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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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好了卢清娘,又叫青玉一旁守着,许樱哥带着一身疲累回了随园,但见室内灯火辉煌,暗香浮动,被褥早已铺好,正是到了安眠的时候,却不见张仪正在屋里,少不得问一直留在屋里伺候的绿翡:“三爷呢?”

绿翡有些惊讶:“不是与奶奶一同出去的?”

许樱哥便知张仪正与自己在二门处分离后不曾回房,想来是留在外院处理政务了,便叫铃铛过来:“你去外院打听打听,三爷是否还在外间理事?”

铃铛领命而去,许樱哥在灯前坐下,寻了炭笔并白纸,将自己心中的疑虑与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逐条隐晦写下,觉着有所关联的地方便划线连上,推理题推到一半,隐然有所得之际,就见铃铛回来道:“奶奶,三爷在外院理事呢,少一时就回来了,请奶奶先睡不必等他。另有双子等着要见奶奶。”

提起双子,许樱哥就有些来气。这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人,早年一副完全忠于她,听她话的模样,办砸了差事她也没有深究,而是选择信了他,谁想他真正忠于的人是许扶,连回禀她的话也是许扶逐字逐句教的。这也罢了,她此番入宫,吩咐他仔细盯着许扶的宅子,按理他既然如此爱戴许扶,更该上心才是,怎地却连许彻辞官、许扶休妻这般大事他也不知道,什么都没来同她说。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见她?可见是她平日对他太宽仁了,于是隐含了怒气道:“让他立即滚进来!”

少倾,双子入了随园,不由分说便隔着帘子给许樱哥跪下了。

许樱哥看他这低眉垂眼的顺从样,由不得恨恨地瞪了铃铛一眼,若不是这丫头给双子传了信,她把许字倒过来写。铃铛见状,讪讪地低着头往后退了一步。

“出去看着。”天色已晚,再不问话张仪正便要回来,许樱哥暂时顾不得追究,打发铃铛望了风,沉声道:“双子,你有何事非要这时候见我?早时怎不见你急?出了这许多事才见你急。这整整大半日的功夫,我全不见你的影子,你去了哪里?”

双子也是回来后才晓得许扶那边出了这样的大事,又得了铃铛暗示,自是晓得许樱哥此时心气不顺,忙道:“奶奶命小人守着五爷的宅子,有事便要立即来禀告,小人并不敢有忘。之所以会错过此事,拖到此时才来,实在是别有因由。”

许樱哥道:“说,说不出理由,看我怎么收拾你。”

双子暗自讶异,寻常可不见她如此火爆,少不得将自己做的事情先一一过了一遍,百思不得其解,忙着说正事:“奶奶,这事儿说来匪夷所思。奶奶还要先恕了小人的罪,小人才敢说。”

许樱哥不耐烦了:“快说。”帘外的双子却许久不见出声,许樱哥起身走到帘前看出去,只见他满头大汗,一脸的犹豫,便放柔了声音轻声道:“说。我听着,不怪你。”

双子抬起头来低不可闻地道:“小人今日在五爷家附近的茶铺子里看到了一个人,他虽留了胡子,穿着打扮也与以往完全不相似,但小人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他是赵四爷。”本该已经死去的赵璀,就那么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令得他几乎以为自己活活见了鬼。

“什么?”许樱哥大吃一惊,觉得今日真是过得精彩,什么奇形怪状的事情都给她遇上了,人可以死而复生,还乔装改扮出现在这上京城中,蹲在了许扶的门外。

双子以为她不信,忙忙地辩解道:“是真的。小人之前也不敢相信,以为不过是相似罢了。可躲在一旁偷听偷看了许久,却是不得不信。那声音,那动作,分明就是本该死去的赵四爷。若不是,这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相似的人?还这么凑巧就出现在五爷门外?”

她和许扶可以死里逃生,赵璀难说也有机缘死里逃生,许樱哥稳了稳神,道:“继续说。”

双子见她的语气平静了许多,心神大定,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这事儿太紧要,也不晓得赵四爷的来路和目的,小人不敢打草惊蛇,便悄悄躲在角落里盯着。赵四爷在那茶铺子里坐了一个下午,只喝了一壶茶,要的一盘糕点才是随便动了动,却赏了伙计两次钱,伙计是叫他做周爷。天将擦黑时进去两个人,和他一桌坐了,窃窃私语许久,便又一前一后出了门。小人坠在赵四爷的身后,一直跟着他到了平和坊。才进巷子,就有几个人朝着小人包抄过来,小人觉着不对劲转身便跑了,又恐给人知道了行踪,在外头躲到现在才回来。”

许樱哥一把掀起帘子:“你看清楚了?果然是他?”

双子目光清亮地看着她十分笃定地道:“小人绝对不会看错。奶奶是否要使人去寻一寻,他藏头露尾的,只恐没安好心。”

这般藏头露尾的,还成日守在许扶门外,恰恰的许扶就出了这么多事,凭着赵璀那顾头不顾尾的性子,指不定真和许扶这些日子的突变有关系。许樱哥默默盘算了一回,冷笑道:“他死里逃生,回到这京中自不敢露出真容,藏头露尾也是常情。你怎就这般笃定他没安好心呢?”

双子垂了眼不语。

许樱哥怒道:“事到如今,你竟还敢瞒着我!说!当年我让你去办那件差事,究竟真相如何?满口谎言,叫我怎么信你?”

双子一颤,眼圈立即红了,哽咽着道:“非是小人有意要瞒奶奶,是五爷叮嘱的。五爷说,事情已到了这般地步再不可挽回,说与奶奶听不过是让您徒生伤感而已,不如就说是因缘凑巧,崔小爷不肯听。”见许樱哥沉默不语,便又接着道:“实是小人蠢笨,给赵四爷骗了。那时小人候在崔府门前依着您的吩咐,使人传信进去要寻崔小爷,好等他出来骗他离开。可等了一回不见,却等着了赵四爷,赵四爷说话崔小爷已经知晓,但临时被崔老爷叫去了,一时半会儿出不来,特为让他出来说一声。道是最多半个时辰便来,让小的和赵四爷往前头茶楼里候着,他自会来寻我们。”

“小人想着不妥,赵四爷就说,人人都知我是您的牵马仆人,必然是来替您传话的,就这般在门外守着算什么?也不怕人笑话您,在那茶楼寻个好位置盯着,难道崔小爷还会走丢了不成?小人就信了他的话,随他一起去了茶楼。赵四爷要了许多好吃的赏给小人,那日秋老虎着实厉害,小人等了许久实也是渴了,便喝了他赏的茶,结果竟一觉睡了去。再醒时已是第二日清晨,崔府已经被围。”

“从那之后小人便晓得赵四爷实在不是个好人。至少也没他表面上那么好。”双子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低不可闻:“他和崔小爷平日那么好,形影不离的,小人并不知他不可信,也不晓得,不晓得……”

许樱哥沉默地挥了挥手。双子不过是个憨拙的少年,又是下人,怎会晓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隐私隐晦?她只记着双子实心眼,听了她的话一定会尽力做到,却没想到老实人遇到奸诈之人始终是要吃亏的。的确是怪不得他,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天意?

双子等了片刻,不见她出声,不敢问她赵璀这事儿究竟该怎么办,便默默磕了个头准备退下,才退了两步远,就听许樱哥轻声道:“你明日一早便去侯府,面见侯爷,若是不见侯爷,便要见到夫人,把这事儿说与他们听。然后,你就把这事儿烂在肚子里罢。还有,你自己日后多长心眼,出门时多约几个人,注意安全。别给人盯上了还不知道。”

“是。”双子又跪下来,结结实实地给许樱哥磕了个头,转身退了出去。

许樱哥在那张纸上写下赵璀两个字,把许扶所有的异常都打了个箭头指向这二字,头痛万分,心里一片茫然。却听身后一阵脚步声轻响,张仪正的声音从后响了起来:“在做什么呢?怎地这时候还叫双子进来?遇到什么事了?”

第255章 唏嘘

出于某种心虚,许樱哥一把将那张纸揉在了手里,起身笑着迎了上去:“骂他呢。我让他办差他却办得影子都不见了。”

“他不是一直挺踏实能干的?”张仪正瞟了眼桌上,但见桌上一叠白纸,什么都没有。可他分明看见许樱哥适才在俯身写字,于是又把目光投到了她的手上。

“不是老实得过分了么?”许樱哥微不可见的将手往袖子里缩了缩,因恐他追问自己究竟让双子办的什么差事,转身就准备往外溜:“时辰不早,洗洗睡罢,明日还要早起呢。”才走了两步,就被张仪正握住了手臂:“你急巴巴地使人去寻我,可是有事要和我说?”

要不要和他说赵璀还活着?许樱哥很犹豫。赵璀绝不是好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她不知他此番出现的目的和因由,若他落到张仪正手里,难保会泄露出他们兄妹的真实身份,陷整个许家同他兄妹二人于险地。最保险的办法还是通知许衡,由许府出面去处理这事儿。一瞬间的功夫,许樱哥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看着张仪正微笑道:“有啊,我想与你说,多谢你适才陪我出门。”

张仪正似笑非笑地将手顺着她的胳膊往下滑,许樱哥的心由不得紧紧地揪了起来,技巧地将另一只手放在张仪正的手上:“等我洗好又来?”

张仪正盯着她的眼睛,微笑着,坚决地握住许樱哥捏着纸团的拳头,然后往上举,许樱哥紧张地思索着如何和他解释纸团上的字,张仪正却在她紧握的那只拳头上轻轻落下一吻,低声道:“我想同你说,我和你是夫妻。你……你不依靠我又依靠谁呢?”言罢松开许樱哥的手,自入了净房。

我赌不起。许樱哥盯着那只拳头看了片刻,听着净房里传出来的水声,坚定地将那张纸凑在灯上烧了。夜风透过淡青色的窗纱,来回涤荡了几遍,金漆小香鸭里吐出来的芬芳很快便将这丝烟火味掩盖得干干净净。

许樱哥走入净房,递了块干净的帕子给张仪正,自取了茉莉香味的澡豆洗脸洗手,准备盥洗入睡。张仪正看了她一眼,先走了出去。等许樱哥收拾完毕行至床前,张仪正已经歪倒在床上闭了眼睛,许樱哥放下帐子吹灭灯,轻手轻脚地在他身边躺下来,睁大眼睛看着因了月色而半明半暗的室内,默默想着心事,默默想着许扶与卢清娘,默默回忆着那个明净的少年崔成,然后不可遏止的难过。

月光渐渐淡到看不见,卧房里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窗外风声渐起,吹得林木哗哗作响,几大滴雨珠噼里啪啦砸下来,溅起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儿,清新的味道随着夜风自窗缝里钻进来,气温舒适又宜人。许樱哥有些累了,朦朦胧胧地想要睡去,身后探过来一双温暖有力的手臂,将她环住了,捞入怀里,她贴着张仪正厚实的胸脯,听到他有节奏的沉稳的呼吸声,突然间很想哭。

于是她转过身,将手搂着张仪正的脖子,把脸贴在他的肩膀上,给自己找理由:“做女人好难。卢清娘好可怜。”言罢肆无忌惮地靠在张仪正的怀里流了泪。

张仪正并不言语,也未出声责怪她,只将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和肩背,许樱哥却越发觉得委屈,更觉得各种各样的压力好大,于是越哭越大声。

随着她的哭声渐大,外间有了响动,门被人轻轻敲响,紫霭的声音先前还怯怯的:“奶奶?奶奶?”听不见她的回答后,安静了片刻便强硬起来:“奶奶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您别急,婢子这就去请大奶奶和二奶奶过来!”

张仪正有些尴尬与恼怒,紫霭这死丫头明明晓得他在里头,话里行间却没他什么事儿,分明是怀疑他虐待许樱哥了么?还威胁他要拿长嫂来压他?于是有些粗鲁地道:“瞎嚷嚷什么?再叫就把你轰出去。”听到外间没了声息,才在枕边摸索了块帕子给许樱哥擦泪,半是威胁半是安慰地道:“不许哭了!”

许樱哥用力揩了下鼻子,哽咽着道:“我要湿帕子,冷的。不然明日早上我眼睛就是肿的。”

张仪正只得自认倒霉,摸索着起身点灯,给她寻了块湿帕子过来。许樱哥将帕子敷在眼睛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紫霭锲而不舍地再次问道:“奶奶,您还好?”

张仪正皱起眉头要发火,许樱哥忙道:“我很好,你去睡吧。”

紫霭这回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掌着灯离开了。外间的雨声风声越发大了起来,许樱哥取下已经变热的帕子递给张仪正:“要喝水。”

张仪正倒也没嫌她烦,转手递过一杯温开水,微讽道:“我竟不知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

许樱哥只顾喝水,喝完了才说:“我不是觉着我们这般好,卢清娘和我五哥却生生走到那个地步,真是叫人唏嘘么。”

张仪正的目光闪了闪,接了她递过来的空杯子,有些不屑地吹灭了灯,摸索着在她身边躺了下来。想着之前他抓住自己拳头的那一吻,许樱哥颇有些心虚,便往他怀里缩了缩,无话找话地道:“待我入了宫,你没事儿的时候多去看看我吧?”

张仪正在她的头顶上“嗯”了一声。许樱哥便又往他怀里缩了缩:“你说一个人怎会变得那么快呢?原来他们可是很恩爱的。”

她定是知道了什么他所不知道的,偏来百般掩盖,不说就算了,反正他迟早会知道。从前他觉着自己总是看不透她,如今却渐渐觉着她的心思其实也就那么简单,她也会心虚。张仪正的心情就有些好起来,反问道:“你都不知,我又如何能知?”

许樱哥便不说话了,拉起他的手放在她腰上,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张仪正默了片刻,决然将她翻过来面对着他,俯身吻了下去,一手探入她的衣襟中耐心地摩挲着。许樱哥先前还有些被动,渐渐也就回应起他来。

风雨声中,二人高床软枕地躺着,此番滋味又与白日在净房里时不同,温柔似水,缠绵如丝。张仪正觉着他是在安慰许樱哥,许樱哥觉着她是在弥补并掩盖某种情绪。二人各取所需,各按各的想法行事,却是都得到了满足。

风雨声渐歇,许樱哥累得半死,什么都没法儿去想,糊里糊涂地就睡了过去。一觉醒过来时天已经大亮,想起她还要带着张幼然入宫,立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挣扎着起身匆忙盥洗梳妆,一迭声的指使人:“怎不叫我?快去瞧瞧三娘子那边可准备好了?让她过来,我们这就出发。弄些方便的糕饼和茶水,我在车上吃。”

“急什么?娘娘又没规定你什么时候入宫。这时候去也不算晚,到时就说,怕去得早了影响娘娘休息就是。”张仪正穿着整齐地从外间进来,不由分说便命众人:“好生摆上一桌早饭,和三娘子说,让她稍安勿躁,不急。”

许樱哥见他如此,便不再坚持,努力收拾出个好心情,欢欢喜喜地同他一起吃饭:“你特意留下来陪我的?”

张仪正道:“我总要把你们送进宫去。”心里却想着大清早便悄悄跑到许府去的双子,于是忍不住又看了许樱哥一眼,旁敲侧击地道:“你这次入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又出来,卢清娘与你族兄那里你可有什么安排?”

许樱哥垂着眼只顾给他布菜,闻言道:“和大嫂二嫂打过招呼了,让青玉照料着卢清娘在府里的客房里先将养两日,再送她回娘家。至于我族兄,想来他做下这些事,我父兄不会轻饶了他,卢家也不是好欺负的。”她要入宫,手伸不到这么长,许扶和赵璀就暂时交给许衡去收拾。

张仪正点点头,不再言语。

许樱哥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午时之前赶到了含章殿,朱后才从昏睡中醒来,闻听得她们来了,便立即宣召张幼然。

纵然是经过一夜强化训练,路上许樱哥也在不停地同她打气,但第二次出门就见到了这个国家最尊贵女人的张幼然还是不可遏制地怯了场,上牙磕着下牙,一句话也说不利索。康王妃等人微微皱眉,朱后却是耐心得很,温言问了她些日常的小事,例如她平时喜欢什么,读了些什么书,女红能做到什么地步等等。

张幼然鼓起勇气偷看了眼朱后,只见朱后虽满脸病容,却慈眉善目的,脸上还带着微笑,一颗心也就慢慢平静下来,话总算是能说得利索了,不出彩,却也不至于失礼。

朱后听她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回,有些累了,便叫许樱哥与惠安郡主:“带她下去歇歇。”这是觐见结束的前兆,只等赏赐一下,张幼然便该回去了。

许樱哥便含笑上前去牵张幼然的手:“妹妹随我来。”

张幼然犹豫了片刻,低着头行了个礼,起身准备跟着许樱哥出去。朱后也接了红素姑姑递过来的帕子擦脸,却见外头进来一个女官,匍匐在地上低声道:“娘娘,芙蓉宫罗昭容说是想请康王府三娘子过去坐一坐。”

第256章 美人

罗昭容想见张幼然,这是哪门子的由头?许樱哥想不明白,便去瞧康王妃、朱后等人的脸色。康王妃面无表情,长乐公主有些不高兴,朱后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准了。”言罢看向许樱哥:“你陪她走一趟。”

张幼然不合适独自一人去芙蓉宫,那便需要有个人陪着她一起,在座的人中,许樱哥是张幼然的长嫂,最亲近辈分也最近,那自是许樱哥最合适。长乐公主张口欲言,朱后对着她轻轻摆了摆手。

许樱哥应下,自领了张幼然退下。才出了殿门,红素姑姑便从后赶了上来,吩咐廊下静立的静容道:“三娘子的妆容有些乱了,你领三娘子去理理妆,稍后送夫人她们去芙蓉宫。”

许樱哥瞟了眼张幼然,分明规矩整肃,便晓得是有话要同她说,当下将张幼然交给静容,静听红素姑姑吩咐。

红素姑姑轻声道:“芙蓉宫那边,原也不过是故人情面,见一见即可。想来也不会久留你们,不会有大碍。”言罢又安排另一个叫静慧的大宫女与静容一道做了许樱哥等人的随同。

待得张幼然理妆毕,静容与静慧便领了二人前往芙蓉宫。芙蓉宫,名如其分,宫中有清池,内里有芙蓉,此刻端午已过,池中莲叶亭亭,花苞累累,分外可爱,有微风袭过,四下一片清然。许樱哥见此情形,不由得想起同是爱莲的长乐公主来。

静慧在旁面无表情地道:“昭容娘娘是南方水乡人,早年最爱泛舟采莲,这清池乃是圣上特意命人造的。”

许樱哥闻言,不由得腹诽了疯子老皇帝一回。宠妃爱莲,便为她挖了个大水池;再有那献给皇后的灵犀楼,不知刘昭仪又得了个什么?边行边看,迎头遇着个奉命出来迎她二人的衣着体面的大宫女,很快便将几人引入到芙蓉宫正殿之中。

芙蓉宫中陈设不比含章殿沉稳大气,更重奢华精巧,与同是美丽精致的罗昭容倒也相得益彰。罗昭容自张幼然进门始,便一直盯着张幼然看,直看得张幼然羞窘万分,手足无措。许樱哥抢前半步俯身行礼:“见过昭容娘娘。”有她示范,张幼然赶紧有样学样行礼下去。

“免礼。看座。”罗昭容将目光收回,仪态万方地命人给她二人看了座,笑道:“早就听说你们府里有这样一个可人的小姑娘,可惜一直不得见。今日见了,果然如同传闻中那般美貌可爱。”

这话是对着许樱哥说的。许樱哥心中诸多不解,却也晓得当年康王酒后乱性这桩丑事到底瞒不过有心人去,所以罗昭容“早就听说”康王府有张幼然并不奇怪,便微笑着道:“娘娘谬赞了。幼然她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没机会入宫给各位娘娘请安。”

“是了。是听说她身子一直不太好,所以人前人后都不见她。”罗昭容重重地强调了这一句,又叫张幼然:“好孩子,上前来我瞧瞧。”态度亲切而自然,仿佛是许久不曾见面的长辈对着自家小辈一样的。

张幼然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许樱哥,见许樱哥轻轻点了点头,便起身按着高、袁二位嬷嬷教的那般,规矩谨慎地向着罗昭容走过去,停在了离罗昭容两步远的地方。

罗昭容道:“再上前来些。”

张幼然只得又往前一步,罗昭容拉了她的手,细细地看了又看,轻轻叹了口气,美丽的眉眼间竟然浮现出几分轻愁来。

果然是故人么?这是什么故人?到此,张幼然可以懵懂,许樱哥却看出些端倪来了。罗昭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要求见一见张幼然,朱后也不可能没有理由同意这次相会,罗昭容更没必要故意当着她的面对着张幼然来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场相见。

许樱哥正自揣测间,就见罗昭容笑看着她道:“小三儿媳妇,我得了一品绝品莲花,养了好些年才开花,近日开得极好,可惜不能移动,论理该请皇后娘娘移驾过来赏一赏的。但娘娘病着,我也不敢扰她。听闻你画得一手好丹青,往日里你要在娘娘跟前伺疾,我也不敢耽搁你。既然今日有惠安她们守着,你也有空过来,正好请你描下那莲花的风采,敬献给娘娘,也让我尽尽心,你也可以尽孝。你看如何?”

许樱哥的任务里可没有留在这里画画一项,初入宫伺疾时罗昭容面目狰狞地命人打死宫女的表现至今还令她记忆犹新,她不可避免地就往阴谋诡计上头靠了,当下便要婉拒:“娘娘,妾身许久不摸画笔,技艺生疏了。心里挂着那边,更是下笔不稳。若是画得失了真,倒是扫了娘娘的兴,娘娘何不请个画师……”

罗昭容微笑着打断她的话:“小三儿媳妇,你可是在害怕我这芙蓉宫中有东西会吃人?”

到底是疯子老皇帝的宠妃,隔着辈分身份,便是康王妃也不能与她直接对上的,许樱哥忙站起来俯身道:“娘娘说笑了。”

罗昭容垂了眼皮子道:“我可不是说笑。我光明正大地从皇后娘娘那里把你们请了过来,可是还要囫囵送回去的。若叫你们在我这里出了事儿,休要说皇后娘娘不饶我,便是圣上跟前我也脱不掉干系。”

话说到这个份上,许樱哥不能再坚持,因见静容、静慧垂眼不动无任何暗示,只得道:“妾身自当勉力而为。”

罗昭容翻脸如翻书,立即露出个笑容来:“果果,你带着南国公夫人过去。我留三娘子说说话儿。”

早前迎她们进来的那个大宫女立即笑吟吟地过来请许樱哥:“南国公夫人,请。”

张幼然见她要走,又急又慌,怯怯地喊了声:“三嫂?”却被罗昭容一手拉住,含笑柔声道:“你这孩子,不过些许的功夫也忍不住,难道你这辈子都要靠着嫂子过活?”

许樱哥只好吩咐张幼然:“你好好地呆在这里,听昭容娘娘的话,不许乱走也不许失礼。我稍后来接你。”留了静容在此候着,自带了静容前去。

张幼然只得含着两泡眼泪可怜兮兮地目送她出去。罗昭容见许樱哥前脚出了门,转头便收了笑容命静容:“你去廊下候着。”再转头看着张幼然轻声道:“可怜的孩子,你还记得你母亲么?”

张幼然吃了一惊,眼泪都吓得缩了回去,小心谨慎地看着罗昭容结结巴巴地道:“记不得了。娘娘识得她?”

罗昭容忧愁地笑了笑,道:“她,她是我的一个亲戚。这些年不是我不管你,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晓得你过得不好,却不好越过皇后娘娘去。”

她从不知道自己母家还有亲戚,而且还是宫里的昭容,张幼然心乱如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罗昭容却也没说得太假,许樱哥跟着那叫果果的大宫女绕了两圈,在一个更小些的池子前头停了下来,许樱哥看时,那株所谓的绝品莲花却是一株色彩艳丽的蓝莲花,果然也算是少见,开得也真是不错,入画是极清新雅致的,由不得就有些手痒起来,又暗忖若是能寻到品质极佳的蓝宝做就一只簪子,不知有多美。果果女官见她被那花吸引了,便微笑着道:“国公夫人是要看过之后到屋里去画呢,还是要那边树荫下支了桌子就近看着画?”

许樱哥打量周围的环境,此处明显是芙蓉宫的偏殿,论理这里应该住得有位分低的宫妃才是,并不缺乏眼睛和耳朵,便略略放了心道:“就在那边树荫下支了桌子就近看着画罢。”

果果恭顺地道:“婢子这就去使人准备桌椅笔墨纸砚,夫人可有其他吩咐?”

许樱哥摇摇头:“各色颜料准备齐全就足够了。”

果果立即拍手使人布置,许樱哥立在柳树荫下左右张望,看到不远处的房舍里似有女子窥探,便看向静慧。静慧道:“此处住的是白美人与梅才人。”

果然是有宫妃住的,许樱哥更放了一多半的心,便吩咐道:“烦劳姐姐回去同娘娘说一声,怕等得急了。”静慧领命而去,许樱哥见果果布置好了桌椅纸张,便不再废话,低头捉笔开工。正画到入迷之时,忽然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吹了一口气,微笑道:“画得真不错。”

许樱哥吃了一惊,往后疾退了两步,恭恭敬敬地行礼下去:“侄媳见过七婶娘。”

“不要多礼。”妖娆美丽到了极致的福王妃微笑着将一双纤纤玉手放在她肩上,吐气如兰地道:“看把你吓得。我适才已然站了许久,看你画完这朵花儿才敢吱声。你这就是他们所说的特殊技法?”

“是。”许樱哥干笑两声,拘束道:“七婶娘气色真好。”

福王妃轻轻抚弄了一下自己吹弹得破的脸颊,娇媚笑道:“我也是这样觉得。”又往许樱哥面前站了,娇嗲嗲地道:“弗如,你替我画张小相?”

许樱哥进退两难,少不得推了又推,福王妃却在一旁坐了下来,俏皮地眨着眼睛道:“我就等着。”

第257章 谎言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桥梯。你不是乐意等着么?那就等着呗,我慢慢儿地画。许樱哥捏着笔,眯了眼,只管专心致志地去看画那莲花。

福王妃并不催她,只安安静静地坐着等。

气温渐高,太阳白花花一片,水波反射回来的光线着实有些晃眼睛,许樱哥有些撑不住了,便悄悄去瞅福王妃。却见福王妃怔怔地坐在那里发呆,眼神涣散,表情呆滞,也不晓得在想些什么。

许樱哥暗里叹了口气,只得装模作样继续苦干,却听前方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似是有男人在大声咆哮,与此同时,四周窥探的目光与人影统统消失无踪。许樱哥由不得紧张地侧耳细听,想这宫里,敢在芙蓉宫中如此肆无忌惮地大声咆哮的男人本也没几个。

“怎么回事?”福王妃迅速站起身来,将手去拉许樱哥:“走,前头去瞧瞧。”

虽然知道皇帝这种生物必须远离,但许樱哥心里挂着张幼然,不能不去瞧,也不敢独自留在这个是非之地,只得跟了福王妃一道往前去。到了芙蓉宫正殿外,咆哮声虽已小了,却仍然还在咆哮。许樱哥一瞧,静容并不在外间守着,心里就有些打鼓,再看福王妃竟是毫无顾忌地一直往里走,也管不得是否失礼,用力挣开了去,轻声道:“似是圣上在里面。”

“圣上又不会吃人。”福王妃笑笑,也不勉强她,仰着头就往里走,到得大殿外盈盈一礼,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很快便被宣召入内,然后杳无音信。许樱哥立在外面进退两难,突然听得里头有女子哭喊,声音又细又弱,似是张幼然一般的,再听,又听到哭声一片,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抓了果果道:“烦劳姑娘帮我打听打听,我们府里的三娘子是否还在里头?”

果果犹豫片刻,轻声道:“夫人请稍候。”言罢果然抖抖索索地往前行去。

许樱哥想了想,往后退了几步,寻了个不引人注目的阴凉地儿呆着,一边往殿门处张望,一边往来路张望,只等一个不对劲就拔腿开跑。心想自己派了静慧去含章殿报信,都这么久了人也该回来了吧?

却见果果走回来满脸急色地道:“国公夫人还是赶紧去含章殿寻皇后娘娘或是公主殿下来罢,圣上见着了府上的三娘子很是不喜欢呢。静容为了护着她已被拖下去了,现下还不知死活。昭容娘娘苦劝着,却是没法儿,王妃殿下也在苦苦哀求着,圣上却是不听。娘娘说,请您赶紧和含章殿报个信,晚了她怕是护不住三娘子了。”

许樱哥给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转身就往外疾步奔走。待行了几步又觉着不对劲了,张幼然的出身她是知道的,那是老皇帝与康王父子心头的一根刺,所以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但朱后既敢光明正大地宣召张幼然入宫,并敢答应罗昭容让她们过来做客,那便是心里有数,要将此事做一了断的,怎可能发生这样不靠谱的事情?她们会不会是设了圈套要利用她引长乐公主过来?于是顿住脚,疑虑地回头去瞧。

果果还立在那里目送着她,见她不走了,忙朝她拼命比手势,表示你快走吧,快走吧。许樱哥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去,板了脸道:“此刻正是圣上理政之时,圣上怎会到这里来?便是来了,怎不见随行之人?你去替我请黄总管出来。”只要见着了黄四伏便可知道此中实情,更可知这是不是一场闹剧。

果果怔了怔,轻声道:“黄总管并不曾跟了来。”

黄四伏虽则是老皇帝不可或缺的亲信人物,的确也有可能偶尔不跟在皇帝身旁,许樱哥不能判断真伪,便瞅瞅殿门外站着的小太监,道:“欺负我不认得人呢,便是黄总管不曾跟了来,也当有其他人跟了来。何故伺候的都是芙蓉宫的人,并不见太极殿的人?”她并不识得老皇帝身边近侍之人,不过是试探和讹诈而已。

果果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夫人想是没看仔细。那就是圣上身边伺候的舒青与舒福。”

许樱哥在宫中的时日尚短,日常又只在含章殿内呆着,虽依稀晓得有这么两个人,却从不曾见过面,并辨不得真伪,便不与她辩,强硬地道:“不管是不是。若是真的出了这样的事,偌大一个芙蓉宫难道就寻不出一个人去含章殿报信,非得要我去?”

果果苦笑一声,道:“夫人若是不信,自可去看。谁敢胡编乱造这样的谎言?”

“你口口声声说圣上看到我们三娘子不喜,那是究竟把她怎样了?”许樱哥有些无赖地道:“总之皇后娘娘是把我和幼然交给昭容娘娘了,我们若是在芙蓉宫出了什么差错,那便是昭容娘娘的事。”

果果垂了眼轻声道:“婢子不过是个婢子,敢说的当说的话已经说了,不该说不敢说的话多说一句便是死。夫人若是信,便去含章殿报信。若是不信,便自己去瞧瞧。都随得您。”

对方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着急的不是她,随便你来的状态,许樱哥反倒狐疑不定。在原地踌躇片刻后,耳听得里头又是一声咆哮和尖叫,控制不住地心惊肉跳,左右权衡再三,咬咬牙往前去准备一探究竟。

到得殿门外,只见一直立在外面的两个小太监一脸的惊慌状,心里偏安定许多,遂道:“烦请二位公公替我通传,南国公夫人许樱哥求见昭容娘娘。”她不提老皇帝,却是为了留条退路的意思。

那两个小太监对视一眼,支支吾吾的,只是不肯往里通报,里面又是一声尖叫,细细弱弱的:“饶命!”

许樱哥面色微变,大声道:“昭容娘娘!”

后面却有人将她猛地一推,她立足不稳,往前一扑。那殿门本是虚掩着的,许樱哥一头便扎了进去,忙着挣起身来,不由被面前的情形给吓得呆住了。

老皇帝果然是在里头的,但罗昭容与张幼然并不在内,两个衣衫不整的宫女一个匍匐在地一动不动,似是已经没了声息,另一个则跪在地上拼命哭泣,再有一个福王妃,正与老皇帝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满屋子呛鼻的酒气。

许樱哥的脑子“嗡”地一声响,犹如五雷轰顶。她想过有可能是圈套,想过有可能老皇帝根本没在里面,也想过老皇帝在里面,但并不是这样的情形。这是什么?这是皇室最肮脏的事情,知道的只怕都要被灭口,原来对方竟是欲擒故纵之计,正是利用她的多疑害了她。

逃命要紧,许樱哥迅速将袖子举起遮住脸,转身就拼命往外跑,福王妃一声尖叫:“谁在那里?”接着声嘶力竭地道:“快拦住她!”

逃命,逃命,许樱哥先是一头撞翻了个小太监,再一脚踹开了个宫女,划伤了个人,不要命地朝着前头狂奔。含章殿,只要逃到含章殿,只要找到朱后,她就暂时不必死了。至于以后,谁管得它!

“谁在那里!”许樱哥原本跑的是正道,迎头却遇着一队巡游的侍卫,领头的不由分说便要上来拿她。许樱哥心想,凭着自己的穿着打扮,寻常人等并不敢窥视,此人如此胆大,莫不是与芙蓉宫一伙儿的?于是转身便跑,听着身后的嘈杂声越来越响,她只觉得双腿犹如灌了铅一样的沉重,咽喉与肺部都如被火燎过一样的痛苦,她跑不动了,人生地不熟,倒是要叫她跑到哪里去?许樱哥靠在偏僻的宫墙边气喘吁吁,满怀绝望。

有一只手猛地捂住她的嘴,不等她尖叫出声挣扎起来,另一只手便又牢牢地箍住了她的手臂,来人在她耳边轻声道:“嘘……是我,你在做什么?”

许樱哥仓惶惊恐之中辨不得声音,只晓得是个男人,用力转过头去,入眼的便是安六那张坏得掉渣渣的笑脸。是敌非友,自己却囫囵个儿落在了人家的手里,她无法言明此时的心情,便只能哀求地看着安六。

安六收了脸上的坏笑,默默看了她片刻,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轻声道:“我不会害你。信我或是不信我,你自己拿主意。”

梧桐宫与芙蓉宫在明面上从来好不到哪里去,但如今梧桐宫势弱,芙蓉宫蠢蠢欲动,康王一派却是独领风骚,指不定梧桐宫与芙蓉宫早就暗中联了手。许樱哥瞬间转过许多念头,权衡了又权衡,最终缓缓点了点头,人都落在人家手里了,不能喊,不能动弹,她不信他又能如何?

安六微微一笑,贴在她耳边轻声道:“说话要算话,我虽看你可怜乐意帮你,但可不乐意为了你折进去。你要是不听招呼,我便把你交给他们或是推到池子里淹死了,一了百了。”

许樱哥沉默不语。

有脚步声匆匆传来,安六松了她捂在她嘴上的手,扯着她就往前跑。

第258章 废宫

安六显然对宫里的地形是十分纯熟的,许樱哥随着他左拐右拐,左绕右绕,居然很快便甩开了后面的追兵。可是也来到了她绝然不想去的地方。

面前的宫殿楼阁一片萧然,依稀可以看出当年的彩绣辉煌,但现在院子里的野草得有半人高,窗户纸是破的,门窗是斜的,大白天的能听见老鼠打架,更别妄想看见人出没。

许樱哥有些害怕地打量着四周,安六背着手,沉默地抬头看了这片宫殿许久,轻声道:“这是延寿宫,前朝薛贵妃所居之处。听闻当年薛贵妃殉死,留下毒咒,她身边的宫人多数随死,尸体多得没地方摆放,圣上便命人将他们放在此处,请方士摆了个风水局,将这些人的魂魄尽数拘在此处,叫他们永世不得超生。又有作乱未死的宫人,也是尽数拘在此间任由他们自生自灭,有伤者,活活哭号了十余天才算死去。更有身强体壮者,为了活下去不惜吃人肉,喝人血,但最终也还是死在这里。”

说到这里,安六转过头看着许樱哥,语气阴森地道:“所以啊,这地儿的虫子和老鼠都比别处的大,就连猫儿来了此地也要长得大些,更不要说是那些食腐肉的乌鸦鸟雀。大白天的也能听见有人哭,更不要说是夜间,真是鬼火漂浮,孤魂出没。”

许樱哥不是吓大的,也能看出安六此举不过是恶作剧,若是接了他的话,不拘是表示害怕或者是表示轻蔑,都未免给了他发挥的余地,索性沉默不语,静观其变。

安六见她不接招,也不觉得尴尬,乃笑道:“现下此处无人,更无追兵,许二娘子可否将你干了什么好事说与我听了?”

许樱哥抬眼看向安六,但见他笑容照旧慵懒无赖,一双斜长的凤眼却是戾气丛生,由不得的就往后退了一步,低声道:“我也不知他们何故要追我。”见安六往前逼近了一步,便又急急地添了一句:“我是才从芙蓉宫中出来,也不晓得究竟是为了什么。”有本事就自己去芙蓉宫打听,没本事就别问。反正她是打死也不肯说出那航脏事的,那是催命符呢。

“你看,你也算是个有才有貌的美人儿,风头正劲,又有公婆父母夫婿爱宠,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里多可惜?”安六叹了口气,将手捏住许樱哥的下巴,将拇指来回摩裟着许樱哥的肌肤,他指尖的薄茧刺得许樱哥一阵恶寒。她往后退了又退,却发现自己已经毫无退路,后面已是冰冷的宫墙。

安六见她满脸掩饰不住的不安,由不得笑了,轻声道:“是不是有些害怕了?”

许樱哥咬着牙,尽力使自己看上去更冷静狠厉些,直奔主题:“你想要什么?”

安六盯着她看了片刻,认真道:“是不是我问你要什么,你就给什么?”

许樱哥道:“那可不一定,你若是要天上的星星,我能否与你?安国公开价的时候得看别人是否给得起。”

安六将手从她下巴上收回,垂眸看着她雪白的脖子与裸露在外的肌肤,轻声道:“我不要星星,我只想要你。”

想起早前在芙蓉宫中见到的情形,许樱哥一阵控制不住的恶心,这一家子人都是这样厚颜无耻,不知何为礼义廉耻的?她很想吐安六一脸的唾沫,但她不敢。她面前的人不是张仪正,而是安六。她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骑着白马,刀头挑着人头,血腥洒了一地朝着许府马车而来的安六,不会忘记在灵犀阁上他那用力一推,更不会忘记在他与王七娘的新婚之日上那鲜血淋漓、干脆利落的一刀。这不是个会怜香惜玉的人,这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所以许樱哥只是又将背往墙皮脱落的宫墙上用力缩了缩,轻声道:“要价太高,换一个。”

安六笑了笑,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来,道:“既然这个太高,那就换一个,先奸后杀。”

“你开什么玩笑?”许樱哥先是一怔,随即气得满脸通红,激动地道:“现在大家都在乱纷纷地为自己谋出路,安国公你又是在这样的处境之中,进退两难,你不为自己多打算打算,何故要来为难我呢?把我弄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纸是包不住火的,总有一日他们会知道是你弄死了我,那时候你怎么办?你可千万不要一时冲动,断了自己的路啊。”

安六有些好笑地看着她道:“那依你看,我当如何?”

许樱哥道:“当然是把你真正的条件说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我送回含章殿,然后等着我们付账,互惠互利做个好朋友啊。”

安六眼睛也不眨地道:“你觉得,我和康王府是有可能做互惠互利的好朋友的?”

许樱哥非常肯定的点头:“能,当然能!就凭你的本事,就凭你是王老将军的孙女婿,就已经足够。”

安六突然捂着肚子笑了起来,许樱哥趁机跑到开阔的地方去,警觉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安六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一边将袖子揩着眼角的泪,一边笑看着许樱哥道:“不,你错了。有本事的人往往死得最快,孙女婿么,就和妻室一样都是可以换人做的。所以你说的这些都不够,远远不够。”

许樱哥当然知道,倘若康王一朝上位,安六必死无疑。即便他在前些日子的马球赛上替康王拾起球杖并双手奉上表示臣服,即便他向张仪正保证贺王府不曾动过许扶,即便他当初做了老皇帝埋在贺王身边的那把尖刀,即便他做了王老将军的孙女婿,他还是难逃一死。那么,她是要死了吗?想来想去,安六实在没有理由莫名其妙地救她,再让她理所当然的活下去。这世上,你想要得到,总是得付出点什么才是——即便她付出了,等待她的仍然也可能是死路一条,更何况她付不起。

许樱哥眷恋地看着四周,突然间觉得这荒凉的残垣断壁在夕阳下显得格外美好,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了很多人,想起自己还有心愿未了。她转过头看着安六:“你既然救了我,何故非要我死?你并不是好色之人。”

安六眼睛也不眨地看着她道:“不,我好色。世人都知我既好男色又好女色。我看上你很久了,只恨不得。”

许樱哥轻声道:“可你不是一个会为了色而误了大事的人。”

安六眼里露出几分神采,语气却越发的淡:“我从不做折本的买卖。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说了,活。不说,先奸后杀。”

许樱哥皱起眉头:“我不喜欢你的这个词,很恶心。”说了,死。不说,也还是死。所以不如胡诌。

安六沉默地看了她片刻,往前踏上一步。许樱哥谨慎地往后退了一步,将手攥得紧紧的。两人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远远的,有脚步声传来,许樱哥与安六同时惊了一惊,又迅速镇定下来。安六轻声道:“罢了,我不追问你刚才究竟看到什么了。我问你另一件事,你老实答来我便放你离开,毕竟现下弄死你对我也没什么好处。”

“当真?”许樱哥眼里露出几分喜色:“什么事?”

话音未落,二人同时行动,安六迅猛地朝许樱哥扑了过去,许樱哥则扬起一把尘土朝他的头脸抛了过去,随即转身就跑。

许樱哥不敢朝着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奔跑,便只有向着宫殿深处奔跑,她很想回头去看安六是否跟了上来,却不敢回头,便只能闷着头不要命地往前跑。她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废弃的宫殿里回响,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一声比一声更沉重,她听到周围有无数被她惊动的不明生物在草丛间和瓦砾残砖间发出沙沙的声响。

她跑不动了。再这样奔跑下去,不等到对方抓住她,她便得把命送在这里,还是自己整死自己的。此心一起,就再无奔跑的力气,许樱哥将心一横,慢了下来,往前蹒跚几步,呼吸稍许放缓之后,她终是靠着一根早已褪了朱漆的柱子软软地坐在了地上。

夕阳西沉,彩霞满天,此刻的延寿宫被霞光照着,竟然也有了几分美色。安六不知往哪里去了,四处一片死寂。许樱哥默默地望着房檐上的兽首,将白日的事情梳理了一遍。

有人想要让那荒唐不堪的一幕尽入朱后与康王的耳里眼里——若是她贪生怕死,听了果果的话掉头就走,冒然去将长乐公主请来,那么看到那不堪场景的人便会是长乐公主。她不曾冒然去请长乐公主,而是选择自己一探究竟,那么对方就将她推入到殿内,让她做那见证人。不管是她或是长乐公主撞破此事,老皇帝都是不能容忍的,朱后人病得半死,不如从前那般强有力,她的两个儿女便要遭到厌弃和防备了。还有可能,病重的朱后一旦知晓此事,必然如同收到一张催命符。朱后一旦死了,康王一系仿若山崩。

那么设计者是谁?罗昭容婆媳母子?虽然这样的丑闻爆出来对他们似是没什么好处,可这个阴谋始终是发生在芙蓉宫的,他们脱不掉嫌疑。而她不比长乐公主,最方便弄死灭口不过,可在奔逃途中,眼看着她就要落入那些人的手里,她却好巧不巧地遇到了安六,从而苟延残喘到了现在。

安六出现得也太凑巧,他不是该冷眼看着他们两帮人斗个你死我活的?他虽说逼问威吓于她,却也不曾用了什么手段,最后居然还让她逃掉了。他是不是设计者?

第259章 脱困

兴许安六也只是欲擒故纵之计,他想要她活下来去报信,因此他才留着她这条命。许樱哥拿不准是否真如自己所猜测的一般,也还谨防着清醒过来的疯子皇帝与福王妃要她的小命,所以她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老老实实在延寿宫中呆着,一边等着天黑,一边盼着朱后等人发现她不见了好来寻她。

月亮一点一点地爬上天际,天幕如同镶嵌了钻石的天鹅绒一样美丽。坐在残垣废墟中的许樱哥却无心去观赏这般美景,她的四周蚊虫飞舞,她听见草丛里和身后漆黑的房间里沙沙作响,她又累又饿又渴,还很害怕。并没有人走到这宫殿深处来寻她,即使是之前凶神恶煞的安六也消失不见,四周也听不见喧嚣之声,这个宫殿犹如之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平静。

不能坐以待毙,许樱哥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站起来认真辨了方向,小心翼翼地往外走去。她尽量不弄出声音,却难免踩着点枯枝或者是瓦砾石子什么的,每每脚底下发出声响,她总是情不自禁地停下来紧张地四处张望并侧耳细听,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又将无数奇形怪状的阴影投影在地上,她走得胆战心惊。

薛贵妃是前朝哀帝的宠妃,荣宠多年,延寿宫的规模着实不小,之前奔逃之时不觉得,现在她才发现自己走进来很深,以至于似乎总也走不到头。

意外总是在不知不觉间来临,许樱哥行到一片假山后,正想绕过去时,突然看到前方亮起火光,于是吓得整个人如同壁虎一样地紧紧贴在假山的阴影里,连呼吸都不敢。

那火光却一点一点地朝着她逼近,停在了假山前。许樱哥从未觉着日子这般难捱,道是渡秒如年也不为过。有人在前面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道:“是南国公夫人么?”

是个太监的声音,又尖又细,许樱哥惊得出了一声冷汗,又觉着脚底上冰冰凉凉的,顺着脚底爬上来,向着她的腰肢和上身蔓延,让人觉着又痒又麻又害怕。她死死咬着牙关,握紧手里那块尖锐的石头。

听不到她的回答,那人也就不再说话,却也不往前走。二人沉默地僵持着,比的就是耐心和毅力。夜风吹得多年不曾修剪过的树木沙沙乱响,在地上投下无数奇形怪状的影子,一只大鸟自不知名的阴暗之地“嘎”地怪叫了一声,振翅飞起。火光还停在原处,一道人影却飞快地朝着许樱哥躲藏的方向扑了过来,许樱哥不假思索地一石头砸了上去。

砸了个空,不过是件树枝挑着的衣服。许樱哥一击成空,暗道不好,迅速撤退,却被人一把攥住了手腕往前拖,她毫不迟疑地将另一只攥着金簪的手猛力向着对方刺下,来人敏捷地一错身,金簪擦着他的肩头落空。他猛地往前一扑,沉默地将许樱哥整个儿扑翻在地,然后合身压了上去,将许樱哥压得死死的,再动弹不得。

许樱哥趴在冰冷的地上,脸和前胸被砸得生疼,情知自己不是对方对手,索性不再挣扎,只微微将头往上仰起一点,轻声道:“你要如何?”

那人死死压着她,同是轻声地道:“奴是奉了康王殿下之命来领夫人出去的。夫人请看这个。”言罢递过一块腰牌,许樱哥借着一旁斜插在假山石上的灯笼微光,认出那是康王府侍卫的腰牌,却又略略有所不同,更精致更小巧,所用材料更珍贵。于是淡淡地道:“我认不出来。”

那人怔了怔,小心地将腰牌收了回去,低声道:“夫人不妨这样想,奴若是要害夫人性命,此时早已得手。夫人便信奴一次,奴将您送出这延寿宫,再送回含章殿。”

对方是如何发现她的她都不知道,后面的较量中,明显对方比她厉害了不止一个层次,若是对方要她的命,她那两下实在不够看的。许樱哥掂量了又掂量,轻轻点了点头:“好,你先放我起来。”

那人却不肯,道:“夫人须得先答应奴,起来后不要乱喊乱跑,否则惊动了其他人,只怕你我二人性命难保。那奴便只有得罪,将您打晕了。”

清醒着和被打晕二选一,许樱哥当然要选清醒着,便道:“我答应你就是。”话音未落,身上便一轻,挣扎着爬起来一瞧,那人已如鬼魅一般挑着灯笼走到前方去了,一口吹灭灯笼后,将脸背着她沉声道:“适才情非得已,请夫人恕罪。”

这般迅捷的动作……许樱哥暗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适才那人挑衣服逗弄她的树枝握在手里,低声道:“不怪你,前头带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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