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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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神色依旧有些恍惚,然后,忽然间,那份恍惚就如潮水般从他脸上退却了。直起身来,他面上重又露出淡淡的微笑,“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我们回去吧,好么?”

也许真的累了吧,看他的眼睛,一分神采都没有了呢。万俟菀忙不迭地点头道:“好的好的,回去吧,我也困了。”

下得树来,雪已停了,一轮冷月又高又远地悬在铅云堆厚的天际,几点寒星稀稀疏疏地点缀着夜幕。

一阵风过,万俟菀身上乍寒,禁不住打了个激灵,抬眸,前方是那人沉默孤独的背影,消瘦而颀长,说不出的萧瑟、道不尽的落寞,浑似这天地间仅剩他孤零零一人,令她不忍卒睹,忙把眼一垂,却见雪地上月光投射出他的影子,一样那样瘦长而孤独。

她心里陡然打了个突,下意识地张口就喊:“沈迦蓝?”

他的身影微顿,却没有转身,只道:“夜深了,早点歇下吧。”

音犹在耳,他的身影已没入风聆苑的院门,看不见了。

万俟菀不觉停下脚步,怔怔地站在雪地中,看着那扇半开的门扉,心里头一片空泛虚无,恍惚间,似是看见另一扇厚重的大门,就那样“砰”的一声在自己面前关上,再也推不开。

【第八章 如此仆从】

谜样男子

跖盭之刑的当众施行,在王府内取得了立竿见影的威慑效果。

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在公众场合还是在私密场所,那种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情形再也看不见了。同时,“鬼”这个字,也成了王府中名副其实的禁忌之语,每个人都对它三缄其口,好像从来就不认得这个字。

原先弥漫于全府的风声鹤唳、草木皆妖的不安氛围,于一夜之间消弭无形,次日清晨,众人相见,眼神间传递的信息已满是对酷刑的畏惧,而无一丝对恶鬼的惊疑。

毕竟,酷刑的威胁是真实存在的,而鬼神之说,却虚无缥缈、不可捉摸。

哪个不容回避,哪个可以稍懈,显而易见。

更何况,自当众行刑之后,府中再也没发生什么新的灵异事件,好像连那恶鬼也迫于酷刑之威,不敢出来作祟了,真真应了那句老话:鬼也怕恶人。

事实摆在眼前,就连万俟菀也不得不承认,沈迦蓝的理论并非一点道理都没有,在非常时期使用雷霆手段,有时候真的比宽厚仁慈更有效、更管用。

最起码,他的一个跖盭之刑,封住了悠悠众口,也为定南王府换来了一段相对较为太平的日子,不管这太平是粉饰出来的,还是暴力逼迫出来的,但太平就是太平,至少能让璟鸾紧绷的神经暂时松懈一下,让定南王妃安心调养身子,也让万俟菀和沈迦蓝的关系,变得前所未有的奇怪起来。

自从那日化解了在沁秋湖畔发生的争执后,他们的关系有了明显的改善,万俟菀不再处处与沈迦蓝针锋相对,沈迦蓝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时常用不冷不热的态度惹她生气——他发过誓不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所以,他改变了自己。

他依然沉默寡言,但至少每次跟她说话时,他都会带着笑。

他用“你、我”来称呼彼此,对璟鸾却一直用着尊称。

他尽心尽力地照顾、保护她,不拒绝她提出的任何要求,有一次她兴致突发地说想去市集逛逛,他甚至陪她逛足了一下午……

但是,万俟菀却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仿佛比以前更遥远了。

以前,他们虽然几乎每天都会吵架、会产生摩擦,但就在这样的摩擦中,沈迦蓝偶尔会流露出一点真实的自我,就像每次地震过后,都会有一些掩埋于地层深处的东西大白于世。

可现在,一切风平浪静,死一般的宁静笼罩着他们,在这样的平静下,她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用另外一种方式把自己隐藏起来,隐藏得比以前更深、更紧,也更无懈可击。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对他而言,她是特殊的。曾经有很多次,在彼此的目光不经意间相碰触的一瞬,她对天起誓她真的看见他眼底缭绕着淡淡的悲哀和难言的压抑。

他明明是最光明磊落的人,可身上却仿佛藏着很大的秘密。

在他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她想知道,却根本没法子问出口,因为他和她已经走入了一个僵局,一个表面看起来融洽和谐,其实谁也无法再向前迈一步的僵局。

也许到最后,我还是赢不了这个男人。她气馁地想:因为这根本是我一个人的战争。

然后,突然有一天,她猛然间察觉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行踪已变得比鬼还诡秘起来。

清晨。

风聆苑。

虽说是客房,但风聆苑的规模和陈设却丝毫不比别处逊色,除东西厢房外,另有一座主屋,三明两暗的结构,正明间的左侧高耸着一对紫檀木镂空花草图案的木槅,二者合围,形成一扇圆弧门,门上垂着精绣云龙暗花纹图案的绸缎挂帘,帘内便是西次间。

所谓西次间,其实就是卧房的外间,大多数日常用品及零碎物件,如脸盆架、水壶等等,均堆放在此处,然而因为地方大、设计合理,丝毫不显杂乱之象。临窗一张坐炕,铺着大红猩猩毯,各色靠背、迎手、引枕一应俱全,中间设一张紫檀木镶嵌螺钿石面炕桌,上面摆着一座珊瑚宝石盆景、一只汝窑美人觚和一个花梨木座铜鳅耳炉,室内暗香浮动,暖气熏面,无论多么挑剔的人到了这里,也决不会有任何不满意。

然而此刻,万俟菀把脊背挺得笔直地坐在炕上,脸色却阴沉得仿佛头顶上随时都会打下来一个闪电。

“卯正初刻啊!我卯正初刻去找他,他居然不在房里!那么早,天都还没亮呢,你说他能去哪儿了?嗯?”

顿了顿,她端起白玉茶碗,愤愤地喝了一口茶,愤愤地道:“昨天!”又喝了一口茶,“前天!”再喝一口,“还有大前天……”

“砰!”

茶碗重重地被放回炕桌,她修长的双眉都快拧成了一条直线,气也不喘一口地接着道:“搭上今天已经是第四天啦,我天天去他房里堵他,一天比一天早,居然没一次碰上他!你说你说,这不是活见鬼是什么?!”

璟鸾倚着大红金线蟒靠背,笑笑地看着她道:“许是有什么事出去了。”

“有事出去?”万俟菀“噌”地跳下坐炕,在屋里走来走去,“在这四九城里,他一无亲戚二无朋友,你倒说说看,他出去能有什么事?”

“也许……”璟鸾很认真地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道:“也许出去买布料做衣裳去了。我瞧他身上终日穿着那件‘雨过天青’,再不换,恐要生虫了。”

话说到一半,眼里已蕴满笑意。

谁知万俟菀并不恼,不但不恼,神色看上去居然好像比她还正经,“不可能。我看过了,他带了衣服的,全跟他身上穿的那件一个颜色样式,足有七八件之多……”

“菀儿!”璟鸾嘴里含的一口茶差点全喷出来,“你没事吧?你竟去翻他的东西?”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万俟菀肃容道,“我又不是君子,难道还跟他讲什么‘不以其道得之’?再说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在他的房里还发现了什么?”

璟鸾上下瞄了她两眼,敛手坐正了,正经八百地道:“好吧,那就请问三小姐:你到底在他房里发现了什么?”

“地图!”万俟菀压低声音一字一板地道,“我在他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张你们王府的详细地图!”

“有什么不对?”璟鸾眨眨眼,“园子这么大,他又是初来乍到,准备一张地图也合情合理啊。”

“问题是,他在地图上标了很多乱七八糟的符号,这儿一个那儿一个的,有的标在房顶上,有的标在草丛里……”

“菀儿。”

“有的是圆形的,有的是方形的……”

“菀儿。”

“还有一些是叉叉,完全没有规律可言。”万俟菀终于描述完毕,眼一抬,“干吗?”

“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万俟菀非常严肃地看着她,吸了口气道:“我怀疑……”

刚说了这三个字,忽闻窗外传来笑语如铃,扭脸看过去——

年关将近,昨夜又下了一场瑞雪,庭院里银白一片,两个绿衫丫环和一名年轻男子有说有笑地走了进来,那男的以单手拎着个洋漆桶以及一把碧丝帚,另一只手则神神秘秘地插在口袋中,一身蓝衫澈如长空——赫然正是沈迦蓝!

晨光中,他半侧的脸庞看上去份外线条柔和,款款笑意落在眼内,无声的俊美。

“……”万俟菀看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抬起一根手指,指着窗外喃喃道:“璟鸾,我是不是眼花了?那个人是……他吗?那个正在跟两个小丫环聊天的人,是沈迦蓝?”

“好像……是的。”璟鸾也看得有些两眼发直。

这时,大约是感受到了她们的目光注视,沈迦蓝倏地转眸扫了窗边一眼,漆黑的瞳仁仿佛在空气里划出一道亮弧。

万俟菀还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他已把头转了回去,将手中的碧丝帚和洋漆桶递还给两个丫环,又含笑说了几句话,这才抬步朝主屋走来。

同一时间,万俟菀也拔脚朝大门冲了过去,还没到跟前,门帘已经抢先一步被人掀开,大概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他甫一掀开帘子,身子立即往边上一侧,总算没跟她撞了个满怀。

万俟菀猛地煞住脚步,上半身出于惯性朝前一倾,随即向后一仰……

就在这一倾一仰间,一股语言无法描述的怪味钻入鼻腔,酒臭中带着廉价脂粉的刺鼻香气,还有发酵的酸味、汗水的馊味、鼻烟的薄荷味……种种稀奇古怪的味道混合在一起,闻起来只有一个词能够形容——不堪忍受。

“呕——”她当即干呕了一声,抬手捂住口鼻,“噔噔噔”接连后退三大步,瞪着眼睛,嗡声嗡气地叫:“你掉泥坑里啦?”

沈迦蓝的右手正支着门帘,闻言便凑过头去嗅了嗅衣袖,大概是味道实在难闻,他一嗅之下立刻便把脸偏到一旁,呼出一口气道:“赌场里气味大,耽了一宿,自己都觉不出了。我去换衣服。”

“等一下!”万俟菀放下手,惊讶得都快把眼睛瞪成金鱼眼了,“你——沈迦蓝——去赌博?还赌了一宿?”

“我倒没那么大的瘾,陪张五哥凑个手罢了。”沈迦蓝转了回来,因身上气味不佳,不想熏着她,只远远地站在门边。

“张五哥?”璟鸾搁在秋香色金线蟒迎手上的手臂一僵,“你说的……莫非是厨房的张怀生?”

“公主真是好记性,连家中副庖长的名字都记得。”沈迦蓝把眉一扬,居然承认了。

璟鸾与万俟菀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他这种人竟会去和一个厨子交朋友,而且好像关系还很不错,竟陪着人家在赌场赌了一宿!

最重要的是,此刻案情才刚刚取得一点点进展,还不知道有多少难题亟待解决,他居然就松懈下来了?居然有时间和心思去交朋友?

屋内突然安静下来,气氛也变得诡谲异常。

半晌,万俟菀倏地笑了起来,一边嘿嘿笑着,一边朝沈迦蓝踱去,待到了身前,忽然面色一沉,猛地凑过去低声喝道:“说!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菀儿……”璟鸾受不了地以手扶额。

沈迦蓝却神色不变,只静静看着万俟菀近在咫尺的、凶神恶煞的一张脸,半晌,淡淡道:“难不难闻?”

万俟菀眨眨眼,非常镇定地点点头,“难闻。”

下一瞬,就像被人踩了一脚似的跳了起来,退退退一直退到墙边,才一手捂住鼻子一手指住他,大声道:“你还不赶快去换衣服?我的鼻子都快被你熏掉了!”

“遵命。”沈迦蓝看了眼已经笑倒在坐炕上的璟鸾,优雅一躬身,转身出门。

帘子掀起又落下的瞬间,他深邃的眸底萦绕起轻柔的笑意。

“换完衣服立刻给我回来!听见……”万俟菀跟过去喊,门外哪还见他的身影。

她恨恨地摔下帘子,转身咬着唇看着璟鸾,咬了半天,忽然道:“他肯定有事瞒着我们!他肯定在耍什么花招……不行!璟鸾,走,咱们找他去!无论如何咱们今天也得想法子逼他把实话说出来!”

“就算他真在耍什么花招,左不了也是为我家的事儿,他既不肯说出来,必然有他的理由,我又何必花那个心思去逼问他?只等着看结果就是了。”璟鸾拿手指轻划过炕桌上汝窑美人觚的圆润弧线,慢吞吞地摇着头道,“我只求这件棘手的事能早日解决,别的,我可管不着。”

“好好好!”万俟菀气得不住冷笑,“你说得不错,这是我跟他的事,原也不该扯上你……你不肯去,我去!”

她说去就去,话音刚落便脚跟一转,朝门口走去。

璟鸾瞠目结舌。

她虽然打小就认识万俟菀,可是对万俟菀这种说风便是雨的脾气,她却和大多数人一样,不但没办法,而且根本反应不及。

转头,她透过窗户朝外看去,正好看见万俟菀风风火火地跑向西厢房。

——沈迦蓝就住在西厢房。她真的去质问他了。

璟鸾不禁苦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跟过去看看,必要时也能为那两人打打圆场。

她刚走到门口,就意识到自己不必去了,也用不着打圆场了。

因为,万俟菀又回来了。

与去时的火急火燎不同,她回来时走得极慢,慢得好像生怕一脚踏下去会踩死地上的蚂蚁。

她就这样慢慢地走到门前,慢慢地上了台阶,慢慢地抬起头看着璟鸾,脸上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好像很想笑一笑,却又笑不出,然而又拼命想挤出一个笑。

“他不在。”她用一种听上去很遥远的声音这样说道,“他说去换衣服,可是他——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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