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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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因为身处幽暗,感觉有天然的庇护,斓丹很快镇定下来,她凭什么怕申屠铖?非要计较对错恩仇,申屠铖欠她良多,没道理她这个债主每次都闪闪缩缩。

“随便走走。”她淡漠答道。

申屠铖笑了笑,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她,“你变了。”

斓丹的心剧烈加速,难道他知道了?

“上次见你,你还没喜欢上申屠锐。”申屠铖浅笑叹息,“现在……你的心全在他身上了吧?”他问,却无比肯定。

斓丹暗自松了口气,心还是跳得厉害,没精力答他这些没什么实际意义的话。

“你放心。”申屠铖抿嘴,“既然你心有所属,我自然不再强人所难,我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抬手摘了朵就在头顶的桃花,在指尖轻轻地转。

斓丹听了这话,沉沉看他,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没闪躲,不心虚,直视着他。“你真心喜欢贵主么?”她学着申屠锐的语气,单刀直入地问,脑子里回想起他和斓凰在太慈宫互相搀扶时的相视一笑,若说毫无情感,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申屠铖转着花朵的手骤然停住,眼睛审视地看着她,斓丹硬撑着没有躲开。也许看惯了申屠锐的眼睛,她再不觉得申屠铖的眼睛好看,尤其他黑眸后的阴霾冷酷,让他的眼瞳一点儿都不清澈。这是一双她曾经无比迷恋,朝思暮想的眼睛,现在再看,满满的疏离阴暗。

“我也不是很清楚。”申屠铖很迷惑,也很诚实地回答,眼神垂下去,像看着手里的花,又像出神,“有时候觉得很喜欢,有时候又觉得很心寒。”话出口他一愣,像猛然醒悟,他自嘲地笑笑,扔掉了花,“我怎么和你说起这些来了。啊……”他微微张嘴,点了点头,想通了什么似的,“因为你变成我不可能拥有的女人,所以反而能说说心事了。”

斓丹无言以对。

“唉……”他苦恼地叹气,随即又诡异地笑起来,笑容让斓丹不寒而栗,“不知道我以前就有这毛病,还是当了皇上才这样,什么东西我一旦搞到手,就不喜欢了。”

斓丹不自觉地惊怖后退了一步。

“啊,”申屠铖安抚地向她点点头,“你不要怕,虽然你对我的吸引力很大,但是小锐的东西,我是不会抢的。他是母后心肝宝贝一样的儿子,就算报答母后的恩情,我对小锐,也会很好的。”

要不是申屠锐和她说过太后和他们兄弟二人的事情,申屠铖这句话恐怕斓丹不会理解得这么透彻,太后对他这个流亡的北漠质子保护和养育,他还是感恩至深的。

和任何一个城府极深的人一样,稍微吐露一些心事,哪怕是最无关紧要的部分,申屠铖也像受到了伤害一般,大失常态地匆匆离去,不复潇洒周到。

斓丹呆呆地立在花荫之下,细想申屠铖的话,怪不得他转瞬就对三嫂和九嫂弃如敝屣,是因为她们的心被他收服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不小心踩了地上的树枝,啪的一响,斓丹一惊,抬眼看时,隐约是紫孚快步穿行在花枝之间远去。

斓丹皱眉,紫孚这是要去哪里?莫不是要去见申屠锐?

一晚上都没见申屠锐,斓丹早就觉得不对,不管紫孚去往哪里,必定是隐藏秘密的地方。

穿行在阴暗背光的花丛树林间,斓丹并不害怕,到底是曾经的家园,并且紫孚走得急促,斓丹又要跟上她,又怕被她发现,也无暇顾及其他。

丁香的香味又逐渐变浓,斓丹放慢脚步看了看周围,这里她来过,当初斓紫受宠,非要父皇在湖畔花林的一个角落栽植紫藤。紫藤爬架无香,所以在地上又种了矮丁香,浓淡两种紫色上下辉映,又有香气弥漫。斓紫和亲身故后,皇后娘娘以不祥为由,封固了这片紫藤花架,不许人来。

她这稍微的迟疑,就不见了紫孚的身影,斓丹小心翼翼地放轻脚步四下寻找,却听见申屠锐的语声。

四周无灯,春辉台上照过来的光幽淡轻柔,宛如月色。紫藤疏于打理,密匝凌乱,层叠成一堵厚实的花墙。斓丹看不见他,却听得分明。

“……我最后问你一遍,你非要如此?”他的话里充满了不赞同。

轻轻的叹息声,“锐,我没有其他路可选。”

斓丹屏住呼吸,其实她不惊讶,今天的确是申屠锐和斓凰秘密见面的绝好机会,可亲耳听到他们私会,她的心情与当初在燕王府偷听他们说话截然不同。

那次是申屠锐故意让她听到,这次他却避开她,不让她知道。

“凰儿。”申屠锐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一开口便是如承诺般郑重,“如果真是个女孩,咱们也顺其自然吧。我虽不敢多做保证,但只要我申屠锐有一口气在,就保你们母女平安无虞。”

的确是句承诺,而且份量不轻。

斓凰长久地沉默,夜色里,花架中,悄无声息。

斓丹特别明白斓凰的沉默,她一定在犹豫挣扎,也在震惊感动。历经两朝风雨,恩仇荣辱交织,每一天都飘摇危险,尤其是斓凰,步步都走在刀尖上。如果有一个男人,能用这样恳切的语气,说出一句这样的话,震动肺腑的威力无法想像。

“申屠锐……”斓凰轻声喊了他的名字,可这三个字里的情意却发自五脏六肺深处,“我这辈子做得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为了气你,和重汶在一起。”

“凰儿。”申屠锐苦恼地叫她名字,明显不想让她再说下去。

“我知道重汶也没安什么好心,他根本就知悉父皇蓄意要攻打南岳,他若娶到我,就可以借大旻的兵力打败他父亲和大哥,夺取南岳王位。父皇阻止我和亲,倒是真心对我好……”斓凰哽咽唏嘘,“可他不该明知重汶是我腹中孩子的父亲,还狙杀他于归国路上。在父皇的心里,我,一切人,都不如他的江山大业重要!申屠铖又何尝不是这样?口口声声说心里有我,仰慕我多年,可如果不是我手握群臣效忠,他哪会容我活到今天?这些男人……”斓凰嘲讽苦笑,“只有你,对我真心实意,只有你,能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也是为了报答你当初……”

“可是,申屠锐!”斓凰激动地打断他的话,“我没有选择了!我一路走到这里,踏过的全是至亲之人的鲜血!父皇,母后,兄弟姐妹!我踩着他们的血走到这里,你说,我还有回头路吗?”

申屠锐叹了口气,并没反驳她。

“申屠锐,我萧斓凰今天也对满天星斗发下誓言,如我有掌权之日,许你万乘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立你与我的孩儿为帝嗣。如有违背,天诛地灭。”

“可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申屠锐仍旧淡漠,与斓凰的激越恰成对比。

斓丹如游魂一般,漂荡离开,这样的人,这样的世界……她简直无法面对,再也听不下去了。

每个看似情真意切的人,都有着自己阴暗自私的用心。

包括说出那样动人誓言的,申屠锐!

第35章 第35章 侧妃之位

斓丹恍恍惚惚地信步走着,夜已渐深,宫墙间起了风,寒凉地扑在她身上,斓丹打了个寒颤,人也醒过神来。

她苦涩地一笑,回家……果然是种本能,不知不觉她已走回原来的住所,月华殿。隔了这些时日,再看这间宫殿,也许是因为没有点灯,也许是因为已无人迹,显得格外狭小荒僻。不算阔朗的宫门外就是窄长的宫道,她被羽林军拖出去的时候,觉得这条走了十几年的石砖路特别的漫长。她抬手推了推熟悉的朱门,听见锁链的声音轻轻回荡在废弃的宫苑和长巷里,落了锁,她便回不去了。她抬头,借着宫道里照路灯笼的微光,看已经褪色的匾额,月华的月字都看不清了,她的不得宠是弥散在她生存空间的所有缝隙里的。可就是这样的地方,仍旧是她的家啊,无数次伤心失落的时候,只要回到这里,便有地方安放她的身心。她深知,这个破败的院落仰望出去,天也是蓝的,月也是明的,风风雨雨都在院墙之外。

“谁!”宫女惊恐地叫了一声,“谁在哪里?”

斓丹太熟悉这个声音了,几乎无法阻止地脱口答道:“是我。”

提着灯笼的宫女更加害怕了,手抖得厉害,灯笼也跟着摇摇晃晃,但是她没有逃走,颤声问:“公主?丹阳公主?是你回来了吗?”

恰好又一阵风吹过来,吹得斓丹起了一身寒栗,她又差点答是,幸好忍住了。

宫女扑通跪倒,灯笼掉在地上,蜡油倾复,瞬间就熄灭了。她双手合什,连连叩头,哭道:“姜儿被充入掖庭,做尽苦役,根本没办法给您烧上一挂钱,听说含冤而死化为厉鬼的都穿红衣,您到底是不甘心上路啊。”

斓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一时间也真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含冤不去的怨戾鬼魂。

“公主,姜儿伺候您多年,深知您的性子,不是那狠厉之人,死后……也当不了狠厉之鬼,您无非是一口怨气不散,可不入轮回,吃苦的还是您自己啊!如今大旻已经没了,您……”

“姜儿!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呢!”又一个提灯宫女从拐角出来,惊慌喝斥她,“小心被人听去,连命都没了!”

斓丹也被她喝得恢复了几分理智,再让姜儿说下去,恐怕真的会给她带来祸端。斓丹飞快抬手用袖子擦干眼泪,稳了稳情绪,淡淡开口道:“我赏花迷了路,无心走到这里,正想问一问怎么回春辉台,大概让这位姑娘误会了。”

提灯宫女骤然见了斓丹也吓了一跳,听她说话,自然知道她不是鬼了,也收了惧色,踢了姜儿一脚,让她一起来给斓丹施礼问安,能入宫参加春辉台夜宴的,身份必定不低。

姜儿触动了愁肠,明知是误会,还抽抽噎噎哭个不住,边行礼边道歉:“小姐,刚才我胡说八道的那些,请您千万别见怪,我也是猪油蒙了心,听您的声音很像我过去的主子,所以……”

斓丹看了心酸,连忙说:“不必自责,也怪我乱走没提个灯,吓着你了。”

姜儿听她的声音和说话语气都像旧主,更加难过,眼泪流个没完。

提灯宫女看不下去,推了她一把,赔笑着上前给斓丹照路,“小姐别和她一般见识,她伺候过前朝公主,所以疯疯癫癫的,婢子们这就送您回春辉台去。”

斓丹点头,跟着她们慢慢地走,装作随口问:“不知这位姑娘,伺候的是前朝哪位公主?”

姜儿正要答,提灯宫女抢着打断,“那些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人都死了,再说着些,没得让贵主知道了降罪。”

姜儿唯唯诺诺地点头,随即苦恼道:“糟糕,我的灯笼刚才烧坏了,回头管事的又要打我呢。”

“你就是这么没头没脑的!什么事都做不好!”提灯宫女训斥道。

斓丹苦苦一笑,果然主仆相似,这小宫女骂姜儿的话,用来骂她也没什么不合适。“姑娘不用担心,”斓丹摸了摸腰间,进宫也没带荷包,想了想,拔下头上二支金簪,“谢谢两位给我引路,这算我一点儿心意,换钱也够再买个灯笼。”说着一人一支塞给了她们,姜儿不说话,提灯宫女千恩万谢的。

已经走到灯火明亮处,提灯少女不住打量斓丹,见她平和没架子,才笑嘻嘻地问:“小姐是哪家的贵女啊?”

斓丹皱眉,不说又怕惹她生疑,只得淡淡道:“燕王府。”

提灯宫女恍然大悟,奉承道:“您就是燕王万般宠爱的那个大美人儿吧!”

这话今夜在斓丹听来,简直是莫大的讽刺,她冷冷一笑。

提灯宫女虽然身在掖庭,却是个消息灵通的人物,她见斓丹出手大方,身份又贵重,便起了攀附之心,“姑娘,您可别怪海珊多话,海珊可听说贵主要在这个十五吉日,册封紫孚姐姐为燕王侧妃呢。”

斓丹骤然停住脚步,海珊见她脸色发白,知道自己这个消息很有价值了,讨好说:“您还是早做打算吧,到时候也别忘了海珊对您的一片心意。”

姜儿一直没说话,这时候上前扶住斓丹的手臂,搀她继续走,姜儿有瞬间的恍惚,好像又在服侍自家公主,这位贵人和公主一样,伤心的时候不愿说话,伺候的人也静静的就好。

春辉台的夜赏已经进入尾声,不少命妇贵女纷纷告辞出宫,台上的人少,台下和石桥上却聚集了散去的宾客。

申屠锐斜倚在台下的一个石柱上,显然是在等人,斓丹远远地看见,却不知道这个锦衣倜傥的翩翩少年是不是在等自己。

海珊有心要在燕王面前露露脸,一路把斓丹送到申屠锐跟前,盈盈下拜。

申屠锐眼里哪有这些不起眼的宫廷婢女,斜眼看着斓丹,懒懒问:“这么久不见你,干吗去了?”

斓丹垂眼不答,海珊机灵过头地回话说:“姑娘赏花迷了路,我们送她回来。”

申屠锐听了,满含讽意地一笑,没有再说话。她会迷路?

海珊有些自讨没趣,讪讪地下拜告辞,申屠锐毫不理会。

一直不言语的姜儿,突然向斓丹屈膝拜了拜,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申屠锐反倒看了她好几眼,眉头微蹙,脸色不太好看。

斓丹也心如刀绞,正待开口,却被申屠锐快步走过来,用力拽走,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说上。

过了石桥申屠锐才放缓了脚步,斓丹想挣脱他的手,却被他更用力地向前拖了一下,踉跄几步。前后客人不多,也间隔开了距离,申屠锐改抓她的上臂,把她拽得更加靠近,他俯下头,在她耳边质问:“你到底去哪儿了?那个宫女是你以前的贴身侍婢吧,她认出你没有?”

斓丹闻到他身上的浓烈酒味,胳膊又被他掐得生疼,她冷冷抬起眼端详他,不知道他现在到底醉没醉。他的脸色微微酡红,眉眼间都带了些迷离醉意,眼睛却清明而锋利。

对她的回视和不语,他显然有些生气,略嫌粗鲁地一晃她,“说!”

斓丹偏开眼神不再看他,这样凶恶的语气,他很久没对她用,她几乎都有些忘记他还有这样一面了。“没有。”她冷淡地说,“她只是觉得我的声音很熟悉。”

申屠锐盯着她看,语气并没有和缓,“那也足够危险了。”

斓丹忍耐地咽了一口唾沫,把心里的万千滋味都压下,她现在需要他的帮助,很需要!她想了想斓凰哀求他的语调,或许模仿是条有效的捷径,可还没开口,心却像被攥住了一样,又疼又沉,要裂开了一般,努力压住的失望和辛酸就一下子跳了起来,让她流了满脸的泪。她又看着申屠锐了,这张她之前认为对感情,对她很真诚的英俊脸孔,说不定是那些精明狠辣的人里,手段最高,隐藏最好的。最精妙的骗术,就是让人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被欺骗。

“申屠锐……”她抽泣了一下,几乎语不成调,“帮我把姜儿要来吧,她在宫里过得很苦。”

申屠锐皱眉看她,敏锐地感觉到她的不同,和以往撒娇哀求不一样,她的眼睛里又有了绝望的味道。

“不可以。”他轻声拒绝,似乎不忍心,却又很决绝。他知道这个答案让她难过,松开抓着她的手,抚了抚她鬓角的头发,“因为她太熟悉你了,很容易就露了行藏,而且她又不是什么精明谨慎的人,被人套出了话,就会把你陷入险地。”

此刻的斓丹尤其经不住他的拒绝,在得知他和斓凰的约定,听到他对斓凰的承诺后,她是拼尽了全部尊严在祈求他。

也许她的眼神太伤感太哀怨了,申屠锐看着,终于松了口,“这事……以后再说。”

斓丹再没说什么,沉默地跟他上车,一路回府。

申屠锐喝了酒,又费了那么多精神,真的累了,上车就开始睡,斓丹面无表情地紧贴着车壁坐着,不知不觉地用了尽量远离他的姿态。她一路都在想,用力地想,面对这样的情势,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脑袋渐渐闷痛昏涨,原来她还是这样的两手空空,孤立无援,申屠锐挡在前面时,她又产生了错觉,只要他走开,她便一无所有。

她从没有像今天一样痛恨自己的无能,痛恨自己对申屠锐的依赖,甚至就连申屠锐,她也恨。

申屠锐照例回了她的房间,不同的是,紫孚带着她的侍女也跟着进来了。

紫孚应该已经知道斓凰对她的赏赐,更加不把斓丹看在眼里,她和侍女伺候申屠锐更换了家常便服,简单的梳洗整理,帮他铺床盖被,细心又温柔地喂他喝解酒汤。

申屠锐并不拒绝,纵容紫孚喧宾夺主,在这间属于斓丹的房间里旁若无人。

斓丹远远地坐在落地窗格前,安静地看着他们,奇异地并不难受,至少没有讨要姜儿被他拒绝难受。

紫孚一众人退下去,申屠锐已躺在被褥间睡意缠绵,他含混不清地说:“今天……太累了……”

斓丹轻轻应了一声,是的,今天对谁都太辛苦了。

她把窗格微微推开条缝,遥望出去,夜空幽深,星月疏淡……人,果然是世间最难懂的生物,好像距离她满怀甜蜜幸福,只不过一个昼夜。

全变了,一切全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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