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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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今天,她根本是抱着跃跃欲试的心态走进这个屋门的——她甚至已经想到了自己初次披挂上阵、小试牛刀,便顺利地解决了所有难题,让璟鸾和沈迦蓝对自己另眼相看的那美好的一幕。

有了这一信念,那么不管理论和实践的差距有多远,不管尸形多么骇人、尸臭多么让人作呕,也都算不得什么了。

但璟鸾却实在忍无可忍,她已吐得眼冒金星,连站都站不稳了。

老实说,她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样的罪。

鼻腔中,阵阵腐臭不绝如缕地钻进来,她在第三次把头探出窗外时终于意识到,就算自己勉强撑在此处也帮不上任何忙,再加上万俟菀一直在劝她“实在不行就先回去”,便满心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先行离开了。

却说停尸间里,沈迦蓝完成了对尸体的干检,开始清洗尸体外部。

只听他道:“这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外表沾满分泌的油脂垢腻,所以我先用皂角水洗尸,然后再用……”

“再用糟、醋、白梅、五倍子等药物拥罨尸首。”万俟菀抢着道,“这样处理不仅能清理掉尸毒,还能使一些原本隐于皮肉下面的伤痕显现出来,便于察验……对不对?”

沈迦蓝抬起头,眼内仿佛划过一丝笑意,“看来你这几天的书,没有白看。”

“那是!”万俟菀得意地晃晃脑袋,“我可是很认真、很仔细地在看呢!”

她的眉宇间,充斥着一派小孩子家请赏邀功的得意,五官却鲜明如刻,璀璨如钻,就像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孩子般的天真,令人怦然心动的美艳,如此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却如此自然和谐地存在于同一个人的身上,或许,世上仅有她能做到。

沈迦蓝望着她,手上的动作不觉停了一下,但很快就垂下眼去,不动声色地道:“既这样,想必你还记得如何准备糟醋?想实践一下么?”

“好啊!”万俟菀立刻点头,光在一边看着有什么趣儿?当然是亲自动手参与进去才有意思咯。“炉子在哪儿?”

“出门往右就是厨房,东西都在那儿,灶火也已经生好了。”

万俟菀欣然前往,二人分头忙开去,过了一会,等沈迦蓝用皂角水洗完尸,并用清水将之涤净后,万俟菀也用两只手拎着盛满糟醋的大桶,吭吭哧哧地挪进门来。

怎么也不喊他一声,自己就拎来了?

沈迦蓝微微一拢眉,却没吱声,只快步上前自她手里将桶接了过来,放到停尸台下,然后从旁边的一张摆着仵作用具等物的桌上拿过几张白色抄纸,以糟醋蘸湿,一一搭于尸体的头面、胸胁、两乳、脐腹等处,然后给尸体盖上一层衣被,再以热糟醋浇淋,最后用簟席罨上,便不再动它了。

“去院子里透透气?这里还得有一会。”他说。

“好。我先去洗个手,刚才沾到醋了。”

万俟菀冲进厨房,不一会便出来了,一边大呼小叫着“水凉死了,激得我骨头都疼!”,一边把两只沾满水珠的手放在衣服上蹭着。

沈迦蓝想起初次见面那天,在后花园里,她把茶泼到手上,也是这样用衣服擦干净了,唇角不觉浮起笑意,也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股冲动,竟探手从怀中掏出一块蓝色的棉帕,递到她面前道:“下次若再把茶啊醋的泼到手上,用这个。”

万俟菀怔了怔,面色刹那间绯红,也不知是为了他的戏谑,还是他的赠帕之举。

沈迦蓝等了一会,见她始终不接,便淡淡一笑,缩回手道:“觉得用不着就算了。”

“谁说用不着?”万俟菀连忙劈手夺过帕子,一边往袖子里掖,一边道:“春天快到了,我鼻子对花粉过敏,正好可以用来揩鼻涕!”

话音刚落,立刻后悔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像她这样常年跟植物草药打交道的人,有可能对花粉过敏么?这谎也扯得太没边没际了吧,简直连三岁小孩子都骗不过去!

沈迦蓝一听,果然又笑了,然而见她面色愈加赤红,马上便把笑敛了,话锋一转,把一些尸体勘验时需要特别注意的关键事项一一说与她听,说得不但很详细,而且力求浅显易懂。

同以往的惜字如金相比,今天他的话好像特别多,多得让万俟菀都有点不习惯了,只是她心里却也明白,他无非是想借这次验尸的机会向她多传授一些经验罢了。

只不知他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能够早日放开手呢,还是单纯地在为我着想?她心里暗暗揣测着。

也许连她自己也没发觉,她对他的态度已产生微妙的转变。

在相识之初,对于他的每一个举动,她都下意识地报以否定和敌对的态度,比如发现他是有意“骗”她入门时,她几乎不加思索地就认定了他是在为自己的离开而铺路,可现在,她虽然仍有此一疑,却已经不似那时那么笃定。

沈迦蓝本来正向她阐述初检和复检的不同侧重点,见她突然沉默下去,便停住了,问道:“怎么,累了?”

万俟菀悚然回神,抬眸见他眼底一派问询之色,其中似乎还隐隐流转着一丝关切之意,心头不禁一宽,暗想:也许他真的是在为我好。便朝他笑了笑,道:“你说都没说累呢,我怎么会听累了?我只是在想,作为一名影子,你会去习武、学医,是在情理之中的,因为你的任务就是确保……确保……”

她突然顿住,不知该怎么说了。

反倒是沈迦蓝神色不变,替她把话说了下去:“确保主人安全无虞。”

万俟菀尴尬地望着他,半晌才“嘿嘿”强笑两声,道:“什么主人不主人的,这词我听着就觉得滑稽!天地万物,别说人与人之间了,就算是人与草木、牲畜,也说不准究竟谁是谁的主人……呃,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沈迦蓝转脸看向她,目光十分柔和,“我真的明白。”

“那就好,那就好……言归正传,你到底为什么会对刑法勘验也如此精通呢?”

“因为五年前,陌城频繁发生离奇命案,四少——就是你姐夫,发誓要找出真凶,为民除害……”

“哟!”万俟菀诧异地挑起眉,“没想到那只死狐狸还蛮古道热肠的,我倒没看出来。”

提起那位在陌城人人见了都头疼的沈家四少,沈迦蓝也不禁微笑起来:“古道热肠嘛,我也没看出来他有。他会插手此案,主要是因为他听说府衙上下乃至刑部派来的专员,都对此案束手无策,本已起了好奇心,加上那时他正与沈老将军在怄气,便夸下海口说保证七日之内破案。”

“我就说嘛!”万俟菀翻了个白眼,继而又问:“既然他敢夸这个海口,想必是对断案别有心得咯?”

“事实上,”沈迦蓝慢吞吞地道,“他说那话的时候,对断案一窍不通。”

“那你……”

“我也一样。”

“啊?那你们怎么办?”

“现学。”

“咳咳咳!”万俟菀一口气没接上来,顿时咳得惊天动地。

沈迦蓝只微笑着看着她。

迎着他的目光,万俟菀慢慢睁大了眼睛,摇着头道:“不……不可能……别告诉我最后你们真的做到了。我死也不会相信的。”

沈迦蓝的右唇角轻轻向上一挑,“那你可以继续活着了。”他说,“因为我们没做到。”

万俟菀虽然嘴上说着死也不相信,可真听见他这样说了,心里却又很失望,忍不住道:“为什么呢?你们都是那么聪明的人,而且我相信在那七天内你们一定很努力。”

“刑法勘验是一门极其严谨的学问,想有所成,光凭聪明和努力是不够的,还需要经过长时间的实践经验积累。”沈迦蓝平静地说,“所以,我们破不了案才是正常的。这世上,本就没有奇迹可言。”

万俟菀沉默着,半晌才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那么,就是这件事让你下决心认真钻研这门学问的?”

“我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知道什么叫知难而退。”沈迦蓝没有否认。

“然后呢?”万俟菀问。

“如果你是问那件案子——”沈迦蓝淡然道,“一年后,凶手第九次作案时,被我当场捉住,判了秋后问斩。”

万俟菀轻轻吐出一口气,抬眼瞅着他坚毅的嘴角、深邃的眉眼,缓缓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决不会半途而废的。别说一年,就算三年、五年,只要你说过要抓他,只要他还出来作案,你就一定会抓住他。”

沈迦蓝凝视着地面的眼眸蓦然一动,似是想朝她转过去,却又忍住了,过了好久,倏地发出一声叹息,百转千折到仿佛是从他五脏六腑里传出来的,然后道:“尸体罨得差不多了,进去吧。”

由内而外的死亡

停尸台上,经过热糟醋长时间的拥罨,尸体已经软透。

并且,一些原本隐藏于皮下的,或者因为腐烂而从体表消失的损痕,也重新清晰地呈现出来。

沈迦蓝用清水洗净尸体上的糟醋,开始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尸体检验。

他是按标准的“四缝尸首”程序验尸的,即:对尸体全身各个部位,按前后左右、从上而下的顺序进行检验,主要目的,就是在尸体上找到死者生前曾与人发生搏斗的痕迹,甚至致命伤,以此证明小柳之死,并非意外。

他的检验非常仔细认真,决不错漏任何一寸皮肤,甚至包括阴门和后庭这种隐秘得让普通仵作连看都不肯看一眼的部位……然而,直到他把尸体从头到脚验了个遍,除了一些落水后被水中石块或漂浮物摩擦刮蹭的伤痕外,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痕迹。

他也不急也不恼,从旁边桌上拿过一把推子,开始剃尸体上的毛发,先是头发、然后是腋毛,最后,他把推子移至会阴处,刚只剃了一下,一小块红斑便赫然映入眼帘。

万俟菀早在一旁等得心焦,一见之下,忙更近地凑上前去——随着毛发被全部剃除,位于尸体耻骨上方两寸的位置上,一圈红斑清晰地显露出来。

红斑一共有六块,每一块都比指甲盖还小一些,其中有两块已经开始溃烂。在这些红斑的周围,还有一些萎缩干透的水泡的痕迹。

“是血坠么?”万俟菀问。

血坠,就是尸斑。

“这个部位怎会出现血坠?”沈迦蓝摇摇头,“而且形状也太规整了。”

万俟菀又仔细看了几眼,心中隐隐起疑,却又无十分把握,便犹豫着道:“看上去好像……好像是某种毒素刺激皮肤留下的痕迹。”

沈迦蓝知道若论对毒物的了解,她绝对可算做权威,因而立刻问道:“能确定是什么毒么?”

“水泡、红斑和溃痈……唔,有点像斑蝥毒。但也不一定,我知道还有好些毒素也能在皮肤上留下这样的损痕。”

万俟菀说着便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低下头道:“如果她活着,还有脉象可查的话,我肯定能知道是什么,可是现在……”

“没关系,本就不会这么容易的。”沈迦蓝立刻说,“她死了这么久,究竟死于何处也不得而知,就连发现尸体的现场都已被破坏,所以……慢慢来罢。首先,让我们来确定她到底是不是失足溺死的。你还记得书中关于如何验定死者是生前投河而死,还是被人死后抛尸的记载么?”

“记得——取死者头颅,放入盆中,用热水从头顶处浇灌,如果盆中有泥沙,证明落水时曾挣扎呼吸,泥沙进入五官之内;如果没有,则说明死者入水时呼吸已经停止,所以五官内没有泥沙,那便极有可能是被人死后抛尸了。”

“你的记性很好。”沈迦蓝朝她看了一眼,慢吞吞地道,“但是,不对。”

“怎么不对?”万俟菀一怔,“书上明明就是这么写的。”

“书里写的,也并非全对——就算是死后抛尸,五官内也照样有可能涌进泥沙。因为人死后虽然不会再呼吸,但水却是流动的,将少许泥沙冲入五官内,甚至顺着咽喉流入肺部,也是完全有可能的。另外,若死者的头部先沉入河底,更是难免会被灌入一鼻子的泥。”

“那,到底以什么为标准进行判断才算准确呢?”

沈迦蓝没有说话,拈起一柄锋刃薄如蝉翼的刀,只听皮肉被割裂的呲呲细响不绝于耳,却是他并刀如水,从尸体两肩开始,将尸体的胸腔、腹壁皮肤和皮下脂肪,逐层切了开来。

他的神情,冷静而严肃认真;他的动作,迅速而有条不紊……

万俟菀目不转睛地看着,感觉自己的心跳在死寂中一下下地、慢慢地怦怦跳动……

这是她第一次见人做尸体解剖,她本以为自己会吐,但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做这件事的人是沈迦蓝,因为他独特的沉着镇定,这本该令人害怕作呕的一幕,奇异地变得平静、寻常,甚至优雅起来,而那些害怕、不安、惶恐、惊讶等等在意料之中会蜂拥而至的情绪,也出人意料地无一前来拜访她。

但是,在尸体的胸腹腔最终被打开的一瞬,眼前所见的一切,还是令她陡然惊呼出声。

“怎么会这样?!”

她看着空空如也的尸体腹腔,这么冷的天气里,豆大的冷汗却霎时间冒出了额头,嘶声道:“她的脏器呢?心肝脾肺肾!都哪儿去了?”

沈迦蓝的脸色也有点发青,直勾勾地瞪着积于尸体腹腔中的颜色恶心的黏液,半天才一字字道:“全部液化了。”

“你是说这些积液就是她的……”万俟菀说不下去了,突然转身,奔出门去。

等她把胃的东西全都吐光后,再度回到停尸台边的时候,沈迦蓝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也许是错觉,她竟觉得他眼中好像泛着恐惧。

从认识他至今,他一直是沉着的、坚毅的,好像没什么能真正压倒他,但是现在,他站在那儿,却仿佛在害怕!

万俟菀突然也觉得不安起来。以前她也有过不安,但这次不同,这种不安,好像是从灵魂深处呼啸而来的,让她由身到心都觉得没着没落的。

“沈迦蓝?”

实在害怕他这样仿如被石化了的模样,她忍不住伸手扯了扯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她的脏器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告诉我……你告诉我,世上有什么力量能做到这一点?我是说……这种力量,是人为能达到的吗?”

她颤抖的声音令他怵然惊觉,眼神里的恐惧还未完全褪却,口中已本能地安慰道:“没事,你别怕……”

五字出口,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清醒过来,神情也随之变得一如既往的冷静,低头看向她盈满不安的眸子,柔声道:“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这绝对不是人力以外的神秘力量造成的,她只是中了毒,只是这样而已。”

“中毒?”万俟菀一怔,“你是说,世上有一种毒可以让人的五脏六腑全部化为液体,而皮肉却完好无损?这、这怎么可能?这样的毒,即使在最离奇的传说中,我也从未听说过。”

“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得更神秘,真实情况也往往比传奇故事更加离奇。”沈迦蓝语气平和地说。

见他又恢复了冷静,万俟菀的心也不禁略觉安稳,定了定神,道:“你坚持说这是一种毒,莫非你曾见过?”

“没有,但我听说过。”沈迦蓝道,“两年前,将军府收留了一名为了躲避瘟疫而从滇边深山中逃至陌城的年轻人,他是当地土著族群中巫医的儿子,知道很多对我们来说又奇怪又神秘的事。他告诉我,在他们族人生活的那片山域里,有几座天然的深水溶洞,洞中生长着一种怪鱼,从它的骨髓里可以提取一种非常奇怪的毒,他们称之为——阿脱卜骨利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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