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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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长晏想了想:“先生将我当作来此地游玩的闲人,打心眼里看不起呗。”

公输蛙瞠目结舌,皱皱眉,又问:“那现在叫你来,又是何故?”

谢长晏抿唇笑:“是因为……发现了我的才华了?”

公输蛙瞪了她一眼,取出一把刻花尺来。

“渭渠主干长七百二十二里,缩至此纸上,应是一尺九厘。这一段,准确。”他讲尺子放到谢长晏画的那段渭河头上一量,那截河流果是一尺九厘。

“这条岩渠长八十五里,应是一分二厘七毫。这一段,微差。”尺子一量,显示一分三厘,果然差了一点点。

谢长晏挑了挑眉毛。

想来是因为她长年在墙上练画,又擅长雕刻的缘故,对距离和大小都格外敏锐。只是从小到大画技一直被评为丙丙丙,并不觉这是长处。而此人只看一眼,就能看出微差,目力之强,显然远在她之上。

公输蛙放下尺子,直勾勾地看着她。

谢长晏摊了摊手:“班门若不弄斧,岂非可惜?小女子受教了。”

公输蛙冷哼了一声:“知道就好。你那点微末伎俩,根本不够看。”停一停,又道,“之前不见,是因为不想称那老燕子的心,他眼巴巴地把你送到我这儿,打的一手好算盘……”

老燕子……谢长晏默然,忽生出套话之心:“那现在为何改变主意?”

她有预感,今天能以公输蛙为契口,验证一直以来深埋心底的怀疑。

“你昨夜遇刺了不是吗?”

谢长晏抬眸,消息这么快就传出去了?

“于你我而言,玉京都已是是非之地,太不安全!”

谢长晏没听明白,但她没有表露,而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睨着公输蛙。

公输蛙果然上当,咳嗽了两声,收敛表情,令得脸上的伤疤闪闪发亮。“事先说明,我不喜欢女弟子。女人都麻烦得很,好不容易教会了就嫁人生子去了,此后一颗心就全扑在了孩子身上。所以,老燕子说你有数字目力方面的天赋时,我不以为意。”

谢长晏的心“咯噔”了一下。她默默地数了一个“一”。

“而且在此之前我也不缺人手。直到……”公输蛙咬了咬牙,伤疤就歪了几分,“要是让我知道哪个家伙背地里这么阴我,我就架着云梯去烧了他全家!”

谢长晏立刻抓到了重点:“作坊的门是被人故意打开的,而非无意?”上次听他跟风小雅对话得知,原本建在地下的作坊十分安全,是不可能震塌上面的屋子的,但不知被谁偷偷打开了门,才导致火石之力外泄,一发不可收拾。

“不止,连我派往河道负责汇报情况更新舆图的七个弟子也全部折亡了。”公输蛙说到这个就火冒三丈,“有人不想开运河,也不想让你当皇后!”

“谁?”

“还能是谁?杨朱那老毒物的徒子徒孙们呗。”

谢长晏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杨朱是谁。虽同属道家,但谢氏尊崇老子,对杨朱的“贵己”之说还是颇不认同的。

杨朱最有名的一句话就是“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如此强调个人利益,推崇无君之论,自然遭到历朝帝王的唾弃。

但非常讽刺的是,大部分世家的行为恰恰是杨朱思想的真实写照,比如风小雅那句“国无三年之蓄,士却有千窖之丰”。

国家都这么穷了,世家却大多富得流油。任凭酒肉臭掉,也不肯拿出一点来接济百姓。

燕王要开运河,利的是国,是民,损的却是士的利益。强行征收了沿河原本属于世家的土地也就罢了,还要他们配合出钱出人。而且玉滨运河开通后,王权对南境的控制力将会大大加强,到时候,南边的世家势力会进一步受制。

“玉滨运河全长两千三百六十六里,征用民夫十六万,每月耗粮三千石,预计需要十万金。粮从何来?金从何来?”公输蛙气愤得伤疤歪来斜去,美貌荡然无存,“老燕子把窝都搬空了,那帮世家却连根汗毛都不肯拔。不帮忙也就算了,还尽捣乱!要不是我命大遇到你们,抠门鬼凿洞给了口气喘,今天就是我的百日祭。”

谢长晏的睫毛颤了颤,默默地数了个“二”。

“所以你看,我命大,你也命大。两个命大的人,倒是适合在一起做点事。”

“什么事呢?”

公输蛙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三幅卷轴来——谢长晏还注意到,架子上那些整整齐齐的卷轴甚至是按照轴木的颜色由浅至深排放的。

“这三幅都是运河舆图,可看出有何不同?”他将三幅图都摊放到谢长晏面前。

谢长晏定了定心,开始细看。

第一幅画法最为简单,通体白描,只画山跟河流,大小基本一致;第二幅则是彩绘,山川浅黄,河流浅绿,山顶翠绿,河大山小,突出了主要州县;第三幅则跟游廊墙上的玉滨运河图很像,以粗细不同的线条区分干、支流和上下游。

第36章 得见雪月(4)

“第一幅,是以山川为基准;第二幅,以水路为基准;第三幅,看起来最是精准。”谢长晏看了半天后,如此答道。

公输蛙点点头:“第一幅是废物。第二幅是装饰。只有第三幅,勉强可用。太上皇派匠人耗费八年绘制了此图,老燕子根据此图定的河策。然而,在实施时遇到了很多问题。比如这座通天山,坚固异常,根本凿不动;而这座黑松城,地势较低,此城分水后,南流多而北流少,从而导致……”

谢长晏接道:“北段无水。”

公输蛙很是满意她的敏思:“所以,我想要更好的舆图。不但可见地貌,更可知地势。但派出去的七个弟子全折了,一时间也找不到旁人可以代替……”

谢长晏怔了怔:“你想让我去?”

“错,是我跟你一起去。”公输蛙说做就做,当即起身开始打包,“事不宜迟,咱们这就上路吧。”

“等等!我好像……没有答应吧?”

公输蛙满脸诧异:“难道你要在此等死?”

“请不要说这样危言耸听的话。”谢长晏笑了笑,“正如先生所言,我命大。昨夜的刺客并未得手。陛下的千牛卫还是很尽职的。有他们在,我很放心。反而就此贸然地跟您离开玉京,离开了保护圈,才容易遭遇凶险。你那七个折了的弟子就是前车之鉴。”

公输蛙皱眉。

“还有,先生说得对极了,女子都是很麻烦的,因为要嫁人生子。我也不例外啊。”

公输蛙的眉头皱得更深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极为严肃地说:“你难道真的不知道?”

“噢?”来了,契口马上就要打开了。谢长晏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下一刻,她就听见公输蛙嘲讽地说道:“老燕子根本没有娶你之心。你年纪小,身份低,见识少,易摆布,正好用作缓兵之计。”

汝母婢的!谢长晏在心中骂了有生以来的第一句脏话。

“我要考虑考虑,才能答复你。”谢长晏把各种话忍了又忍,最终这么说。

公输蛙不满意:“那你最好快一点。明天,明天这个时间,不管你来不来,我都走。”

您还是自个儿飞吧。谢长晏在心中道,转身要走,想起来此的正事,只好客客气气地道:“对了,先生您这儿可有玉京的舆图?要详细点的。”

公输蛙挑了挑眉:“你没打开我的见面礼?”

谢长晏一愣。

公输蛙勃然大怒:“多少人哭着求着想要我送他们点东西,你这不识好歹的居然收了我的礼却不看?你给我还回来!马上!立刻!赶紧的……”

谢长晏在他的一连串骂声中迅速退出了帐篷,假装没提过,叫上孟不离就回家了。

公输蛙说的话非常刺耳,但她不太震惊,毕竟,谢家从一开始分析燕王会选她为后的理由时,就猜出了这是帝王用的一招虚棋。再加上来玉京后所见所闻,无论是修运河,还是干旱缺粮,以及广修学堂力推科举,都呈现出一股子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只是,她心中有桩怀疑,未证实时已心绪不宁,一旦证实,公输蛙的这句话就会变得十分可怕。

谢长晏回去的路上,满脑子都是祈祷,可那点侥幸,在打开公输蛙送给她的见面礼——那口半人多高的大木箱后,还是烟消云散了。

箱子里,是一整个玉京舆图的木雕沙盘。

七星大街盘踞其上,层台累榭鳞次栉比,护城河上撒了银粉,瑶林琼树涂了绿漆……若非心事重重,谢长晏真要惊呼一声巧夺天工。

然而,她的目光定在了某处,久久不动。

那是位于瑶光街尾的一座道观,名叫“紫霄”。从舆图上,正好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在它正北方,隔着两重宫墙,赫然就是“陵光殿”——燕王宫的四大殿之一,传说中已经封闭多年的一座宫殿。

谢长晏伸出手指,从紫霄观划到陵光殿,再从陵光殿划回。

四十息后,安静无声——道观的北面无门,围墙外有一条窄窄的巷子,再无别的建筑。

一百息后,门开——巷长六寸,尽头便是燕王宫的宫墙。舆图此处也没有宫门,但若现实中这里有门呢?

三十息后,车停——第一重墙到第二重墙的距离约二寸。第二重墙后,就是陵光殿的庭院。

左拐二十步,右拐有竹,地面为鹅卵石——舆图上,果然雕着一簇竹林。

直行五十步后,进入书房——院深一寸三分。

至此,舆图陈设,跟她脑海中的记忆全部吻合。

谢长晏的身子摇了摇,踉跄后退了几步,“啪嗒”跌坐在地上。

不,不,还不能就此肯定。舆图为虚,眼见为实,我要亲自去看看!我一定要亲自看看,才能确定那天孟不离带我去见风小雅的地点,不是草木居,而是陵光殿!

第37章 得见雪月(5)

心头狐疑的种子拼命挣扎着想要破壤而出,又被她死死按住。

谢长晏咬着牙,起身就要再次出发,但在双手按到门上的一刻,硬生生停住。

门外,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藏着陛下的千牛卫们。她的一举一动,尽在他们的监视中。

这一瞬间,无数段跟谢怀庸对弈打谱的记忆从脑海中飞过,他的教诲一一响起——

“等。”

“看不出对手的棋路,等;看出对手的棋路了,更要等。”

“不要着急说破,不要着急回应,不要让对方发现你已经发现了。”

“如你这般不擅谋略之人,只有等得足够久,才有一线希望赢。”

谢长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缓缓打开门,调转方向去了郑氏的住处。

晚饭后,谢长晏跟郑氏绕着湖岸赏景消食,说说笑笑间,谢长晏跳起来去够树上的积雪,结果乐极生悲,落下时没踩稳,滑了出去,整个人“扑通”一下掉进了湖里。湖面顿时裂了个大窟窿,将她整个吞了进去。

郑氏大惊失色,连忙呼救。

两侧的暗影中瞬间飞出四名红腰带护卫,纷纷跳下湖将谢长晏救起。等孟不离听闻动静赶过来时,谢长晏已被郑氏和丫鬟们抬进了卧室中。

“快去烧热水!快!晚晚,你没事吧?”紧闭的房门内,传来郑氏着急的哭泣声。

孟不离定了定神,当即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两个婢女抱着湿漉漉的衣衫鞋袜,匆匆从屋内出来,去厨房烧水。

走在后面的婢女在拐角处停了一下,没有去厨房,而是扭身去了后院。打开后门,门外拴着一匹马。

婢女从一团湿嗒嗒的衣服里抬起头,她的头发尚是湿的,在寒风中结成了冰屑,但她的眼神火热,带着一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坚决——不是别人,正是谢长晏。

谢长晏把湿衣一扔,上马就走。

玉京的舆图在她脑中清晰罗列,她循着一条条小路,抄近道来到了“紫霄观”前。

天色已暗,长街冷清,紫霄观观门紧闭,有香火味,却无灯光。幸好天上还有明月,照着屋檐下的大钟,如斯清晰。

谢长晏隔着一条街将马留下,自己走上前,沿着紫霄观的围墙走了一圈,北边果然封死了,没有道路。也就是说,想要去陵光殿,只能从此观内走。

谢长晏不敢冒进,只能先找处灌木丛躲起来,身体抖个不停。

掉到冰窟窿,匆匆擦干身体换上婢女的衣服偷跑出来,在寒风中快马加鞭地赶路……一系列的颠簸于此刻变本加厉地反应出来,身体的每处都在叫嚣着疼痛。她咬紧了牙关,极力让自己不要发出声响。

就在这时,远处出现了一个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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