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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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清夜的视线落在那些无声的静物上,紧锁着眉:“我来试试就知道了。”

  弥川闪到他身后,看着他抬起手,尾指银戒亮起一道轻柔的银线,像是水波一样触及了架子上的一个花瓶的瓶身。那段银线像是有生命一般,紧紧缠绕着那细颈花瓶,像是要将里边的东西逼迫出来。过了一会儿,有青色的烟雾慢慢生了起来,能辨别出那是一道人形,像是被活生生地推入了一个小小的门内,然后是痛苦的惨叫声……直到一切渐渐平息,烟雾拢聚成了细长瓶身的模样,噗的一声,散了。

  “是魂炼术,将活人的魂魄锻炼进瓷器中,是一种极残酷却有效的法术。”安清夜轻声说,“有多大的仇恨,才会这样折磨对方?”

  弥川抓住了他的手臂:“那罗嘉呢?”

  “别急。”安清夜直起身子,眉眼间尽显凛冽,“这屋子的主人是谁?”

  这时屋外传来轻微的动静,少年的脚步如猫如魅,轻得像是一片云絮:“屋子的主人,自然是我了。”

  储藏屋壁上的油灯忽然亮了,若有似无的光线明灭,少年站在门口,用一种刻骨而奇异的目光看着这满架的收藏品,轻声说:“这个地方,已经好久没有新客人了。”

  他仿佛没有看到他们,伸出纤长的手指,指着那些瓷器,似是自言自语:“知道这些是什么吗?是仇人。”

  弥川的声音微微发颤:“真是你把那些人烧制进了瓷器?”

  “但凡瑶里的制瓷大师,无一能逃脱这宿命……那是他们欠我的!”昊仲南仰头大笑起来,“炼进瓷器有什么不好?你看它们在这里,千年不改,万年长存。”

  弥川气得浑身发抖:“为什么?罗嘉她什么都没做过!”

  昊仲南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神色复又平静下来,依旧恢复成了那个俊美倨傲的少年,只是微微抬了下颌,将侧脸埋进了阴影中。这么多年的时光,或许,坚强如他,亦需要倾诉的对象吧。

  “元朝皇帝在景德镇设立浮梁瓷局,掌管瓷器烧制,制品专供皇室和达官贵人享用。至元二十年,枢密府下文,要景德镇上供白色瓷器。公文中特别提到,瓷器需‘色白微青,温润不透’,并限时一年。若烧制不成,朝廷的刑罚是极严苛的。镇上人心惶惶。那时我师父掌管浮梁瓷局,日夜为此忧心操劳,却因难以掌控炉温,每每锻造失败。

  “我听闻北方沧州定窑善于制白瓷,便告别师父与师妹阿婵,独自前去寻找烧制之法。

  “一路北行,看遍了朝廷统治之下百姓潦倒落魄的生活,我心中愈发难平。到了沧州,我四处寻找制瓷的师父,大家钻研琢磨良久,还是不得其法。

  那个晚上,我辗转难眠,独自去炉窑查看炉温。偶然之下,竟见到一位老人。那位老先生是奇人,他似乎知道我在担心什么,便笃定地告诉了我一个古法,用这种方法烧制,不仅这种白色瓷器一定能烧成,到时整个景德镇都会无恙,朝廷的统治也绝不会长久。

  “我花了三个月时间,就地炼制出了白瓷百件,找人将这瓷器包装好,送回了瑶里。

  “可是当我回到这里,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

  “浮梁瓷局一片素白,入目皆是吊唁之人!

  “阿婵死了,师父疯了……是那些人!在我辛苦北上寻找制瓷之法的时候,他们以为枢府瓷制造无望,竟想了一个邪门法术——血炼——在瑶里珠山下,造型如女体的火窑,并以处子之血辅以烧制,可以炼成千古奇珍,釉里红瓷器。

  “瓷业工会的人背着师父,秘密商议后决定,假若锻造不出白瓷,就用千年难得的釉里红为贡品,期冀获得朝廷的原宥。

  “那个晚上,他们不顾师父的苦苦哀求,当着师父的面,将阿婵扔进了火窑中——用她的血供奉火神,日夜开窑烧火,制出了一只釉里红茶盏。”

  弥川听得心惊胆战,她分明记得在茶馆里听到的那个故事不是这样的啊……勇于牺牲的少女,竟然是最无辜的受害人!而故事里天赋奇高的少年工匠,竟是处心积虑要复仇的人!

  她看着面容扭曲的少年,哑声问:“所以,你把那些仇人一一炼进了枢府瓷中?”

  昊仲南自怀中掏出了一只薄如蛋壳、流光溢彩的釉里红茶盏,放在掌心,珍重地细细摩挲着:“事已如此,我也无力回天。但是我要为师父和阿婵报仇!我以魂炼术将仇人的魂魄锁入这些瓷器中,让他们日夜煎熬,却不得逃脱。”

  “这几百年间,阿婵在里边受尽折磨,而我,就像是孤魂野鬼……”他重新将那只釉里红茶盏放入口袋,带着极温和的笑,说道,“幸好,我找回了这盏釉里红茶盏,不久之后,我就能见到她了。”

  “那罗嘉呢?”弥川咬牙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小姑娘?”昊仲南微微一笑,“是她缠着我,一直夸我的釉彩画得好。那么,我当然应该送她进那里面看看……釉彩的世界。”

  弥川大怒:“你这个疯子!把她还回来!”

  昊仲南身如鬼魅,已经退出门处。

  木门后还隐蔽着一道石门,这时重重地关上了,他的声音遥遥传来:“别急,很快你们也会永远留在这里了。”

  弥川与安清夜对视一眼,脸色均是一变:他们是在一个窑体中!

  昊仲南想将他们炼入瓷器!

  周遭的墙壁厚实异常,石门严严实实。弥川俯身摸了摸罗嘉的脸,她的体温越来越低,唇色也越来越苍白,整个人似是摇摇欲坠。

  而这个石室却是相反,温度越来越高,弥川只觉得脸颊、背脊上都是汗水。

  “安清夜,这次我们大概真的逃不了了。”弥川索性坐了下来,喃喃地说,“抱歉,是我连累你了。”

  安清夜没回头,还在寻找出口,声音清凉沉稳:“别胡说。”

  生死一线,他却并未怪她,这让弥川心中微安,她想随便说些什么,便打破沉默:“我们也会像那些工匠一样吗?死前受尽折磨,被活活烧死?”

  安清夜走到她身边,轻声说:“我觉得有些奇怪。”

  “什么?”

  “他刚才说,他很快就能见到阿婵了……”安清夜沉思着说,“阿婵被炼入了釉里红茶盏中,怎么见呢?”

  “是啊,怎么见呢?”弥川喃喃地重复了一句,高温烤得她脑袋都快裂开了,身上每一寸皮肤仿佛都皴裂开来,她觉得自己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安清夜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他一直在画一幅釉彩屏风。”弥川低低地说,“那幅画好漂亮……像是《清明上河图》一样。”

  安清夜倏然站了起来,走到罗嘉的身边,探了探她的鼻息。

  “弥川,你朋友的症状……她和那些工匠不一样。”他渐渐明白过来,“他是在注魂!”

  “什么?”

  魂魄……瓷画……罗嘉……

  安清夜猛然间醒悟过来:“昊仲南,这七百多年来,你不是一直在找人帮你注魂吗?我可以帮你。”

  热浪之中,他的声音仿佛能让一切力量平静下来。

  少年的声音劈波斩浪,异常清晰:“你说什么?”

  “你的终极目的并不是魂炼——而是注魂!你想要将自己与阿婵的魂魄注入那幅你精心烧制的瓷画中,否则你就不会蹉跎数百年,还要用无辜的少女来实验了。”

  热焰似乎在渐渐消退。

  “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注魂和魂炼不同。魂炼就像是这些枢府瓷中的工匠,你将他们熔进瓷器,只是想折磨他们。”安清夜强忍住内心焦虑,一字一句道,“而注魂需要将魂魄保持完整无缺。你不是想和阿婵在瓷画屏的世界中一起生活吗?现在只是将罗嘉的魂魄注入你亲手画制、炼成的瓷器中已是如此困难,何况你的下一个目标是釉里红中阿婵的魂魄!”

  “够了。”昊仲南低喝道。

  安清夜长长舒了口气,他知道自己猜对了:“昊仲南,让我来帮你。”

  良久,石门缓缓打开,一阵凉风倏然卷进来。

  那道人影异常孤单:“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弥川悄悄握紧了安清夜的手:“你真的能帮他?”

  安清夜向她微微一笑,神色间尽是从容笃定:“放心。”

  最终还是离开了古窑。是夜,在客栈的露天庭院里,安清夜看着那幅精致的瓷屏风,郑重地问:“你想清楚了吗?我会将你和阿婵的魂魄导入瓷屏风中,一旦开始,便不可逆转了。”

  昊仲南抬起头,发丝落在眉梢,眼神清亮,神色温柔:“想了七百二十八年,我画这个屏风,亦用了近百年,怎么还会不清楚?”

  安清夜微微抿唇,仿佛是叹息:“好吧。这幅画屏我会好好看护,绝不让人毁坏。你们……在那里,可以安心。”

  昊仲南微微笑了笑:“谢谢。”

  “在你去那里之前,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弥川开口的时候,几乎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什么?”

  “那些被困在枢府瓷中的魂魄,你可以放了他们吗?”她小声说,“快一千年了,够了。”

  快一千年了,世事起伏,朝代变幻,还有什么放不下呢?

  昊仲南闭上眼睛,点了点头:“我答应你。”

  安清夜的尾戒中蒸腾起两道银线,分别触向釉里红茶盏和昊仲南,最终又轻柔地汇聚在一起,转向那尊瓷画屏风。

  凉夜漫漫,昊仲南周围却是一片晶亮,仿佛萤火之光,银辉漫天。瓷屏风上的釉彩光华四溢,像是霓虹,因为导入了生命而鲜活起来。

  空气中有晶晶亮的碎片,或许那是昊仲南的记忆吧……

  这个时候,他又在想些什么呢?或许会因为即将到来的重逢而感到满足吧。弥川望向他,他俊美的脸上似是满足,又似是感慨,却始终柔和——终究还是美好的。

  不知过了多久,昊仲南的身子渐渐变成了透明。

  白露未晞,一滴春雨落下来,滴在他的肩上——这样微小的力道,就使他的身子碎开了,如同瓷器一般,散成齑粉,再也寻摸不见。

  弥川低低惊呼了一声。空落落的庭院里,传来清脆的啪的一声,一枚小小的吊坠落了下来。

  是他戴着的那个锁形的挂坠,瓷质的,触手清凉,亦是那一年阿婵亲手做的同心锁……

  弥川有些欷歔。这个夜晚,这样静谧,残缺,却又美妙。

  身后猛然间发出轰的一声,紧接着火焰冲天而起,竟是千年窑火重开——甬道尽头那扇门缓缓合上了,里边的一切大约终会焚毁。

  昊仲南用最直接的方式,释放了那些被苦苦折磨的魂魄。

  安清夜走过去收起了那块屏风,又沉默地走回了弥川身边。

  借着点点星光,画屏上的一切都那样真实,耳边有溪水卷起浪花的声音,大槐树的枝叶茂密,而老妇人蹲在河边洗着衣服。浮桥上的两人携着手,渐行渐远,消隐在了徽州山水深处……这画面,温柔了时光。

  弥川听见安清夜低低地说:“这世界上,多一份爱,多一份厮守,也比恨和分离好啊……”

  罗嘉是在一间崭新的旅店醒来的。坐起来的时候,她第一眼看见了自己的素描。

  “是什么时候画的?”她喃喃地问自己,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罗嘉,吃早饭啦。”弥川快活地推门进来,“饿不饿?”

  “这……是在哪里?”她还有些发蒙。

  “亨特’S驴友客栈。你发了烧,什么都不记得啦?这是我们住的地方啊!”

  弥川看着好友吃着早餐,心底有一个问题已经困扰她很久了……为什么昊仲南说枢府瓷中的秘密能使“元朝统治绝不会长久”呢?

  手机上的电子图书馆存着完整版的《元史》——全书共二百一十卷,她该从哪里开始找?

  “至元二十年……”弥川嘟囔着唯一的线索,搜索到《世祖本纪》,“……那颜从帝征西川军于钓鱼山,战有功,帝亲饮以酒,赏以白金、珍瓷,封枢密使。后那颜叛,至元三十年,历十数年方止息。那颜俘,叹曰:珍物误我,大悔之。”

  “珍瓷?”弥川隐约明白了什么,翻开手边的《浮梁瓷局陶录总说》,寻到“轶闻”一页:元枢府瓷极品者,纯白,薄如琉璃。细观之,有幻象如云翳,显心底所思所欲求,似隐似现。

  如醍醐灌顶,弥川这才明白原来那位老人教昊仲南在那些上供的枢府瓷中注进了最最隐秘的东西——每个人心中的欲望。

  皇帝将那些瓷器分赏给枢密院的大将们,那些将领却会在枢府瓷中看到更多权力与野心,进而引发接二连三的叛乱,自然会导致元朝根基不稳。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武力如此昌盛的蒙古王朝,最终却只在中原统治了不到百年。

  弥川不由有些怅然,王朝起落,翻云覆雨等闲间,原来只是缘起于那一片薄薄的瓷器……

  有人敲门。

  安清夜从门口探进头来:“小淘仔呢?我带了玉米肠给它。”

  哐当——饭碗掉地的声音。不用回头,弥川就知道是好友的“被帅哥吸引症”又犯了。

  她挠挠头:“小淘仔差点被烤成肉干,尾巴还秃了一截,现在还在忧郁呢。”

  而身后的罗嘉扑上来就问:“帅哥,我能帮你画幅素描吗?”

  林弥川看着安清夜惊恐地摔门而去,忍不住哈哈大笑。

  过了很久,安老板发了短信过来:“下次带你们去个地方吧,水灵灵的很滋润,能让小淘仔把皮毛养回来。”

  “嗯?是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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