从来不怀疑这一点,在雪庭禅师出现的那一刻,他就已经预料到今日将会是一场恶战。

雪庭的年纪并不比祁凤阁小多少,但武功练到一定境界,容颜可以常驻,衰老程度也比常人缓慢,如祁凤阁羽化时,看上去也不过三四十岁,谁也不会想到他的实际年龄已经将近百岁了。

所以常人看着雪庭禅师容貌俊美,若非青丝一根也无,定然更加一个富贵公子,然而他气定神闲,宝相庄严,并无半分红尘气息。

沈峤固然也清淡如仙,然而他心肠柔软,见了弱小便要伸手帮扶一把,有时反倒比寻常人显得更有人情味,与雪庭相比,一道一佛,后者像是寺庙里的佛像,铁口铁心,毫无容情之处,而前者更像是一潭碧波,看着平静,却连鸿雁轻掠其上,亦能留下多情涟漪。

“不动明王印”第一重,色即是空。色相万千,俱有重重伪饰,世人辨识不清,容易沉沦其中,无法自拔,唯独秉持琉璃明澈之心,方能去伪辨真,无视魔障,直取本心。

佛印从四面八方印过来,周遭重重掌印,雪白无暇的右手被无限放大,俨然金刚佛印,降妖伏魔,令人避无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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