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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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兰很满意的笑了。

时隔半年,再见康姨妈,却见她一身宝蓝色亮新绸描银缠枝刻丝褙子,头梳一个圆髻,绾了一对金丝翠玉扁方,腕上挂朱红香珠一串,显是刻意打扮过的,却依旧显苍老许多。她一见明兰,顿时露出一个鼻孔笑嘴角不笑的表情,转头对太夫人道:“都说我这外甥女是个有福气的,摊上你这么个厚道的婆婆,果道如此。瞧她这气色,都能掐出水来了。”

太夫人心里别提多舒畅了,眼角的皱纹都扬成了飞仙状。明兰笑笑,故意作出一副走动艰难的样子,挺着大肚子朝她们俩福了福,然后径自坐下。还未待太夫人开口,康姨妈又发作了,她沉下脸色,斥道:“长辈还没说呢,你就这么坐下了么。”

明兰在太师椅上调整坐姿,故作惊讶:“姨妈不叫我坐么?”说着又抚了抚了肚皮。

康姨妈一噎,大声道:“那也得待长辈说了,你才能坐。”她一脸鄙夷的看明兰,“什么规矩!你祖母就是这般教养你的么!才出阁多少日子,这就忘了我妹子素日对你的教导?!”

时至今日,明兰不觉得自己还有必要忍耐这个神经病,当下也沉了脸色道:“姨妈慎言。我是小辈,姨妈教训也就罢了,可我祖母却是太太的婆母,说起来也是姨妈的长辈。姨妈在小辈和亲戚面前,这般议论长辈,又是什么规矩?!”

康姨妈一口气上来,大吃一惊,这是明兰头一次这么犀利的反驳她,印象中那个唯诺的庶女竟敢这般待她?她当即冷笑道:“果然仅是不同往日,攀上高枝了,口气也不一般了,也敢顶撞长辈了。”

明兰眉头一轩,昂然道:“不论高枝低枝,但凡我有口气在,也容不得旁人这般诋毁我祖母。姨妈若是心头不顺,咱们这便去太太跟前说个清楚。”她倒要看看王氏站在哪一边。`

康姨妈捏帕子的手指关节都白了,气的脸色发紫,明兰神色自若,自顾自的拨着茶碗里的茶叶,太夫人一见情势不妙,赶紧出来打圆场:“成了成了,你们姨甥俩一人少说一句。明兰也是,你姨母素是刀子嘴豆腐心,你还不知道么,置什么气。”

明兰看看她,悠悠道:“我还真不知道。”

“你!”康姨妈差点要站起来,太夫人忙过去把她按住,对明兰道,“好了,少说两句,你姨母到底是长辈。”明兰坐的四平八稳,皮笑肉不笑:“长辈也分个远近亲疏,我自小是祖母跟前大的,倘若由着旁人这般说她而不作声,我也真是枉为人了。”

这次连太夫人也吃惊了,这一年来,不论明兰暗地里如何计算,于面子上她从来都是一团和气,言语温和,今日竟这般尖锐,实属罕见。

这场会面注定不欢而散,明兰连话都懒得多说了,只冷笑着把茶盖碗倒扣在海棠木小翅几上,丹橘一阵心领神会,朝身边的小丫头使了个眼色,那丫头转身轻悄出门,外头小桃很及时的来报:“常嬷嬷来了,请夫人过去呢。”

明兰诧异,转眼去看丹橘:不是这个暗号呀,啥时改了。丹橘比她更惊讶,未等她反应过来,那边的太夫人正殷勤的向康姨妈解释:“这位常嬷嬷便是我那白氏姐姐的奶母。"

康姨妈闻言,当即冷哼一声:“一个奶母罢了,好大的排场。我说妹妹,也是你太宽了,哪有叫下人这般蹬鼻子上脸的,还叫夫人撂下长辈去见她。”

太夫人面露为难的笑容,什么也没说,效果很好。

明兰神色镇定,淡淡道:“姨妈有所不知。常嬷嬷也是好人家来的,父亲原是秀才,家道中落才在白家当了乳母,始终不曾入过奴籍,何来下人一说。侯爷说了,因为白家如今已没什么人走动了,便将这位嬷嬷当自家亲长看待的。我如何敢不从。”此刻她真诚感谢顾廷烨的先见之明,早早将常嬷嬷的身份抬起来,便事事好说了。

“侯爷常说,当初他在外头最艰难之时,得这位常嬷嬷助益良多,悉心关照,如今想来,真不是亲人胜似亲人。比之那些面和心不合的亲戚,只知占便宜打秋风,这位常嬷嬷实可敬的多了。侯爷吩咐我千万不可怠慢。”明兰越说越顺嘴,一边说一边留意那两人的脸色。

只见太夫人面上还带着勉强的笑容,康姨妈脸上就一阵青一阵红。

“如此,我便先告退了。”

明兰优雅的站起来,捧着肚皮,扶着丹橘,愉快的离去。出去后,明兰一问,才知并非小桃乱改暗号,而是常嬷嬷真来了,明兰顿时笑了。这段日子常嬷嬷常来与明兰说话解闷,讲些市井乡村的野闻趣事,打发日子倒也不闷。

“明年这会儿,小少爷定然满地爬了。”常嬷嬷笑眯眯的看着明兰的肚皮。

“嬷嬷怎么知道是个儿子?”明兰揉揉后腰,自顾廷烨走后,这肚皮忽然长的飞快,原本穿的宽松些还看不出来,如今已是个典型的大肚婆了。

“夫人是个宜男相,瞧这肚皮尖尖,盆骨又圆圆的,九成九是小子。”

明兰失笑,半疑惑道:“嬷嬷会看?”

常嬷嬷掂起篓中的针线,得意道:“老婆子看人几十年了,眼毒着呢。”她微微侧头,似想起了往事,半炫耀半怅然道,“那时家里头难,吃了上顿没下顿,头里几个都没站住,我连稳婆都做过。一直待进了白府,奶上了大姐儿,老太爷出手阔绰,家里日子才好过。说起来,年儿他爹和大姐儿只隔了三个月呢。唉,一转眼,两个都…”提起这些,她不免黯然。

明兰去握常嬷嬷的手,温和道:“难为嬷嬷了,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都过来了。老天有眼,以后苦尽甘来,嬷嬷定有享不尽的福气。”常嬷嬷本就是个大咧咧的性子,闻言倏然开朗,明兰又道,“嬷嬷年纪大了,还常来瞧我,真是辛苦了。”

常嬷嬷摆手道:“哪里的事。别说烨哥儿走前吩咐过的,便是没有,我也要常来的。再说了,如今燕子也嫁人了,年儿又忙着读书上学,家里清闲的很;还能蹭顿饭吃。”

“年哥儿这段读书可好?”

“好,好,都好。”常嬷嬷眉开眼笑,“先生好,学问渊博,同窗也好,尤其是夫人娘家的长栋少爷,待人极好,这么个金贵人,一点架子都没有。一回还来我家吃过饭呢。”

明兰笑道:“我两位哥哥都成家立业了,四弟在家也是寂寞,有年哥儿这么个年龄相当的好友,一道读书上进,再好不过了。”说着,两人一齐笑起来。

常嬷嬷摸爬滚打几十年,冷暖世情见识不少,叫人捧过,也尝过白眼,最是泼辣明白的,与她说话十分痛快;因如今风平浪静,常嬷嬷始终一副和气模样,叫明兰险些忘了她辉煌的战绩。很快,见识的机会到了。

随着康姨妈频繁上门和太夫人联络感情,常嬷嬷渐也听到风声,夏荷更私下透露‘那康夫人好生令人厌烦,动辄叫我们夫人去作陪,夫人推脱了几次,太夫人那边便言语不好听了’云云。常嬷嬷一听,便留了心眼。那日,康姨妈前脚上门,后脚常嬷嬷就风急火急的来了。

明兰刚把向妈妈打发了,她足足在嘉禧居磨叽了小半个时辰,话里话外都透着要挟之意,明兰全然不去睬她,所谓的贤良名声跟自己的身体健康相比,根本不值一根毛。

常嬷嬷知道后,二话不说,直奔萱芷园。

康姨妈见了常嬷嬷,劈头便是一阵冷言冷语,常嬷嬷也不气恼,客客气气道:“老婆子倚老卖老,替夫人道个不是了。实则是夫人身子重,不好时常挪动,想来两位都是长辈,也不会这般不体恤的。”康姨妈冷笑连连,“感情天底下只她一个生孩子的,仗着肚里有货,托大拿乔,不敬长辈…”

她话还没说完,常嬷嬷当场把一旁茶几上的果碟扫在地上,竖起眉毛,对着康姨妈满脸横肉,声如铜铃,直震得屋顶发嗡。

“哈,长辈,哪门子的长辈!我敬你是夫人的娘家人,才敬你一声姨太太,还真把自己个儿当碟菜了!睁大你的眼,仔细打量打量,这家人姓顾!亲家姓盛!你康家是盛家的连襟亲,跟咱们顾家更是转了几个弯儿的亲!来这里充什么长辈!”

太夫人目瞪口呆,有心想喝止,常嬷嬷的言辞却如泼天大雨般来,叫人插不上口。

常嬷嬷骤然撒泼,两旁的丫鬟婆子都惊呆了,只见她站在厅堂门口,叉腰大骂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里外谁人不知夫人有着身孕,便是亲家老太太和太太都不大来打扰夫人养胎。如今倒好,来了个不知狗头嘴脸的姨妈,三天来头来摆架子充老大!我呸,要是咱们侯爷的骨肉有个好歹,你那三两重的骨头赔得起么?!”

康姨妈打出娘胎还没叫人这么辱骂过,直气的浑身发抖,几乎瘫软在椅子上;太夫人终于换过起来,大声道:“你胡说什么!你们都是死人哪,还不快把人拉出去!”

常嬷嬷骂完这些,也不等人来拉,径自出了门,站在外头庭院来,拿出当年在猪肉摊上吆喝的嗓门,嚷嚷道:“…什么东西!自家死了人哪,奔丧都没这么勤快,没半分大家夫人的模样,三天两头往这家跑,不知道还当是多近的亲戚,别是来打秋风的罢!”

她大摇大摆的往外走,两旁仆从因事先未得太夫人的指令,又碍着顾廷烨的威风,不敢当真去推搡常嬷嬷,只由得她一路走一路破口大骂,越骂越击中要害。

“…满天下去问问。哪个体面人家,会教七八个月的大肚婆整日来回跑的!有人倒好,还蹬鼻子上脸了,更有那装傻充愣的。怎么的?!打量着侯爷若是无后,能便宜了谁不成!”

出了萱芷园,多事看好戏的人,一路上指点说闲话外加轻声讥讽的,常嬷嬷见人多,便愈发使性,跳着脚,指着萱芷园的方向,口沫横飞大骂:“…我告诉那起子黑了心肝的东西,我那烨哥儿没遂了你们的心愿,如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她是个明白人,明兰把澄园内外管的头头是道,她便不再插手半分。顾廷烨这次出门,她自知他的顾忌,只在明兰不方便出手时,装疯卖傻,倚老卖老一番便是。

声音远远传出,朱氏在屋里轻轻哄着小女儿睡觉,屋里的丫鬟婆子俱是噤声,不敢言语;邵氏在屋里焦躁难安,走来走去,娴姐儿走进来,示意丫鬟把门关上。

“娘,咱们下盘棋罢。”女孩拉着母亲坐下,轻声道,“外面的事,跟咱们没关系!”

康姨妈气的瘫软,几乎叫人扶着出去的,她这辈子还没在外头这般丢人现眼过,好一顿鸡飞狗跳的闹腾,常嬷嬷老当益壮,中气十足,从萱芷园吼到澄园,一路上引无数围观群众,只差连忙活修葺工程的泥瓦匠都引来了。

饶明兰早有耳闻,此次也被这般战斗力给惊呆了。

咽下惊讶,吞下口水,当晚,吃饱喝足后,她悠闲的散着步去给太夫人赔罪,连声道‘常嬷嬷脾气不好,请多担待,待侯爷回来,一定叫侯爷去责备’(言下之意,现在是不好责备的),还一脸真诚的表示‘常嬷嬷年老糊涂了,满府里谁不知道您是最宽厚仁善的,那些污糟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呀’。

不到半天功夫,侯府内外就满是风言风语,很多事情不喝破则已,一旦喝破便是全然没脸了。太夫人直气的一佛升天,她只想钓两条小鱼消遣,谁知却引来一条大白鲨。被骂了还白骂,她这辈子都没这么抑郁过!

屋漏偏逢连夜雨,没过两日,廷灿哭哭啼啼的回娘家了,她一头栽进太夫人的怀里,连哭带骂的指着丈夫不好。

“…一开始还装模作样,房里原有的那几个,我当没见着,也忍下了。如今越发不成样子了,连我身边的丫头也摸上了。被我撞破,却说只是在教她写字画画!”廷灿又哭闹又跺脚,全然没了以往那份清高,“我说了他两句,他却来哄我什么‘名士自风流’,我呸,他算什么名士,读了半瓶醋的书,联出来的诗句还没我工整呢!没法在我面前充才子的款儿,便去教小丫头歪诗艳曲。哼!这份货色,便是入朝拜官,也是嫉贤妒能的料!”

太夫人胸口发疼,只堵得欲裂开一般,大声责骂道:“小姑奶奶,这个时候你就别添乱了!早跟你说了,嫁了人后少摆弄你那些学问,诗啊词啊的,若是姑爷有性,便凑个趣,添些闺房之乐,你倒好,还炫耀上了!哪个男人不好个面子,你还削他面子!你你,你…你让我怎么办?你当还在做姑娘呢,事事由着你来。男人摸几个丫头,当的什么事!”

“咱们夫妻吵嘴,只是屋里的事。谁知婆婆吃饱了撑的,送了两个丫头过来,如今,如今…”廷灿哭的厉害,不依不饶的扑着太夫人的袖子摇晃:“我不依我不依,娘你给我想想辙罢。娘,你去替我说说,替我说说!”

凡是有利必有弊,嫁入公主府,虽不必再仰顾廷烨鼻息,却也不能替女儿去撑腰了,太夫人不由得长长叹气,“你那婆婆是公主,是皇室贵胄。只有她说人的,哪有人说她的!”

看女儿哭的可怜,她一阵脑袋发晕,嘴上自然就出来了,“我早跟你说过,男人要哄着来,你看你二嫂,哄得你二哥野马般的性子跟绕指柔般。你但凡把姑爷笼住了,看你们夫妻和睦,公主也不会如何的呀。”

好说歹说,絮叨了半天,支了不少招数,看着女儿垮下的肩头,楚楚可怜的出了门,太夫人怔怔的坐倒在罗汉床,半响无语。过了好一会儿,向妈妈才端着热茶盅上来,轻声宽慰道:“您且宽宽心,少年夫妻,哪个不吵嘴的,床头吵架床尾和,回头他们自己就好了。”

满室昏暗,太夫人看着一灯如豆,神色倏然变得铁硬,森森道:“你也看见了,若再这么下去,我这一儿一女,只有看人脸色的份。时至如今,不动手也不成了。”

向妈妈轻轻叹了口气:“您可都想好了。若是成也就罢了,若是不成,您的名声,您的脸面,那可全都完了。”

太夫人笑的苦涩阴冷:“什么名声,脸面,那都是虚的。何况,我如今的名声又能好到哪里去。我若什么都不做,将来的日子,我不猜也知道。不过是在人屋檐下讨口饭吃,看那盛明兰的脸色过日子罢了。可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这大半辈子,不能这么白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年终台账做完了,接下来的日子应该会空闲些,尽量多更吧。

第168回 东风吹,战鼓擂:不知生活的艰难,任性挥霍着人生的机会,活该!

一入六月,肚皮大到一定规模,明兰平躺在榻上,把书本靠在肚皮上就能看了。肚里的小混蛋开始不守江湖规矩,要么久久没有声息,要么忽的猛动几下,太医切过脉,又反复诊查,笑说一切正常,面对此情此景,明兰只生恨自己上辈子学的不是妇产类专业。

临近生产,崔妈妈愈发警觉,两眼绿莹莹的怪骇人的,看着院里的哪个都不像好人,明兰入口的一汤一饭一茶均要仔细查验,眼睛都抠下去一圈;小桃私底下跟明兰说,崔妈妈小时候的服务单位是个妻妾斗争极其惨烈的大家族,因是受了永久的惊吓。

谁知小桃咬耳朵之时恰叫崔妈妈碰上,便拎了她的耳朵出去罚扫地,大约是想着自己着实疑神疑鬼的过了,崔妈妈忍不住叹道:“老太太常说人各有命。当年老太太的哥儿倒是平平安安生下来了,七斤六两的大胖小子。谁知后来,却因那么桩小事就夭了…”

明兰低头摸肚皮,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只能看自己的人品了。

这一个多月来侯府大致风平浪静。期间廷灿又来哭过两回,一次是公主高调给韩家姑爷抬了房妾室,太夫人好声好气的把闺女抚慰回去了,第二次是韩家姑爷连着五日光顾那位妾室的床铺,这回太夫人终于硬起心肠把女儿骂了出去。待廷灿走后,她却当着三个儿媳妇的面狠哭了一顿,只道:“如今只悔当初没好好管教她,惯得这孩子不知天高地厚!”又三不五时的拉着明兰的手,翻来覆去道:“只盼兄嫂垂怜,多提携她才好。不然,不然…”

明兰回屋后,纳闷了好半天。丹橘熟知她心事,便在无人时悄声问道:“夫人什么想不明白?七姑奶奶这般,也是因果报应不是。”她自小服侍在小姐身边,耳濡目染大家闺秀的教养做派,别说明兰,就是斯文假仙如墨兰,骄横跋扈如如兰,那都是谨守女儿家本份,女红,看账,规束下人,下厨挑弄…样样来得,哪像顾七姑娘,镇日拿一卷诗,舞文弄墨的不务正业,看人说话半阴不阳的,清高自诩,恨不能人人都捧着她,宠着她才好。

“在夫家还摆姑娘架子,岂不是自讨苦吃。太夫人如今自是要哭的。”

明兰摇摇头,轻捋着腕子上一只羊脂白玉镯,“事情不对。她是该哭,可却不该当着我的面哭。”丹橘笑道:“兴许她是想求着夫人替七姑奶奶出头罢。”

“那我可会因她两句苦求就去帮忙?”

丹橘一时语结。

明兰神色发沉,若有所思的望着门口那挂子七彩琉璃珠帘:“她聪明着呢。明知我的为人,不会做此无用之事,反倒示了弱。”

如果有朝一日,顾廷灿在外面的遭遇有损顾府名望声誉(例如被休了),那时不用太夫人开口,明兰也非得去为这不讨喜的小姑子出头不可;可若只是在夫家受些委屈,好不好意思了,就当是修炼吧。那么,明知无所可求,太夫人到底所为何来呢?

“只是为了扮可怜搏名声吗?”明兰苦苦思索。

让她疑惑的不止这一桩。自那日被常嬷嬷狠狠修理一顿后,好一阵子康姨妈都没现身,本以为依着这位王家大小姐的性子,这辈子都不会再上顾家门了,也不知太夫人怎么去说好话的,只半个月后,康姨妈就又来了。不过这次她却温和多了,既不提无理要求,也不动辄摆架子,因面子不好过,居然叫自家庶女来打先锋,上嘉禧居来给明兰赔不是。

“太太叫我来赔个不是,说是她老糊涂了,请表姐莫要往心里去。”康兆儿怯生生的立在当中,满面前是脆弱惊慌,却掩饰不住秀气天成,姿容窈窕。

“若是表姐还气着,便打我几下出气罢。”兆儿声如蚊啼,害怕几乎要滴下眼泪来了,手指不住的扯着身上的一件簇新的桃红锦纹遍地垂脚缠枝花褙子,她和嫡姐元儿只差两岁,自小便是捡着元儿的旧衣服穿的,如今这新衣裳反叫她不自在。

看着这个女孩,明兰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出嫁之前,她见过兆儿几次,知她的生母是康姨妈的陪房丫头,自小便是元儿后头的小跟班,看主母的脸色大的小女孩。

“有什么气不气的。不过是常嬷嬷脾气大些,冲撞了姨妈,倒是我的不是了。”明兰微笑道,又叫丹橘拿了新进的玛瑙葡萄送过去,便把这件事给轻轻揭过了。

第二日,太夫人康姨妈和兆儿并着丫鬟婆子便浩浩荡荡来了嘉禧居,对着大肚皮孕妇嘘寒问暖了半天,康姨妈笑的春光融暖,关怀备至,过分亲切的语气反倒把明兰惊出一身冷汗来。事有反常必出妖,明兰心中生了警惕,拒绝加入这场亲戚大联欢,依旧淡淡的。

康姨妈敷衍了半天,也不见明兰配合,便强笑着离去了。至此之后,她便常带着兆儿来顾家做客,便是自己不来嘉禧居,也叫兆儿来问候明兰一声。

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康姨妈仿佛真的是和太夫人意气相投,常来常往,并没有任何多余或不当的举动,明兰却日复一日的烦躁。康姨妈这种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凡事必有所求,可偏偏她什么都没开口,可既然无所求,那又为何非要跟自己和好呢。

总不会是她突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吧。

孕期快进入尾声,正是最惫懒的时候,明兰每日对着枕头发困,只想吃吃睡睡到生产那日,直可恨还要动脑经苦思冥想是不是有人要算计她。

没有丫鬟婆子吵架,没有管事小厮欺人,太夫人整日只忧心廷灿姑娘的婚姻生活,邵氏忙着管教女儿,朱氏忙着相夫教子,满府里一派和谐,什么兆头都没有。也许真的没什么呢?也许是自己多想了呢?既然怎么想,都没有头绪,会不会是庸人自扰了呢?

一阵柔和的暖风吹进屋内,把案几上的一卷看了一半的话本册子掀翻在椅上,明兰捧着肚子走过去,不住打着哈欠,想着去睡个午觉,拿着话本送眠倒好。一提起册子来,眼睛一瞟,却见那一页当头第一句便是:看似万籁俱寂,实则处处暗藏杀机。

明兰怔怔的看了会儿,不知为何,陡然背上起了冷汗。

“去外厅,请屠二爷。”她的声音骤然离了慵懒倦怠,异常的清醒。

屠虎本就生有三分凶相,还有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左额,穿过鼻梁,直至下颌,正是传说中的‘包天围地大破相’,人们见了非怕即厌。不过屠家兄弟却有一番好本事,专精消息机关之学,于刺探暗杀最是灵光。

“让老屠做什么,夫人但请说便是。”这些日子屠虎早就闲得骨头发痒,大哥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定要保夫人平安,他只得苦苦等待,只盼天上降下些能显身手的机缘来。

隔着屏风,明兰慢慢放下茶杯:“屠二爷,这事怕有些为难。”

屠虎一听就来了精神,站在当中一抱拳道:“侯爷于我们兄弟有生死之交,救命之恩,夫人但凡开口便是。”不是难事怕也显不出自己的身手来。

何况这位侯夫人待人甚厚,除了定俸之外,四季衣裳,年节赏银,上好的虎骨豹筋,御赐的跌打膏药,均是源源不断,年前居然还异想天开要给自己兄弟俩做媒。他与兄长厌倦了刀口舔血的江湖营生,依附顾侯,这般日子甚是合意。因此,如何不尽心竭力。

明兰想了又想,斟酌着道:“我也说不出要屠爷做什么?只是…”她颇觉难以开口,因她也没有头绪,外头的屠虎伸着脖子等了半天,明兰一咬牙,索性把近来的疑惑说了大概。

“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可实实在在的,却是有事不对劲。”

明兰沉着嗓子,轻轻锤了一下扶手,一字一句道,“读书时,先生曾于我说过。没想到,是因为疏忽,而疏忽,是因为懒惰。只要精细的,勤恳的去查,总能查到鸡蛋上的缝。”

屠虎肃起了神色,静静听着,明兰顿了顿,道:“如今,我请屠爷去查这些事,我的这位姨妈,还有太夫人,与之相关的一切,从康家,秦家,甚至朱家,盛家,到其他枝枝叶叶,连她们上香的寺庙,庵堂,常交的僧人,尼姑,屠爷能查到多少,都来告诉我。巨细靡遗,我一概都想知道。”

屠虎忍不住朝屏风那头瞥了眼,心道:这深闺妇人,怎么说话就跟行内人一般?他本是行家,自然知道,这世上最难查探之事,其实既不是深宅大院,也不是六朝宫闱,而是看似无事可查的风平浪静。他重重一抱拳道:“夫人的意思,老屠都明白了,夫人只管等好罢。”

吩咐过后,明兰多少觉着心定了些。崔妈妈管着她的饮食,屠虎看着外头,每四五日丹橘或小桃就会去听信,常嬷嬷辖制一干不驯服的,红绡叫她旁敲侧击的刺了三回,秋娘被她打击的几乎心如止水,只差落发出家了,至于那位在伶仃阁里顾影自怜的凤仙姑娘,更是连门都不敢出了。除了尿频很讨厌之外,一切正常——应该没事了吧。

又过了月余,天气越来越热,眼看临盆在即,一应事务早已陆续备好,连生产时用的剪子,棉布,铜盆,被褥,都叫崔妈妈反复严查了几遍,恨不得连烧水的柴都劈成细丝看过。明兰反倒渐渐稳了下来,每日好吃好睡,依旧坚持着散步运动,希望临盆时能好生些。

“大约就是月底了,不过也有可能早些,若是迟了,下个月也没准”老太医把过脉,掐指算了好一阵,又叫医婆摸了明兰的肚皮,“夫人放心,夫人的怀相极好。胎儿大小正好,只是…”为着自家安全,他又添了一句,“到底是凶险事,请夫人万万小心。”

明兰忍不住去瞪这帮医棍,好话坏话都叫你们说尽了。

既不知什么时候生,还一切照旧。这日她正和常嬷嬷说着话,恰逢蓉姐儿学里放假,便坐在小杌子上,捧着盘玫瑰香瓜子旁听,这时常年来了。

“下学了?今日功课多么?先生说的可都听懂了。”常嬷嬷一生的心血都在这孙子身上,她自己不通文墨,却督促常年极严。常年一一答了。入海家家塾没多久,他就成了先生们眼中的好学生好苗子,自是一切顺遂。

“年哥儿长了好些个子呢。”明兰笑着打量常年。

因是自小在市井田野奔跑大的,日晒雨淋,反比之一般官宦子弟,常年更显结实高壮些,才十二岁的小男生却比长栋高出半个头。他也开始有少年人的知觉了,不大敢看明兰,守礼的低头躬身,黝黑的面庞却泛着红:“徒长齿序,只劳烦祖母和母亲日夜给我做衣裳了。”一听这青春期变声的公鸭嗓子,明兰就笑了,小常年素来磊落大方,近来却不大肯开口,便是说了也只低声支吾,大约就是为了这个。常嬷嬷慈爱的看着自家孙子,只见他一身半旧的石青儒袍,小小少年竟也有一番翩翩公子的味道,她不由得满心骄傲。

“蓉妹妹也在呵,妹妹好。”常年见了蓉姐儿,笑道。蓉姐儿倔着脑袋,姿态标准的福了福,柔声细语道:“见过年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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