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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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为你拟了两个表字,你挑一个吧。”

马宏将两张笔墨未干的纸捧到贺融面前。

皇帝:“融者,和也,和衷共济,天下太平,这是君子之道,也是为人之道。”

贺融将目光从“济和”上面移开,落在另一个“贞观”上。

天地之道,贞观者也。贞则坚守,观则明达,天地常垂象以示人,所以为贞观。

他垂下视线,心中已有了选择:“陛下,臣想要贞观。”

皇帝咀嚼片刻,微微颔首:“贺贞观,倒也顺口。”

其实皇孙的字号并不常用,长辈一般喊排行,外人一般也不敢直接称呼他们的表字,但对于他们自己而言,表字是伴随一生的意义,仿佛也与命运息息相关。

皇帝本也觉得贺融应该会舍“济和”而选“贞观”,对他的选择并不感到意外。

他对马宏点点手指,后者立时会意,又捧来一个匣子。

皇帝打开,从里面拿出一枚玉佩,起身走到贺融面前,亲自将其佩戴在贺融腰间。

“每一名皇室子弟,都会有自己的玉牌,这代表了你们的身份,鲁国公恢复身份之后,宗正寺就已经将你们的玉牌准备好,你的这一块,本想等你冠礼时,再给你的。”

皇帝拍拍贺融的肩膀,后者虽有脚疾,站姿却依旧笔直,这让皇帝满意之余,又微觉遗憾。

不是遗憾对方的残疾,而是遗憾这样一个聪明的孩子,却即将离京,前赴那生死未卜的远方。

皇帝不会改变决定,却难免有些惜才。

……

贺融被任命为鸿胪寺少卿,并即将出使西突厥的事情很快传开来。

许多人很惊讶,惊讶皇帝居然真舍得将嫡亲的皇孙放出去送死,又有人说其实鲁国公本来就不受宠,出使的这位更是个瘸子,从小没在京城长大,陛下对他没有什么祖孙之情,自然不会太可惜。

听说皇帝要派一百禁军随行,许多有子弟在禁军中任职的人家吓坏了,恨不能立马将孩子领回家藏起来,可皇帝要让谁去,这是皇恩浩荡,不能不识好歹,许多人没法子,只能私下让自家晚辈最近在禁军里别表现得那么出色,以免被挑走,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但这期间还出了一段小插曲,齐王妃的亲弟弟,那位经常跟贺湛过不去的宋蕴,居然主动向掌禁军的大将军季嵯请缨,说要随行西突厥,吓得他爹谯国公立马就找上季嵯,让他当没听过这些话,千万别报给陛下,万一陛下龙颜大悦,当真同意了,那他们宋家可就要绝后了。

谯国公希望儿子在军中历练,可不是希望他去送命,据说宋蕴知道之后还老大不高兴,在家里大闹了一场。

再说贺穆等人接到贺融出使的旨意,自然很为弟弟担心。听说塞外夜晚其寒,贺穆还特地让妻子做了许多护膝,给贺融带着路上用;贺秀则将自己从前在山上猎的皮毛拿出来,由贺嘉亲手缝制大氅,送给贺融;就连平日话不多的七郎贺熙,也给贺融买了些可以久放的肉干,让他路上吃。

其实这些朝廷都会准备,皇帝总不至于刻薄了自己的孙儿,但兄弟们的心意,贺融还是没有拒绝,都一一收下。

最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四郎贺僖,他在京城的佛寺道观里求了各种平安符,一股脑塞给贺融,说是满天神佛保佑,这样会更灵验。

离出发还有半个月,某一日,贺泰将贺融找过去,一脸郑重其事:“该准备的,朝廷都帮你准备了,你的冠礼,陛下也与我说了,虽然提前,但一切事宜都由礼部准备,格外隆重,算是加恩。为父想来想去,只有一事放心不下。”

贺融疑惑:“请父亲明示。”

他有点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贺泰道:“之前在竹山,你们的婚事被耽误了,如今你这一去,没留个后也不好,为父帮你物色了一桩婚事,你顺便先成个亲再走吧。”

贺融:“……”

这真是亲爹啊,到底在咒他还是为他好?

第32章

贺融表情木然了半晌,总算找回自己的声音:“多谢父亲,但我觉得,此事不急。”

贺泰皱眉:“怎么不急?哪怕你不愿将就娶妻,先纳一房妾室也好,你们俩抓紧点,指不定在你走之前就能怀上了。”

贺融嘴角抽搐:“父亲,就算是妾室,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儿,我此去生死未卜,说不定一去不回,这样岂非耽误了人家?再说了,我腿脚不便,若是匆匆忙忙生下来的孩子也患上残疾,那会让孩子一生受累,此事,等我回来之后再说吧。”

人为三才之一,万物之灵,但在他看来,其实比草木坚韧不了多少,即便天潢贵胄,同样身不由己,朝不保夕,哪怕贵为皇帝,九五至尊,难道就真的随心所欲,万寿无疆了?

要说这十一年得流放让贺融学会了什么,那就是让他能将常人耿耿于怀的事情看得不那么重。

譬如生育后代,对许多人来说是骨血传递,是宗嗣继承,但再看看他的祖父和父亲,难道虎父就没有犬子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他想做的事情太多,相比起来,子嗣传承反倒不那么重要了,起码也不是排在第一位。

但贺泰明显不赞同:“娶妻纳妾而已,她们的职责就是为你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你除了脚疾之外,其余样样都好,能嫁给你,是她们之幸,何来耽误委屈,不是为父说你,你平素就是心思太重了……”

贺泰若是讲起大道理来,那是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贺融被他念得耳朵生茧,觉得被父亲关爱也不是什么好事,走又走不了,只得眼神放空,神游太虚,任他在那儿说了小半个时辰。

直到贺泰一句“既然你也没意见,那就这么定了”,他才被惊得回过神来。

贺融茫然:“您方才说什么?”

儿子即将远行,贺泰终于想起自己平时的疏忽和失职,对三郎几乎满腔父爱快要溢了出来,见状也不恼,反是慈爱道:“我说,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我会让你庶母帮忙物色的,必给你挑个家世容貌都好的。”

贺融无奈了:“父亲,我现在真的没有娶妻的心思。再者,京城高门世家,女儿个个娇贵,即便嫁过来,我也没工夫哄着她们,此事以后再说吧。”

他对高门女子的印象,纯粹来自李遂安,几次打交道,虽然最后都大事化小,但想想要是真娶了李遂安那样性情的妻子,那内宅真是三天两头鸡飞狗跳,没个安宁了。

贺泰道:“无妨,要么我去求陛下,让他给你赐一桩良缘,他老人家必是乐意的。成了亲之后,你只管在外头专心办差,不必操心。你看为父先头两位王妃,乃至如今你们的庶母袁氏,俱都是贤良之辈,哪里需要你花心思哄着?”

说起自己早逝的两位王妃,贺泰不由叹了口气,生出点小小的惆怅。

贺融见与他说不通,不由头疼,索性也懒得理会了。

贺家因为贺融要出远门的事,变得格外紧密团结,原本到了京城之后,几兄弟各自结识了新朋友,逐渐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但贺融出使西突厥的差使定下来之后,他们似乎又回到从前在竹山时的光景,连成日喜欢往外跑,跟朋友约好去郊外狩猎赛马的贺秀也推掉了邀约,难得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帮忙查看贺融出行还有什么漏下的。

崇文馆里,原本就对贺融格外优遇的学士们,近来看贺融的目光几乎柔得能拧出水来,薛潭的老师,那位孟学士,在下学之后还特地将贺融留下,给了他一本前朝游记,那书早已绝版,还是残本,在市面上买都买不到,但因里面有包括突厥在内的西域记载,所以孟学士让贺融拿回去仔细研读。

还有侄儿贺歆,这段时间吃过晚饭就来探望,难得要贺融给他讲故事,讲完了又不走,伤感痴缠地望着他,问三叔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三叔是不是不回来了,问得泪眼汪汪,让贺融啼笑皆非,还得哄他半天。

相比之下,平素最爱缠着贺融,与他同进同出的五郎贺湛倒是反常起来,接连几日早出晚归行色匆匆,家里人问起,就说是禁军里有事,也不多说。

众人也没多想,只以为他舍不得三哥远走,还在赌气。

这一日傍晚,贺湛又是晚归,他绷着嘴角,眉间也透着股冷肃,倒是越发有军人气概了。

半只脚踏入院子,看见院子里坐着的人,贺湛就楞了一下。

“三哥,你怎么来了?”

贺融:“我怎么就不能来?”

贺湛轻咳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入夜了外头凉……”

贺融:“已经夏天了,不冷。你这些天没有在家留饭,我过来看看,军中没什么事吧?”

他起身走到弟弟面前,冷不防伸手戳了一下贺湛额头上的青紫,引来对方的抽气和躲闪。

“被欺负了?还是打架斗殴了?”

贺湛不满:“三哥,我在你心目中,要么被欺负,要么是打架?这是操练弄的伤!”

贺融:“那身上也伤着了?脱下来我看看。”

面对三哥意味深长的眼神,贺湛在外头被磨砺出来的铁血之气霎时换作窘迫羞涩。

“身上也都是皮外伤,我真没事!”

贺湛怎么也不肯除衣,他已经十八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动辄要三哥抱抱要三哥举高高的小娃娃。

为了转移兄长的注意力,贺湛忙把贺融拉进屋:“听说父亲要给三哥说亲?”

说起这件事,贺融就有些无奈:“我已经再三推拒了,但父亲好像不死心。”

难得看见三哥也会有束手无策的时候,贺湛乐了,有些幸灾乐祸。

“说不定三嫂进门之后你就不这么说了!”

贺融嘴角微微一扬:“与其操心我,不如操心你自己。”

没看到三哥因此窘迫,贺湛有些失望。

“三哥,你有没有想过,此去路途遥远,万一真定公主不肯见你,又或者,她已经死了,你要怎么办?”

贺融:“当初我们在竹山,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可能一辈子都回不了京?”

贺湛想了想,道:“想过。那时我就想,一辈子待在竹山,除了艰苦些,日子平静安稳,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当然,现在这样也很好,如果没来京城,贺湛也想不到自己还能入禁军。

看见的世界越广阔,自然不会想再安于逼仄清苦的一隅,但那时候,他的确没有那么多的野望。

贺融却道:“我没有这么想过。”

贺湛一愣。

贺融:“父亲作为皇长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哪怕他被废为庶人,将来新天子登基,你觉得,父亲的身份,会不会被有心人利用,成为一面旗帜?即使他什么也不做,没有任何威胁,你觉得,新皇帝会不会让他继续过这样平静的日子?”

贺湛定定看着三哥,一股寒意自背脊升起,不知不觉,弥漫全身。

贺融:“你还记得乐弼造反时打出长乐王的口号吗?长乐王早就死了,但时隔那么多年,还有人利用他来谋事,一个活着的父亲,又可以给别有用心者带去多少利益?”

贺湛困难地开口:“所以我们……”

贺融:“所以我们,身不由己,一定要往前走。活,或者死,人生无非这两条路,你想死吗?”

贺湛摇摇头,表情艰涩。

他不是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但心里明白,跟说出来是两码事。从前兄弟俩亲密归亲密,却没有谈论过这些,今日也许是贺融知道自己即将远行了,所以特地过来,与他说上这些推心置腹的话。

贺湛知道,这些话,对别的兄弟,三哥一定不会说。

“……那我们,应该如何做?”

贺融温声道:“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方归,甚至不知还回不回得来,你也大了,许多事情,心里该有个底。你入禁军,就是一个起点,将来走从军的路子,也未尝不可,边境不宁,你将来就不愁没有大施拳脚的时候,不过在那之前,须得先低调行事,积攒功劳。”

贺湛心里酸涩而又软作一团,就像那天三哥和他说“我不能把你拉到悬崖上,让你陪着我去披荆斩棘”一样。

他的三哥待他这样好,事事为他谋划,为他考虑周全,却又没有牵着他的手亦步亦趋,而是放手让他自由翱翔,如老鹰对待雏鹰那般。

这个比喻有些不伦不类,三哥才比他大了两岁,他不是雏鹰,三哥也不是老鹰,但这种感情是类似的。贺湛觉得,即使自己将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辈子也不可能再遇到像三哥这样的人,他也不可能生出像对三哥这样复杂的情感。

如兄如父,患难与共,深入骨血,又牢牢烙刻在魂魄。

贺融不知他心中所想,兀自说道:“大哥是长子,在竹山时,父亲颓丧不振,是大哥为这个家撑起一片天,他爱护兄弟,尊敬师长,疼爱妻儿,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兄长。”

贺湛收敛起纷乱思绪,仔细倾听,他知道三哥肯定还有下文,也不打断。

果然,“但是,如今齐王卫王其势已成,父亲想要与他们争,是争不过的,还很容易犯错,落入圈套。大哥沉稳有余,却容易裹足不前,流于优柔,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只怕他有时会引父亲走错路。二哥看似豪爽勇武,实则粗中有细,父亲与大哥若肯听他的,有时反倒更好一些。我并不能预料一家的前程,但你心中应该有自己的成算,不要随波逐流,记住,在禁军,要忠于陛下,脚踏实地,只要有这一身本事在,就不怕没有出头之日。”

贺湛听出三哥话里有话,而且隐隐约约指向更敏感的话题,心中不由一紧。

皇帝现在就三个皇子,要说他对父亲没有任何期盼是不可能的,但他没有三哥想得清楚透彻,对自己未来,也只是模模糊糊一团。

贺融的话就像一只手,为他拨开眼前迷云。

“三哥,我明白,你……你这一路多保重。”贺湛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

贺融忽然朝他伸出手。

贺湛茫然。

贺融:“大哥二哥嘉娘他们,甚至是侄儿,都给我送了礼物,你的礼物在哪里?”

贺湛哭笑不得:“哪有人这样主动讨要的?”

贺融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我教了你这么多,快点把所有私房钱拿出来买赠礼!”

贺湛:“三哥,你也太狠了,我攒了好几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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