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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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丰抱着枕头坐在花厅里发呆, 这个姿势已经持续整整半个时辰了。

幕僚在旁边苦口婆心地劝:“陛下诸子里,这安王虽然身有腿疾,却绝不是盏省油的灯,先帝还在时, 他什么都没有, 就敢跑西突厥去当说客,旁的不说,骨子里那份狠劲,其他几位皇子未必比得上。听说这一回, 他之所以会到灵州来, 也是被太子排挤算计了, 您想他心里能痛快吗,肯定得找人泄泄火吧?”

余丰越听越气,嫌拍桌子疼, 就拍着大腿道:“我堂堂灵州刺史, 好歹也是地方大员,被他当着灵州所有官员的面这么呼来喝去, 还被从刺史府赶出来, 这事传出去,我以后还要不要脸面了?!在下属面前, 我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幕僚心说就算别人有想法,也不敢当着您的面说啊,不过面上他还得安慰主公。

“上回在下就劝您,哪怕安王府来不及建, 也得准备一座宅子,不能让安王去住官驿,您非是不听,不过结果已经比在下预想的好多了。”

余丰狠狠剜他一眼:“你还想要什么结果才叫坏?!”

幕僚摇着扇子:“至坏的结果,便是安王上疏朝廷,说您怠慢了他,要求朝廷治您的罪,陛下正因将灵州封给安王而于心有愧,怎么可能不帮安王出这个气,那您这官位,可就保不住了。”

余丰被噎了一下,没好气道:“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他高抬贵手了?”

幕僚道:“灵州是安王的封地,说白了,从今往后,就是他的地盘,别说他要住刺史府,就算想抄周、范、陆三家,那也由他说了算不是?”

余丰嗤笑一声:“周家和范家,是他想动就能动的吗?他要是敢对这些人下手,那我才真是对他心服口服了!”

幕僚摇摇头:“依在下看,安王的性子,并非忍气吞声的,否则也不至于初来乍到,就与您起冲突,周家那些商贾如此嚣张,时日一久,肯定也会挡了安王的路。”

余丰把枕头放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往前倾。

“我一直就没想明白,安王为何会选灵州?就算被别人排挤,偌大中原,也还有许多封地可选吧,旁的不说,蜀中天府,岂不比灵州来得安逸许多?还不需要直面突厥人,你说,安王到底在想什么?”

幕僚也想不明白,苦笑着摇摇头。

“使君,这两天,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两日,您要不要找个空去正式拜见安王,免得他以为您记仇呢!”

余丰气哼哼:“我就是在记仇啊!”

幕僚无奈:“您得让他去祸害别人啊,要不然光盯着您了,若是安王能整治周家,对您来说,不也是一桩好事吗?”

余丰眼珠子转了一圈:“那我要不要去安王面前上上眼药?”

幕僚摇头:“他能知道您养了娈童,肯定也会有人告诉他周家范家的事。”

余丰嘴角抽了抽,脸上头一回浮现出心虚的表情。

幕僚暗笑,装作没看见:“若安王问起来,您就说,若没问,您就当不知道好了。”

余丰挠挠头,叹了口气:“日子本来就不好过,还天降一尊大佛,简直让人没法活了。”

幕僚笑了一笑,他倒觉得,安王到来,也并非坏事。

起码,灵州上空的积云,也该有人拨一拨了。

……

春去秋来,冬去春来,一年一年,时光转瞬而过。

嘉祐四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刚刚过了立春,岭南法正寺的桃花就已争先恐后地盛放了。

“是以世间诸般烦恼,皆由心起,譬如卖布的,总觉得自己卖的还不够多,譬如种田的,总觉得自己田地里出的粮食还不够多,知足常乐,是以人生一世,不过都是在与自我博弈。话说古时有一捕鱼者……”

不疾不徐的声音自前厅传来,因四下俱寂,后堂的人得以清晰听闻。

对方不讲深奥佛理,更没有用些诘屈聱牙的言辞,只以寻常白话,间或引用几个有趣的典故,连大字不识的农妇也能听懂。

明净禅师在法正寺讲经一个月,闻者奔走相告,从最初的寥寥数人,到现在济济一堂,来晚的甚至没有位置,不得进入,竟是广受欢迎,拥护者甚众,明镜禅师之名也跟着不胫而走,法正寺甚至邀请他留下来担任西堂首座。

贺湛坐在后堂听完一段,含笑对旁边之人道:“这明镜禅师,看来并非徒有虚名之辈。”

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意外。

起初他让四哥到处讲经,只是为了想给他找点事做,却没想到能收获如此奇效。

贺僖少时功课不好,但百姓们也不想听什么□□的深奥佛理,寓教于乐,讲积德行善这等浅显道理放在小故事里讲出来,比长篇大论的效果更好,再加上贺僖师兄弟两人画出来的佛门小典故,一时之间风靡广州城,并由广州逐渐扩散开去,贺僖还让人编成简单好记的歌谣让南夷孩童传唱,想必过不了多久,所有南夷部落就都能学会。

这是光大佛门的时机,各大佛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知道明净禅师后面是兴王殿下,便纷纷主动前来拜见,表示自己也愿与明镜禅师一道传法讲经的诚意。

“明净禅师,的确佛法深厚。”谭今忍笑道。

“不过,”贺湛话锋一转,“佛门毕竟是出家人,不该过多参与红尘中事,若有不法之徒借佛门之名趁机敛财,兼并土地的,须得从严治之。从前三哥就说过,儒、释、道,俱可教化世人向善,但若当政者处置不当,也很容易反过来为其所害。梁武帝英雄一世,糊涂一时,正是前车之鉴。”

谭今起身,恭敬拱手道:“殿下放心,我会盯紧它们的。”

二人正说着话,前堂讲经告一段落,明净禅师带着师弟明尘回来歇息。

见贺湛与谭今都在,如今法号明净的贺僖愣了一下,随即道:“阿弥陀佛,两位施主怎么来了?”

谭今笑吟吟起身:“早就听说明净大师讲经发人深省,今日特地前来受教。”

“不敢当谭施主谬赞,贫僧对佛理知之甚浅,只不过是把些浅显道理化用为百姓喜闻乐见的故事,好让他们容易记住罢了。”

明净双手合十,面色沉稳,除了面容年轻一些,乍看还真有些高僧风范。

谭今笑道:“即便这样,那也很了不起了,起码在您之前,就没人想过还能这样传道授业。”

贺湛拿出一封信。

“四哥,三哥给你寄了信过来。”

明净脸色突变,高僧风范瞬间不复存在:“你告诉他我在这儿?!”

贺湛无奈道:“你都消失那么久了,我总要给陛下和兄长们报个信吧?不过你放心,我没告诉陛下你在我这儿。”

明净如丧考妣,拎起那封信。

“完了完了,三哥找我,肯定没好事儿!”

贺湛看不惯他这怂样,气笑了:“三哥又不是洪水猛兽,瞧你吓的,你刚刚那副谈笑间灰飞烟灭的高人风范呢?”

“被三哥吃了。”明净垂头丧气拆开信件。

“三哥说什么了?”贺湛也很好奇,凑过来一道看。

其实他心里有点酸酸的,自己写了那么多封信去灵州,贺融每次回信,虽说都是亲笔所书,可内容就跟他平时说话一样言简意赅,薄薄一张纸足以装下所有字句,但再看给贺僖的这封,厚厚一沓,那简直不可同日而语。

熟悉的笔迹映入两人眼帘,贺融在信上说,让贺僖多到南夷各个寨子走动,还要在适当的时候培养弟子,将自己讲经传道的方式教授给弟子,这样即便他以后离开岭南,也不至于人走茶凉,南夷百姓的教化非一日之功,要让他们融入中原,除了父母官必须一视同仁之外,只有仁义之道,才能令人归心。贺融还希望贺僖能多研习佛门典籍,在适当的时候离开岭南,一路北上,既可增长见识,也可经常接触其它寺庙的高僧,与其切磋论道。

他似乎也料到贺湛会与贺僖一道看信,又让贺湛专心留在岭南,无论如何也不要轻易离开,如果陛下提出册封封地一事,就让贺湛直接请封在广州。

看完信,贺湛苦笑:“三哥还真不浪费信纸,连单独给我写一封都不肯。”

贺僖同情自己,也挺同情自家五弟:“这里湿热瘴气重,蚊虫又多,三哥为什么非让你留在这里不可,去别的地方也成啊!”

贺湛道:“一者是南夷人心尚未完全归顺,这里需要有人留守,有我在,那些想要生事的南夷人就不敢妄动,二者是,卫王和二哥的封地都已经在江南了,我就算册封,陛下也不太可能再将我往江南封,蜀中我又不熟,去了之后又得重新经营,还不如留在这里。”

贺僖笑道:“你现在真成三哥肚子里的虫子了,相隔千里,心有灵犀啊!”

贺湛叹了口气:“其实我觉得三哥还有一些话,只是在信上不好说得太明白。”

贺僖不明所以地眨眨眼。

贺湛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大哥与二哥相争之势既成,局势逐渐不可控,先前我们还寄望于一方退让,但现在看来,这是不可能的。”

他指的是之前言官弹劾纪王在甘州大捷里杀民冒俘一事,许多人都以为纪王会借此引咎前往封地,但最后的结果却是当时跟随贺秀出战的张氏子弟主动请罪,将罪过全部揽在身上。

贺湛他们远在岭南,无法弄清其中细节,也不知道究竟是张家为了保全贺秀,牺牲自己,还是贺秀抛出了张家,总而言之,最后的结果,张韬的三个儿子,长子被夺爵,次子与三子则杖打之后夺官,嘉祐帝念在武威侯生前立功无数的份上,只削其官爵,并未处以更严重的责罚。

而纪王贺秀,也未前往封地,而是依旧留在京城,兼任兵部侍郎。

这件事,后来陆陆续续传到了这边,贺僖自然也有所耳闻。

他想了想,道:“一动不如一静,你继续留在岭南也好,起码不用左右为难。我总觉得,这事还不算完。”

不知道是不是当了和尚之后,连带也多了些预言的能耐,到了四月,长安那边就传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裴皇后所出的嫡皇子,也就是被嘉祐帝赐予小名宝儿的八皇子,因病夭折了。

估计贺僖也没想到自己的“乌鸦嘴”竟然会一语成谶。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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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蟹宝宝们的留言和滋瓷 3

第118章

时下幼子夭折乃是常事, 尤其是在寻常人家,生下来却养不活的例子比比皆是,皇家即使有医术精湛的太医与呵护备至的宫女内侍在,其实也未必就比常人好多少。

嘉祐帝算是极有福气的了, 膝下八名皇子, 三名公主,到如今,还有六个平安长大成人,殊为不易, 但这只是特例。先帝十多位皇子, 最后连当今天子嘉祐帝在内, 一共也就活下来五六位,这还不算中途造反被砍头的。

新生幼儿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嫡皇子不至于先天不足, 但也称不上健壮, 因着身份尊贵,大家小心翼翼地呵护, 生怕出一点毛病。

事情出在袁德妃薨逝之后, 裴皇后与袁妃感情深厚,难免伤心, 既要帮忙打理袁妃后事,又要掌管宫务,加上心神震荡,难免几头不顾, 疲累交加,最后终于病倒了。

这一病,宫务就暂时管不了了,裴皇后交给了在潜邸时就陪伴嘉祐帝,后来又分别封了昭容和昭媛的两名宫妃。

两名宫妃是老实性子,不敢整什么幺蛾子,但也谈不上能力,凡事都要过来请示皇后,弄得裴皇后比自己管还累,还得让得用的女官肃霜去帮忙。

为免被自己过了病气,裴皇后让人将小皇子迁到隔壁宫室,彼此隔开,但离得近,方便照看。

顾此则失彼,出事只是迟早的。

小皇子是在半夜起的高热,当值的宫女不知怎的却不在跟前伺候,等到清晨去换班的人一看,才发现小皇子竟然已经没气了。

小孩子发热,不可能没有啼哭,但周围当值的人都说当时没听见小皇子哭,后来太医判断,可能是宫女不小心将襁褓拉得太高,将小皇子的嘴巴盖住,而小皇子烧得糊涂了,已经没力气哭,所以才一时没有被人察觉。

那宫女很快畏罪自尽,小皇子住的整座宫室都被翻了个底朝天,并未发现可疑的证据,但谜团其实也不少,譬如那个宫女当夜为何不在小皇子身边,谁也说不清楚,循着对方的的过往履历一路查,最后也只查到生前曾在东宫待过,但那是贺穆册封太子之前的事情了,按理说,对方与太子并没有交集

嘉祐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并让人将伺候小皇子的所有人悉数抓起来处死,却反是被裴皇后拦住,说人死不能复生,即便是为小皇子积德,让他能投个好人家,她也不想再大开杀戒,将这批人通通杖责之后没收财物,赶出宫便是。

嫡皇子之死,实在死得蹊跷,尤其是京城风云诡谲的当口,更不免令人浮想联翩,宫内宫外,很快有些针对太子的风言风语,更有不少人上奏建言,请陛下彻查到底。

“李相,张相,你们怎么看?”

紫宸殿内,嘉祐帝揉揉眉心,似乎试图将那股焦虑揉散,可惜失败了。

张嵩拱手道:“外头谣言纷纷扰扰,已然涉及太子殿下,虽说空口无凭,但人言可畏,臣以为,此事还是彻查清楚的好,也好还太子殿下一个清白。”

嘉祐帝沉吟片刻,望向李宽。

“李相?”

李宽叹了口气:“陛下,纪王妃乃臣长女,臣若是赞同彻查,难免有落井下石之嫌,若是不赞同,又有抹黑太子殿下之嫌,于公于私,臣都应当避嫌,恕臣无法作答。”

嘉祐帝也叹道:“李相大公无私,是朕有欠考虑了。只是皇后自与朕成婚以来,明理豁达,处事严正,宫闱内外无不敬服,如今八郎忽然夭折,皇后强忍悲痛,还劝朕大事化小,朕实在是觉得对不住她啊!”

李宽:“陛下,恕臣直言,那个看护的宫女已死,如今再查,只怕也查不出什么证据,反倒容易牵连甚广,皇后怕是也因为如此,才会让陛下不要再查下去的。”

嘉祐帝沉默不语。

其实经过裴皇后劝说之后,他本来已经打算将此事作罢了,原想着去找太子谈谈心,让长孙多往裴皇后跟前走动,也能稍稍安抚皇后的丧子之痛,结果皇帝来到东宫之外,听说太子正与东宫臣属在议事,一时心血来潮,不让内侍去通报,自己则站在外头,想听听太子平日都与臣属在说些什么。

谁知这一听,便听见一名东宫讲官对太子道:“八皇子虽非殿下所害,但毕竟也是皇后所出的嫡皇子。”

话说了半截,但嘉祐帝再愚钝,被先帝教了不少,又当了几年的天子,也能听出对方的弦外之音。

嫡皇子死了,对太子而言,自然除去一个潜藏的威胁。

这是太子身边的属官应该讲的话?

他们忌惮嫡皇子,那是不是也忌惮纪王,从而忌惮朕?

一阵恶寒从嘉祐帝背脊升起,他想也不想推门而入,当场便呵斥了太子一顿,还要将那几名东宫讲官罢免驱逐,但太子竟还开口帮他们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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