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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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可又是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了。”微仰起头,狡黠地与他对望。

“你要我养你吗?”那人挑挑眉,颇觉兴味。

“不要。”我笑了。世上聪明的人何其多,却独独眼前这一个了解我。我喜欢他,与他在一起,却不是卑微地仰其鼻息,而是与他站在同样的位置上,笑看同样的山河百川。

“这才像我的惊鸿。”那人亦笑。“我们走吧,你不是说要把所有的风景都看透?”

“惊鸿啊惊鸿,与少主分别不久,你竟变得如此热情了?”侍立一旁的留衣眨眨眼,一本正经地不解道,水瞳里漾起无数促狭。

“恩。”回她一个意义不明的单音,难以避免地微赧,却仍然毫不犹豫地携起那人的手。

身后,是大笑,是翠微花影间流不尽的行云。

第38章

天下泉水繁多,尤以竹山泉最负盛名。因泉流过处是一大片桂花林,故又曰“桂泉“,其水之所以称著,不单由于它的甘凉清甜人间少有,更因为那七八月桂花开时,落花簌簌,暗香浮动,飘飞仿佛若有声,堪比玉石铿锵,灵动秀美,天下无双。许多隐世高人,便喜隐居于此,对月弹唱。我与慕容、留衣出了大理,一路沿东北而行,也是为了一睹传说中极得天地灵气的桂泉。

“惊鸿,天下名泉何其多,单是大理便也有无数,何必一定要绕远路去看呢?”留衣不解。桂泉在竹山,而竹山又在叙江下游近南,到那里几乎需横穿过整个南朝。

我狡黠一笑,生出无限向往。“自小便听南朝人杰地灵,山清水秀,先前虽也有在几个地方逗留,却一直没有看看它的风物全貌,这次有了高手相伴,定要好好饱个秀色。”说罢回头,那个人亦正温柔带笑地望着我,一味纵容,似乎丝毫不介意我任性妄为的举动。

“擎天门竟不用你回去了么?”虽然很高兴始终有他左右,然而转念一想,未免有些奇怪。堂堂天下第一门的少主竟可以无所事事地镇日陪我游山玩水半个多月,莫不是他终于被赶出来,抑或擎天门快完了?

“想到哪去了?”一眼看穿我的胡思乱想,好笑又好气地敲上前额。“虽然一直陪着你,门内的事务和江湖的动向我可半点没落下。”见我睁大眼不明所以,他含笑不语,轻击手掌。“出来吧。”几抹黑影闪过眼际,再定神已有人垂首半跪,向着慕容。“这是惊鸿,本座最重要的人。”一瞬间语气近乎淡漠,几乎让我错觉又是那个认识自己之前的人了,手却还紧紧地握住我,似乎早已料到我会不安,会脸红,会挣开。“见过惊鸿公子。”几人几乎是同时道,行止之间配合得天衣无缝,看得出武功修为极高,丝毫不亚于秦家的任何一个成名高手。

擎天门和冥月教是合该称霸江湖的吧,我在心中暗叹。且不说他们的规模,其深不可测的实力就是一个很大的因素。当然,这取决于领导者,诸如擎天门主和我眼前的这个男人。

我点点头,难掩好奇地在几人之间打量。这种侍卫,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影”吗?“你们退下吧。”慕容颔首,几人立时消失,迅如闪电又悄若轻烟。我却知道他们无时不刻没有守在主人身边,而这,正是“影”的最大特点。自幼便经过严苛训练使得他们的呼吸几近无声,连顶尖的高手也不易察觉。

“他们就是影么?”慕容点点头,“他们会定时向我报告很多事情。”注目远方,嘴角的笑意味不明。“虽然现在是晴天,可是远处的那几片乌云也许将会遮住大半天空。”

有什么事会发生?我闻言张了张口,话到了嘴边又换成了另一句话:“‘影’难道就没有自己的感情和思想?”慕容收回目光笑了,手指勾起我垂落在肩上的一缕头发把玩。“你总问一些别人连想也不会想的问题,虽然无奈,但这是不可避免的。从小他们就被训练要绝对听从自己的主人,所以根本不可能让他们有自己的意识。”无奈?我撇撇嘴,这不像是慕容会说的话吧。

一路游过南朝诸府,阅尽浣花溪影,小艳疏香的娇软,看过繁华盛世,亦见到千里少人烟的凄清,连山水都精致曼妙的江南,人也断不会粗犷到哪里去的。文士尔雅翩翩,亦不乏衣衫褴褛的乞丐,南朝素来重文轻武,除了武林中人,是绝少见到提刀挎剑的行人的。这使我生出无限感触,一直以来的观念有了很大的改变。南北交锋,南朝会负于北庭,而竟要秋云罗一个弱女子去说退百万雄兵,何其滑稽!南朝积弱,但也可以看出此时的北庭尚无意南下,否则不会顺水推舟那么容易就退兵的,况由一名女子来当说客乎?那边战火方休,这里依旧歌舞升平,物丰埠通,究其根底,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虽然知道是无法改变的,然而一路的感受,让我也不由开始思考起这些以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然而与慕容在一起的日子极快乐的,泛遍五湖烟月,听断寒山笛风,一声欸乃,将轻衫摇荡起,满目含笑,唱赋和诗,击节而歌,留衣在旁持酒静听,温温莞尔。多少年后琉璃瓦下,长信灯前,偶尔迷离失神,遥想前尘,依然勾起无限笑意,只觉人生一如黄梁南柯,分不清是幻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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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竹山?怎么连一朵桂花也不见?”沿路只见漫山翠绿,只觉得有些失望。“傻瓜,你不想想你在路上耽搁了多久,这么慢吞吞地走来,花都早已谢过了。”慕容摇摇头,颇是无奈地笑。闻言不由有点丧气,只道自己太过贪恋一路风光,连花开的季节竟也错过了,好不可惜。

蹲下身,掬起一把泉水洗脸,清澈如镜的水面,映出一张平凡至极的脸。除了那双眼睛稍显灵动,其余皆是乏善可陈,真不知道慕容当初何以放着软玉温香的女子不要,却偏偏来纠缠我这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男子……

直直瞪着潺潺而过的流水,任由脑中纷繁思绪忽掠而过,蓦地灵台一明,几乎要惊跳起来。“我想到了!”“什么?”留衣正细细欣赏着风景,显然被我吓了老大一跳。

对着她神秘一笑。“我突然想到了一种茶的配方。”留衣松了口气,啼笑皆非,“我还以为你又被螃蟹咬了。”我什么时候被螃蟹咬过了?真真信口胡言。听出其中的揶揄,我白了她一眼,脸上犹自带着兴奋的笑容,眼珠四转,当下脱口而出:“便叫清泉白石好了,我定会令它成为天下第一茶的。”这是一件向来都怀着极大的兴趣去做并令自己引以为豪的事情,试想连齐彝前辈都赞口不绝的茶会差到哪里去?好的茶更要配上好的水方为上佳,方才看到天下闻名的竹山桂泉,立时勾起了自己荒废许久的兴趣。

“好俗的名字。”留衣闻言扑哧一笑,我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不理会。天下第一茶,那只是自己一个美好的愿望,却没想到后来时异事迁,随口胡诌的名字竟真会传遍中原关外,成为人们爱不释手,非胸怀风骨之雅士不能饮的茶。

这边对着莫名其妙的留衣说得兴奋不已,忽然觉得少了点什么。一回过头,慕容却正凝神侧首,似乎倾听着什么,嘴角还不时掠过一抹有趣的笑意。疑惑地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冷不防被握个正着。

“带你去个地方,你一定会喜欢的。”拉了我一路沿着泉水源处走。约莫走了一柱香时间,依旧什么也没有。“听到了什么吗?”慕容侧首笑睇着我。摇摇头,我又不像他,十丈以内飞花落叶皆难逃其耳,自然是什么也听不到的了。再看留衣,也是一脸茫然。

慕容但笑不语,又拉着我前行,约两里过后,我竖起耳朵再听,似乎隐隐有人声浮动。“有人?”侧头望向慕容,他点点头,还是那样笑着,显然早已听到了说话的内容。

这无疑大大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想这世上能让他慕容少主感兴趣的事情着实不多了,脚下不由加快步伐。至林尽处,终于传来清朗却沉稳一如老者的声音:“雨余观山色。”随后是棋子铿锵落下的脆响,另一个声音亦似回应道:“夜静听钟声。”

莫非是在对对子?我望慕容,见他点点头。手随心动,立时想拨开身前树叶看个究竟,不料脚下踩到断枝,发出喀嚓闷响。

第39章

眼前骤然大明,却也落得个不尴不尬,毕竟扰了人家吟风赏月的大好兴致。

眼前两人却似根本没有看到我们,径自不动如山。一着明黄僧衣,一着灰白道袍,白须白眉,慈容善目,自有宝相庄严,三花聚顶,飘然大有神仙之风。一拈须含笑,一垂眉沉吟,感觉到我们的靠近,却连眉也不抬。

几片黑影从林中飞掠向泉畔栖息,白眉老僧忽地眸色一亮,执起白子往石桌棋盘上一放。“野鸟忘机时作伴。”说罢侧首瞅着道人而笑,颇有顽童之色。“白云无语漫相随。”老道微微撇过头朝我们一笑,亦随手拈起一子放下,如是拈花。

“一灯荧然。”“万籁无声。”“天机清旷。”“灵台空明。”手下愈快,一来一回,已是数十子下,随口漫答,看似单薄的对子却颇能让人思忖再三。

莫非两人竟是在打机锋?我半天方始恍然,再看慕容,却是听得津津有味。“岩前倚杖看云起。”“松下操琴待鹤归。”

道人微微一顿,扬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似在对着老僧,又像对着我们。“放不开眼底乾坤何必登斯楼把酒。”

半垂的眼皮动了动,明黄衣袖微微一滞,长眉轻敛,波光不兴,陷入有点迷茫的神色。道人只笑不语,含袖望着远方。

“吞得进胸中云梦方可对仙人吟诗。”话一既出,收口已然不及,只能尴尬地笑着,对上道人微微讶异的抬眸。老僧白眉耸动,长袖起落,一子方下,抚掌而笑。“对极,方才着了相了。”

“公子小小年纪,能对上这一联实属不易。”老道慈霭地笑,让人莫名气定心静。脸皮微赧,我一揖到底。“惊鸿轻狂无知,徒惹笑话了。”

道人含笑不答,眼光移至慕容身上,淡淡一瞥,又转而望向远处溪泉佳水。“此处安静得很,真是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不是么?”“是的。”听出他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心中淡定了不少,亦随道人举目望去。“溪花逐水,秋浓人淡,堪为圣境,只可惜……若是天下皆能如这般便好了……”不知怎的突然就想起了自己一路而来的见闻,话语随着念头吐出,近乎低喃,却仍被道人听了去。

狭长眼眸微微一挑,嘴角轻扬,令我看得呆了一呆,明明已是上了年纪,须发皆白,却依然举止优雅得体,散发着一丝丝颠倒众生的魅力,此人年轻时,想必也是个俊朗秀逸的风流人物吧。手从长袖中伸了出来,朝着远方轻轻一点。“这里缃桃绣野,实在是一个人间仙境,两位公子远道而来,莫非也是在此隐居的?”

“不,我们是来这里游览的,碰巧打扰了两位前辈的雅兴。”慕容沉稳答道,语气淡然有礼,眼光却不离道人,仿佛在打量着什么,手紧紧握住我,不让我挣开,全然不顾我的羞恼。一旁的老僧径自垂着头,竟似睡着了一般。

“哦。”道人微微一笑,似乎没有看见我们两人的暗潮汹涌。清澈的眼睛从远处收回来,落定在我身上,“老道平时也不在这个地方下棋的,既是相逢,便是有缘,老道愿赠公子言语一二,未知可愿听否?”“前辈请讲。”“公子骨格清奇,眉宇有睿智之光,是荣耀显赫之相,但是……”听来有点像江湖术士的话,却勾起了我前所未有的好奇心。“但是什么?”道人答非所问,只神秘一笑。“前途是福是祸,全在汝心。”全在我心,是说我将会遇到什么吗?细细咀嚼着他的话,只觉得有些莫测玄乎。

“至于这位公子,”目光移至慕容,他微微一顿,笑喟轻叹,“锦绣心机,人中之龙,可惜,”这回他没有等我发问,便自个儿接了下去。“可惜看不透。”看不透什么?我瞠目,怎么这老道说话总爱说一半的。

慕容眸光一闪,似乎打破了某种深潭,随即波澜不兴。“纵然繁华转瞬即逝,然而身在红尘之中,又岂能不为红尘之事?”温雅得体的应答里面似乎隐藏了什么,我听不懂,也直觉不想去懂。

“是了,还是这种回答啊……”道人抚额叹息,低低笑着,目光深邃,似乎是无可奈何又欣慰怀念的模样,说话的内容却令我们不明所以,难道他以前见过慕容不成?“也罢,言尽于此,是是非非,留待你们自己去解决吧。此处虽有仙景,却非久留之地,你们既不是隐居,便快快离去吧。”说罢挥挥宽大的袖子,竟是在赶人了。

我和慕容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这道人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脾气不可不谓莫测。“这……我们不打扰前辈,到别处游览便是。”我实在舍不得离开,又见这道人古怪得很,似乎轻易得罪不起,是以这样答道。

“出世还是入世?”要不是僧人的嘴皮忽然动了动,我几乎要怀疑声音是他发出的了,却也被他问得一怔。

“他问你们是想出世还是想入世?”道人又微笑起来,替他解释。“惊鸿以为,出世即是入世。”我拿出当时云罗劝戒我的话来回答,突然觉得机缘实在是一种很妙的东西,相隔千里,非亲非故,却竟然听到了同样的话。莫名的神色在道人眼里一掠而过,侧首微笑,指向西方。“既是如此,那便往这个方向走的。”

西?那不是我们来时的方向么?我一愣,不明白他何出此言。“你会找到你要的东西。”道人笑得奇异,似有成竹在胸,脸色忽而又不耐烦起来。“那么就快走吧,不要在这里磨蹭了。”

“我们不明……”话未落音,眼前蓦地狂沙连天卷起,刮得我们睁不开眼,慕容紧紧搂住我,将袖子掩在我脸上为我遮去沙子刮在脸上的生疼。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渐渐平静下来,我睁开眼,震惊于眼前。

依然是桂树依依,疏落有致,然而却是我们先前未入林的景象,哪里有什么老僧道人,棋子闲敲?再循林内望去,却是烟水茫茫,什么也看不清了。慕容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没有开口。

“惊鸿,少主!”惊喜的声音响起,回过头,是留衣气喘吁吁地朝我们跑过来。我连忙扶住她,“留衣,你不是和我们一起进去了吗?”我难掩惊异,看她香汗淋漓的模样,倒像是走了一段很远的路。

“没有啊,我一直在这里,却始终进不去,看着你们走得飞快,心里不知道多急。”留衣也愕然,更有惶恐。这是怎么回事?我和慕容相顾一眼,尽皆骇然。

“难道是幻术?”我皱起眉头思索。“看来不像,比幻术要高明多了,”慕容摇摇头,“倒像是奇门遁甲。”奇门遁甲,是了,自己怎么会没有发现呢,先前拨开的那丛树叶枝条,便很是古怪。

“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这里奇怪得很。”留衣急急道,显然心有余悸。

慕容点点头,“走吧。”

“这把戏你竟也玩不厌么?”石桌旁,老僧依然端坐,似在叹着一个顽劣小童的口气。泉水淙淙,九月却依然桂香浓郁,令这里绝美之余透着一股诡异。

“是故人之后,总该提点一下的。”道人不以为杵,悠悠然啜了口不知从哪变出来的热茶。“若是他们真肯在这里隐居,倒也省了日后的波折重重。”

“慕容家的人都是一个样的,哪是你说劝便劝得了的?”老僧自顾又下了一子,似乎乐在其中,口中尚能应答如流。

“他看起来比他父亲要好多了。”道人深深一笑,茶盏轻磕桌面,顿时落花簌簌。“那个少年……惊鸿,很不错的名字啊……楚梦归的……我倒想看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目前看来,他还只是个平凡的少年而已吧……”

“你那是惟恐天下不乱吧……”

“错了,我是在为天下找一个人……”

声渐飘渺,终至不闻,天地悠悠,空余桂香杳杳,道人僧人,早已不复踪迹,平添无数幽深。

第40章

“惊鸿,你说什么道人僧人,这里明明是罕有人迹的。”

“我也不知道,也许,”我深吸了口气,平息方才的震撼,摇摇头笑道,“也许是我们的幻觉吧。”

“我看是见鬼了吧。”留衣扑哧一笑,冲散了不少凝重的气息。想起方才,我也好笑:“刚才那位,呃,前辈还要我们往西走。”

“往西?我们不是才从西一路走来的么?”留衣惊异道。

“我想再走一回。”原以为和慕容一起,踏遍天下,便是自己最大的满足了,然而道人会说得那般笃定的东西究竟又是什么。

抬眼望向慕容,却不意外地望进一双包容如故的眼眸,无须言语,便已在千回百转中流泻。有侣如此,夫复何求?我微微一笑,执起那双早已下定决心欲与之共度一生的手。纵使凄风苦雨,悬崖万丈,亦不松手。

溽暑时节已过,天气依然时有艳阳高照,令人挥汗如雨。

热气在黑黄色的土地上萦绕蒸腾,无风。旌旗静止不动,耀眼得几乎透明的天空连一丝飞鸟的踪迹也没有,整片大地仿佛快要凝固了一般。

然而,尚未凝固,如果没有空气中那一缕缕断之不绝,哀戚至极的哭泣和呻吟声。

“娘,娘,你怎么还不醒啊,不要留下容儿一个人,娘……呜呜……”哭得通红的稚嫩的脸上挂满了泪痕,却还有一丝困惑,小小的身躯抱着那个早已断气冰冷的身体不停摇晃,却始终未见他最亲的人醒过来。娘怎么睡了这么久啊,娘,不要睡了,快醒醒啊。

“他爹啊,你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我们母女俩啊,他爹啊!……”一阵拔高了的尖叫般的哭泣后,是几近昏厥般的窒息,慌得周围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扶住她,即使他们自己也快因为多日未曾进食而虚脱。

……

万里疆土,一片死寂。

昔日繁华圣景不再,曾经被天朝澹武帝誉为“我中原之粮仓”的叙江流域,而今所能见到的,只是哀鸿遍野,白骨皑皑。

“啪!”两税使官邸里,传来一声惊心动魄的拍案声,接着又是一个低柔得令人胆寒的声音响起:“你是说你们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是官邸,其实也就是一座临时搭成的帐篷,暂时充作行营之用。案下的人瑟瑟发抖,连不是被炮轰的对象也能感受到那股滔天的怒气,何况水深火热的当事人?

“这……大人,我们实在是无能为力了,”大夫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颤抖无比。“这种病,实在是来得很凶猛,症状又是那么奇特,不要说小人们,翻遍了医书古籍也不曾见过,如何能治?”其实虽然棘手,也还是有万分之一的希望的,只是它的传染性不亚于天花,如果说一刀死了倒痛快,偏偏它又能让人五脏六腑溃烂而死,且从外表绝看不出,可怖至极,试问谁敢冒着这万一的希望去接近一个可能根本治不好不说,还会使自己也染上病的人。这种事,连地方官都没办法管了,偏偏眼前这位盐铁转运使,兼两税使严大人,唉……

“下去。”

“啥?”案下众人愕然抬首,被唤退下的人几乎不相信自己这么好运,今天居然这么容易就放自己走了?

“这里风景很好,想多呆一会?”抬眼轻笑,温柔相问。吓得大夫连连摆手后退,差点没一个踉跄向后翻滚,跌撞着退出帐篷。开玩笑,和“铁面冷心”在一起,比治那些百姓还要可怕些,更勿论他还笑了,大夫想着又打了个寒颤,多么可怕,那个人居然笑了!

“大人,难道现在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百姓痛苦而死吗?”流青急得跳脚,却无可奈何,他知道眼前这个累得俊容苍白的人已经是尽了全力了。

“不然你告诉我更好的办法?”口气不善,严沧意累极地闭上眼。盐铁转运使,兼任掌管夏秋税收的两税使,在这件事上已经是大大地越俎代庖了,然而他怕的不是回京被弹劾,而是当你五次上奏要求上面派御医下来商研医治百姓的折子都被暗中压了下来时,以自己的职权,到底还能做什么?而这里的大夫,又全都是饭桶。揉揉眉心,他只感到满心的疲惫。自请为两税使,就是不想卷入朝廷里那两派乱七八糟的党同伐异,却没想到还是遇上了这样的事,如果那个人还活着……

“带我去见你们大人,我有办法治那种病。”为了见到人,不得不夸下海口。第一百零一次对着那人道,却不再是温吞有礼的口吻,那人怔怔呆楞着,似乎被我吓得不轻。“听见没有?”原来恶狠狠地抓住人家的衣领再加上一脸狰狞的表情还有这种效果的,早知道就该用了,心下居然有点懊恼。

“跟我来吧,但我不保证大人会见你们。”那人略显狼狈地应道,终于肯在前面带路,没有再罗嗦。

“原来一向温和的惊鸿还可以这么凶的。”留衣在一旁掩袖。“这叫老虎不发威,给人当病猫。”慕容凉凉道,不掩看好戏的表情。“少主所言甚是。”留衣一脸心有戚戚然。

分别给了两人一个白眼,我知道他们并不赞成我淌这趟浑水,尤其是见过那种发病时的凄厉可怖,然而只要一想到那个小女孩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泪眼汪汪地拉着我,怯生生求我帮她唤醒母亲时,心就不可自抑地痛,就无法置之不理。

依着那奇怪道人所言向西一直走,却不是我们原来所循的山路小道,而是叙江绵延奔腾的一带,却万万没想到自己会看见如斯凄凉的景况。

数十万百姓流离失所,日日夜夜在没有家的土地上凄苦徘徊,还有无数人染上不知名的怪病,不得解脱地痛苦着,而此时,粮仓虽已大开,天下虽已大赦,但那显然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他们需要的,是良药,更是良医。

叙江泛滥,危及的是两岸的百姓,也就是说无论南朝或北庭,皆有无数人遭逢此劫。然而我不知道北方情形如何,只就我在南边,便已看过病人发病,大夫束手无策,官员不闻不问的景象,饶是极少发火的我,也不由得心生愠意。我知道慕容担心我,但我却无法放弃自己的原则,当日见到名医齐彝,便已在他面前立下“以一己之力医治天下贫弱”的宏愿,虽然知道这次的事情不比以往侥幸,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且困难重重,却始终未曾忘记自己的誓言。慕容也知我固执,无法迫我让步,于是两个人就在这样的气氛中不冷不热地僵持着。

乍见到坐于堂中正座的男子,我反而怔了一怔。原以为那个传说中有权插手这里的事的严大人,会是个肥胖臃肿的中年男子,至少,从他无力救治百姓的事情上来看,他的形象也该是如此,却没想到会像现在,年轻而冷峻,因倦色而微微苍白的俊容并无损于他的犀利,仿佛一眼便能洞穿人心。

“你要见我?”可有可无地瞟了我一眼,淡淡一句,没有摆出官架子,却自然而然透出了一股威严,注意旁边的慕容反而多过于我。也难怪,无论在哪里,只要慕容随便一站,无意流露的尊贵与气势便让人无法忽略,虽然他总是端着一张温柔无害的笑脸。

“是的。”顾不上那两个人之间的相互掂量,我开口道。“草民想请问大人,何以这么多黎民百姓受苦,大人却在这里不闻不问?”寻常草民岂敢这样贸然质问高高在上的转运使大人,不知我这样可不可以算是仗势欺人,仗慕容的势。

外面依然炙人,里面的温度却仿佛瞬间降至冰点。身后传来留衣几不可闻的抽气声,连那男子身旁的侍从也好象倒抽了一口气。难道我问得太直接了?自己从来没和官员打过交道,自然不会知道说话的繁文缛节,慕容身份虽然尊贵,却终究也有个江湖人的身份,言辞也随便许多。心下疑惑着,脸上却是文风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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