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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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明明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她却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身子狠狠地震了一震,脑中刹那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隐隐一个声音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

“沈迦蓝是仆,三小姐是主,行叩拜礼并不为过,三小姐勿需介怀。”

仆?她的嘴角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似是想笑,又似是想哭:天底下,有他这样的仆从么?

不知过了多久,想象中的肌肤曝露在外的凉意一直不曾袭来,腹部的感觉始终是他掌心的炽热温度在灼烧熨烫,徘徊逡巡,似流连,似探寻。

她不明白他想干什么,找穴位?连莫老先生按穴都要衣衫尽除,他隔着衣服能找得准么?那么,难道是……轻薄她?

这个念头一经蹦入脑海,顿时令她涨红了脸,心里明知不可能,可太阳穴还是突突直跳起来,将一口银牙咬了又松、松了又咬,终于忍无可忍地道:“你到底在干什么?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痛快点行不行!”

竟连江湖黑话都冒出来了。

“痛快点?”终于等到她开口说话,沈迦蓝的眸底似浮起一缕轻笑,自医箱里取来那根奇长无比的金针,伸至她眼前晃了晃,“你确定?”

万俟菀先是一呆,下一瞬便尖叫起来:“沈迦蓝!你你你、你要敢拿这东西戳我,我跟你拼命!”

“被它戳一下,还是除衣,自己选。”

“选你个头!反正我死也不要被……”语声忽顿,她陡然失声道:“你刚才说什么?”

“你已听见了。”

她是听见了,只是觉得难以置信而已——莫非他要为她隔衣进针?

“你……”她想了想,觉得此刻自己的清白大概是能保住了,便开始担心自己的小命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的针法,比莫老先生如何?”

“最少也差两成功力。”沈迦蓝淡淡道,“但有一点,他却差我不止十成。”

“哪一点?”

“武功。”沈迦蓝微微一笑,“他连一点武功也不会。”

说话间,他已将手中一尺多长的金针圈圈缠于指间,仅露出三寸针尖,突把眼皮一抬,双眸中精光乍然一现,低叱道:“去!”

金针在烛光中划出一道极细的光芒,倏地没入万俟菀的亵衣,准准扎入衣下关元穴。

金质柔软,能隔着衣扎入皮肉已属不易,何况还要深入穴位之中。而他显然胸有成竹,稳坐如山,手臂灌注内力,细细的金针缠绕在他指间,缓缓转动,寸寸而入,最终仅剩四寸左右在外,其余全部深深埋入万俟菀体内,若无极深的手上功夫,绝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万俟菀大气也不敢出,直到他松开手中金针,转而去准备行灸所用的艾绒后,才轻轻吐出一口,喃喃道:“原来真正的隔衣进针是这样的,我还以为随便找根针隔着衣服扎进去就行了呢。”

沈迦蓝乜她一眼,没有说话。

九针已进,立刻便要行补法——针法属泻,灸法属补,所谓行补法,即是以艾绒温灸各穴针柄,使热力深达穴下……他的左手始终插在兜里,仅以右手做这些事,自然忙个不歇,哪有空说话?

却说这针灸一道,当真神奇,那补法不过行了一刻钟,万俟菀腹内攻痛已减轻大半,沈迦蓝又以内力替她舒经活络,短短三刻钟后,攻痛已然彻底消失。

沈迦蓝没有食言,甫将九针起出,便替她解了穴。

她不能动弹多时,此刻终于恢复自由,而且连要命的腹痛都消失了,浑身上下真是说不出的通泰惬意,自坐炕上跳下来,第一件事便是美美地伸个懒腰……

行针前,沈迦蓝怕冻着她,特意从外间多搬了个炭盆进来,屋内温度实在很高,加上她仅着亵衣在里面待的时间过久,一时间竟完全忘了这一茬,此刻懒腰这么一伸,动作幅度过大,顿时春光乍泻,露出腹部一片雪肤,沈迦蓝陡然转过身去,肩膀一时又僵硬了,低声道:“穿上衣服。”

她一愕,这才意识过来,忙七手八脚地捞过衣服鞋袜,一边穿一边拿眼睛不停瞟他,方才经历的那些事儿又一件件地都钻回脑中,愤慨、委屈、酸楚,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情绪,也一一在心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当然,最后还是愤怒压倒一切、占据了绝对主导的地位。

所以,穿好最后一只鞋后,她立刻直直地朝他冲过去——

他听见她的脚步声,似乎叹了口气,足跟一转——

她已冲到他身后,高举起手掌——

他把身子转了过去——

“啪!”

陡生变故

又清又脆的巴掌声响彻寂静空间,随后便是死寂。

死寂中,万俟菀张着嘴巴、瞪着眼睛,整个人如同被石化,连高举的手臂都迟迟忘记放下。她冲过去的目的本就是要打他,可是此刻真打到了,她却像是丝毫心理准备也没有。

怎么就……打着他了呢?她想不通。如果他不转过身,如果他躲一下,哪怕只是稍微偏偏头,她那一巴掌也不可能真掴到他脸上的啊!

事实上,现在回想刚才的情形,他简直就像是故意送上来让她打似的。

“总举着不累么?”沈迦蓝忽然朝她笑了笑,抬手将她的手臂按了回去,清俊的一张脸上,说有五个手指印那是夸张,但是三个发白的指痕,总还是清晰可见的。

她呆望着他,脸色先是发白,继而化青,复又转红,猛地一咬牙,大声道:“你为什么不躲?为什么不挡?你若以为故意让我打一巴掌,刚才的事情就能一笔勾销了,那你就……沈迦蓝?”

正说着,陡然看见他清亮的眼神迅速黯淡、灰飞,心头顿时一紧。

“我在听。”沈迦蓝淡淡地道,“如果一巴掌不够,不知三小姐要怎么样才能消气?在下听凭处置就是。”

万俟菀的心揪得更紧,隐约间,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倏来倏去——这一切,难道不是荒谬透顶了么?

被点了穴道的人是她,被唐突冒犯的人也是她,他对她做了那么过分的事情也能面不改色,为什么她只是打还他一巴掌,就这么难受?

她难受个什么劲?

“现在你又说听凭我处置了?”她盯着他道,“现在你又作出一副恭顺的模样来了?刚才你的谦卑都跑哪儿去了?”

沈迦蓝垂眼不语,浓密的睫毛在他眼睑下方投射出淡淡的阴影,拒人千里的疏离、宁静。

“怎么不吱声了?”万俟菀瞪着他,“说话啊!”

沈迦蓝顺从地抬起眼,一张嘴却还是那句:“不知三小姐要怎么样才能消气?”

“我!我看见你就有气,永远也……”她本来是想说“永远也消不了气”的,然而看着他脸上清晰的指印,心头蓦然就是一软,下面的狠话竟说不出口了,咬着唇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双眸忽地亮起,潋滟烛光中直如琉璃般璀璨照人,张口便问道:“是不是我要怎样都可以?”

沈迦蓝看她一眼,目中竟泛起一抹狐疑之色。

这种表情,素来只有万俟菀看他时才会出现,此刻居然出现于他眼内,真是太让人意外,太让人惊讶了!

万俟菀心中更加得意,故意加重语气又问了一遍:“是不是无论我要怎么样,你都照做?”

沈迦蓝两腮的肌肉似乎紧了紧,良久,到底还是颔首道:“是。”

“这样啊……”万俟菀装模作样地一手抚颔、一手叉腰,两只眼睛就像蘸了油的小刷子似的,在他脸上刷来刷去,半晌才慢吞吞地道:“那你就……把你的左手伸出来让我瞧瞧吧!”

她可以重重地罚他,随意地羞辱他,只要她高兴,甚至可以叫他扮乌龟——当然,这样做是很无聊的,我们的万俟三小姐怎么会做这么无聊的事情呢?但是,她至少可以趁机问问他这些日子的神出鬼没是所为何来,以及枕头下面的那张王府地图究竟有什么玄机吧?

可她居然什么也不问,什么都不要,只是要他伸出左手而已!

这简直是浪费大好机会,简直是暴殄天物!

沈迦蓝好像也怔住了,脸上慢慢浮起一丝奇怪的表情,似是轻松,又似是好笑,还有一抹不易觉察的狡黠和促狭,慢吞吞地问道:“就这样?”

“嗯嗯,就这样……快啊!快伸出来!”万俟菀满脸的迫不及待。

天知道她已经快好奇死了,认识这么久,她还从来没见过他用左手呢!有好几次,在和璟鸾聊天时,她曾对此事做出过各种各样的猜测:是不是残废了?是不是生得特别丑陋,比如说六指什么的?甚至,是不是戴着情人送的定情戒指,因怕受到磨损,所以从来不用?其奇思妙想之丰富,每每都能令璟鸾笑破肚皮。

然而,猜测再怎么离奇有趣,也只是猜测而已,在没有亲眼看见他的左手到底是什么样子之前,她的心永远是痒痒的……

“既这么想知道,直接叫他伸出来看看就是了。”璟鸾曾这样说过。

“万一他不肯呢?”

“只要是你提出来的,他断无不肯的道理。”

“那就更不行了……”万俟菀还是摇头,“万一他真是因为那只手有什么缺陷才从不示人的,我这么做不就等于仗着身份地位去强迫他自曝伤疤?那也太过分了……”

“哦哦,我明白啦,原来我们的三小姐也懂得替别人着想了呢!”璟鸾笑了。

万俟菀不知道这是否就算替人着想,她只知道人与人之间最重要的就是互相尊重,她虽然很任性、很自我,可她决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刻意伤害别人。

但是倘若那个人对不起她在先,而作为一种补偿、道歉的方式,她认为伺机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也就不算什么过分的事情了。

俗话说:爬得越高、跌得越疼;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此乃亘古不变的真理。

对于沈迦蓝的神秘左手,万俟菀期待了那么久,作出了那么多的猜测,可她真的没想到,他的左手竟然是这样的!

如果她早知道是这样,她宁可利用这个机会让他去扮乌龟!

毕竟,让沈迦蓝大扮乌龟的机会并不是时常都能遇上的,而他的左手,却实在太普通——

光滑的皮肤,不过比别人颜色略黑一些;

笔直的五指,不过比别人的更修长一些;

凸起的关节,不过比别人的更有力一些……

总而言之一句话:沈迦蓝的左手,也许比大多数人的左手都要稍微好看一些,却没有任何特别之处。一点也没有。

万俟菀失望得整张脸都垮下去了,嘴唇动了几下,忽然抬头望向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先淡淡地开口了:“反悔了?”

万俟菀立刻点头,完全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迟了。”沈迦蓝朝她一笑,把手插回兜里。

这只左手明明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却好像还是很不习惯让它暴露在外似的。

“喂喂喂!”万俟菀叫了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你方才对我……对我那样无礼,就拿这么个东西给我看看,便算与我扯平了么?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是你说要看我的左手的,我的左手就是这么个东西。”沈迦蓝一本正经地道,“做人得言而有信。”

“言而有信是什么东西?从没听说过……”万俟菀越想越亏,简直把个肠子都快悔青了,索性耍起赖来,正开动脑筋寻思着如何才能逼他接受自己的“言而无信”,便在此时,一个刺耳的声音远远地从后殿传来:

“啊——”

这声音,尖锐得语言不能形容,直欲撕裂黑夜、钻破人的耳膜。

万俟菀虽然没有亲眼看见,但是光听这声音已经完全能够想象到,那人定然是用尽浑身力气发出这一声喊的……最为诡异的是,这一声“啊”的尾音拖得极其悠长,到了快消逝时,竟陡然转为“哈哈哈”的大笑,而且笑得不知道有多开心、多疯狂。

是的,疯狂。万俟菀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人疯了。

然后,她就觉得不对劲起来……

这声音,怎么听上去这么耳熟?虽然因为狂笑,已经几乎听不出来原本的声线,但还是隐隐觉得耳熟,竟好像是……

“义母!”她蓦然打了个激灵,一把抓主沈迦蓝的胳膊,“是义母啊!”

沈迦蓝眼内精光一现即没,唇角一勾,道:“过去看看。”

当即双双奔出门去,越接近后殿,耳中狂笑声越发清晰明了,绝对是定南王妃没错。

她身子尚未痊愈,多站立一会都感觉吃不消,此刻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这样一刻不停歇地大笑,嗓音明明已经声嘶力竭,仿佛下一瞬声带就会撕裂、磨出血来,却还是一声接一声地笑个不停。

冬季昼短夜长,下人们明日一早就要上工,本就歇息得早,何况此时已至亥时,整个王府寂静一片,唯独那疯狂的笑声响彻夜空,久久不散,说不出的诡谲、瘆人。

万俟菀心急如焚,倒也顾不上害怕,跑得飞一样的快,刚冲进正殿大堂,便听见西边传来婢女们惊慌失措的哭叫。

北方有句老话叫“有钱不住东南屋”,意思是一个院子里,北边和西边的屋子是最好的,只有一家之主才有资格住。

定南王妃的寝室,便在西稍间。

与前殿一样,后殿的结构也是大堂在正中,两边分别是东西次间,各自接着东西稍间。

此刻,西次间的大门正紧闭着,透过镂空的花梨木门,隐隐可见里面烛光乱晃,人影憧憧,纷乱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有人在哭,有人在喊,有人在劝,显然事态已经完全失控。

万俟菀心里顿时“咚”的一声,紧绷着脸便要往里冲,沈迦蓝眼明手快,一把勾住她的腰,“等等!”

“等什么啊?放手!义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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