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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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们一半抱着观望态度明哲保身,一半暗地里都是姜仲的私党,自然是对此三竭力赞成。

也因此,这个封后之举就这么一帆风顺毫无阻碍地成了。

与姜家风生水起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好不容易冒了点儿头的江氏,虽然许多对江晚衣的医术都深具信心,但这一次,他却令所有人都失望了一三日之期满后,曦禾夫人不但没有恢复原样,反而癫得更加厉害。原本只是见人咬人,这会儿,便是连光都不能见了。只要有一点光照到她身上,她就狂暴哀嚎,浑身颤抖,宫女们无奈,只得将琉璃窗全部挡上,用黑布遮了个严严实实。这还不够,最后发展到只要听到人的脚步声她也受刺激,于是原本伺候的那些宫人们都只能撤的撤,调的调,仅剩下几人看门。

“……还不止呢!”为姜沉鱼梳头时,握瑜继续汇报她从外头探听来的消息,“她现在啊整天就抱着淇奥侯的衣服缩在墙角里哼歌,脸也不洗饭也不吃,饿了抓三什么吃什么,屎和尿都拉在自己身上。”说到这里,握瑜脸上露出戚戚然的表情,“天哪,你们能想像吗?那可是曦禾夫人啊,号称四国第一美人的曦禾夫人啊。今儿早上我去宝华宫偷偷地看了一眼,还没走到殿门口,就闻到了从里头散发出的臭味……”

“那你见着人了吗?”怀瑾问道。

“我被那味道一熏,就跑回来吐啦,哪还顾得上进去看啊……”

怀瑾轻叹道:“真可怜……”

握瑜“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 “我觉得啊,这是她的报应,据说当初就是她唆使的皇上让小姐进宫的,把小姐害得这么苦。再加上她平日里得罪的人太多,这会儿大家见她疯了,都拍手称好呢。”

姜沉鱼皱了皱眉头: “握瑜,没根没据的,以后这种什么‘我是因为曦禾的唆使才进宫’的话不许再提。皇上是什么样的人物,怎能用‘唆使’二字形容?”

握瑜被训斥了,扁了扁嘴巴道: “是,知道啦……不过,皇上还真宠曦禾夫人呢……你说她都变成这样了,又脏又臭的,连伺候她的宫女太监们在宝华宫里头都待不住,但皇上每天都还去看她,曦禾夫人一看见皇上疯得就更厉害,又哭又闹的不让靠近,皇上每次只好在旁边远远地看上一会儿再走。哎……都说帝王无情,但咱们这位皇上,还真是个痴情的皇上呢。只可惜,对象偏偏要是那曦禾,真真是教别的妃子娘娘们羡慕死也嫉妒死。”

姜沉鱼听着这些是是非非的言论,没有表态,心里却是凉凉一笑——那些妃子们羡慕曦禾,却不知最可怜的人,也许就是曦禾。

她姜沉鱼苦,乃是源于爱不可得;而曦禾之苦,却是真真切切的因爱生恨。

将心比心,她姜沉鱼从来没有得到过公子,在失去公子时,已经难受至此,更何况是曾经得到过、独享过,甚至一直都还跟公子羁绊着的曦禾?

曦禾对姬婴有多爱,就有多恨,恨得越深,则意味着爱得也更多。爱恨交织,构筑成上天入地芸芸众生里那最重要的一个人,突然有一天,那人死了——叫她如何能承受那种打击?

所以,曦禾夫人的疯,是必然。

其实,疯了也没什么不好。

起码,疯了就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管,只沉浸在自己的个人世界里,就可以了。

说起来,还真是有点羡慕呢……握瑜装模作样地叹了会儿气,继续道: “曦禾夫人也就罢了,可怜了东璧侯,跟着她一起倒霉。”

姜沉鱼这才想起那三日之约,惊道: “对了,师兄怎么了?”

“还能怎么样?没治好曦禾夫人,只能受罚了。他倒是挺自觉的,今儿个一大早就去皇帝书房外头跪着求罪了。”

姜沉鱼连忙起身,握瑜叫道: “小姐!等等啊!这钗还没插完呢!”

“不插了。快,吩咐他们备轿。”为了方便她每天去百言堂听政,昭尹特指派了顶轿子给她,但这会儿,怎么觉得轿子都嫌不够快了。尤其是,当她匆匆赶到御书房,却发现殿外空空,并无江晚衣的人影时,心里越发担心,忙找到罗横偷偷问:

“公公,东璧侯呢?”

“呦,淑妃娘娘到了,奴才给娘娘磕头……”罗横作势要拜,姜沉鱼反应过来,顺手摘下手上的镯子塞了过去。

“呦,这怎么好意思让娘娘破费呢……”罗横装模作样地收了礼,才笑眯眯道, “东璧侯没事,娘娘放心吧。”

姜沉鱼心中的大石这才放了下来。

罗横将过程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大致就是东璧侯自知未能完成三日之约,所以从寅时就来跪着了,而昭尹在知道他跪在外头的消息后,没有立刻表态,就那么足足让他跪了两个时辰。直到辰时才降了道旨,说他办事不利,撤去侯位,降为庶民,择日出宫,终身不得再踏进京城。

姜沉鱼吃了一惊,刚想说些什么,就听里面走出一个小太监道: “皇上有请淑妃娘娘。”

原来昭尹知道她来了。

姜沉鱼深吸口气,步入书房,还没走到屋中央,身穿简服的昭尹已在太监的伺侯下匆匆披了件外衣道: “你跟朕去趟宝华宫。”

“……是。”看样子,今天的早朝也不会上了。

昭尹没有坐轿子,只是快步行走,因此姜沉鱼也只得低眉敛目地跟在后头,半路上远远看见了姜画月,刚想招呼,姜画月一个转身走了另一条路。

姜沉鱼张了张发干的嘴巴,很是尴尬。

一旁的昭尹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有表示,加快步伐。三宫里,属宝华宫离皇帝的寝宫最近,因此,一行人等很快就到了殿前。

殿门紧紧关闭,两名宫女正立在门外闲聊,看见昭尹等人,双双吃了一惊,慌忙下跪。

昭尹眼底闪过一丝怒意,冷冷道: “开门。”

一宫女怯怯道: “皇上,夫人不让见光……”话没说完,被另一名宫女扯住,示意她不要废话,乖乖开门。

门开后,一股难闻的气息扑鼻而至。

那是一种潮湿的、腐烂的,臭味与香精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香的是殿内的各式摆设,臭的,自然是曦禾夫人。

只见幽暗的、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曦禾夫人像虾米一样地蜷缩着,发如稻草,身上的衣服也已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散发着一股股令人作呕的酸臭之气。

她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因此对于宫门的乍开,也只是微微瑟缩了一下,将身子蜷得更紧了些。

众人以为看见这个样子的她,皇帝肯定又会生气——就如同前几次那样发火,但这一次,昭尹却出入意料地脸色平静,他站在门口,静静地望着三丈远的曦禾,眼底涌动着深邃复杂的情绪。而那些情绪,最终沉淀成了悲伤,漾了开来。

姜沉鱼将他的这一连串细微表情都看在了眼底,心中长长一叹,然后,没等昭尹吩咐,便轻轻地、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宫女张了张嘴巴,似乎想拦阻,但看了眼昭尹的反应后,还是放弃了。

而昭尹也将目光静静地移到了姜沉鱼身上,有探究,也有期待。

姜沉鱼的靠近,令原本熟睡中的曦禾终于警觉地睁开了眼睛,面容恐慌,下意识地就要尖叫,姜沉鱼连忙抢先一步开口唱道: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仪……”

唱得还是曦禾发疯那天所唱过的曲子,而效果也依旧明显——曦禾立刻停止了叫喊,原本惶恐的表情也逐渐柔缓了。

当姜沉鱼唱到“沧海有泪几人见,总有潇潇雨未歇”时,曦禾布满血丝红肿不堪的眼睛里蒙起了一层水汽。

而当她唱到“求来仙侣采芍药,三生系得今世缘”时,曦禾忽然嘴巴一扁,张开双臂扑过来,牢牢将她抱了个满怀,与此同时,一声呼唤仿佛穿越了千年的颠簸,最终曲曲折折地来到了跟前——

“娘……”

宫女们惊呆了。

昭尹惊呆了。

连姜沉鱼自己,也惊呆了。

天算

“那首曲子叫《流年》,夫人小时候睡不着时,方氏就会唱那首曲子给她听。”御书房内,身姿笔挺的暗卫如是道。

长长的御案后,昭尹靠在龙座上,一手支额,一手扶着椅子的扶手,神色悠然地挑了挑眉毛: “也就是说,曲子是叶染写的?”

“是。”田九犹豫了一下,才道, “叶染其实颇有才华,能词会曲,否则,言睿再怎么贪吃,也不会收他为徒。”

昭尹“嗯”了一声,没就此发表其他看法。

田九又道: “夫人听到淑妃娘娘唱那首歌,且唱得一字不差,宛如原音,就将她当成了最亲近的人。现如今,只有淑妃娘娘可以靠近她,娘娘说的话,夫人有时候懂,有时候不懂,整个人还是浑浑噩噩的……”

昭尹忽然打断他: “沉鱼现在在做什么?”

“淑妃娘娘早上安抚夫人躺到床上去睡觉后,回瑶光殿用了午膳,然后就出宫了。

“出宫?”昭尹皱了下眉头。

“嗯。她去为江晚衣践行了。”

“哦?”

秋叶飘零,染了点点霜,城郊孤亭,无语话凄凉。

姜沉鱼一身文士打扮,身后跟着书童打扮的怀瑾,来此为江晚衣送行。

半年前,江晚衣离开此地,百官云集沿途欢送,风光一时无二:

半年后,他被贬出京,两袖清风,连个仆从都没有,只有一个药箱,依旧沉甸甸地背在消瘦的肩头。

这等境地,看在姜沉鱼眼中,也只有一个“世态炎凉”的结论了。

她从食盒里取出茶壶,再将茶倒进浅口竹叶杯中,双手捧了呈到江晚衣面前:

“沉鱼以茶代酒,恭送师兄,此去天涯,山遥水远,望君珍重。”

江晚衣也用双手接过,一向温文的眼角,竟有微微的湿红:“多谢。”说罢,一口气喝下,正要将茶杯递回,姜沉鱼摆手道:“此杯就当是临行之礼,送给师兄。他日若遇到需要钱财的地方,将杯子送到最大的当铺里当了,也能解一时之急。”

江晚衣听她这么说,知道这必定是很值钱的杯子,一时间百感交集,最后低叹_道:“山雨欲来风满楼,沉鱼,你要小心。”

姜沉鱼淡淡一笑:“那要看是什么风,什么雨……”

“你……”汀晚衣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忍不住道,“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姜沉鱼的眼中依稀有了泪光,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用梦呓般的声音低声道:“如果我收了手,那么,公子的枉死算什么?颐非的冤屈算什么?曦禾的发疯算什么?师走的残疾算什么?而师兄你的被贬……又算什么?”

江晚衣心痛地喊道:“沉鱼!”

姜沉鱼深吸口气,面色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一瞬间的失态不过是看见的人眼花而致,然后,唇角弯弯,盈盈一笑: “无论如何,恭喜师兄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还归你原本就想要的生活……你放心,曦禾我会好好照顾的。”

江晚衣久久地望着她,眼中明明灭灭,最后一一沉淀成了别离: “如此……保重。”

几只乌鸦飞过长亭,风声呜咽,芳草衰黄,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年要早。

江晚衣离去的身影,被夕阳长长地拖在地上,愈显凄凉。

“小姐,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回宫吧。”怀瑾将…件披风披到姜沉鱼身上。

而姜沉鱼凝望着长路尽头几乎已经看不见了的江晚衣的背影,幽幽道:“怀瑾,我要是能跟师兄一起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该多好啊……”

“小姐……”怀瑾没办法回答。

姜沉鱼摇了摇头,打个哈哈道:“不过师兄可不要我。算了,我还足乖乖回宫吧,别忘了,我可马上就要当璧国的皇后了。皇后呢……”

皇后……想当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几曾想,皇兮皇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世事讽刺,莫过于斯。

是夜,当昭尹抵达宝华宫时,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幅画而——各色宫灯明媚又柔和地照耀着五色斑斓的琉璃宫,晶石铺就的地板上,铺着纯手工编织的长毛地毯。曦禾坐在地毯上,穿着一件新衣,因为刚刚沐浴过的缘故,她的头发都还是湿的,像浸了水的白纱。而姜沉鱼,就坐在她身后,用一块干毛巾帮她擦头。

光影交错,姜沉鱼的手,细致温柔。

两位绝世的美人,就那样构筑成了一幅极为赏心悦目的画而,久久留在了在场的每个人心中。

罗横正要喊驾,昭尹抬手做了个禁止的手势,似乎也不忍心让人打破眼前这温馨祥宁的气氛。

姜沉鱼帮曦禾擦干头发后,用根带子帮她把头发扎好。这才起身,正要走,曦禾却反身一把抱住她,着急地喊道: “娘……不走……不走!”

“好好好,我不走,不走。”姜沉鱼温柔地对她笑了笑, “不过呢,我也是要做事情的呀,曦禾你先自己玩一会儿好不好?”

曦禾眨了眨水晶般剔透的大眼睛: “娘要去卖面吗?”

姜沉鱼想了想,点头: “嗯……去卖面。”

曦禾眼睛一眯,满意地笑了: “好。带点回来哦,晚上吃面!”

“好。晚上吃面。”总算哄好了,姜沉鱼又将清洗过的姬婴的袍子递给曦禾玩。在曦禾理所当然地伸手接衣袍的时候,她眼底闪过一丝踌躇,似乎是有点不舍得,但最终还是松了手,接着便看见曦禾抬起头甜甜地对她笑,笑得天真又无邪。

姜沉鱼想,她终归是没办法对这个人心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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