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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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州却有些睡不着。

唐泛为了不至于在翻身的时候压到隋州的伤口,主动要求睡在里面,这会儿还半侧着身,后背几乎半靠在墙壁上,隋州看着都替他难受,唐泛却依旧酣然入梦。

隋州目光沉沉,安静地看了许久,又伸手去勾勒那张俊美的面容。

手指最后落在对方的唇上,却只是轻轻摩挲了片刻,不带任何情欲和猥亵,只有珍而重之的虔诚。

在遇到唐泛之前,他的内心其实十分孤独。

隋家人并不能够理解隋州加入北镇抚司的举动,在他们看来,隋州应该像他兄长那样在科举上努力,为隋家闯出一条光宗耀祖的道路来,摆脱靠外戚身份上位的名声,锦衣卫权力虽然大,终归名声不好听,领个虚衔也就罢了,被人在背地里喊朝廷鹰犬,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但隋州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他就像一匹孤狼,在自己认定的道路上一直往前走。

然而他却遇上了唐泛。

一个真心诚意为他筹谋,为他打算的人。

得挚友若此,夫复何求?

唯以一生相报耳。

月辉透过窗纸从外面铺洒进来,落在唐泛的脸上,为他的俊美更添几分光晕,将他映衬得直如神仙中人,不似凡尘俗夫。

忽然,唐谪仙动了动嘴唇,仿佛说了句什么话。

隋州难得升起一丝好奇,凑近了些。

却听见唐泛嘴里喃喃道:“蟹黄……豆腐羹……”

隋州:“……”

哎,唐大人好不容塑造起来的高大全形象又破灭了。

话说东厂的人被胖揍一顿就老实下来,姜档头没敢再来撩拨他们,直到唐泛等人离开,他们都老老实实缩在自己的厢房里没出来。

唐泛他们自然也顾不上跟这等见风使舵的小人物计较,从姜档头的口中,唐泛他们得知,在他们离开京城的这一个月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正如隋州和唐泛所预料的那样,张蓥果真被万安找借口撵去南京了,刑部成了梁文华的一言堂。

在万贵妃的枕头风下,皇帝有意让万通替换下袁彬,重新执掌锦衣卫。

皇帝宠幸佞臣李孜省,又封僧人继晓为国师,预备在西市建大永昌寺,强迁数十万百姓,被朝野上下反对,虽然寺庙没有建成,但皇帝对继晓却越发信任,还准备为他单独建一座观星台。

又听说太子与万贵妃不亲近,万贵妃耿耿于怀,时常在皇帝身边进言,久而久之,皇帝对太子也不甚喜欢,反倒有意另立太子。

最后一桩消息纯粹道听途说,但能从姜档头口中说出来,想必也是有几分可信度的。

这些消息里,几乎没有一个是好消息。

可以想象,在京城等待着他们的,只会是更加复杂严峻的局势。

他们离京的时候,还是开春时节,如今不过时隔一月,便已经徐徐到了初夏。

不过这个季节在京城是最好的,既不很热,又不很冷,白天穿上一袭薄薄的春衫也够了,晚上顶多外面再套上一件大氅。

无论前方局面如何险恶,这样的好天气,总不会令人有坏心情的。

在马车驶入京城,瞧见满枝累累的紫藤时,一行人也都振作起精神来,唐泛需要先回刑部述职汇报,隋州则要去北镇抚司,二人约好晚上回家再细说,便各自去做自己该做的事情了。

入城之前,唐泛就在驿站里梳洗过了,此时虽然还穿着常服,却没有风尘仆仆的疲态,他就是想着反正迟早都要过来的,与其等着梁侍郎挑毛病,还不如自己先主动上门。

到了部里,听说梁侍郎不在,唐泛就先去了右侍郎彭逸春的值房。

彭逸春一见到他,哎呀一声就起身迎出来,满脸惊讶和惊喜:“润青,你几时回来的?”

唐泛笑道:“就在刚刚,一回来就过来看望大人了。”

彭逸春朝隔壁那个值房努努嘴:“你没去那边?”

唐泛:“去了,不过司员说梁大人不在。”

彭逸春喔了一声:“估计是进宫了,这阵子他跑内阁跑得勤。”

内阁与六科是大明所有中央官衙里,唯二座落在宫里的衙门。

唐泛笑了笑:“如今张尚书一走,梁侍郎总领部务,自然是要常与内阁沟通的。”

彭逸春讶异:“你都知道了?”

唐泛点点头:“来的路上听说了。”

彭逸春叹了口气:“润青,你们传回来的公文我看过了,我知道你这次差事办得不错,不过尹元化这件事真不好办,梁侍郎心里肯定是有疙瘩的,指不定会对你发作一二,你忍忍也就过去了,可千万别意气用事,跟他正面冲突起来。”

这位好好先生虽然怕事,可并不是坏人,唐泛很感激他的好意,只不过彭逸春可能注定要失望了,自己跟梁文华的矛盾,不是自己单方面的退让就可以解决的。

但他也没有跟彭逸春辩驳,只是笑着安抚他:“大人放心,下官知道轻重。”

二人正说着话,外头便有司员进来道:“唐大人,梁侍郎让您过去一趟。”

唐泛起身向彭逸春告别,跟着司员进了梁文华的值房。

梁文华的神态看上去与一个月前有很大区别。

这也难怪,权力是男人最好的春药,大权在握与屈居人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觉,梁侍郎意气风发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当他连看到唐泛都是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容,这就很不正常了。

第70章

“润青啊,来,坐坐!”

梁侍郎虽然没起身,不过还是朝唐泛招招手,示意他坐下。

唐泛不知他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仍是先恭谨行了礼,然后才徐徐坐下。

这下级见上级,臣下见皇帝,坐也是有讲究的,不能一屁股就这么坐下,而只能沾半边,以防皇帝或上级要问话的时候,可以随时站起来回答。

梁侍郎见唐泛举止得体,嘴边的笑容就更深了:“听说你们这次去巩县,还在宋帝陵下边发现了春秋时的巩侯墓?”

大概经过,唐泛他们在回京之前,就已经写了详细的条陈,让人快马送回京城,上呈内阁阅览,内阁给皇帝汇报之后,又下发到刑部和锦衣卫那边,也就是唐泛和隋州的直属上司,让他们了解这回事。

所以梁侍郎对唐泛他们此行的经过,也算有所了解。

唐泛道:“正是,此行下官等人还发现了白莲教的河南分坛,并将一干妖徒抓捕归案,坛主李漫在与我等周旋时意外身亡,其小妾陈氏已经押解入京,暂由北镇抚司看管,只等从她口中撬出白莲教余党的信息,另有白莲教爪牙若干,正由锦衣卫河南府卫所暂管,稍晚些才能进京。”

梁侍郎漫不经心地点点头,他的关注点似乎并不在这上头,听唐泛说完,也没有太多表示,只是问起另一件事:“我听说你们从白莲教徒手中缴获了大量宝藏?”

唐泛道:“其实也并不多,俱都是各色金银玉珠,下官已经命人清点造册,今日正是要为部堂大人送名册过来的。”

梁侍郎眼睛一亮,看着一直攥在唐泛手中的册子:“那便是巩侯墓的宝藏名册?”

唐泛将册子呈上:“正是,请部堂过目。”

梁侍郎接过册子,当即就翻了起来,越往后翻,眼睛就越亮。

也不怪他有如此反应,巩侯墓里宝藏甚多,但有些经过岁月侵蚀风化,已经变得黯淡无光了,像一些贴在漆器上的金箔,早就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色彩,但是保存完好的也不是没有,这些真正有价值的,都被李漫他们转移的时候顺便清点了出来,后来唐泛让程文他们再次清点,只是想要确定这批东西的价值,零零总总算下来,这批宝藏估摸价值十万两左右,约合今年大明财政收入的十分之一。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尤其还是一笔飞来横财,根本不用付出任何成本,大家全都虎视眈眈,尤其是梁侍郎,更指望着这笔财物在内阁和皇帝面前好好露一露脸呢。

说不定皇帝一高兴,他正式升任尚书的日子就有着落了。

唐泛何等聪明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从对方要册子的时候,他就明白梁侍郎为何会一反常态,对自己这么客气了。

敢情他不是忘了学生的死,而只是觉得功劳比学生重要罢了。

唐泛心下好笑,便听见梁侍郎高兴道:“好!好!你们此行收获不小,我当上禀陛下,为你等表功,那批财物呢,应该也拉到京城里来了罢?”

唐泛:“是,财物已经分装两箱,押送入京了。”

梁侍郎:“那两个箱子呢,如今可在刑部外面?”

唐泛:“下官入京时,为防宵小觊觎,将箱子交由隋镇抚使,此时想必隋镇抚使已经入宫禀报此事了。”

梁侍郎脸色微变,他盯着唐泛看了好一会儿,似乎是想从对方那张脸上看出故意为之的端倪来。

很可惜,他失望了,唐泛依旧恭谦有礼,说话的时候也站了起来,双手拢袖,正微垂着脑袋等候上官发话。

梁侍郎还能说什么?

难道他能说你不能送入宫,应该先交到刑部来,再由我去送吗?这笔财物本来就不算在税赋里的,唐泛若先拉到刑部来,那是他知情识趣,没有的话也是合情合理,梁侍郎根本不能以此来苛责他。

“你做得不错,很不错。”梁侍郎看了他半晌,慢慢道,斯斯文文的话里听不出半点火气。

但唐泛知道,越是这样,就越表示他气狠了。

果不其然,过了片刻,梁侍郎道:“尹元化身为五品员外郎,却死在巩侯墓中,连尸首都没有带出来,此事你身为钦差正使,可有何交代?”

唐泛道:“部堂容禀,当时情况危急,那镇墓妖兽异常凶狠,下官与隋镇抚使等人正与之周旋搏斗,未曾料到尹员外郎会忽然往外跑,而未曾料到门外还有一只镇墓兽,这才使得尹员外郎不幸殒命,而且后来白莲教妖徒早已在墓中安置火药,将巩侯墓连同宋陵地宫一并炸毁,我等千辛万苦才逃了出来,那下面的道路已经完全堵塞,连同几名锦衣卫也葬身在那里,无法寻找尸首。”

梁侍郎道:“你说的这些,我在条陈里已经看过了。但其中颇多可疑之处,无论如何也说不通。譬如你说的那妖兽,便闻所未闻,异常荒谬,别说我不信,内阁更不会相信。你身为钦差正使,自有保护属下之责,却任由他们在那里殒身,又作何解释?”

唐泛还能作何解释,只能请罪:“下官确有保护不周的过失。”

不管尹元化如何作死,梁侍郎有一点是没有说错的,唐泛是此行的长官,所有人都是听他的命令,无论有什么理由,一旦出了事,唐泛就要负责。

说句难听的,这次他正是——泥巴掉到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梁侍郎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你此行辛苦了,先回去好好歇息罢,明日再回来办差也不迟。”

唐泛恭谨道:“多谢部堂体恤,下官告退。”

二人客客气气说了些话,完全没有出现唐泛想象中那种剑拔弩张的场面,但唐泛却很明白,自己将进献财物的功劳让给隋州,又“害死”尹元化的性命,梁侍郎什么好处都没捞着,肯定是不会放过自己的。

出了梁侍郎的值房,唐泛就看见彭逸春的脑袋从隔壁的值房里探出来,朝他招招手。

堂堂刑部右侍郎做出这等鬼鬼祟祟的举动,实在有些滑稽。

唐泛心下好笑,朝那边走了过去。

一进值房,他就被彭侍郎拉了进去。

“如何了?”彭逸春问。

“只怕不如何。”唐泛摇头笑叹一声,将两人的谈话略略说了一遍。

“哎!”彭逸春恨铁不成钢地道:“你怎么如此糊涂!你明明知道他就等着这笔财物去表功,难道不能将财物拉到刑部来吗,为何要便宜了锦衣卫那边!”

唐泛苦笑:“部堂,你觉得梁侍郎就算得了这笔财物,难道会以此为刑部谋福么?只怕不会罢,他肯定会先去内阁向首辅表功,而后与首辅一道入宫,将这笔财物献给陛下。”

彭逸春语塞。

唐泛道:“所以我才不能这么做。这次的功劳,若我得二分,锦衣卫便当得剩下得那八分,那笔财物全是他们拿命换来的,怎能让人将功劳夺去?与其那样,还不如我得罪梁侍郎,然后让锦衣卫的弟兄们在陛下面前露回脸。”

他又诚挚道:“下官知道部堂乃是一片好意,不愿见我在部内被排挤,不过这次出了尹元化的事情,以梁侍郎的为人,必然怀恨在心,就算这回不发作,他也肯定会找机会发作的。”

彭逸春摇摇头:“你都把话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原先张尚书走之前,说你是可造之材,让我多照顾你一些,现在可好,你一回来就把梁侍郎往死里得罪了,以后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

他摸出一封信,递给唐泛:“这是张尚书临走前让我转交给你的。”

唐泛有点意外,没想到张尚书竟然还会留信给他。

在外人看来,唐泛身上已经打上了张蓥的标签,但实际上他与张尚书之前的关系并没有那么亲密,两人唯一还称得上深入的交往,也就是在唐泛前往巩县之前的一次长谈。

告辞彭逸春,唐泛一踏出刑部大门,就忍不住拆开了那封信。

信上是张蓥的笔迹,他告诉唐泛,说自己之所以前往南京,是因为得罪了首辅万安的缘故,他这一走,刑部尚书肯定会由梁文华递补,让他尽量不要得罪梁文华,韬光养晦,保存实力,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将来还大有作为,不必急着跟梁文华起冲突。让他不要因为现在公道埋没,寸步难行,就认为大明官场没有希望,正所谓守得云开见月明,只要做对得起天地良心的事情,就无愧于自己当官的初衷。

张蓥还以自己为例,说自己当初就是一步走错,以至于十数年来庸庸碌碌而过,幸好现在幡然悔悟,为时不晚,劝诫唐泛要引以为鉴,守身持正,当一个经世济民的好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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