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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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氏的表情出现刹那的空白,这个答案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怎么会是他?怎么会是他?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张氏喃喃道。

刘桢苦笑:“事实便是如此,李称入狱之后,我曾命人暗中监视与他接触之人,发现在他临死前一晚,有人曾经进去过,当然他的名义并非为了探望李称。”

张氏紧紧抓住她的手臂,用力之大几乎令刘桢皱起眉头。“是谁?!”

刘桢一字一顿:“太祝丞钱冰!太祝掌鬼神祭祀事,也唯有他,可以巡查神位的名义光明正大出入刑狱,但区区太祝,断然不可能指使得动李称,在他上头必然还有更高官职,更得阿父信任的人,才能令李称心甘情愿听命于他!”

“钱冰,安正……!”张氏双目放光,灼灼望住刘桢,“阿桢,你既然已经知道是他们,那定是有办法帮我洗脱冤屈的,对不对!”

刘桢怜悯地看着她:“证据呢?这一切只是我们的怀疑,就算把钱冰捉到阿父面前,安正也大可推个干干净净,若要说安正与陶氏勾结,连你都难以置信,何况是阿父?”

张氏眼中的光芒渐渐湮灭消失,她松开刘桢的胳膊,颓然坐倒在地。

“是我害了阿妆!是我害了她!”她掩面哀泣,形容狼狈至极,哪里还有半分往日的尊严。

究其根底,张氏根本就不适合当皇后,若是让她还在向乡当那刘家主妇,她定能将阖家上下打理得妥妥当当,可是历史强要将她推上本不属于她的位置,到头来只能落得如斯结局,虽说其中不无自食其果,但刘桢念及张氏过往的种种好处,心中也难免恻然。

“阿母,唯今之计,还请你多加保重,勿要多思多想,以免伤心伤身!”

张氏连连冷笑:“保重?现在他们都巴不得我死呢!好一个刘远,不念几十年夫妻之情,反倒去相信那些作死的贱人,我倒要看看他最后是个什么下场!刘远,刘远,他这皇帝当得也忒没滋味了,不仅要疑心我,还要疑心你,把所有人都疑心个遍,难怪是孤家寡人!”

平心而论,刘远对张氏诸多不满,也都是日久天长积累下来,这次只是正好点燃了导火索,才一并爆发出来,张氏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全性命,不殃及张家,可以说已经是刘远宽宏大量了。但世间许多人,失败总会从别人身上找原因,却很少反省自己的过错,是以张氏有这种反应并不出奇,何况张氏说的也不算全错,普通人有普通人的视角,皇帝有皇帝的立场,从他的角度来说,对张氏,刘桢,刘楠他们起了疑心,自然也有自己充足的理由。

对于父亲的感情,刘桢远比张氏来得复杂,所以她既不能跟着张氏一道出口谩骂,也就只能保持沉默了。

但张氏恨意勃发,洋洋洒洒大骂一通,甚至用上了乡间的俚语,从刘远,陶氏,刘桐,甚至安正,一个都没有放过,直到气竭力消,才不得不停下来。

骂得再多,也没有办法改变她此刻的境地。

“阿桢,刘远是不是已经答应让阿妆嫁到匈奴了?”张氏对刘远的恨意之深,已经到了不愿意再作任何伪装而直呼其名的地步。

刘桢点点头,叹道:“阿妆主意已定,我也劝不住她!”

刘妆这一步可谓用心良苦,有她大义为国在前,日后就算张氏不在,刘婉和刘槿也等于多了一张护身符,除非他们犯下谋逆大罪,否则刘远想要处置他们,就会想起刘妆作出的牺牲,是以刘妆才如此坚定,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因为她知道,从今往后,张氏再不可能护住他们,为他们遮风挡雨了,所以她要挺身而出,保护刘婉和刘槿。

张氏怔怔地坐着,一言不发,不知道是不是终于也明白了女儿的良苦用心。

“阿婉!”

半晌之后,张氏终于出声,喊的却是刘婉的名字。

进来的不止是刘婉,还有刘槿。

刘婉道:“阿母,你让我去唤阿妆,可她不愿意来!”

张氏面容憔悴:“她定是怕我会阻止她去匈奴,所以才不敢来见我,是我对不住她!”

刘婉怒道:“阿母,这与你何干!是阿妆太不懂事了,这种节骨眼上,还来添乱!”

张氏:“住口!我平日就是太过于纵容你了,这才令你无法无天,日后若没了我,你以为你还能在宫中横行霸道么?”

刘槿劝道:“阿母息怒,阿姊也是无心之言,你不要与她计较。”

张氏看着懵懵懂懂的大女儿和小儿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过来,向你们大姊跪下请罪。”

刘婉刘槿二人皆是一愣,前者先嚷嚷起来:“阿母,请什么罪!我们有什么罪过!”

张氏道:“你们先前受我影响,以为我会有今日,全因阿桢和阿楠而致,因此对兄姊种种不敬,难道不应该请罪吗?”

刘婉撅起嘴,犹有不满,但刘槿倒是听话得很,闻言便对刘桢跪了下来,诚恳道:“请大姊姊原谅我们。”

其实他由始至终,根本就不曾对刘桢或刘楠有所不敬,这句话也多半是代刘婉说的,面对这样的实诚孩子,刘桢又如何真能与他生起气来?

她弯腰扶起刘槿,温言道:“我不曾怪过你们。”

张氏看着他们,眼眶微红:“可恨我平生糊涂,今日方才悔悟,可惜为时已晚,铸成大错,只往你们勿要步我后尘,错我之错!阿桢,我有一事相求,阿婉性子跳脱,容易惹祸,阿槿则老实过头,容易被人欺负,日后我不能时时跟在他们身边照看,还请你与阿楠看在兄弟姊妹的情分上,多替我照拂一二,我自当感激不尽!”

说罢就朝刘桢跪了下来。

刘桢连忙相扶:“阿母何须说求?阿婉他们也是我的弟妹,他们若有什么事,我也不可能坐视不管的!”

张氏脸上露出感激之色,又对儿女道:“你们都听见了?”

刘槿恭敬道:“谨记阿母嘱咐。”

刘婉见张氏在看自己,用略小的声调道:“知道了!”

见女儿还有些不开窍,张氏也无可奈何,她的目光落在刘槿身上,一想到这个儿子年纪还小,而自己很可能再也没办法亲眼看到他娶亲生子了,不由得就悲从中来,垂泪不已。

刘桢本以为张氏与自己说那番话,是因为担心自己身在冷宫,无法照顾儿女,是以才将刘婉他们托付给她,却万万没想到,隔天一大早,她就到宫女来报,说昨夜废后张氏于周南殿偏殿自缢而死。

她这才明白,原来昨日那一番对话的时候,张氏早就心存死志。

“公主,这……?”桂香也被这个消息惊呆了,以至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我去见阿父。”刘桢叹息一声。

刘远同样也被这个消息震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刘桢过去的时候,刘楠已经在那里了,刘远却还沉浸在震惊之中,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儿女的存在。

“阿父,”刘楠轻声道,“阿母的后事该如何办,还请阿父示下。”

论理张氏作为太子与长公主的继母,又是刘婉他们的生身母亲,即使没了皇后的身份,也不可能跟寻常废妃相提并论,乾朝刚刚建立没几年,各种典章制度尚未完善,此事殊无前例可循,是以刘楠方有此一问。

刘远虽然厌恶张氏,可也没有杀她之心,更不曾料到以张氏平日的无能,会有一死了之的刚烈决心。

听得刘楠一问,他才回过神,从案上抽出一片轻飘飘的绢布,递给刘楠他们。

“这是你们阿母留下来的,你们都看看罢,也说说自己的想法。”

绢布是用血写的。

张氏文化水平不高,当皇后之前是个文盲,当了皇后,也不像刘远那样下苦力去学习,上面的字歪歪扭扭,别字还很不少,不过结合起来,总算也能看出个大概,大意是向刘远忏悔自己过往种种错处,希望刘远能够看在她以死谢罪的份上,善待她留下来的儿女。

以刘桢对张氏的了解,以及她在死前对刘远和陶氏的那一通谩骂,就知道张氏绝对不可能在短短一日之内对刘远芥蒂全消,她只是为了儿女,不得不在死后向自己的丈夫,也是向皇帝低头妥协,而她心中所有的恨意都将随着她的死,被她带到黄泉之下。

刘楠与刘桢看完那封血书,皆都心情复杂,默默无言。

“阿父,阿母从前或有过错,可人死如灯灭,以往种种也随之烟消云散,孩儿恳请阿父宽宥阿母之过,就算不看在阿母的面上,也看在阿婉与阿槿他们的面上。”刘楠拱手道。

他的腿伤已经大好,但正如太医所料,毕竟还是留下些许后遗症,走路走得慢时倒与常人无异,走得快了,未免还是能够看出一瘸一拐的痕迹,但刘楠自被立为太子以来,一反从前种种令刘远看不惯的作风,变得日益沉稳起来,又常跟着旁听朝政,虽说许多事情的处理仍嫌不够灵光老道,但起码用心是毋庸置疑的。

刘远沉默半晌,长叹一声:“人死如灯灭,恩怨一笔消,罢了!”

随着张氏的死,巫蛊案也终于告一段落。

张氏浑浑噩噩了一辈子,到头来终于聪明一回,用自己的死换来刘远的心软。

刘远下诏重新立她为后,并追以封号。

但是在谥号的问题上,又闹了一个小小的风波。

负责草拟谥号的是九卿之一的大鸿胪姬平,起初他揣摩着皇帝重新立后,应该是对张氏念有旧情,便参考先前圣德皇后与孝德皇后的谥号,拟了成德二字作为谥号。

内德纯备曰成,尊贤亲亲曰德。

谁知道皇帝似乎对这个讨好并不买账,他将姬平草拟的谥号驳回,下令重议。

与皇帝的举动相对应,也有不少朝臣认为张氏身涉巫蛊,至死未能洗刷罪名,德行有亏,不能以成德这等美谥,当换成平谥或恶谥。

但也有人觉得,张氏伴随皇帝起于寒微,抚育太子,又生有一子二女,不说功劳巨大,起码也是薄有寸功的,更何况她也是开国以来第一位活着封后的皇后,正所谓盖棺定论,谥号对于评价一个人的生平有着莫大的作用,若是张皇后不能得到一个较好的谥号,岂非也意味着皇帝识人不明?

这场并不算大的风波整整持续了一个月,最终以平舆公主出降匈奴而告终,有鉴于平舆公主和亲塞外,安邦定国的功劳,张氏的谥号最终被定为怀闵二字。

慈仁知节曰怀,失位而死曰怀,慈仁不寿曰闵。

此二字皆为平谥,而且寓意也不算太过不好,算是取中庸之道,在所有人都能接受的范围内。

在度过了跌宕起伏的前半生,又当了三载皇后之后,张氏的人生就此戛然而止。时光流逝,她也终将慢慢远离人们的视线,直到彻底被人遗忘。也许要等到数百年后,人们对这位实际上的开国皇后一生的评价,才会变得真正客观和公正起来。

而眼下,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位张皇后生前既没有留下什么为人称道的功绩,身上反倒还背负着不光彩的巫蛊案,饶是如此,还能以皇后的身份入葬帝陵,已经称得上是一种幸运了,这其中虽然少不了平舆公主的功劳,可究其根底,还是皇帝仁慈念旧的缘故。

史载,太祖三年秋,废后张氏死,帝追及患难夫妻之恩,又以丰王、安阳公主故,复立其为后,赠谥曰怀闵皇后,合葬帝陵。

未几,平舆公主出降匈奴。单于大悦,遣使来谢曰:尝闻中国礼仪之邦,今得帝女下降,愿结百年之好,不复扰边。

然而史书上寥寥几笔,很难将当时的情况悉数道尽,实际上,先前冒顿单于求娶公主,多半是为了羞辱乾朝,他本也没指望刘远真的会把刘桢送过去和亲,这样他就有借口说中原人没有诚意,进而想什么时候兴兵扰边,就可以什么时候兴兵扰边。

但他没有想到自己最后还真的了一位公主,虽然不是长公主,可也同样是嫡出帝女,尊贵无匹,再加上刘妆性情和顺,容貌婉丽,全然是不同于塞外女子的精致柔美,也算是意外之喜了,冒顿单于一个高兴,还大方地降低勒索乾朝的钱财粮草的条件,最后以乾朝送给匈奴十万金,三十万石粮食而成交。

说到底,这仅仅是两国的权宜之计,刘远将女儿送了出去,也不可能就此认输,而冒顿一代枭雄,更不可能因为一个女子就真的休兵罢战,下一场战争的时间,还将取决于哪一方先准备好,若是乾朝兵力国力还似现在这般无所寸进,只怕再来一场同样规模的战争,离灭国也就不远了。

太祖四年春,长公主自请避居宫外道观,为父祈福。皇帝劝说未果,感其孝心,允其所请,于城东修丹霞观,赐作清修客居之所。

第五卷 镇国长公主

第91章

花开花落,时间永远向前,又总在不知不觉间从手中流逝。

当春风再次染绿枝头的嫩叶,而天气也渐渐变暖的时候,这就意味着,又是一年春暖花开时了。

太、祖六年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自两年前平定叛变诸侯,而匈奴也从上党退至雁门关外后,这个刚刚建立不过几载的中原王朝,仿佛终于一扫之前的晦气,连续两年都迎来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喜悦。

虽说朝中总有大事小事发生,当皇帝的也总觉得每天都有数之不尽的烦恼,可对于寻常老百姓来说,能够少收点税,老天爷能够赏口饭吃,就已经是最好的年景了,只愿年年岁岁太平,不再有暴君,匈奴也不会再来,那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这座位于城东,靠近渭水的别居,同样种满了花草树木,在春雨的滋润下,它们生机勃勃地生长着,各色花朵争先恐后地怒放着,却并不让人觉得过于妍丽,就像此间的主人给人的感觉一样,舒然悠远,清婉如歌。

而眼下,别居的主人正在招待两位客人。

虽然别居的主人本就身份特殊,此地也常有达官显贵出入其中,婢女们都已经见惯不惊了,但今日,客人的身份又有些特殊,由不得婢女不分外慎重地对待。

“此为何物?”

“这叫干锅鸡杂,先将鸡肝鸡心等物入沸水后捞出,再加各色香料小炒,起盘后挪入小锅,下面徐徐以小火烧,既可加热又可保其鲜味。这是桂花拉糕,这是烧烤猪肘肉,可以沾蜜汁食用,这是鸡卵饼,这是……”

刘桢饶有兴致地介绍,一边夹了一点鸡卵饼放在自己身前的小碗里,却不是为了给自己吃,而是因为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娃娃。那小娃娃此时正学着大人一般想要用调羹去舀碗里的鸡蛋饼,偏偏手又短又胖,尝试了好几次都不成功,小眉毛都快要拧到一块去了。

刘桢看得心都快要软成一团了,忍不住在那白白嫩嫩的脸颊上亲了又亲。

“罢罢,你先别说,等我一一尝过再说!光是听你这么一说,我都要垂涎三尺了!”刘楠直接打断她,直接挽袖子自己上,转眼间那烧烤猪肘肉就快被他扫掉一半。“偏生你鬼主意多,躲在这里钻研吃食,不像我日日在宫中对着阿父,苦都要苦死了!”

“阿父,姑姑慕我美色,戏弄于我!”小娃娃被亲得脸都红了,却还摆出一脸严肃的模样,向父亲告状。

刘桢笑得肚子疼:“你有美色?哈哈哈!……小鱼鱼,姑姑肯亲你,是你天大的荣幸,旁人想叫我亲,我都不肯的,懂不懂?”

小娃娃毕竟年纪小,一时找不到话反驳,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这又呆又萌的样子让刘桢禁不住又是一阵心痒,把人搂在怀里又搓又抱,直把刘予闹得呀呀直叫,全无故作老成的模样才作罢。

“你就欺负他罢,他跟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明明那么小的人儿,偏要作出一副老成的样子来,不似我与阿范,倒像极了你!”刘楠白了她一眼,毫无同情心地看着儿子被戏弄,顺便附赠无数嘲笑。

刘予年纪小小,却不像许多小孩那样喜欢哭闹,见父亲是指望不上了,便手脚并用地努力从姑姑的魔爪下逃脱出来。

实际上他可喜欢这位姑姑了,在宫里的时候就成天问阿父姑姑去哪里了,自己想要去见姑姑,等到真见到刘桢了,却反倒是害羞起来,要不是刘桢亲手将他抱过来,他还害羞地躲在父亲后面不肯出来呢。

“哎呀,都说外甥似舅,那侄儿似姑也没什么不妥嘛!”刘桢又逗了他好一会儿,这才大发慈悲地放开魔爪,让刘予被婢女带去一旁用饭。

刘楠道:“若不是阿质的母亲过世了,你们本该去去年就成婚了的,如今倒是又白白蹉跎了一年,我瞧着你再不成婚,阿婉就该有怨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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