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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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唐泛好奇,他便道:“你知道我兄长虽然袭了锦衣卫的职衔,却一直想着考读书科举出人头地的事情罢?”

唐泛嗯了一声:“是,你对我说过。”

隋州道:“其实小时候,我也存过这样的念想,也能理解我兄长的想法,他不想因为外戚和武官的身份令人看不起,所以想依靠自己的本事出人头地,但区别在于,我很早就认清了现实,但我兄长没有。”

唐泛有点唏嘘,科举科举,三年一回,听起来好像不值钱,但人生能有多少个三年,江山代有人才出,科举这种事,不光要有天赋,有毅力,还要有运气,不是单靠勤奋就能成功的。

每三年,全国有多少人才参加考试,能从千军万马里杀出来的,都要有两把刷子才行。唐泛见过隋州的兄长,一看就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如果他能安于现状,有自知之明,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又或者学弟弟那样出来办差,也不至于蹉跎岁月,偏偏看不清状况,那就是悲剧了。

又听隋州道:“刚入北镇抚司的时候,我经手了一个案子,有个言官上疏弹劾万贵妃姐弟把持后宫与锦衣卫,大骂万贵妃与万通姐弟,万通恼羞成怒,将他抓了起来,关进诏狱,又罗织罪名将他全家老幼流放。彼时我不过刚入锦衣卫,又因有太后关系,奉命押送的苦差轮不上我,我知他们一家本来无辜,又佩服那言官铮铮傲骨,敢言人之所不敢言,就主动将这个差事讨过来,亲自护送他们到达当地,又自己出钱,让当地看守犯官家眷的官差多照顾他们一些。准备等这阵风波过后,去向陛下求情,赦免他们。”

唐泛早知隋州外冷内热,对手底下兄弟很是照顾,却没想到他还会做这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情,心中一热,钦佩道:“如果你当时去求情,不啻在打万通的耳光,等到事情过去,他说不定也不记得这些人了,到时候你去请求陛下,应该是可行的。”

但隋州脸上却殊无笑意,他凝重道:“然而等我回到京城,才发现那个言官已经在诏狱里被折磨死了,就连他的家人,过了两个月,我也得到消息,说他们一家都在当地急病暴毙了。”

唐泛也没了笑容:“万通派人下手的?”

隋州道:“不知道。但在自那件事之后,万通俨然说一不二,再没有人敢冒着赔上全家的风险,上疏弹劾他和万贵妃了,我才知道,自己当初的做法何其幼稚,根本于事无补。”

唐泛道:“这不是你的错。”

隋州点头:“自那之后,我就收敛起所有不切实际的想法,也不会再有离开北镇抚司的念头,因为我知道,假如我能够在锦衣卫里说得上话,哪怕是能够制衡万通,也许那一家人就不必有那样的下场了。”

唐泛问:“这就是你一直留在北镇抚司的缘由?”

隋州道:“锦衣卫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同样可以为大明做事,用得不好了,就像如今这般。许多事物本来没有对错,要看做的人怎么想,怎么去做。”

两人虽已是好友,却成日各忙各的,很少能像今天这样并肩闲走谈心。

周围热闹喧哗,唐泛反而逐渐平静下来。

他笑叹道:“广川,旁人道你冷面冷心,也以为像你这样的武职,只会奉命行事,天生比文官低了一等,却不知你内心看得比谁都要清楚明白,我不如你啊!”

隋州摇摇头,目光柔和下来:“你不是不如我,你只是一时困惑而已。觉得自己没有错,那就坚持下去,你老师或其他人的话并不要紧,只要你心中有大道,就无事不可行。”

唐泛哈哈一笑,豁然开朗:“好一个心中有大道,无事不可行!那你呢,你会不会赞同我的看法?”

隋州冷静道:“国朝久安,我也觉得早该要打一仗来警醒警醒,但汪直此人行事张扬,并非长久之道,树大招风,看他不顺眼的人越多,他一旦失去帝心,就会从高处跌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与汪直来往无妨,但要小心被他拖入泥沼才好,我不希望你被他所连累。”

他平日寡言少语,但唐泛从未小看他的政治智慧,如今一番推心置腹,唐泛才真正见识到隋州内敛外表下的的眼光和胸襟。

难怪皇帝会将他比作孙继宗,在唐泛看来,假以时日,隋州的成就只怕会比孙继宗还要高。

想及此,唐大人那股不正经的劲儿又犯了,开玩笑道:“都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广川一席话,令我心中快慰明朗许多,是不是该向你行个礼,喊你一声老师才好?”

隋百户悠悠道:“你若愿意,我也不介意。”

左右今天唐泛又是告了假的,不用去衙门,隋州也只是过去应个景,也不急着赶路,两人说说笑笑,一路缓步前行。

天气已经由秋转冬,逐渐步入了寒冷的时节,北京的冬天来得快,眼看前阵子街上的人都还穿着薄袍,现在就都裹得厚厚的了。

唐泛刚刚病好,穿得多,但他心中熨烫,却不是来自衣服,而是来自朋友的关怀和开解。

眼看街边有人在卖糖葫芦,隋州伸手买了两串,递给唐泛。

“小阿冬可吃不了那么多,我来帮她解决一串罢。”唐泛笑道,接过来咔擦咔擦就开吃。

隋州默默无语,心想知道你嘴馋,吃就吃罢,还找那么多借口。

结果他一个没留神,再侧过头的时候,发现唐泛手上居然都空了。

隋州:“……”

唐大人有点不好意思,扯着他往回走:“走走,再回去买一串,刚才那串长虫子,我给扔了。”

隋州:“……”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手上有两根竹签。

唐大人仗着隋州不会揭穿他,也就厚着脸皮笑眯眯地睁眼说瞎话。

等重新买了糖葫芦,唐泛哎呀一声:“给忘了个事儿!”

隋州侧眼看他,露出疑惑的眼神——刚才说了太多话,现在能不说就不说了。

唐泛将上次跟汪直打赌的事情与他说了,末了道:“他这还欠了我一顿仙云馆的席面,上次过来的时候提也没提,该不会是准备赖账了罢?”

隋州:……你成天就想着这个吗?

他沉下声:“方才我与你说的话,你不会是忘了罢?”

唐泛讪笑:“没忘,没忘,与他保持距离嘛,我知道的,不过能不能等这顿饭兑现了,怎么说也值不少银两……”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心虚,最后直接闪人了:“我先把糖葫芦给那丫头带回去,免得糖霜划掉了,你忙你的,告辞告辞!”

说罢带着糖葫芦一溜烟走没影了。

隋州摇摇头,心中有些无奈。

唐泛的病好得差不多了,病号自然也泡不下去了,就算他师兄是顺天府尹,该上的班还是得上,于是又恢复了“顺天府——家”这种两点一线的日常生活。

丘濬一家出京那天,他也去送行了。

吵架归吵架,分歧归分歧,师生名分和情分摆在那里,总不能因为怕被甩脸色就不去了。

丘濬也没想到前几日才跟唐泛这个学生不欢而散,送行的时候他还会过来。

他在京中的学生和朋友不多,能来送行的更少。

正所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这也不是因为丘濬的人缘太糟糕,而是大家都很识时务。

潘宾借故避嫌了,虽说是因为要坐衙来不了,但实际上他也是怕得罪皇帝。

丘濬并不怪他,身在官场,总有许多不得已,再说那天潘宾已经上过一回门了,也算尽了弟子的心意。

但唐泛和谢迁等人却来了。

他们是跟唐泛同一年中进士的,跟唐泛这种后来另外又收作入室弟子的人不同,丘濬只能算作他们的座师。

这使得丘濬有些感动,对唐泛的脸色也不像那天那么难看了,还拍着他的肩膀勉励了一番。

丘濬道:“你那日的话,我仔细想过了,虽说与我意见不同,但也可以看出你是用心想过的,我自己做官不行,也不会强求学生要与我一样不识时务,但凡你心中有国家百姓,做事不要光想着自己,就算是不负我所望了。”

唐泛也没想到平素固执的老师这次竟然会如此开通,也许是被贬出京的事情让他看开了,老头儿今日并不那么顽固了,反倒有几分开明。

他的授业恩师不止一位,但丘濬是他十分敬重的一位,自然不愿意因为政见不同而坏了师生情分,闻言就朝丘濬长揖道:“学生谨遵老师教诲。”

几人又说了几句,眼看天色不早,丘濬就在丘家人的催促下上了马车。

丘濬历年治学,家中称不上大富大贵,几辆马车除了装人就是装书。

鞭子抽在马背上,车夫一声吆喝,马车辘辘前行,逐渐在唐泛等人的视线中远去。

潘宾虽为顺天府尹,但这个官职在京城里其实算不上什么,也照拂不了唐泛,像上次汪直伸一伸手指,他就吓得半死,还要将唐泛推出去应付汪直。

而丘濬看似官职不显,但其实他文声显赫,在官场上也素有清名,人的名,树的影,他一日在北京,也能充当唐泛他们的背景,如今他这一走,他们可就真正算是无依无靠了。

眼看别人的授业恩师和座师,要么入内阁,要么在六部当尚书侍郎,谢迁唐泛他们这一科,还真称得上命途多舛。

等到马车彻底消失在视线内,唐泛他们才开始往回走。

谢迁拍拍他的肩膀:“要不等京察之后,你找找门路,申请调回翰林院罢?咱们翰林院自从少了你,真别说,每天还怪冷清的。”

“就是啊,”王鏊也跟着笑道,“原本还挺高兴的,起码大家出去吃饭的时候,少了一个罪爱吃的,觉得总算可以吃多点了,没想到没了你的调剂当佐料,吃酒也没味道了!”

唐泛斜睨了这帮家伙一眼:“你们就跟着挤兑我罢!”

谢迁道:“济之可没说大话,现在确实如此,尤其是刘戬那家伙,成日里满腔怨言,说我们不晓得还要在翰林院熬多少年,倒有些羡慕你这个走出去的人了!”

天气一冷,天色就跟着晦暗起来,这阵子都很少再看见阳光灿烂的日子。

送走了老师,耳边听着谢迁他们一边抱怨着翰林院的清苦郁闷,唐泛却没有想象中的低落。

只因先前跟隋州的一席长谈,让他实在获益匪浅。

信念一旦坚定下来,自然也就不会再跟着动摇迟疑了。

他的嘴角微微噙着笑意。

日子一天天过去,过年的脚步也越来越近。

距离东宫案已经有一段时间,汪直早已离开京城,前往北边,他之前许诺的,给唐泛提一提品级的事情也一直没有消息,仿佛已经被所有人遗忘了,但唐泛并不在意,每日依旧为了顺天府的公务忙得不可开交。

就在这样的忙碌中,衙门封印了。

也就是说,从今天起,唐泛他们正式迎来了年假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作者菌:隋百户,有人喊你是锦衣卫草,你怎么看?

隋州:那他们喊汪直什么?

作者菌:汪公公呗,咋了?

隋州:我觉得跟润青喊同一个称呼就可以了。

作者菌:你让读者喊汪公吗,没想到你原来这么尊重汪公公啊!

隋州(冷静地):不是,叫他汪攻,时时提醒他的缺憾。

作者菌:……(好毒,最毒莫若面瘫啊)

第46章

唐泛已经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好生过过一个完整的新年了。

自从父母早亡,姐姐远嫁之后,他对这个日子的重视程度就大不如前了,在京城一个人当官,每年过节更是冷冷清清,他也已经习惯了独自待在屋里,看着话本烤火取暖的闲适。

但习惯归习惯,事实上,当阿冬喜滋滋地张罗着贴春联,做果子的时候,那种被深深藏在他记忆深处的久违了的记忆又被翻了出来。

阿冬虽然小,但毕竟是个姑娘家,手巧会打扮,想到的事情也细心许多,家中里里外外都是她一个人在张罗,像唐泛和隋州这种大男人就不会想到除了贴春联之外,还要在廊下挂上几个红色的灯笼增加喜气。

临近年关,顺天府的事情越来越少,北镇抚司那边反而越来越忙,隋州天天早出晚归,惟有唐泛还能早点回家帮忙。

不过他压根就不是干家务活的那块料,连抹布擦着擦着都能自己找不着,阿冬嫌弃地将他直接往外推:“大哥,你就别添乱了,去写对联罢,还有别忘了,裁点红字写上几个福字啊,每个屋都贴上一张。”

唐泛笑道:“早写了,早写了,全都贴上去了,我姐都没你这么啰嗦!”

他索性倚在柱子上,看着阿冬里里外外忙进忙去,心里暖洋洋的:“我去帮你烧个水罢?还是帮忙擦柱子?柱子那么高你又擦不着,还不是得我来?”

阿冬正在擦椅子,闻言嫌弃地给了他一个白眼:“只要你别等会擦完又不知道把抹布丢哪里去,我就谢天谢地了!”

唐泛乐呵呵的,也不生气:“后来不是找着了嘛?话说回来,阿冬啊,我怎么觉得你这阵子勤快了许多,连吃饭都没那么积极了,是不是想给我省粮食啊?”

阿冬吐了吐舌头:“才不是,是那天隋大哥说了我一顿。”

唐泛惊讶:“说你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

阿冬笑嘻嘻:“也没什么,就是说你在衙门办差很辛苦,让我别顾着贪玩,忽略了你。”

唐泛没想到隋州还记得这件事,明显是因为那天自己往后院门槛上一坐吹了冷风而生病的事情让他记在心上,这才会私底下去说阿冬。

不过他也知道,阿冬不是真的贪玩忘了给他做饭,而是那段时间他一直忙得回家倒头就睡,往往阿冬做了饭,他却在外头吃了,回来也不用吃,结果就浪费了,如是几次,阿冬又不知道他当天是否需要回家吃饭,这才没有给做,如今过了那段不规律的日子,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听到阿冬这么说,他就有点心虚,觉得让小阿冬背了黑锅:“改天我找你隋大哥说去。”

“不用啊!”阿冬还是笑嘻嘻的模样,“我知道隋大哥是把我当妹妹才会说我的,要是不相干的人,他连说都懒得说呢!我虽然年纪小,可我知道谁对我好,像以前,李家太太,阿春姐姐他们,对我好的人,我一个个都放在心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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