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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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行是想问姻缘还是前程?”

许可一脸茫然地看我。我摊手:“他以前是本地有名的半仙,好多人专程找他看相算命,这会儿大概又犯了糊涂,以为你也是为这个来的。”

“哦,爷爷,我不是来算命的。”

爷爷不理会这句话,盯着许可看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好似将灯来觅火,不如安静莫劳心。”

“这话怎么讲?”

然而爷爷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饼干上面,坐下来专注地吃着,根本不回答她。她看着我,我再度叹气摊手:“不用问了,他大概已经忘了刚才讲了什么。你要住这里就记住了,他神志不大清醒,有时候要起吃的来,能跟小孩子一样满地打滚。讲起话来不着四六,天一句地一句,不必认真。”

许可再看向爷爷,他正安静地坐那儿啃着饼干,吃相十分斯文。他的身材瘦削,花白的头发剪得极短,穿一件干净的灰色对襟棉袄。我知道他看上去完全无害,实在不像我说的那样癫狂,只得补充:“待个几天你就知道了。我把话说前头,就算他说得再可怜,你也不能乱给他东西吃。”

许可点头,犹豫了一下:“你爷爷看起来不到七十岁的样子,保养得很好。”

“你可真会夸人,他本来就只六十七岁。”

她看上去十分吃惊:“那你爸今年多大年纪?”

“五十五岁。”她的嘴一下张圆了,我失笑,“他其实是我爸的师父,我叫他张爷爷,我亲爷爷在我出生前一年就去世了,喏,他和我奶奶的照片挂墙上呢。我从来没见过他,不过我爸长得倒是挺像他的。”

她点点头,盯着我爷爷的照片看,我盯着她看。真是好看的侧影,她的头发烫得微卷,绾成一个随意的发髻,发际线是一个精巧的美人尖,额头饱满,眼睛略凹,衬得鼻梁分外挺直,下巴到颈项的线条更是修长得让我暗生羡慕。我盯着她看算是审美,可是她盯着个去世已经近二十年的老头儿看是为什么?!

她察觉到我的目光,回过头来,我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不移开视线。

“你爸爸做什么工作的?”

我讪笑:“小镇无业游民。”

“哦。”她眼神有些飘忽,指着墙壁上挂的乐器,“这些都是你爸的?”

“琵琶是我的,其余都是他的,他二胡拉得不错,其他乐器都能上手,还喜欢唱点京戏。”

“真多才多艺。这幅字是他写的?”

“嗯。”

靠窗子的书桌上摊着爸爸出门头一天写的工笔小楷,许可轻声念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这是佛经吗?”

“准确地讲,这不是佛经,是佛家偈语,出自《妙色王求法偈》。”

“你爸信佛吗?”

我摇摇头:“不信,我从来没见他烧香还愿。这段偈语我倒是见他抄过不止一次,大概单纯是喜欢吧,对了,有段时间他还抄《资治通鉴》呢。”

她仍旧看着那段偈语,时间长到让我有些奇怪。她抬头,微微一笑:“似乎很有深意。外面对联也是你爸写的吧,隶书看起来也很有功底,真是一位有文化底蕴的老先生啊。”

我暗自觉得好笑,一本正经地点头:“对,他没学历,但文化是有的,满屋子的书都是他的,而且爱好园艺,院子里的蜡梅茶花都是他修剪的。对了,你多大?”

“我今年三十四岁。”

我着实吃了一惊,一下怔住。

“怎么了?”

“哦,没事没事,真看不出来,我以为你最多二十八岁。”

她笑:“谢谢你的恭维。”

“不是恭维,你保养得真好,完全看不出年龄。”

“我不在乎被人看出年龄,女人在各个阶段有不同的美。三十以后其实是女人最好的人生阶段。”

我盯住她,她没有化妆,皮肤依旧晶莹洁白,短大衣松松敞开,里面是墨绿色针织上衣,看得出腰肢纤细,既保持着青春姿态,又有成熟的风韵,确实处于“最好”的状态。我心里乱糟糟的,无数不成形的念头翻涌,急切却抓不住一个重点,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她注意到我的异样,惊讶地问:“你不舒服吗?”

我摇摇头,非常懊悔收了她的钱让她住进来,突然,我急需一个安静的空间独自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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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门再度被推开,来福总算“汪汪”叫了两声,一个顶着满头乱蓬蓬黄发的脑袋探了进来。我走出去,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周锐。”

他小声说:“你爸在家吗?”

我摇头,他顿时收起了那个随时准备拔腿开跑的姿势,大摇大摆走进来,顺手捋来福的头,来福向来讨厌别人的这种亲热,躲开他的手,哼唧着表示抗议。

“哎哟你这死狗还是这么傲娇,一点久别重逢的表情都没有,小心我拿你下火锅。”

来福根本不睬他的威胁,甩一甩尾巴走开了。

他是我的中学同学,和我同届,读完高二后被家里送去英国留学,之后我们一直在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前天他上线还在抱怨英国的饮食是猪食,英国的天气让人抑郁,今天出现在我家院子里,我没法不诧异。

他上下打量我:“咦,你怎么又像是长高了?”

“嗯,我现在应该有一米七了。”

“居然只比我矮六厘米了。打住打住,再不许长了,你一个女孩子长这么高简直不像话。”

我已经十八岁,再长高的可能性似乎也不大了。我问他:“学校放假了?”

“没放假,我跑回来了。”

“哟,你逃学逃得这么坦然啊?”

他反唇相讥:“只上了一个学期学,逃了差不多大半学期课的人居然好意思这么说我?我好歹在英国坚持了一年多。”

我被结结实实噎住,大约这个表情对他来说太罕见,他得意地哈哈大笑,伸手搭住我的肩:“我太想你了,所以不远万里跨越重洋回来看你,你感动得要哭了吧?”

“我感动个屁。”我甩开他的手,“你小心你爸妈打断你的腿痛得哭。”

他若无其事:“我不打算告诉他们。”

我疑惑地看着他,他摊一摊手:“反正学费和生活费他们会定期存到我账户里,我跟他们通话都是通过网络,学校发的邮件是英文,他们也看不懂。只要不给他们逮到,他们怎么知道我在哪儿。我至少可以这么逍遥快活地混个三四年,哈哈。”

啧啧,跟他一比,我哪能算得上任性。我也笑:“你爸就在几公里外的周家大塆大搞旅游开发,你要不想被他逮到,可不该跑到这里来。”

“我说了我想你嘛。”

“你左拥右抱各色妞的照片我看得还少啊,我才不信。”

他一脸吊儿郎当,并不在乎我信不信:“反正我不想留在英国,你看样子也不怎么喜欢你读的大学,不如跟我一起去北京或者上海,想待就待一阵,想玩哪里就去哪里,我家给的钱足够我们两个花了。”

这荒唐的主意在一瞬间竟然令我有点动心,不过也只一瞬而已。我正要说话,许可走了出来:“小朋友,这样诱拐少女可不好。”

周锐有些愣神,转头问我:“她是谁?”

“房客。”

他这家伙果然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大脑可言,居然一点也不觉得我家多个房客有啥不对劲,漂亮的面孔上挂了个痞气的笑,对许可说:“我诱拐她?别搞笑了,她不把我拾掇拾掇卖了,我就要说谢谢了。”

我恨恨地踢他一脚:“你妈杀上门来跟我说这话就算了,你也胡说。你说说我都怎么你了,是骗你财还是骗你色了?”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胡说。我没倒时差,没吃东西,又困又饿,脑子跟糨糊一样。给我做点吃的吧小航,求求你了。”

我去厨房煮方便面,周锐不高兴地说:“我在英国总吃这玩意儿,你就这么招待远方归来的游子吗?”

“我没有丢一包方便面让你干吃打发你就够客气了。”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额外煎了个鸡蛋,再加一碟我爸做的卤牛肉,他这才表示满意。吃完之后打个哈欠,他熟门熟路爬上狭窄的楼梯,倒在阁楼的一张小床上,一下就睡得死死的。

“你男朋友?”许可问。

我摇头:“以前是同学,现在算是要好的朋友吧。”

“他为你从英国跑回来……”

我失笑:“听他瞎掰。他根本不喜欢读书,不想出国,最大的爱好就是各种玩,好在他家有钱给他败。假装留学溜回国这种主意也只有他想得出来,万一给他爹发现,不打他个半死才怪。”

“我觉得他是喜欢你的。”

“他喜欢的只是有人陪他玩而已。喂,姐姐,你都三十四了,还这么满脑子罗曼蒂克的想法,真神奇。”

她也笑了:“你才十八而已,口气这么老气横秋也有点神奇吧。”

“你家在省城?”

她点头。

我心里七上八下盘算着,不得要领,索性直接问她:“你结婚了吗?”

她再度点点头。

“那……你孩子多大?”

她摇摇头:“我们没孩子,也不打算要孩子。”

“我赞成丁克,将来我是不打算结婚的,当然更不想要小孩子。”

她看上去有点意外,迟疑一下问我:“你还这么小,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要我唱高调的话,我会说:不征求小孩子的意见把他们带到世上来,确实是很残忍的行为。”

“慈航,我们都是被这样带来世上的,还是有很多快乐的时刻。”

我笑嘻嘻地说:“都说了是唱高调而已嘛。真实的原因是:我很自私,嫌烦,不想照顾一个日夜啼哭、随意拉撒的小生物罢了。”

“我十八岁时好多想法跟现在不同。”

“我听出这是在婉转批评我幼稚。”

“我不觉得你幼稚,真的。”

真不真都没关系,谁介意一个过客的想法。只有我自己知道,就心理年龄而言,我远不止十八,我脑子里想法多得很,有些疯狂得连自己都看不下去。而眼下,我最大的念头是我爸爸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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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过得过于平静,因此更显得漫长。

许可住了下来。她看我无意做饭,还主动申请下厨。听她要买的食材,我就摇头:“罗勒、小茴香这些玩意儿我从来没见过,新鲜百合、适合做牛排的牛肉也不会有卖的,这种菜谱配齐材料外还得配工具。许姐姐,我们吃点青椒千张肉丝、番茄紫菜鸡蛋汤这样的大众菜好不好?”

她只好听从我的意见用现成的材料做菜。这位姐姐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但做起饭来却有模有样,只是坚决不肯用味精,主张少油少盐,炒出的菜味道过于清淡。好在我和周锐都是要求不高的人,他只要到时间有的吃,我只要不用自己动手做,就都会大力表扬端上桌的饭菜。张爷爷跟平常一样,不是望天放空,喃喃讲些没头没脑的话,就是打瞌睡,再不然就吵闹着要各种他不能吃的东西。我要么给他包饼干,要么给他冲一杯无糖麦片,他倒也能安静下来。

我处于一种无以名状的焦躁状态,周锐跟我讲话,我都懒得搭腔,时时盯着院门。可惜除了赵守恪的妈妈洪姨下班后跑来之外,再没其他人过来。

洪姨显然接到了儿子的电话,细细地询问许可的来历。我在一边盯着,十分意外地发现,许可对着我讲话有些天真,应付起洪姨这样自诩精明的中年妇女来却十分得体,态度客气,却又拉开足够的距离,让对方无法进一步刺探什么,跟和我对话时的表现完全不同。她并没有满足洪姨的好奇,可也足够让人感觉她不算来路不明心怀叵测的那一类人了。

第三天下午,爸爸终于回来了,推开院门乐呵呵地叫我:“小航,我带回来了新鲜羊腿,晚上可以给你做羊肉火锅。”

他一眼看到周锐和许可,怔住。周锐硬着头皮叫他:“何伯。”

我爸横他一眼,懒得理他,看向许可,许可一脸惊讶。显然,她眼前这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曾经是一个高个子,现在初现老态,身材略微发福,背部习惯性地略佝着,穿着不算合体的廉价黑色西装,戴鸭舌帽,配一双灰扑扑的黑皮鞋,一手拿个边角磨损的皮革包,另一手里拖着一只还滴着血水的编织袋,看上去和小镇上来来去去的男人没什么两样,与我顺口胡扯的那个精通琴棋书画兴趣高雅多才多艺的形象则实在相去甚远。

我顾不得说什么,冲过去一把夺下他手里的袋子丢到地上,拉着他出门,一口气绕过一条街才站住。

他抚着胸口喘气:“我又不会打那浑小子,他自有他爹收拾,你着的什么急?”

“不关周锐的事。你跟我说实话,坐院子里的那个女的是不是我妈?”

他一惊,伸手要摸我额头:“你没发烧吧。”

我气冲冲格开他的手:“我问你,她到底是不是我妈?你可得放明白,你要是撒谎我看得出来的。”

“你这是着了什么魔,怎么会觉得那么年轻的女人是你妈?”

“她只是长得年轻而已,其实已经三十四岁了,十六岁生我也说得过去。”

他恼火地瞪着我:“你真是魔怔了,我跟你说了不要多想那件事,你偏不听。我告诉你,她绝对不可能是你妈,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她。”

我堵在心头已经两天的一口气泄掉,坐到路边台阶上,满嘴苦涩,不知道是失望,还是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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