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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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夫呀。”明兰努力睁大眼睛,很呆很天真。

屋里忙碌的丫鬟婆子都捂嘴偷笑,华兰面红过耳,又想把明兰撕碎了,又羞的想躲出去,明兰很无辜的眨巴眨巴大眼睛瞅她,用肢体语言表示: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王氏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爽带动出手爽,为了显示她其实个十分贤惠慈爱的嫡母,她给明兰带去十几幅上好的料子,缎面的,绒面的,烧毛的,薄绸的,绫罗的,刻丝的…因是直接从华兰的嫁妆中拿来的,所以十分体面,还有几件给如兰新打的金银小首饰,也都给了明兰,足足挂满了一身。

请安后,明兰被妈妈领着去看新房间,如兰蹦蹦跳跳也跟着去了,而王氏和华兰继续和盛老太太说话,王氏犹如一个送货上门的推销员,因为担心被退货,所以对着盛老太太没口的夸奖明兰如何老实憨厚如何听话懂事,夸的华兰都坐不住了,笑道:“老太太您瞧,太太她生怕您不要六妹妹呢,可着劲儿的夸妹妹。”

一屋子主子仆妇都笑了,盛老太太最喜欢华兰这副爽利的口齿,笑着说:“小丫头片子,连自个儿亲娘都编派,当心她克扣你的嫁妆,回头你可没处哭去!”

华兰再次红透了脸,扭过身去不说话,王氏满面堆笑:“老太太说的是,我就担心这丫头在家里没大没小惯了,回头到了婆家可要被笑话了。”

盛老太太朝着王氏侧了侧身,正色道:“我正要说这个。自打华儿订下婚事,我就写信给京里以前的老姐妹,托她们荐个稳重的教养嬷嬷来,那种从宫里出来的老人儿,有涵养懂规矩的又知书达理,让到我们府里来,帮着教华丫头些规矩,只希望太太不要怪我多事才好。”

王氏大喜过望,立刻站起来给老太太深深拜倒,带着哭腔道:“多亏老太太想的周到,我原也担心这个,若是同等的官宦人家也算了,可华儿许的偏偏是个伯爵府;虽说咱们家也算得上世家了,可那些公侯伯府里规矩大套路多,一般人家哪里学得,别说那忠勤伯府,就是将来交往的亲朋顾交怕不是王府就是爵府,华儿又是个直性子的,我总愁着她不懂礼数,将来叫人看轻了去!老太太今日真是解了我心头上的大难题,我在这里给老太太磕头谢恩了!来,华儿,你也过来,给老太太磕头!”

王氏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华兰忙过来,还没跪下就被盛老太太扯到怀里,老太太一边叫房妈妈扶起了王氏,一边拉着大孙女,殷切的看着她,哽咽着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你爹爹为你的婚事是到处打听比量,那后生的人品才干都是数得着的,你上头有老候爷护着,下边有夫婿娘家,将来要懂事听话,等过几日那嬷嬷来了,你好好跟她学规矩,学行事做派,将来到了婆家也能有个尊重;啊…想那会儿你还没一个枕头大,这会儿都要嫁人了…”

华兰忍了忍,泪水还是淌了下来:“老祖宗放心,我会好好的,您也得好好养着身子,孙女将来要常常来看您呢。”

盛老太太心里伤感,朝房妈妈点了点头,房妈妈从里头取出一个极大的扁形木盒子,木质看起来有年头,但是盒子四角都镶嵌着的錾云龙纹金带环纹却华丽生辉,房妈妈把盒子送到炕上,盛老太太接过,对华兰说:“你的嫁妆几年前在泉州就打造好了,你爹娘都是尽了心力的,也没什么缺的了,这副红宝石赤金头面是我当初出嫁时陪送来的,今儿就给了你了。”

盒子打开,屋内顿时一片金灿流光,那黄金赤澄,显是最近刚刚清洗过的,红宝硕大闪亮,每颗都有拇指那么大,大红火热,耀眼夺目,连出身富贵之家的王氏也惊住了,有些挪不开眼,华兰更是怔住了一口气。

房妈妈笑着把盒子塞进华兰手里:“大小姐快收下吧,这上面的红宝可是当年老候爷从大雪山那边的基辅国弄来的,打成一整副头面给老太太做嫁妆的,从头上的,身上的,到手上的,足足十八颗,用赤足金仔细镶嵌打造出来的,两班工匠费了三个月才打好的,就是戴着进宫里去参见贵人也尽够了,大小姐呀,这可是老太太的一片心意,快收下吧。”

华兰一时激动,埋在老太太怀里哭了起来,一边谢一边哭,王氏在一旁也抹着眼泪,这次的眼泪绝对货真价实。

老太太要养六姑娘的事已然定下,一上午就传遍了盛府,林姨娘听闻后,当场摔了一个茶碗,墨兰坐在一旁抹眼泪,哭的泪水滚滚:“我说不去不去,你非让我去,瞧吧,这回可是丢人现眼了!”

一旁几个贴身的丫鬟都不敢吭声,整个盛府都知道这几天墨兰在老太太跟前殷勤服侍,都以为去的人会是墨兰,谁知临门变卦,这次可丢脸可丢大了。

林姨娘站在屋中,钗环散乱,秀丽的五官生生扭出一个狠相,恨声道:“哼,那死老太婆要钱没钱,又不是老爷的亲娘,摆什么臭架子,她不要你,我们还不稀罕,走着瞧,看她能得瑟到哪儿去!”

第11回 新单位,新老板,新气象…

明兰并不一直都是这么消极怠工的,想当年她也是一个五讲四美勤劳刻苦的好孩子,戴红领巾,入少先队员,入共青团,她每回都是头一批的,从小到大虽没当过班长,各种委员课代表却常常当选,当宣传委员时的黑板报得过奖,当组织委员时带领大家看望生病的老师,当英语课代表时带领大家每天早读,当学习委员时她还成功组织过一条龙抄作业活动,除了五年级那次当文娱委员被中途轰下来之外,她基本上还是老师喜欢同学信任的好学生。

没曾想到了这里,明兰的际遇一落千丈,这次她从王氏那搬到盛老太太处时,竟然只有一个比自己更傻的小桃愿意跟她去,其他的丫鬟一听说要跟着去寿安堂,不是告病就是请假,再不然托家里头来说项,那个妈妈更是早几天就嚷着腰酸背痛不得用了。

“小桃,你为什么愿意跟我?”明兰希冀的问。

“可以…不跟的吗?”

沧海桑田,一种落魄潦倒的空虚感迎面而来,明兰拉着小桃的手,灰头土脸的离开,她觉得这是非战之罪,好比你被分进了一家任人唯亲的家族企业,再怎么卖力干也还是二等公民,又何必上进呢,哎,还是去看看新单位吧。

寿安堂的正房有五间上房,正中的叫明堂,两旁依次过去是梢间和次间,前后还有几间供丫鬟婆子值班居住用的抱厦,这是典型的古代四合院建筑,明堂有些类似现代的客厅,梢间和次间是休闲间或睡房,老太太自己睡在左梢间,把明兰就安顿在左次间,因为中间隔的是黄梨木雕花槅扇,明兰住的地方又叫梨花橱。

昨晚房妈妈刚收拾出来的,摆设很简单朴素,一概用的是冷色调,石青色,鸦青色,藏青色…,唯有明兰睡的暖阁用上了明亮的杏黄色。

刚安顿好,老太太房里的丫头翠屏就来传话,说老太太要见明兰,明兰便跟着过去,看见老太太披着一件玄色八团如意花卉的厚锦褙子,半卧在炕上,炕几上放着一卷经书和几挂檀木数珠,还立着一个小小的嵌金丝勾云形的白玉罄。

她看见明兰,招招手让她过来,明兰请过几次安,知道礼数,先行过礼,然后自觉的站到炕旁以45度角立在老太太跟前,抬头等着训示,盛老太太看她一副小大人的拘谨样子,笑着把她拉上炕,温言道:“你是我养过的第四个孩子,前头三个都和我没缘分,不知你又如何?咱们来说说话,你不必拘着礼,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错了也不打紧。”

明兰睁着大大的眼睛,点点头,她也没打算说谎,和这些一辈子待在内宅的古代女人相比,她那点儿心机真是连提鞋都不够。

“可读过书吗?”盛老太太问。

明兰摇摇头,小声的说:“大姐姐本来要教我《声律启蒙》的,刚教了头两句,她就被关起来绣嫁妆去了,刘妈妈看的严,大姐姐溜不出来。”

盛老太太眼中闪了闪笑意,又问:“可会写字?”

明兰心里苦笑,她原本是会写的,可这里就不一定了,于是小小声的说:“只会几个字。”

盛老太太让翠屏端了纸笔上来让明兰写几个瞧瞧,墨是早就研好的,明兰往短短的胳膊上捋了捋袖子,伸出小手掌,微微颤颤的捏住笔,她小时候在青少年宫混过两个暑假的毛笔班,只学到了一手烂字和握笔姿势。

她用五根短短的手指‘按、压、钩、顶、抵’,稳稳的掌住了笔,在素笺上写了一个歪歪斜斜的‘人’字,然后又写了几个简单的字,‘之,也,不,已’等等。

老太太一看明兰这手势,先心里暗暗赞赏,这孩子年纪虽小,但胳膊手腕却姿势很正,悬腕枕臂,背挺腰直,目光专注,但因人小力弱,字就不大雅观了。明兰把记得起来的二三笔画的字都写完了,最后又写了横七竖八的墨团团,老太太凑过去仔细辨认,竟然是个笔画复杂的‘盛’字。

“谁教你写字的?”老太太问,她记得卫姨娘不识字的。

明兰写的满头大汗,用小手背揩了揩额头,道:“是五姐姐,她教我描红来着。”

盛老太太笑出声来:“教你描红?怕是让你替她写字,她好去淘气吧。”

明兰红了脸,不说话,心想这群古代女人真厉害。

“这个‘盛’字又是谁教你的?描红贴上没有罢。”老太太指着那个辨认不清的墨团问。

明兰想了想:“家里到处都有,灯笼上,封贴上,嗯…还有大姐姐的嫁妆箱子上。”

盛老太太满意的点点头,去摸了摸明兰的小脸,一摸之下立刻皱了眉头,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但凡能吃饱,都是脸颊胖乎乎的,可明兰的小脸上却拧不出一把肉来,于是板着脸道:“以后在我这儿,可得好好吃饭吃药,不许浑赖。”

明兰觉得必须为自己辩解一下,小声说:“我在吃的,也从不剩饭,就是不长肉。”

盛老太太目光温暖,却还是板着脸:“我听说你常常吐药。”

明兰觉得很冤枉,揉捏着自己的衣角轻声分辨:“我不想吐的,可是肚子不听我的话,我也没有办法呀,这个…吐过的人都知道!”

老太太目光中笑意更盛,去拉开明兰的小手,帮她把衣角抻平,平静道:“不但你的肚子不听你的话,怕是连你的丫鬟也不听你的话罢;听说这回只有一个小丫头跟着你来了?”

盛老太太孤寂了很久,今日接二连三的动了笑意,不由得调侃起来,没想到面前那个瘦弱的小人儿竟然一脸正经的回答:“我听大姐姐说过,水往低处流,人却是要往高处走的,不论我去哪儿,也没什么人愿意跟我的。”

“那你又为什么愿意来?我吃素,这里可没肉吃。”老太太问。

“不吃肉打什么紧,能安心吃饭就好。”明兰大摇其头。

童音稚稚,余意怅然,老太太看着小女孩一会儿,然后也摇起头来,搂着明兰叹气道:“只剩一把骨头了,还是吃肉吧。”

其实老太太心里的话是,她们都一样。

盛老太太给明兰指了个新的老妈子,姓崔,团团的圆脸,话不多,看着却很和气,抱着明兰的时候十分温柔;老太太看小桃和明兰主仆俩一个比一个傻,又将身边的一个小丫头丹橘给了明兰。丹橘一来,小桃立刻被比的自惭形秽,她不过比明兰大了一岁,却稳重细心,把明兰的生活照顾的周周到到。小桃是外头买来的,丹橘却是家生子,她的老子娘都在外头管庄子田地的,因家里孩子多,爹娘看不过来,所以小小年纪就进府了,后被房妈妈看中,挑来寿安堂伺候。

盛老太太是候府出身,虽然生活简朴,但规矩却很严,一言一行都有定法,这里的小丫鬟老婆子都瞧着比别处老实些,明兰是个成年人灵魂,自然不会做淘气顽皮之态,崔妈妈刚接手就对房妈妈说六姑娘性情敦厚好伺候。

晚上睡觉前,丹橘早用汤婆子把被窝烘暖了,明兰让崔妈妈换好了亵衣,抱着直接滑进了暖洋洋的被窝,然后轻轻拍着哄着睡觉,夜里口渴了或是想方便了,明兰叫一声便有人来服侍。第二天早上明兰一睁开眼,温热的巾子已经备好,暖笼里捂着一盏温温的金丝红枣茶,先用巾子略敷了敷额头和脸颊,待醒醒神后,崔妈妈又搂着迷迷糊糊的明兰喝下后,再给她洗漱净面穿衣梳头,小丹橘就在一旁服侍衣带扣子着袜穿鞋,再出去给盛老太太请安。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妥帖,丝毫没有生硬之处,小桃在一旁看的目瞪口呆,一点也插不上手,明兰直到站在老太太炕前要行礼时都还没回过神来,直觉胃里暖洋洋的,身上也穿的厚实,大冬天早起一点也不难受。

老天菩萨,明兰来这个世上这么久,第一次享受到了这种一根指头都不用动的尊荣,腐败啊,堕落啊,明兰深深忏悔自己的腐朽生活。

给老太太行礼请安后,老太太又把明兰搂上炕,让她暖暖和和的等众人来请安,过不多久,王氏带着孩子们来了,中间缺了墨兰和长枫,说是病了,王氏一脸关心状,明兰偷眼看去,只见老太太神色丝毫未变。

“两个一块儿病了,莫不是风寒?这病最易传开了,我已经差人去请大夫了,只希望佛祖保佑,两个孩子无事方好。”王氏忧色道。

明兰在心里悄悄竖起了大拇指,这一年来王氏演技见长,那眼神那表情,不知道的看见还以为长枫和墨兰是她生的呢。

盛老太太忽道:“回头让老爷亲去瞧瞧,两个孩子搁在一块,得病也容易染上,枫哥儿也大了,不如趁早分开好些。”

王氏吓了一跳,心头却一喜,惊的是老太太已经多年未曾计较这个了,这会儿怎么突然发兴了,喜的是由老太太给林姨娘颜色瞧,总比她自己出手正道些,连忙道:“老太太说的是,枫哥儿和墨姐儿最得老爷欢心,这次一块儿病了,老爷是得去瞧瞧。”

盛老太太淡淡看了她一眼,低头喝茶,王氏笑着转头去看明兰,只见她身着一件簇新的桃红色羽纱袄子,整整齐齐的站在一旁,又嘘寒问暖了几句,明兰谈几句搬新家的感受,华兰又插科打诨了几句,大家乐呵呵的笑了一阵后,便回去了。

人走后,房妈妈立刻领着一串捧着八角食盒的丫鬟从外面进来,她自己扶着老太太下炕,崔妈妈领着明兰来到右梢间,看见丫鬟们已经把食盒里的早餐摆上了一张黑漆带雕花六角桌,等老太太坐下后,崔妈妈把明兰抱上圆墩;明兰刚一坐上,看见桌上的早点,就下了一大跳——不会吧,鸟枪换炮呀!

丰盛的一大桌子,红沉沉的枣泥糕,紫酽酽的山药糕,一盘热气腾腾的糖霜小米糕香气四溢,酥脆金黄的炸香油果子,捂在蒸笼里的小笼包子,居然还有一碗撒了香菜末子的荞麦皮馄饨,面前放的是甜糯喷香的枣熬粳米粥,旁边搁着十几碟各色小酱菜。

明兰握着筷子,有些发傻,她对那次寿安堂的寒酸早餐印象十分深刻,她抬眼看了看老太太,轻声说:“…这么多呀。”

老太太眼睛都没抬,开始细细品粥,房妈妈眉开眼笑的接上话:“是呀,今儿个老太太突然想尝尝。”她劝了那么多年都不肯听,这会儿算是托了六姑娘的福,老太太终肯停止过那么清苦的生活了。

明兰心里感动,又看了看老太太,小嘴巴动了动,低下头,又抬头小小的看了她一眼,低低的说:“谢谢祖母,孙女一定多吃长肉,给您长好多肉。”

老太太听到前半句时只是心里微笑,听到后半句时,忍不住莞尔,什么‘给您长好多肉’,当她养小猪么?房妈妈更是侧过头去捂嘴笑。

早饭过后,祖孙俩又回到炕上,盛老太太拿出了本《三字经》出来,让明兰念两句来听听,看她认识多少,明兰十分心虚的拿过来,决定给自己抹黑,于是一开口就是:“人之刀,生木羊,生木斤,习木元…”

老太太险些一口茶喷出来,连连咳嗽了好几下,明兰吓了一跳,连忙绕过炕几去给老人家拍背顺气,一边顺一边还很天真惶恐的问:“老太太,我念错了吗?”

老太太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看着孙女一脸懵懂,强撑着道:“你念得…很好,只是错了几个字而已,不妨事的,慢慢学就好。”

十二个字只对了三个,25%的正确率,明兰内心很忧伤,想她堂堂一大学生装文盲容易么?

当天忧伤的不止明兰一个,傍晚盛紘下衙回家后,王氏立刻把盛老太太的原话加上自己的理解汇报了一遍,盛紘连官服都没换,黑着一张脸就去了林姨娘处,关上门后,外头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只依稀听见哭闹声,咆哮声,外加清脆的瓷器摔破声…

大约半个时辰后,盛紘脸色发青的出来,丫鬟进去服侍时,发现林姨娘房里狼藉一片,林姨娘本人匍在炕上,哭的海棠带雨,几乎昏死过去。

得知这个后,王氏精神振奋的连灌了三杯浓茶,然后分别给元始天尊和如来佛祖各上了一炷香,嘴里念念有词,即使知道盛紘去了书房睡觉也没能减低她的好心情;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王氏决定以后要加倍孝顺老太太。

 

第12回 明兰与三只呆鹅

第二日请安时,长枫和墨兰兄妹俩果然‘病好了’,王氏拉着他们兄妹俩嘘寒问暖的,一会儿问是什么病,一会儿又问病好的怎么样了,长枫还好,墨兰却是羞红了脸,众人按次序给老太太行过礼后,长枫兄妹俩双双给老太太请罪。

“让老太太挂念了,我们原也没什么病,只是前日晚睡着了些凉,昨日早起便觉着头重脚轻,本也不打紧,可我想着老太太刚才大好,要是被我过了病气可怎么是好?又因三哥哥与我住的近,林姨娘恐病气也传给了哥哥,所以索性连哥哥也留扣下了。”

墨兰细声细气的说,脸色憔悴,身姿娇弱,看起来似乎真是病了一场,长枫白净的小脸有些讪讪,跟着道:“也不知怎么了,昨日一早起来,妹妹就病了,我也不让出门,让祖母操心了,老太太可别怪罪。”

说着连连作揖,明兰在一旁看着也觉得不似作假,盛老太太看着一脸惶然的长枫,面色微霁,温言道:“枫哥儿快十岁了,该有自己的屋子和使唤人了,也好便利读书,没的整日和妇孺一起,耽误了功课。你大哥哥明年打算去考童试了,现下正用功呢,连太太妹妹也不多见。虽说我们这样的人家捐个生员也就是了,可到底不如考出来的好,你也要好好上进,将来或光宗耀祖,或自立奉亲,都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老太太这番话不但是说给长枫听的,也是说给林姨娘听的,真真是肺腑之言,长枫立刻就肃容直立,恭恭敬敬的给老太太拱手作揖;那边的王氏听老太太提及长柏,喜上眉梢,得意之情无可掩饰,长柏还是一副寡言少语的样子,眉毛都没抬一下。

老太太又拉着长枫说了几句话,始终没理墨兰,她的小脸慢慢涨红了,窘的手足无措,盛老太太这才看了看她,慢慢的说:“墨丫头这次受风寒,大约是前几日在我跟前孝敬时落下的因头,天寒地冻的,你身子又弱,自然抵受不住。”

墨兰含泪答应,小脸侧抬,看着老太太泪汪汪的,又是可怜又是委屈,道:“不能在老太太身边服侍,终是我没福气,这几日心里难受,才会着风寒的。都是孙女的错,孙女想左了,请老太太责罚。”说着就跪到炕前,小身子摇曳颤抖,屋里的丫鬟婆子也看着不忍。

盛老太太看了她一会儿,让翠屏把她扶起来,拉到身前,温和道:“墨丫头呀,我没让你来这儿,你不用往心里去,不过是太太身边事多孩子多,我替她看一个,好让她轻省些;你一个小姑娘,切不可心思过重,累及身子便不好了;还是要多养养,将来还要学女红针凿规矩礼数,且得受累,便是你六妹妹我也是这么说的。”

墨兰泪珠在眼眶里转了转,便没掉下来,点点头,依偎到老太太身前,华兰见状也过去轻轻劝慰,王氏转头去看看如兰,不由叹气,如兰正不耐烦的点着鞋子,一双眼睛巴巴的看着外头;再转头看明兰,发现她只呆呆的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又觉得自己女儿也还好。

众人回去后祖孙俩照旧自用早饭,今天的早饭又多了一样新鲜狍子肉和江米熬的肉糜粥,明兰从没吃过这种肉,觉得特别香,不禁多吃了一碗,看小女孩鼓着脸颊吃得香,老太太也忍不住也多用了些,一旁的房妈妈看的也高兴;明兰觉得吧,吃饭这种事是需要氛围的,对着个病恹恹扒米粒的林黛玉,就是八戒也会没胃口的。

吃完饭,老太太又叫明兰脱鞋上炕,这次她给了明兰一本描红册,让她伏在炕几上描红,写一个字认一个,一边写,老太太一边轻声指导,没多久,盛老太太就发现明兰记性甚好,一上午可以记住十几个字,尽管人小力弱,字大多歪歪扭扭的,但一笔一划却颇有章法,起笔划横时,自然的会向左先一倾,然后再稳稳的朝右划过去。

这一来,盛老太太就教出了兴趣,她怕一整天都叫明兰习字小孩儿家会闷,又拎出一本诗集,挑了几首朗朗上口的短诗,一句一句念给明兰听,第一首就是那著名的《鹅》,一边念,一边解释诗里面的字意。明兰有些囧,但还是装模作样的跟着念,两遍跟过之后就会‘背’了,盛老太太愈发喜欢,把小女孩搂在怀里亲了一亲,老太太年轻时颇有才名,所以当初才会颇看顾林姨娘的,明兰被搂的头发散乱,夸的脸红心跳,不过骆宾王七岁能作诗,她六岁背首诗应该很正常吧。

“明丫儿,知道这诗的意思吗?”盛老太太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开了。

“祖母说了里面的字后孙女就知道了;…从前有三只鹅,它们弯着脖子朝天唱歌,白色的羽毛浮在绿色的水上,红红的鹅掌拨动清水。”明兰朗声答道。

“可喜欢这首诗吗?”老太太听的笑容满面。

“喜欢,这诗里既有颜色又有声音,就是没见过鹅的人也好像看见了那三只大白鹅了一样。”明兰努力用幼儿语言来解释。

盛老太太指着明兰笑道:“好好好,三只鹅…没错,就是那三只呆鹅!”

两天处下来,盛老太太觉得这个说话都不利索的小孙女实是个妙人,她也不似华兰那般能言会道,也不似墨兰那般知情识趣,看着呆头呆脑的,偏偏有一种不可言表的意趣,她说的孩子话,乍听都没什么错,还很一本正经,小脸一派认真,可总让人有些想捧腹的意味。

一上午的脑力体力双重劳动之后,盛老太太中午胃口大开,趁着高兴多吃了一碗饭,明兰为了向新老板表现出愿意多长肉的诚意来,也奋力吃了一整碗饭,那碟油光水滑的冰糖红焖袍子肉因为卖相甚好,居然被祖孙俩同心协力一起拿下了,房妈妈看的目瞪口呆,偷偷吩咐翠屏去准备双份消食的陈皮腌酸梅泡的神曲茶。

吃完午饭,祖孙俩坐在靠窗的一对宽大的黑檀木錾福寿纹圈椅上歇息,打算消消食再去睡午觉;此时冬季已近尾声,冰消雪融,午间阳光暖意融融,明兰被晒的暖洋洋的,像只毛茸茸的小猫咪一样蜷缩在铺着锦缎棉椅套上,中午吃的很饱,小孩儿红彤彤的稚嫩喜人,盛老太太看着眼睛渐渐眯拢的小孙女,突然问道:“…明儿,你觉着你四姐姐真的生病了吗?”

这句话问的有些玄。

明兰本来昏昏欲睡,听这问后,努力把眼睛睁大一些,神情有些茫然,说的颠三倒四的:“不…不知道,我本来觉得四姐姐是恼了羞了,所以装病不肯来的——老爷每次来查五姐姐功课时,她就装病来着;可是今早看见四姐姐,又觉得她是真生病了。”

老太太听了这大实话,微微一笑,对上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拢了拢她头上的碎头发,摸摸头上圆圆的小鬏,道:“若你四姐姐真是装的呢?咱们该不该罚她。”

明兰挨着祖母的温暖的手掌,摇摇头,伸出白玉般的一对小爪子,巴住老太太的袖子,轻声道:“不能来老太太这边,四姐姐就算身上没病,心里也是难受的,必是有些不妥当的,也不算装病,大姐姐那会儿天天押着我踢毽子,我倒是真装过病来着。”

明兰其实挺同情墨兰的,估计之前林姨娘得宠时,也经常这样耍脾气,所以当墨兰被拒绝时林姨娘立刻反射性的给老太太脸子瞧,可惜这次撞到了枪口上。

要知道,盛紘自从升官来登州之后,已经下定决心要整顿门风,他的确喜欢林姨娘和她的孩子,也愿意抬举她们,可是他更喜欢自己的家族和社会地位。老太太前脚刚拒绝墨兰,林姨娘后脚就让一双儿女装病不去请安,这是摆明了下老太太的面子,也是明刀明枪的告诉整个盛府,她林姨娘腰杆硬着呢。

而老太太立刻的反击,是在逼盛紘在宠爱林姨娘和家族体统之间做个选择,孝字当头,盛紘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后者。这就好像买股票不能光看公司的运行状况,还要多看国家形势,现在盛府的形势是,盛紘愿意护着林姨娘,但林姨娘必须谨守做妾的本分。

老太太觉得这个小孙女见事明白,微微有些意外,又温和的问道:“那明儿觉着你四姐姐错在哪里?”

明兰晃动小脑袋,有模有样的说:“让谁来老太太这边,本就是我们的孝心和老太太的乐意,四姐姐不该因为没遂成心愿就来装病来让您操心。”

老太太满意的笑了,把明兰抱过来坐在自己膝盖上,摸着她的小脸道:“我的六丫头呀,你说的好。要知道,在老祖母这里识字学女红都是次的,咱么第一紧要的就是学着明理知事;人活在这个世上,总有遂心的和不遂心的,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莫要强求,要惜福随缘,不能为求目的不择手段…”

老太太看见小孙女一脸懵懵,表情似懂非懂,觉得自己说的也太深奥了,就不再说下去了,叫崔妈妈来把明兰抱进梨花橱去睡午觉。

其实明兰都懂,盛老太太这人挺悲催的,当初她养林姨娘吧,原想养出个高洁的林黛玉,没想到却养出个彪悍版的尤二姐,心机重战斗力强,把盛府闹了个天翻地覆,而这一切原由概因一个‘贪’字。这次她养的是个庶女,倘若因为跟在她身边就心高气傲起来,还有了不该有的指望,那反而是害了她,所以老太太在这儿未雨绸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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