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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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泰:“罢了,帝心难测,今日我的提议,恐怕又让陛下失望了。”

裴氏忽然道:“说起来,裴家与殷贵妃还有些远亲血缘,下回我入宫给贵妃请安时,顺道打听一下吧。”

贺泰迟疑问道:“殷贵妃长年礼佛,似乎并不过问俗事。”

裴氏微微一笑:“殿下有所不知,贵妃虽然不问世事,却颇得陛下尊敬,上回我去见贵妃时,陛下正好驾到,就我看来,贵妃与陛下言谈举止,自在随意,并不像那等无宠的妃嫔。”

贺融跟裴氏打交道的次数不多,但寥寥几面,对她的沉稳机智印象深刻。

比起贺泰,裴氏的话更能令他信服。

所以他就道:“贵妃在后宫是何处境?”

裴氏:“贵妃在后宫,向来是出了名的不问世事,齐王与卫王各有母妃,不可能无端端去拉拢巴结贵妃,而且贵妃又不掌管宫务,乍看似乎无权无势,但贵妃宫中用度,却从未因此被克扣,位分更凌驾齐王卫王生母之上,她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贵妃膝下没有儿子,只有一个远嫁江南的女儿。”

这就是娶妃的好处了,换作从前,贺泰没了生母,又没有正妃能入宫应酬,对后宫的情况知之甚少,几个儿子再能干也帮不上忙。

贺融沉吟道:“贵妃是何性情,依您看,她既然无子,是否有可能暗中支持父亲?”

裴氏想了想:“这我就说不好了,贵妃在宫中素来四方不靠,八面不沾,我入宫几回,也算得贵妃青眼,时常能在她宫中小坐闲聊,贵妃也还挺好说话,不是难相处的人,但让她贸贸然站队殿下,她想必是不肯冒险的。”

贺融:“陛下是英明之主,不是后宫随随便便有人进谗言就会听从的,所以我们根本不需要贵妃在陛下面前为父亲说好话,贵妃也不必冒险,只须偶尔与我们通些声气,让我们不至于当睁眼瞎就好。”

裴氏笑了一下:“人家凭什么要帮我们,给我们通声气?”

贺融也笑了:“这就要看父亲的了。”

贺泰也不知话题为何就转到自己身上来,一头雾水道:“我能做什么?后宫我插不上手啊!”

贺融:“是人,就会有诉求,哪怕佛门高僧,也希望能弘扬佛法,贵妃也不例外,父亲若能许诺,有朝一日继承大统之后,愿以太后名分相许,以太后之礼,奉养贵妃天年,再从江南将我姑母姑父他们一家召回,让贵妃可以时时见到女儿,含饴弄孙,贵妃想必会心动的。”

贺泰迟疑:“这行得通吗?”

贺穆也道:“父亲,行不行得通,得先让母亲去试试才知道。”

贺泰终于点了头。

几人又闲谈片刻,就各自散了。

贺融前脚刚离开正院,后脚就被人叫住:“三郎!”

他回过头,贺穆大步走来,额头上的红包更明显了,看上去有点滑稽。

贺融努力将视线移开:“大哥叫我?”

贺穆拍拍他的肩膀:“知道你喜欢吃甜食,我让你大嫂做了些铜钱糕,还有前几日宗正寺送来的新茶,过去坐坐?”

贺融:“好。”

转身的时候扯动脖颈和脸上的皮肤,贺穆嘶了一声,捂住额头:“你还别说,父亲手劲儿真大。”

贺融轻咳一声,有点想笑:“让大哥代我受过了。”

两人来到贺穆居住的院落,宋氏听见消息迎了出来,欣喜道:“三郎好些日子没来了,快进来坐!”

贺融:“我是为大嫂的铜钱糕来的。”

宋氏乐了:“有有!想吃多少有多少,不够了再带些回去,你们先坐,我去让人盛盘。”

兄弟二人分头坐下。

贺穆这院落里种的是榆钱。秋日里,叶子落了满地,但枝头上沉甸甸还挂了一串串,大部分都还色泽轻松。

贺融仰头望去,似乎看入了神。

贺穆就笑:“这是想吃榆钱儿了?”

贺融摇摇头:“现在味道恐怕不好,还得等来年春天,到时候我让人到大哥院子里来摘。”

贺穆算是服了他:“还没过冬,你就想到春天去了,到时候也不用你派人来,贺歆最喜欢吃榆钱儿,我让他去摘些给你送过去!”

贺融微微一笑:“那就说定了。”

贺穆慨叹:“自打你回京之后,咱们兄弟俩都还未坐下来好生聊聊,你在突厥这两年清减了许多,至今都没把肉养回来。”

贺融:“大哥也瘦了。”

贺穆:“其实你们在外头出生入死,京城这边也不轻松,我未有官职,不能随父亲入朝,总怕父亲言行不慎,哪天就得罪了陛下,幸好有惊无险。”

贺融:“大哥是长子,将来也是要封世子的,眼下未有官职,只是一时蛰伏。”

他似乎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立马就说到贺穆心坎上去。

贺穆一怔,随即道:“如今有了裴王妃,世子不世子的,还说不定呢。”

虽是这样说,但他心里难免松了一口气,贺融会这样说,证明对方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毕竟是十多年的患难兄弟,贺穆有些安慰。

正好宋氏带人送了茶点上来,兄弟俩也就转而聊起别的话题。

傍晚时,贺穆索性让人将贺秀贺僖他们一并叫过来,又让厨下做了锅子,兄弟几人围炉夜话,俱都吃得大汗淋漓,又感觉到久违的痛快。

酒后吐真言,贺秀喝高了,一手拉着贺融,一手拦着贺湛,羡慕他们能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嚷嚷着自己也想出门闯荡一番,不说封什么公侯,起码不用窝在京城里。

这可算是说中了贺僖的心事,他也开始哭诉自己现在多么惨淡无趣,毕生理想就是得窥天道,结果连出家当道士都被禁止了,他一定要离家出走云云,让众人哭笑不得。

酒宴散尽,回到房中,文姜早有备好的解酒汤,热腾腾呈上来。

“郎君明日不是还要去杨郎君那里?喝了解酒汤就早些歇下吧。”

贺融酒意上涌,想起今日自己在殿上应答,后来又与父兄说的话,平日里的冷静自持都有些混沌了,不由脱口道:“文姜,你觉不觉得,其实我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

文姜莫名其妙:“郎君何出此言?”

贺融摇摇头,没有回答她的话,反是继续道:“只是我总是习惯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来掩盖自己的行径?对高氏如此,对林氏亦如此。”

文姜沉默片刻:“人生在世,谁能没点野心呢?”

贺融撑着额头,眼神朦胧:“那你的野心又是什么?”

文姜:“好好活着。”

贺融:“我也是。”

第52章

转眼秋去冬来,又是一年除夕,这是贺融与贺湛从突厥回来之后在长安过的第一个年,也是贺泰被封王之后过的第一个年,上上下下张灯结彩,布置得异常隆重。

每年除夕夜,皇帝会在宫中亲自设宴款待百官,作为犒劳众人一年辛劳的奖赏,但今年皇帝精神不佳,宫宴就取消了,贺融他们也因此免了盛装入宫的繁琐,大可留在家中,兄弟几人吃酒喝茶,围炉守岁。

这是难得的轻松惬意,女眷们在另一间屋子开宴,平日里还得端着父亲架子的贺泰,半个身体都歪坐在软枕上,一条腿支起,另一条腿平放,懒懒散散,没个正形。

但再看贺穆他们几个人,其实也都大同小异。

贺僖甚至快要平躺到地上去了,只是今日也没人管他。

炉火暖暖融融,屋外雪花飘进来,俱都融化在满屋的松木香里。

贺融拈起盛酒的小碗,轻轻摇晃,碗底两条小鱼似也随着水波畅游起来,煞是有趣。

当年一家子在房州,看着茅草屋顶瑟瑟发抖时,恐怕谁也没想到他们以后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包括贺融。

他将酒一饮而尽,任融融暖意在身体里发酵扩散,带得四肢百骸都暖洋洋的。

旁边贺湛递来一碟铜钱糕,贺融睇他一眼,后者挑眉做了个鬼脸,贺融摇摇头,接过来。

其他人都没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贺穆环顾一周,就笑道:“眼看嘉娘也快出阁了,等咱们家多一个女婿,这里又要添一个座席了。”

贺僖道:“阿姊嫁了人,自然是要在娘家守岁的,怎么可能还留在咱们家?”

贺嘉是贺家唯一的女儿,兄弟几人对她疼惜有加,只有希望她过得好的,闻言都有些惆怅。

贺湛笑道:“咱们是皇家,阿姊嫁人,怎么都是低嫁,让他们来这边守岁又怎么了?”

贺穆摇摇头:“孩子话,别说嘉娘不是公主,就算是公主,也得尊重夫家,哪里有除夕夜往娘家的道理?”

贺湛不觉得自己说的是孩子话,但长兄既然那么说了,他也就付之一笑,没再反驳。

贺秀便顺口问道:“嘉娘的婚事,不知父亲心中是否已经有了人选?”

贺泰放下盛酒的小碗:“往年这个时候,我们都得入宫吃宫宴的,今年一取消,不知有多少人在私底下议论纷纷。”

贺僖没想那么多,脱口道:“宫宴有什么好的,菜看着漂亮,呈上来都是冷的,还不如咱们在家自己吃呢!”

话未说完就被贺秀拍了一下后脑勺:“就你聪明,就你伶俐!去宫里是为了吃菜吗,那就是个仪式!”

贺泰颔首:“二郎说得不错,年年都有,已成习惯,今年偏偏例外,恐怕皇父的龙体……”

他轻轻喟叹,没有说下去。

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这是大家都有目共睹的,可皇帝迟迟不肯立太子,可以预见的是,一旦皇帝有什么不测,而国中又没有储君,将会是何等局面。

届时可能就会是一场比当今皇帝登基之初还要混乱的腥风血雨!

贺融开始盘算:“京城最要紧的是禁军,禁军统领为平民出身的季嵯,他是陛下一手提拔起来的,对陛下忠心耿耿,手下掌管北衙的程悦,平日里并未表明立场,变数最大的应是掌管南衙的镇远侯李宽,他母亲是义阳长公主,李家却是世家,与废庶人贺琳的王妃还是远亲……”

高门世家就是这一点不好,随便找出一个人都能沾亲带故,连出了五服的亲戚也能扯上一点儿关系,但有些世家已经传承了两三百年,根深蒂固,枝叶繁茂,他们每逢改朝换代之际,总有人窥准时机押对了坐稳江山的人,于是鸡犬升天,整个家族的气运又能跟着往后延续。

贺僖听得头疼:“三哥,大年夜的,咱能不能消停会儿,你就别总叨叨这些天下大势呀朝中局势了,听的人都累得慌……哎哟!”

一块铜钱糕从贺融的方向掷过来,贺僖偏头闪过,得意洋洋:“还好我反应快!”

贺穆也想打他:“自己不听就捂上耳朵,我正听得兴起,就被你给打断了!”

贺僖嚷嚷:“好心没好报,走,大郎,我们放鞭炮去!”

他拉着贺歆就往外跑,不一会儿,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众人说话声越发听不清了,索性都闭上嘴,捂起耳朵皱眉而笑。

贺湛凑近了与贺融说话,贺融只见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由也提高了声音:“你说什么?!”

贺湛费着老大劲儿,嘴巴一张一合,好半天,贺融总算看清楚了,他一字一顿说了五个字:“寒、辞、去、冬、雪!”

贺融在心头洒然一笑,便也跟着回了一句:“暖带入春风。”

共欢新故岁,迎送一宵中。

……

然而对许多人来说,新年过后的春风并不温暖,因为就在众人猜测皇帝龙体不豫,恐会生变之际,还未到元宵,京城还真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只不过这件大事并非皇帝生病,而是大年初五的黎明,京城所有人还沉浸在年节氛围,各部官员也还未结束休沐之际,一名少年敲响了京兆府外面的登闻鼓,彻底拉开文德二十三年的序幕。

后来贺家人才知道,那名少年叫苏长河,是监察御史苏涣的幼子。

若干年前,陈无量去世,岭南道监察御史苏涣上告陈无量经略岭南期间,贪赃枉法,屠杀当地土民,甚至事涉谋反,但案件呈交刑部与大理寺联合审查之后,不了了之,苏涣反以诬告之罪被流放,后来死在流放途中,他的家人同样也被流放充军,再后来,就没人知道他们的消息了。

如今苏涣的儿子却忽然出现,还为父伸冤,信誓旦旦说明当年的事情并非父亲诬告,而是刑部联同大理寺将真相隐瞒,欺君罔上。

这样烫手的山芋,京兆尹如何敢擅专,二话不说赶紧连夜入宫禀明皇帝,据说皇帝立马就召见六部九卿,连贺泰也不得不大半夜从床上爬起来,一头雾水上了马车,又一脸凝重地归来。

次日就传出消息,皇帝下令御史台重审当年陈无量案!

这桩案子,在京城当官超过五年的人,也许都有所耳闻,哪怕之前对其并不敏感的人,也嗅到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纷纷绷紧脑子里那根弦,等待随时有可能爆发出来的更大消息。

即使是贺僖这样很少过问朝政的人,也知道皇帝为什么会下令御史台重审,而非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去办——因为这桩案子当年就是刑部和大理寺合审的,如今皇帝的这道命令,摆明已经不再信任他们。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许多人不由得惶惶起来,尤其是与案件或多或少有些牵连的人,更是终日提心吊胆,生怕什么时候就被卷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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