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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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待她回答,他便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色泽一样,容量一样,气味一样,重量难以预估。一瓶是高纯度烈酒,没有酒量的人,只需要一杯的三分之一,就会酒精中毒,坊间给它一个专属称谓,叫‘断片酒’;而另一瓶怎么喝都不要紧,单从外表,没有人分辨得出。”

  他又用力将两瓶酒摇晃了一下,放在她面前:“不仅口味相同,连摇晃后产生的泡沫密度都一样,一瓶是原货,一瓶不是,你怎么分辨?”

  “……”

  陈嘉郡盯着他放到她面前的酒,把自己盯成了一个问号。

  “鉴别一样未知的东西,五官中的眼、耳、鼻都失效,那就用最后一个,你的嘴。”

  陈嘉郡心头一颤:“这不好吧!”

  柳惊蛰眼神一挑,丝毫不带善意。

  他打开酒瓶,拿来一旁的玻璃杯,倒了一杯。

  熟练地晃了一圈杯体,“啪”的一声,他将这杯酒放在了她的面前。

  “喝了它。”

  陈嘉郡震惊极了。

  她的脸白了一圈,又迅速地红了一圈,她想他在说什么,他就算再不喜欢她这个“责任”也不能这样啊,他这是……虐待儿童!

  柳惊蛰双手抱臂向后一靠,好整以暇地盯着她。他读得到她心里的每一个内心活动,挺有兴致地出声:“怎么,对从不认识的宵总你不防,对我你倒是防得挺快啊。”

  其实仔细想想,柳惊蛰这话完全是强盗逻辑,偷换概念。

  人家宵总陪着笑着,陈嘉郡当然防不胜防;你柳惊蛰一来就干这个干那个,坏事都在人家眼皮底下做给她看,陈嘉郡就算是蠢她也不会不问句“为什么”吧。

  可是陈嘉郡这人,她有几斤几两都被柳惊蛰抓在了手心里。

  这会儿柳惊蛰一句重话出来,陈嘉郡几乎是在做自我检讨了。柳惊蛰让她从小接受党的教育,思想建设相当到位,最擅长的就是批评与自我批评。柳惊蛰这十年虽然对她很少亲近,但也从不对她说重话,方才那一句出来,陈嘉郡就知道,她的监护人真的生气了。

  “没有,我怎么会!”

  她辩白了一下,壮壮胆,就做了一件让她这句辩白看起来更有说服力的事——立刻拿起眼前这杯水,以喝白酒的气势,一口闷了下去。

  陈嘉郡在喝下去的那一瞬间,气贯长虹。

  在这种气贯长虹的气势之下她都把自己感动了,不禁想,说不定柳惊蛰会忽然扑过来,一把夺走她手中的酒杯,心疼地吼她:孩子你怎么那么傻?我怎么可能真要你喝!

  “慢点喝,”对面适时地响起一阵声音,柳惊蛰事不关己地说:“等下有你好受的。”

  陈嘉郡的心一片冰凉。

  这世上还有比他更没有良心的监护人吗?

  几分钟之后,陈嘉郡就发现:真的没有了。

  喝下去的高纯度酒精开始发作,她不胜酒力,浑身无力,别说交流,连站起来都很困难。更要命的是,她的视力甚至都开始受到影响,变得模糊,就像高度散光,看什么东西都带着一层光晕,四周都被晕染得不真实。再过一会儿,她连坐都坐不住了,软绵绵地只想往沙发上倒。

  柳惊蛰终于起身。

  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盯着她。

  “很难受是不是?”

  她没有醉酒的经验,第一次尝试,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想象一下,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宵总,你觉得你会怎么样?我提醒你,他给你的那瓶,喝上去像果汁,酒精度可绝不止这个程度。”

  她点点头,往旁边一倒。

  柳惊蛰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左手。

  陈嘉郡第一次和他如此贴近,心中蹿起一股异样的感情,这份感情浓烈得几乎冲散了此时身体所受的醉意。

  然而下一秒,她就看见,柳惊蛰不知何时手上已多了一把瑞士军刀。很小很精致,纯白色的刀身,在灯光下泛着冰冷的色泽。

  “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做,我教你。”

  他用力抓住她的左手不让她动弹半分,手指熟练地挑开刀头,朝自己手中紧紧抓住的那双年轻的手,手起刀落。

  陈嘉郡疼得整个人一缩,蜷成一团,两眼溜圆:“干什么!”

  “……”

  柳惊蛰简直要鄙视她了:“鬼叫什么。”

  很快地,一点点的红色小血滴从手指涌出,顺着伤口蜿蜒而下。

  陈嘉郡毕竟是个没见过生死的小孩,去医院验个血都会在胸前画个十字求保佑。虽然疼,但她却没有哭,内心的不理解与震撼已经远远超过了疼痛带给她的感觉。

  “怎么,清醒一点了?”他看着她猛地弹起来又生龙活虎的样子,挺欣慰,“将来遇到这种事,被人灌醉,记得就这么做。”

  看她被他吼住了还没回神的样子,柳惊蛰不厌其烦地又让她重复一遍,“把我的话记住了没有?”

  她这才点点头:“嗯。”

  柳惊蛰稍微满意了点,用餐巾纸一点点擦去她手指上的血迹,又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一个创口贴,迅速地贴了上去,最后在创口贴的表面覆盖上厚厚的一层干净的餐巾纸,用透明胶绑住手。他替她止血的动作熟练无比,显然这些事他经历得太多以至于丝毫不陌生。

  陈嘉郡虽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也还是个惜命的平凡人,一见他这有什么用什么的方式,她实在不忍心看他对她的身体如此不负责任,“卫生课上老师讲了,要用医药棉花包伤口,餐巾纸有细菌。”

  柳惊蛰嗤笑一声:哟,这会儿倒知道怕死了呀?

  “哪来什么医药棉花,”他对她这种应试教育的产物最烦,“等你照着课上那套来,找不到棉花你血早就淌完了。有什么就用什么,时间就是生命,学点有用的,别整天信那些没用的。”

  陈嘉郡挺郁闷。

  这人就不能好好说话,给人多点爱吗?

  “柳叔叔,你还会随身带创口贴哦?”

  “个人习惯,应急的东西。”柳惊蛰低头一边包扎,一边对她道,“最能令人从醉酒状态中清醒的感觉是什么?是痛感。而人的表皮受伤,是最容易获得强烈痛感的方法。你的手指,只需轻一点划伤就能有这种效果,而且还不致命。当然你不能朝手腕割下去,那是动脉。不过我想你也没那么蠢,否则走出去别说这十年是我教的你,我丢不起这个人。”

  原来他是要她明白这社会的厉害,这自我保护的处世之道。

  不惜残忍也要令她记得。

  “陈嘉郡,记住你现在的感觉。”

  他放下她被包扎好的左手,眼里一片幽深。

  “做事欠考虑,不顾后果的下场,往往就是你现在这个样子,任人摆布,无力反抗。你知道你今天如果落入其他人手里,你的下场会怎么样?绝对不止被人灌醉这么简单,你会遭遇更难堪、更耻辱的事。你的人生,或许都会从此改变。你是不是认为,你有我这个监护人,所以无论发生任何事,都有我替你解决?陈嘉郡,有句话我不妨坦白告诉你,接手你的监护责任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奉命行事。在这个世界上你有的力量不是我,而是你自己。你早一天明白这个道理,就能活得长久一点。”

  兵法中讲瞒天过海,三十六计的第一计就是它,千百年来的生存之道,是七情六根都要对天隐瞒。而她连一个情窦都瞒不了,要直面的薄情竟就来得这么早,早得她还来不及长大,大到足以扛下再多一点苦。

  酒精的后劲此时上涌,陈嘉郡“咚”的一声往前一栽,柳惊蛰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恰恰让她倒在了他的胸膛处。

  这天晚上,方是非被持续的电话铃声吵醒,睡眼蒙眬中他挣扎着伸手拿到了放在床头的手机,看了眼时间:午夜十二点半。

  看了下来电显示,不能不接啊,方是非头痛地接起电话:“干什么啊你?”

  电话当然是柳惊蛰打来的。

  柳总管在那边问他:“有件事想问你,你那边接到人被‘原货’那种酒精灌醉,你怎么处理的?”

  “这话说得,像是你没处理过似的。”

  方是非闭着眼继续睡,不明白柳惊蛰这人半夜三更打电话骚扰他就为了跟他扯这个淡?

  “你自己遇到这种事不要太多,你来问我?”

  “我很久没碰了,最近市面上流行的都是新货,我对它把握不准。”

  “那你也应该去找医生呀。”找他一个同样给唐家打工的群众干什么。

  “我不信理论,我信实践。”

  这算是在夸他实践经验丰富?

  但谁稀罕有这种实践经验啊。

  “喝得不多的话没关系,会多睡几天而已,醒了多喝水,最近一段时间不要碰含酒精的东西就行了。”

  “如果是个十九岁的小女孩呢?”

  “……”

  方是非在电话这头沉默了,半晌过后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方是非两眼一瞪:“柳惊蛰,你这个变态,荤素不忌到这个地步?!”

  柳惊蛰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就在这里,对待私生活他光明正大,不藏不掖。每每被拍见报他也一笑置之:他光棍一条,工作之外不想女人想什么?这么正常的事他藏都不想藏。久而久之八卦媒体的各位同仁拍着拍着都对这人拍出些敬意来了:太体谅他们的工作性质了,这么好说话的豪门高层哪里找。所以柳惊蛰虽然私生活见报多,但风评不差,记者同仁们也给他面子,专挑质量高的照片发,把他拍得光明磊落,和女人约个会都能拍出高层会谈的气势来。

  方是非知道柳惊蛰的私生活不空白,但十九岁这个、这个也太伤天害理了吧……

  柳惊蛰被他一声吼震得耳朵难受了下,眉头一皱骂了回去:“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人在我这里,”他喝了口水,愁得不行,“是唐律的那个表外甥女。”

  “……哦,是她啊。”

  方是非恍然大悟,顿时断了联翩浮想。

  陈嘉郡他是知道的,唐律的表外甥女,丢给柳惊蛰负责监护责任的小姑娘。唐律别的没有,大家族表亲有一群,执掌唐家后身边跑来一堆外甥外甥女,亲爹亲妈一个比一个混,混不下去了就指示小的来找表舅舅。当然,做出这种事的前提是他们不了解唐律,完全不明白这个能将唐家一手整合起来走到如今地位的人是什么样的性子什么样的口味。他们要来分一杯羹,唐律也不拦着,但几个回合下来就让这些人明白了,唐家水深宅险,这一杯羹要分到,要赌的代价,自己掂量掂量,掂量不起的,自己看着办。没多久唐家就又恢复了平静,最后留下来的就一个人,陈嘉郡。

  把陈嘉郡留下来的人自然是唐律,至于他为什么单单让陈嘉郡留了下来这也已经成了个谜。当然最令人不解的还不是这个,而是唐律转手就把陈嘉郡的监护权交给了和唐家毫无血缘关系的柳惊蛰。

  柳惊蛰,人称“柳总管”,唐家实权人之一,唐律的心腹大将。三月惊蛰天,春雷滚滚,万物出乎震,震为雷,动物入冬藏伏,不饮不食,称为蛰,蛰虫因惊雷而出,故曰惊蛰。唐律就曾说过这人因缘际会在这样一个出生日得了这样一个名字,将来势必是要不同凡响的。

  这三十年来,柳惊蛰是否能离开唐家这不好说,但唐家显然已离不开柳惊蛰。从柳惊蛰被称一声“柳总管”开始,唐家的秘密就被他掌握了三分之二,还有那三分之一是他不想掌握。人嘛,知道太多总是不好,秘密这种东西,知道一点可以防身,知道两点可以利用,知道三点就会引来杀身之祸了。柳惊蛰十几岁起开始做事,二十多年风雨过来早被磨成了一条人精,唐家上一代的事就给了他很深的感触:什么唐卫两家,什么血海深仇,最后成就的还不是唐律?

  所以当年,唐律将对陈嘉郡监护权的打算在他面前摊牌的时候,柳惊蛰的心情不是有一点复杂,是复杂透顶了。

  他第一反应就是装死:“我还小哇。”

  “……”

  那天他这语气一出来,把当时在场的方是非都吓了一跳。中国人讲“以柔克刚”,柳惊蛰这些年在唐家将这四个字发挥到了极致,至阴至柔,形色无常。但谁也想不到这会儿谈正经事,他为了逃避责任居然不惜放下身段卖了一手好萌。

  唐律也不是省油的灯,顺水推舟:“年纪不大照顾不了一个小女孩是吧?也对,你干点你这个年纪该干的事好了。”

  唐律这话一出来,柳惊蛰就有种预感,大事不妙。

  彼时柳惊蛰二十岁,放寻常人家或许是小,但在唐家早已是历练多年成了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唐律十六岁就接手了八岁外甥唐硕人的抚养责任,在他面前,柳惊蛰深知自己那点萌卖得相当没有说服力。

  唐律将手边的文件朝柳惊蛰面前一推,气定神闲:“方伯那边有笔陈年账,你去追回来。”

  “……”

  柳惊蛰一听就明白这是个不能跳的坑。

  方伯就是方是非的爹,同样效命于唐家。方伯手里有笔陈年债,债务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早就成了一团烂账,连亲生儿子方是非都躲着走。方伯这样的老江湖,自知这笔债是收不回来了,但方伯毕竟威望仍在,所以年底唐家入账时仍把这笔债当作应收款,而不列入坏账,给他这个债权人保存着颜面。如今唐律旧事重提,一下就把柳惊蛰给克住了:要么去追债,要么去当爹,你选吧。

  柳惊蛰被他克得简直心绞痛。

  “行了行了,”他败下阵来,破罐子破摔,“你那个表外甥女的监护权我负责了,行了吧。”

  ——年轻人,为什么总是被人一激将就犯错误呢。

  这一晚,柳惊蛰将陈嘉郡抱进客卧后,居高临下看着这个“责任”,深深地反思自己当年一时意气揽下的这个监护权。

  和方是非打完电话后他松了一口气,不可否认内心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了下来。

  今晚对陈嘉郡做的事,柳惊蛰是自己跟自己赌了一把。

  赌她会懂,赌她值得。

  教一个小孩子不要玩火,对她讲十遍“不可以”不如让她玩一次火烧到自己,这才会断了念想绝了后患,令她彻底记得教训。他懂这个道理,也做了这件事,但后果不仅是她需要承受,他要承受的显然更多。忧患与重压会使人与人之间变得亲近而不涉及爱,“爱”关乎太多悲恨愁苦,不堪其重,而亲近不会,亲近是越亲越近还不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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