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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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许扶停下来喝了一口茶:“我当然不在意那个人的死活,如若他能就此被顺利除去那是最好。”倘使赵璀等人不得力,他更乐意在后头捡个漏,出其不意地将张仪正毙于刀下,从此天下太平,再不会有人给许樱哥造成困扰。但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因赵璀等人的愚蠢牵连到学士府,所以他很遗憾地成了张仪正的救命恩人。

许樱哥轻轻吁出一口气:“所以哥哥很遗憾。”这就是许扶的风格,这件事风险太大,牵涉太广,不管赵璀的提议多么合他的心意,他也不会和赵璀合作,将把柄交到赵璀或是任何人手里。他宁愿远远看着,等到合适的时候加把柴火,又或是发现这把火会危及自身,便及时浇上一桶水。

许扶将牙齿磨了又磨,恨声道:“他的贱命当然不能和这一大家子人相提并论,暂且留他多活几日。”谁也不知道,当时他对着已经人事不省的张仪正,忍得有多痛苦才没有把刀挥下去。

许樱哥也不再就此事多论,继续轻声道:“那么哥哥可知他如何会到此处?此处离上京不过一步之遥,他何故已到了此处却不肯再往前一步?即便是知道追兵将至再不能行,也该是有所察觉,所以死也要死在这里,拉着许家垫背?”

许扶的脸上带了几分凝重:“据我所知,他当是在离开上京奔赴邢州的第十天便带着十多个人悄悄离开了郭侍郎一行人。按说,他这种行为属于违抗圣命,但郭侍郎非但不曾声张,反而多有掩盖。接着我的人在第三天发现了他被追杀的痕迹,虽死伤连连,却始终不曾发现他的踪迹,一直到前天,我方在离这里约百里的地方发现了他所乘的紫骝马倒毙于山野之中。我本当他要回京,便使了人四处搜寻……”

“那他逃到这里,反倒是误打误撞了。”许樱哥心知肚明,这搜寻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要救张仪正,而是想借机合理而迅速地把人除去,再把这场事故顺理成章地栽到赵璀身后之人身上。至于张仪正怎会知道许家的庄子和她在这里,只有等他醒过来才能问清楚了。

“也不见得就是误打误撞。”许扶皱紧眉头把思虑了许久的想法说出来:“我在想着捡便宜,谁又知道后头谋划的人不是图谋更多?张仪正虽深得帝后宠爱,却不是康王府的要紧人,若只他一人死,康王府的对头得利并不多,康王府的损失也不是最大,反倒容易引起圣上震怒。他死便死了,却该死得有价值,死得有道理,若是他死在许家的庄子上,你的房间里,那康王府便永远也不可能和许家走到一起,姨父若想护佑家族平安,便只有另寻他途……”

譬如依附于其他王府,那么隐藏在赵璀身后的人也就呼之欲出了,许樱哥深感头痛:“赵璀这是与虎谋皮,自寻死路。哥哥还当寻个机会和他说清楚,我此生不会嫁他!”

许扶似笑非笑地道:“这个话,便是你自己同他说他只怕也不信,只当你是心疼他……”说到这里,笑容一收,轻声道:“他怕是已经无路可退了。只怕那边是怎么谋算的他都不知道,还做着美梦呢。从前我当他是个聪明人,谁知却是愚蠢到这个地步!”只要赵璀还想与许樱哥一处,就只有引着张仪正离许家的庄子越远越好的,又如何会故意把张仪正引到这里来?

毕竟是为了她的缘故,许樱哥的嘴唇动了动,想替赵璀说两句话,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兄妹二人俱都陷入沉默之中。

青玉在外轻声道:“二夫人来了。”

脸色憔悴的孙氏独自一人走进来,见了这容貌相似,态度恭谨的兄妹二人,再想到昨夜的半夜惊魂,心绪颇有几分不平静:“再有几个时辰便有人从上京赶来。这样的大事,死了这么多人,我们总要先商量一下怎么应对才不出娄子。”

许樱哥忙把孙氏扶到桌前坐下,亲手上了茶,道:“是,譬如五哥怎会突然在这里出现,带着的那些人又是什么身份这些都是必须要说清楚的。”说到这里,她担忧无比。

第95章 世子

已近黄昏,屋内渐渐昏暗,许樱哥探手把紫霭脚边的被子紧了紧。紫霭背上挨了一刀,万幸不是致命伤,将来也不会留下残疾,但这样的伤口对于这个娇养在许府内院的女孩儿来说也是大罪了。

青玉端了碗药汤进来,担忧地看了许樱哥青紫肿胀的下巴,低声道:“太医不是说她没大碍么?二娘子快饮了这碗安神汤,也去歇歇罢。”见许樱哥接了药碗,便俯身给紫霭擦了擦眼角干涸的泪痕,满面愁云地轻轻叹了口气:“这丫头最是怕疼,偏遭了这样的罪。”

许樱哥把药汤端在手里并不饮用,抬眼看看天边越发厚重的云层,低声道:“怕是还要下雨……那边的情形如何?”

康王府反应不可谓不迅速,但许衡更迅速,一大把年纪的文人,硬生生抢在康王府那群武夫的前头,提前小半个时辰快马赶到了庄子里。之后,串联说辞,应付康王府的人,招待太医,救治张仪正,清查刺客留下的死尸来历,清洗周围方圆二十里地的残余刺客,安抚死去的庄丁等一切事务便都与她无关。她需要做的就是照顾受伤昏迷的紫霭,清点昨夜损失的财产,顺便安抚一下自己的小心脏。但她知道,康王府不会善罢甘休,目前她所有的清净安宁都是假象,等到张仪正的情形稍微稳定些,便会有人叫她出去问询。所以这安神汤,还是暂时不要吃的好。

青玉答道:“太医施了第二次针,汤药也灌了第二遭。说是伤口太多,血流得也多,加上这些天没有吃好睡好,高热不退,所以怕是有些危急。”言罢愁眉不展地双手合十虚空拜了拜,祷告道:“老天爷保佑,千万别让他死在这里。”

许樱哥正色道:“你应该说,老天爷保佑,千万保佑他平安度过危难才是。不然若是有人挑刺儿,你又该如何是好?”太医到来之前许扶曾简单地给张仪正清洗包扎过伤口,据她所知,张仪正身上大大小小的新伤旧伤多达三十多处,昨夜她咬的那个地方果然是腐烂了的,根据许扶估算,最少也该是十来天的伤口,昨夜里又添了几处新伤,腿上、胸腹上、手臂上到处都是。让人惊异的是,看着触目惊心却都不是致命伤,此人的生命力堪比小强。

青玉闻言,立即严肃认真地应了:“二娘子说得是,老天爷保佑他平安度过此劫。”至于以后又再说以后的话。

这狡猾的丫头,许樱哥被她逗得心情轻松了些许。想到张仪正昨夜的一系列举动,心里却又凭空添了几分烦躁慌乱之意。那个男人是个很矛盾的所在,尤其是对着她时更是古怪不堪,似是莫名恨透了她,恨不得她立即去死,临了却又放过了她。她思来想去,总也猜不着他的真实意图,更是想不通他那句“你惯会骗人”的话究竟从何而来。许樱哥揉了揉额头,疲累地叹了口气。

趴在床上的紫霭低低呻吟了一声,许樱哥忙收拾心情,带了几分微笑探身去看:“你醒了?感觉如何?”

紫霭的眼神有些茫然,片刻后才看清了许樱哥和青玉二人,不由眼圈一红,低声哭泣起来:“二娘子,看到您好好的婢子就放心了……”这一哭,扯动背上的伤口便又龇牙咧嘴起来,于是哭得越发厉害:“我会不会死啊……”

许樱哥忙道:“莫哭了,莫哭了,都好好儿的,死不掉的,太医给你看过,除了会留疤外手脚都不会短半分。但若是哭多了,只怕手上的筋会缩,诺,你这一哭血又浸出来了……”

紫霭立时忍住了,微带惊恐地抽泣着道:“真的?”

“总之哭多了不好,再疼也忍着,吃碗安神汤继续睡就是了。”青玉不忍吓唬她,忙推许樱哥出去:“二娘子的伤也不轻,该去歇着了,不然二夫人怪罪下来,倒是叫婢子们怎么办?”

三人的感情虽然不错,但主仆有别,她二人有些话也不好当着自己说,许樱哥笑笑,转身出去叫了个媳妇子去厨下给紫霭弄碗除了盐外没放任何调料的鲜浓鸡汤来,想了想,又吩咐给张仪正那边也送一份过去。不拘他是死是活,能不能醒来,总要叫康王府看到许家的诚意。

才安排妥当,就见孙氏紧张兮兮地走过来:“樱哥,康王世子有话要问你,你父亲让你去一下。紫霭这边也会有人来询问。”不等许樱哥开口,又安慰她道:“你不要怕,有你父亲在,什么事都不会有。”

终于还是来了,许樱哥握握孙氏的手,微笑道:“我不怕。烦请二婶娘告诉紫霭,让她照实说就好。”她确实也不用怕,她只需从半夜张仪正突然闯进她房里开始说就好,其他她什么都不知道,无需多言。

张仪正身份高贵,所以在尘埃落定之后,孙氏立即把主屋腾出来收拾干净给他养伤。前来收拾烂摊子的康王世子等人也理所当然地驻扎在主屋里,许樱哥才到主屋附近,就发现这里的气氛已经同早上不同,到处都是带了兵器、铠甲上身的兵士,人人神色冷肃,目光犀利,戒备森严。便是她应召而来也不能直接进去,而是先使人进去通传,得到康王世子的允许才又放行。

许扶与许择立在廊下,二人的神色都很凝重,见许樱哥过来,便都安抚地朝她使了个眼色,却不曾多言提醒。许樱哥沉默地朝他二人福了福,随着来人走入康王世子所驻的左厢房中。才踏进门槛,就觉着一道冷厉的目光朝她扫了过来,威压感十足,不用问,会用这样的眼神看她的自是那位康王世子了,许樱哥目不斜视地走到房屋正中深福见礼。

房里静了片刻后才响起一道温和悦耳的男中音:“许二娘子请起,不必多礼。”

许樱哥依言起身站定,眼观鼻,鼻观心,只小心翼翼地从睫毛缝里往旁边瞟了瞟,在右前方瞟到一双再熟悉不过的青布祥云纹布鞋,晓得许衡就在一旁坐着的,心神便安定了许多。

“你受惊了。”康王世子似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在这种时候也不忘先说几句客套话才又问起许樱哥昨夜的具体经过。

许樱哥矜持却不缺激情地描述着,说到惊恐害怕之处,声音颤抖脸色苍白,说到被救之时,喜极险泣……听得众人如临其境,当然,她自动隐去了但凡她认为与案情无关,却可能引起麻烦的那许多口水话。

康王世子很冷静地听着,只偶尔打断她的话问上几个关键点,譬如张仪正出现约是什么时辰,同她说过些什么,那些人追来时又有什么异象,她可听见那些人说过什么话,许扶又是何时出现的。许樱哥一一答来,提心吊胆地等着他追问许扶为何会出现得如此恰当,但出乎她的意料,康王世子似是早就与许衡沟通协调妥当,所以并不在许扶的问题上多作纠缠,只在问询结束的时候意味深长地道:“许二娘子临危不乱,实在难得。”

许樱哥觉得自己应该谦虚一下,何况她当时其实真的乱了分寸,但转念一想,自己这副模样的确不是被吓傻了的模样,最起码此时神智清楚,说起话来有条有理,说她临危不乱也不算过分,便大大方方地道:“世子爷谬赞。”

就听许衡长长叹了口气:“这孩子自来便是这样的性子,我虽觉着不错,但到底失了女孩子家的柔软。”一句话成功地把话歪了过去,康王世子自然不可能和许衡讨论人家姑娘的性情问题,便和颜悦色地宽慰了许樱哥几句,又亲自吩咐太医给许樱哥治疗脸上的伤,打发她下去。

许樱哥才退到门外,就见一个小厮快步走过来,立在门前欣喜欲狂地道:“世子爷,三爷醒过来了!”

屋里顿时响起一阵衣袖带翻茶盏碗碟之类的异动,接着康王世子满脸欣喜地大踏步从里面冲了出来,快步冲进隔壁张仪正的治疗之所。许衡从后头快步跟出,满意地看了看许樱哥,跟着进了张仪正的房间。

许樱哥竖起耳朵,只听得里头一条苍老的声音颤抖不成调:“恭喜世子爷,三爷已然醒来,便再无大碍了!只要用心调养着,康复指日可待!”接着又是几条高低不同的声音此起彼伏地恭喜贺喜。

当是众太医的声音,大家都怕那人死在这里,自己难逃干系。许樱哥看向立在廊下的许扶和许择二人,但见他二人也是骤然放松了一直抬着的肩膀,便也跟着轻轻出了口气,暗念了一声佛。接着又有些忧愁,面前这一关总算是熬过去了,但日后呢?对方咄咄逼人,许衡是要做纯臣两不靠,还是要选择康王府?自己与张仪正之前的官司尚未理清,便又添了半夜独处这一条,正是乱七八糟。

天色越发昏暗起来,几个婆子鱼贯而入,屏声静气,小心翼翼地点上火烛,许樱哥低声吩咐了几句,严令不得失礼。却听得里头康王世子一声暴喝:“混账!你怎敢如此胡来?!”又听一条有些苍老的妇人声气劝道:“世子爷,有话好好说,三爷伤重糊涂了,想来许大学士不会和他计较。”

许樱哥的脸色变了变,快步离去。

第96章 担当

七八支儿臂粗细的牛油大蜡烛把许家庄子的主屋里照得通亮,几个高矮不等,年纪不一的太医眼观鼻,鼻观心地垂手立在正中那张大床旁,仿似是眼瞎耳聋的木头人一般。甫一得到康王世子的暗示便潮水般地退了出去,一个比一个走得快。

许衡面沉如水,冷冷地看着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神态却异常可恶的张仪正。张仪正半垂着眼皮,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地重复着自己刚才的话:“我想喝许樱哥熬的鸡汤,其他我都吃不下去。”

立在床头处、捧着半碗鸡汤的一个老妪忙道:“三爷,您可是烧糊涂了,什么鸡汤不是汤?这汤也极不错的……”这老妪正是康王妃身旁最得信任倚重的曲嬷嬷,只因康王妃体弱经不起颠簸,一时半会儿赶不来,便由她先随康王世子前来照料张仪正。她自来在康王府众人面前有几分脸面,所以这会儿便自然而然地担当起规劝转圜的角色来。

张仪正却丝毫不给她面子,撒泼道:“我都快死了,这样一个小小的要求你们也要拦着我?莫非她也伤重起不来了么?”

曲嬷嬷为难道:“许二娘子倒是没什么大碍,但,这……”

康王世子眼看着许衡的神色越来越冷,声色俱厉地打断他的话:“小三儿!你但凡出门总要弄出些事儿来,使得家中父母双亲为你操碎了心。你扪心自问,可有半点为人子的孝顺?昨夜若非是大学士府上倾力相助,你可还有命在?你此刻见了大学士,不但不谢恩,开口便如此蛮横无礼,是想丢尽父王母妃的脸面么?许二娘子闺阁千金,岂容你随意驱使劳作?还不快快赔礼?”

张仪正这才看着许衡道:“多谢大学士救命之恩,本该叩首以谢,但我伤重……”

许衡板着脸举起左手挥断他的话,淡淡地道:“三爷龙子凤孙,臣下能为圣上尽绵薄之力实在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哪里当得起三爷之谢?”言罢转身同康王世子拱了拱手,道:“三爷伤重初醒,还该将养,老夫便不相扰了。”

本是因祸得福,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却要被这混小子的一碗汤给搅浑了,康王世子十分尴尬懊恼,狠狠瞪着张仪正斥责道:“你且等着,我回来再与你算账!”快速转身追着许衡出去,说尽了好话:“家门不幸……他是烧糊涂了,还请大学士莫要与这混账东西一般见识……”

曲嬷嬷叹息了一声,端着那半碗鸡汤坐到张仪正身边哄道:“你这傻孩子啊……以许家的名望,他家女儿怎会因你一句话便下厨劳役?你这不是打人脸么?”

张仪正怒道:“谁叫他们拿这样喂猪的东西给我吃?莫非他们就估摸着我活不过来了,所以这般敷衍我?”

曲嬷嬷赶紧去捂他的嘴,低声央求道:“我的三爷!求您快快消声!不过一碗汤,叫王爷知道,您又要挨骂!您便不为王妃想,也当为自己想想,您年纪不小,怎能如此胡闹下去?”

张仪正挣扎欲起:“对啊,就是一碗汤而已,他们也要藏着掖着。我也不是非得许樱哥做不可,只要他们弄出当初我在香积寺时喝过的那种汤味也可以!”

曲嬷嬷顿时焦头烂额,按住他哀声苦劝,只差没给他跪下。张仪正好容易消停了,偏又带了几分委屈道:“嬷嬷,我娘怎么没来看我?我想她了。莫非是父王生了我的气,不许她来?”

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再怎么不懂事也还是心疼得紧,曲嬷嬷见张仪正脸色惨白,面颊瘦削,一双眼睛熬得凹了下去,整个人半死不活的,丝毫不见半分之前的神采。想起他三灾八难的,每每总是死里逃生,脾气怪也不能完全怨他,不由心中一软,无奈地道:“三爷多想了,您自小便调皮得紧,王爷王妃虽然严厉,但何曾少疼您半分?不过是王爷事务繁忙,王妃一时半会儿动不了身,所以才命世子爷偕同老奴前来,但算着时辰也该到了。您实不该对许大学士如此无礼,无论如何总是他家救了您的命,咦……”曲嬷嬷的眼睛越来越亮:“王妃来了……”

张仪正的目光闪了闪,眼角沁出两滴泪来。

“我苦命的儿啊……”康王妃由次媳王氏扶着踉跄进来,颤抖着直奔向床榻边,张仪正挣扎起身,王妃按住,母子俩抱头痛哭。张仪正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呕出了一大口血。康王妃勃然变色,既惊且怒,冲着才走进屋来的康王父子红着眼圈发狠道:“你们父子日日筹谋辛劳,却连自家骨肉的性命都不能顾全,又有什么意思?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真当康王府都是死人么!”

康王两条浓眉紧紧夹在一起,带了几分愠怒沉声道:“他若不偷偷离开邢州去林州,哪里又会给人可乘之机?如此大逆不道的小畜生,死了我也不心疼!”说是这样说,一双眼睛里却全是血丝,脖子上鼓起的青筋更是跳个不停。

康王世子忙上前宽慰,康王妃收到长子递过去的眼色,便将帕子举起盖了脸哀哀痛哭起来。王氏精明,立即请了太医进来医治,太医道:“血色暗沉,此乃淤血,吐了好。”

待得太医退去,张仪正挣扎欲起,虚弱地低声道:“父王息怒,儿子非是有意违逆圣意,而是有人递信过来,说二哥伤重……”

康王更怒:“你不长脑子的?人家说什么你都信?”伸手欲打,却怎么也打不下去。世子连忙扶住张仪正:“好好躺着,别添乱了。”

张仪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康王妃肝肠寸断才勉强止住了,眼望着康王断断续续地轻声道:“父王,儿子晓得错了。许家极好,此番多亏他家救了儿子的命,那许家樱哥更是与儿子孤男寡女相处半夜,儿子此番若死不了便当上门求娶,好好待她……”

一阵静默后,康王世子顾不得父母俱在面前,怒骂道:“那你刚才对着许大学士还那副讨嫌样子?”

张仪正委屈道:“我不过想喝碗汤而已……”

康王妃忙护着他:“小三儿就是这样的脾气,懂不得机巧,直来直往惯了的,莫怪他了。”

康王眼里闪起一道亮光,严厉地盯着张仪正道:“你是当真?”

张仪正道:“当真。我既碰了她,总要有所担当。”顿了顿,咬牙切齿地道:“只要我不死,这几次的事情便不能这样算了!”

康王冷声道:“亲事是亲事,报仇是报仇,你还要分清楚了我才敢应你。万事都等你养好伤再说!”言罢一挥袖子,带了长子自往外去寻许衡说话善后。

王氏叫了曲嬷嬷一旁询问:“什么鸡汤?”

曲嬷嬷贴着她的耳朵轻声说了几句。

王氏默然想了片刻,低声道:“不就是一碗汤么?想我天家贵胄,一碗鸡汤也难得死人?”言罢吩咐身旁的嬷嬷道:“恭恭敬敬地把许二夫人请过来。”

“嘶……”许樱哥坐在镜前,小心翼翼地把指尖上的药膏在青紫肿胀的下巴上缓缓推开,药膏是太医所配的上等消淤良药,才搽上便觉一股清凉之意浸透肌肤,疼痛随之减少了几分。

梨哥在一旁替她搽着后背上的擦伤瘀伤,恨恨地道:“果然是祸害遗千年。”

许樱哥摇头道:“比起那些死了的,还有紫霭他们重伤的,我已经好太多。当着其他人的面千万莫要露出半分不欢喜来,知道么?”

梨哥想问她昨夜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却始终开不得口,便强颜欢笑道:“我今夜过来陪二姐姐睡吧。”

她只想着姐妹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许樱哥才受过惊吓,她过来陪着是千该万该的。但许樱哥想起孙氏担忧不喜的模样,便微笑着谢绝了她的好意:“我身上疼得紧,还是一个人睡妥当些。婶娘昨夜受了惊吓,你正该往她跟前尽孝才是。”

梨哥一听有理,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我行事总是不周全。”忽听得外头人马喧嚣,许樱哥推开窗子,但见火把照亮了半边天空,隔壁院子里热闹非凡,便猜不是康王便是康王妃赶来了,连忙吩咐青玉:“赶紧去把隔壁屋子收拾出来。”这回便是孙氏目前所居之处也要全部让出来了。

“二娘子,有桩麻烦事。”过不多时,果见孙氏身旁的耿妈妈快步赶来,说的却不是收拾屋子的事情,而是带了几分为难贴着许樱哥的耳朵低声道:“二夫人也是没法子,那边一口咬定除了那个汤味儿外什么都吃不下去。话倒是极客气,说只需您在一旁指点着康王府的二奶奶就好,但这……”

丑人多作怪,才把命捡起来他便又变着法子折腾自己。许樱哥心头蹿起一股无名怒火,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又死死压了下去,垂眸看着脚底下的菱形青砖道:“烦劳嬷嬷同二婶娘说一声,我这便去厨房安排。”

耿嬷嬷见她神色难看,小心道:“二夫人也是没法子……”

已经走了九十九步,不差这一步,许樱哥淡淡地道:“贵客临门,总是要吃饭的,顺带着熬锅汤不是什么大事。”不等耿嬷嬷多言,便已安排人宰鸡生火。

第97章 诚意

夜已深,几丝秋雨伴随着斜风飘摇而落,把半干的窗棂再次打湿。许衡轻轻推开厨房的门,厨房里正在低声说笑的媳妇子们漫不经心地回头,待看清了居然是从不到厨房的男主人,不由俱都吓得呆住了,甚至忘了行礼问安。许衡也不在意,眼神在人群中遛了一圈,淡淡地道:“二娘子呢?”

有个机灵的年轻媳妇忙指指隔壁,低声笑道:“二娘子在隔壁小厨房里。”

许衡点点头,走到隔壁轻轻推门,门才一开,一股香浓鲜美至极的鸡汤味儿便扑鼻而来,穿透肌肤渗透到每一个细胞中,乃至于全身都暖和放松下来。许衡满足地深深吸了一口,抬眼看去,但见昏暗的灯光下,依着墙边两眼小灶,上头几个小巧玲珑的瓦罐“古突突”地冒着热气,许樱哥独自一人坐在旁边的小竹椅子上,垂着眼正在发呆。

瓦罐里的鸡汤散发出的雾气氤氲一片,把她精致如画的眉眼衬托出几分哀愁无助来,原本一直青春挺拔充满了活力的身子也显得有些单薄。许衡由不得心中酸软,沉沉叹了口气:“怎地独自一人坐着?可是下人不听话?”

许樱哥听见声响抬头,眼里一片茫然。

许衡不由有些怒了:“你的丫头呢?一群人坐着闲扯嗑瓜子,就不知道来伺候主子的?要他们何用?”

“不怪她们,是女儿想独自一人呆着。”许樱哥醒过神来,连忙起身让座,嗔怪道:“爹爹也真是的,君子远庖厨,您怎地不声不响就跑来这里了?叫人看见,可不笑话您?”

许衡在她才坐过的小竹椅上坐下来,和声道:“说哪里话,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我来厨房看看又怎么了?”见许樱哥脸上有了几分笑意,才指指灶上的瓦罐:“熬鸡汤?”

您老真是明知故问,这鸡汤的味道怕是没人会认错吧?许樱哥一边腹诽一边笑着去取勺子碗筷:“是,正好得了,爹爹喝碗暖暖身子。”

“我女儿辛苦熬的汤,我当然应该先尝才是,凭什么要便宜了外人。”许衡理所当然地接了碗去享受。享受完毕,盛赞良久,捋着胡子沉声道:“白日事多,总没机会来看你,我特意过来瞧瞧你可还好。”

许樱哥垂下手肃立片刻,轻轻摇头:“我不好。很不好。我很害怕,很担忧,总担心一觉睡醒就突然变了样,什么好日子都没了,再看不到你们。”

许衡沉默地看了她许久方低声道:“你这样很好,我本以为你又会笑着与我说你没事儿,让我不要担心。是人就会害怕,就会恐惧,害怕担忧不是什么丢脸不可言说的。”

许樱哥抬起头来看着他,睫毛湿湿的:“我有些撑不住了。爹爹说今日不知明日事,但我现在真的很害怕明日。”她害怕未知的命运,害怕这世上突然又只剩她一人。

许衡不知该如何宽慰她才是,便干笑着道:“今日的确不知明日事,例如昨夜,阴差阳错,只差一步。”见许樱哥配合地假笑了一下,便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年轻时也害怕过,当初,也害怕过……”他俏皮地挤了挤眼,指指房顶:“和那位对着干的时候,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怕他不按我的道理来,那可就悔不当初了。有好几次都后悔得要跳脚,幸亏稳住了!”

许樱哥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完后轻声道:“我明白爹爹的意思,我会好好活着,努力不让自己后悔。”

响鼓不用重锤,许衡满意地点点头:“适才康王爷召见了你五哥,对他很是赞赏。”提高声音道:“你别说,好些日子不曾见着他,他蓄了胡子,我一时竟没认出他来!”

许樱哥专心听完,脸上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微笑:“在部里办差,留了胡子要显得老成些。”虽然许衡的话有些夸张,但也说明许扶留的胡子和日渐清瘦的确显著地改变了二人外貌上的相似之处。

隔壁传来一阵响动,许樱哥侧着耳朵听了听,撵许衡走:“约是那边又传饭食,我这里鸡汤也得了,正该送过去。没得做了这许多反倒叫人心里不舒服。”

许衡叮嘱道:“不必太委屈自己。”

“不委屈,谁家没几个客人上门?女儿只当是招待客人。”许樱哥扬声叫人进来装鸡汤,不忘给自己和许扶等人留下最香浓的一罐。

“又下雨了,这雨怕是要缠绵起来,也不知王爷和世子雨夜行路可否顺畅?”康王妃礼完佛,将手里的一百零八粒砗磲佛珠交给一旁伺候的曲嬷嬷收好,抬眼看向王氏:“鸡汤还没送来?”

王氏忙上前扶她起身坐下,赔笑道:“好汤都熬火候哩,若是送来太快反倒有问题了。”

“也是。”康王妃点点头,愁道:“这前世的冤家可真是磨死我了,我现在一听到人说他的名字就哆嗦。”

王氏忙道:“都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三弟一直都是遇难呈祥,好日子还在后头呢。”眼睛转了转,捂嘴轻笑道:“说起来也巧,这后头两番都是因着这许家二娘子解的困。”

康王妃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那依你说来,这许家二娘子倒是个有福之人咯?”

王氏有些紧张,讨巧道:“先还是父王、母妃有福,咱们才有福!”

“你这张巧嘴!”康王妃作势白了她一眼,正色道:“等回去,我便择日入宫亲恳求圣上并皇后娘娘,你给我约束着下头的人,不得失礼!”

要赐婚么?王氏微微吃惊:“那许家这边……”

康王妃淡淡地道:“许家这边,总会看到我们的诚意。”

王氏遂识趣地不再问。

丫头秋实自外间提了个食盒进来:“王妃,许家二夫人亲自送过来的汤。说是许二娘子用文火慢熬了近两个时辰的,其中只放了盐,香料调料一概不曾放得,不会与汤药相冲。”

康王妃忙道:“快请许二夫人进来。”

秋实有些为难,低声道:“许二夫人说了,她乃孀居之人,不好多扰贵人。留了位嬷嬷在耳房里候着,若是有事只管吩咐那嬷嬷就行。”

“许家女眷倒是知道进退。”康王妃亲将那食盒揭开了看,但见里头一只玉白牡丹花纹带盖子的汤碗,配着两只同款色的精致小碗并两个汤匙,两双牙筷。虽是隔着盖子,却也闻得鸡汤鲜香温纯无比,不由也有些馋了,道:“待我尝尝这许家二娘子的手艺。”

秋实先按规矩尝过无恙方盛汤递将过去,康王妃喝了两口,欢喜赞道:“果然好手艺,一点盐就可以把味道提到这个地步,便是宫中御厨也不过如此了。快拿进去,三爷若是醒了便给他喝!”

天色微明,许樱哥稳稳地把一股银镶白玉花簪插入到发髻之中,又将脸凑到铜镜前认真打量下巴上的青紫褪去了多少。忽听隔壁孙氏的门“吱呀”一声轻响,接着就听见耿嬷嬷立在窗外低声道:“二娘子可起身了?”

“进来吧。”许樱哥回身坐好。

耿嬷嬷喜气洋洋地走进来,声音极高:“二娘子,昨夜送过去的鸡汤得了王妃的盛赞,听说三爷喝得涓滴不剩,怕是还会再传……”

许樱哥的目光淡淡地扫过来,耿嬷嬷只觉着头皮发凉,声音低了下去:“二夫人说,委屈二娘子了,但听说他们只待天晴便要回京的……”

许樱哥和和气气地道:“没什么委屈不委屈的,这几日我会随时备着,需要就过来取。”

“二夫人让老奴在那边听王妃差遣呢,这是趁隙过来的。该走了,怕那边有事找不到人。”耿嬷嬷的脸上再度露出灿烂的笑容,匆匆离去。

青玉恶狠狠地把一盆洗脸水用力泼了出去,又骂洒扫的婆子:“别看着下雨就偷懒,这院子里泥泞难行,又有客在,是想叫人摔跟头看笑话?快去拿干净的细沙来铺上!”

许樱哥皱起眉头:“嚷嚷什么?!”

青玉的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了又哆嗦,含着泪轻声道:“奴婢不过是觉得心寒。”耿嬷嬷为何这般欢喜?无非就是如了意。许樱哥越得康王府的喜欢,越有嫁入康王府的希望,梨哥将来的前程就更好,而不是似现在这般随着许樱哥的倒霉而跟着发霉。她倒不是希望梨哥跟着倒霉,就只是觉着难过。

许樱哥轻声道:“各有各的难处,若只往坏处看便没一个好人,多往好处想,多往好处看,便是予自己松活。二婶娘寡居之人,自来律己甚严,若非是我的缘故也不会从京里跑到这里来担惊受怕,不过是耿嬷嬷笑多了一点而已,值得你这样发作?罚你今日都去守着紫霭,不得我允许不许过这边来。”

孙氏在窗外默然立了片刻,捏紧帕子转身回房,想了片刻,指派身旁另一个大丫头珊瑚:“你去把耿嬷嬷换下来,以后那边的事情都由你负责。你记着,规矩要足,恭敬要有,但却不可谄媚,可记住了?”

第98章 恶事

一弯新月含羞带怯地半掩在薄云之中,上京城西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青楼里桂花芬芳,安静幽雅如同读书人家的后院。院东有小楼,楼上四面开阔,垂以轻纱,坐在上面赏月观花,再伴以佳人吹箫弄玉,最是惬意不过。

赵璀挟带着风雷之怒一路冲进来,连连推翻了好几个上前拦阻他的青衣汉子,血红了眼睛冲着坐在小楼上浅酌的白衣披发男子怒吼道:“你答应我的事情就是这样的?!”

白衣男子不悦地微微蹙眉,立刻便有身强力壮的仆从悄然朝着赵璀扑去。

“慢着……让他上来。”白衣男子捏了捏身旁美人丰满的胸脯,示意她带着周围人等尽数退下。

小楼共有三层,以最快的速度一口气从一楼冲到三楼,便是青壮年也会喘上几口,更何况是自来斯文的赵副端。赵璀立在楼梯口,恨恨地瞪着面前的白衣披发男子安六爷,先前的勇气和怨愤尽数化成了粗气,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悲凉和绝望。

安六爷玉白纤长的手端过一只满载了美酒的金杯:“喝一口,消消气。”

赵璀愤怒地举手把金杯打翻落地。美酒迅速渗入到华贵绵软的宣城加丝毯里,金杯咕噜噜滚到安六爷的脚下。安六爷探身捡起金杯,放在掌中端详了又端详,轻声道:“前年,有个新晋六品秘书郎对我不敬,我挥刀将他斩首于宫门前,圣上抚掌赞好,赏了我这对金杯。”

赵璀的背心里立时浸出一层冷汗来,先前的愤怒也被恐惧迅速压了下去。他参与了贺王府最不可告人的恶事,如果对方要灭他的口,他可不是自投罗网而来?

“若朴,”安六爷亲热地喊着赵璀的字,轻轻叹息道:“公主殿下视你若亲子一般的,莫非你真把自己当成了我的亲表弟?”

黄豆大小的一滴冷汗从赵璀的额头滑落下来,滴入到厚软华丽的加丝地毯里,转瞬间便与先前渗入的美酒混在了一处,了无踪迹。

“在你眼里,肖令是个傻子,张仪正是条疯狗,都不如你聪明识趣知识渊博,但十个你加起来也抵不过他们的一根手指头金贵。当然,除非你能再投一次胎。”安六爷慵懒地往绣金靠枕上靠了靠:“看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大丈夫何患无妻?且,你若真那么喜欢她,又何必在乎她是否嫁过人?你大概不知,晋王妃便是再醮之妇,还不是一样生了黄克敌,得尽晋王宠爱?”

赵璀的呼吸声越发沉重起来,额头上青筋暴起,正待开口说话,安六爷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嘘……你听,那边有一户人家通敌被屠了满门男丁,孩子和女人哭得多凄惨……我那四叔,不动则已,一动惊人啊。我们可得好好活着才是,不然可不便宜了人?”

东边一角火光冲天,越发映得天上的新月黯淡起来。

赵璀昏头转向地垂着两只手走下楼,沿着铺了鹅卵石的小径两眼无神地往前走,候在一旁的福安忙上前去扶住他,疾声道:“四爷,不能回去了,外面禁夜啦!到处抓人杀人……”

赵璀失魂落魄地看着他,两眼往上一翻,直直往后倒去。

日光穿透厚厚的云层,把许府庄子的正房里照得一片氤氲。房里一片安静,只偶尔能听见太医的问询声和衣服的细碎摩擦声,张仪正半靠在床头上,目光沉沉地看着立在帐幔旁已等候多时的许扶。许扶微垂着眼,清秀的眉眼间一片平和,丝毫不见焦躁郁愤之气,似在静思一般的恬然。

曲嬷嬷责怪地扯了扯张仪正的袖子,张仪正捂着嘴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许五哥,对不住你了,恰好伤发,让你久等,快快请坐。”又责骂一旁伺候的人:“作死的狗才,小爷的救命恩人来了也不晓得通传!自己下去领板子。”

曲嬷嬷歉意地亲手端了个锦杌放在许扶面前。

许扶谢过,微笑着坦然坐了,开口道:“三爷看似是大好了,想必痊愈指日可待。”不然如何能这般折腾?

“咳、咳……”张仪正虚弱地咳嗽了几声,声音越发低哑:“承你吉言,我也巴不得早点好起来。奈何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我内外皆伤……眼看着好些了,却又总是突然反复,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痛,真是折腾人也。”

许扶微笑:“三爷年轻,只要能吃得下去,什么伤病都不在话下。下官瞧着三爷气色越见好转,不用太担心了。”一天一锅鸡汤,居然也没把他给喝死了。

张仪正瞥了他一眼,意态狂妄地道:“许五哥,听说你如今在刑部司门任主事,公务上都还好办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凡是用得着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加官晋爵也不是什么难事。不管是谁,看在我父王的面子上也要多敬你几分。”

许扶的笑容寡淡下来:“多谢三爷记挂,下官才疏智浅,恐怕难当大任。什么救命之恩也请三爷莫再提了,不过是机缘巧合顺手而已。下官不好意思居功。”

张仪正笑得阳光灿烂:“救命恩人就是救命恩人,许五哥快别推辞!我可是怎么也忘不掉你那活命之恩的!”话锋一转,认真道:“许五哥还领着部里的差事,我怎好意思让你日日留在这里陪伴?要是累着许五哥,更是我的不是。许五哥还是快回上京罢!”

想赶自己走?莫非是又有什么阴谋诡计?许扶沉默地看着张仪正。张仪正微笑着对上他的目光:“许五哥不想走?莫非是放不下这边么?”

许扶半垂下眼帘,轻轻一笑:“下官本是为了家务而来,遇到事情便留下来帮了几日忙。现下既有族兄在这边照料,自是要回了。时辰不早,下官告辞。”他不过是学士府的一个远房族人而已,学士府没男丁在这里操持之前他理应留下帮忙,既然学士府来了人,他再多留下去就是徒惹非议。

张仪正抬了抬身子:“嬷嬷替我送客。”

曲嬷嬷送客回来,嗔怪道:“三爷,您这又是何必?无论如何这许家五爷也救了您,且此人又得许大学士重视,王爷和世子瞧着也喜欢,您……”

张仪正惬意地翻了个身:“鸡汤虽养人,吃太多未免油腻了些,听武家大表哥说,学士府的素包子很是清爽怡口。”

许扶才进了许樱哥所居之处脸色便阴沉下来,待看到许樱哥脸上的青紫已褪去了许多,心情方好了些许:“这天已晴了几日,我本待让他不要再厚脸问你要鸡汤,差不多就赶紧回去,却不但被他给恶心着,还不得不赶紧收拾回上京。”

许樱哥吃了一惊:“怎么回事?”想了想,苦笑道:“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你也该走了。”

许扶叹道:“从前我只当他是个草包恶棍,如今看来,恶棍还是恶棍,里面装的却未必都是草。”这样的张狂蛮横随性,虽然总是三灾八难,但在康王府却是过得最轻松的一个人。康王嘴里在骂,心里在疼;世子人前人后都在骂,却是全不设防;二奶奶王氏更是想方设法讨好安抚着;康王妃自不必说了,毫不掩饰一片深切的母爱,开口便是:“他是真性情,不会作伪,心里想的更都是家里人。”世道艰难,在自小苦大仇深、走一步看十步、谋划成了家常便饭的许扶看来,这种几乎是猪一样的人生实是不能理解。权贵之家,不是不成器和拖后腿的子弟都该被唾弃的么?

康王府主事的都走了,独留下一个王氏、曲嬷嬷并几个太医陪着张仪正在此“疗伤”,中间透露出的意味实在耐人寻味。许樱哥眉间闪过一丝阴霾,低头摆弄着纨扇上的流苏小声道:“那夜他让我躲起来,自己冲了出去……我倒不是就因此觉得他有多好,但觉着约莫不曾坏到底。”她笑了笑,自嘲道:“但他坏到底与否,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一个声音在她心里说,有关系的,万一果然逃不过,会心软的总比心硬如铁的好。

许扶本想宽慰她两句,但话到口边怎么都说不出来。之前他想,张仪正虽当众调戏许樱哥,但只要张仪正死了,过些日子在偏远之地为许樱哥谋一门亲事未尝不可。可过了那说不清楚的一夜,该知道这二人纠缠不清的都知道了,他又能如何?再杀张仪正一次?蛇已被惊动,哪里又能轻易得手!光看上京城中这几日的血雨腥风,便该知道康王府此番不会善罢甘休,而上头的那位闲得太久,正想弄点事儿出来敲打敲打人,两下里一拍即合,闹得满城风雨,人人自危。

正是深不得,浅不得,许扶将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莫非,又要再次逃亡?忽听许樱哥道:“他在这里养伤,我和梨哥两个到底不曾出阁,多有不便。既然上京城中形势已稳,弗如此番我们便与你一同回京,再换了家中哪位嫂嫂过来陪着二婶娘。”

孙氏二话不说,立即安排人手替樱哥姐妹二人收拾行李,半个时辰不到便迅速将人送出了门。眼看着马车远去,耿嬷嬷忍不住小声道:“要不要同那边说一声,那边又在说素包子,这闹将起来……”

孙氏板起脸厉声打断她的话:“你可是老糊涂了?这是我许家!我许家的女儿来去还要同人报备?”

第99章 警告

半斜的日光将官道两旁的柳树照得金黄一片,本该是最热闹的时候,路上行人却异常稀少,偶尔有马匹疾驰而过,也是刀兵与铠甲相击,冷硬铁血。许樱哥姐妹二人坐在马车上也能感受到这种冷肃凄清,不约而同地闭紧了嘴巴,把身子绷得笔直。马车驶入上京城后这种令人不安的感觉更为深刻,且不说那往来盘查巡游的兵士,便是关得七七八八的铺子和几乎没有行人的街道也叫人无端生出几分冷凝来。

天色渐渐暗下来,眼看快到学士府所居街口附近,许扶松了口气,打马到车窗前告诉许樱哥姐妹二人:“快要到了。”

梨哥抚了抚胸口,笑道:“终于快到了,坐了这大半日的车,累也累死了。”

许樱哥悄声问许扶:“不是说局势已经平稳了么?怎地还这样?”

许扶摇了摇头,忽然间,但听铠甲兵器相击,马蹄声并脚步声潮水一般地从街道另一头席卷过来。许扶勃然变色,眼看街道被封,立刻指挥众人将马车赶到街角隐蔽处,又叫了得力之人迅速前往学士府报信。才刚安置妥当,就见一群身着禁军服饰的士兵如狼似虎地扑过来,眨眼的功夫便将一家府邸给团团围住,二话不说便开始撞门。

“那是谁家府邸?”木柱撞击大门的声音听得人胆战心惊,许樱哥的心紧缩成一团,与梨哥十指交握,紧紧依偎在一起。

且不论小时候遭逢的家乱,便是去年秋天郴王之乱,许扶也亲眼目睹了很多事情,所以并不慌乱:“这是军器监罗毅清府上。”军器监罗毅,自来与贺王府亲近,也不知他此番是真的卷入到张仪正被刺之事中,还是康王府借机除人。

学士府与军器监府自无往来,许樱哥只记得曾在前年的某次宴席上远远见过罗家的几位姑娘,都是青春年少的年纪,活泼爱笑的性子,如今却要落得家破人亡。一瞬天堂,一瞬地狱,许樱哥正神思恍惚间,就听“轰隆隆”一声巨响,有人高喊道:“奉旨捉拿通敌卖国的罗毅清!但有反抗,格杀勿论!”接着兵器交集声,惨呼声,呐喊声响成一片。

梨哥捂住耳朵,脸色惨白地直往许樱哥怀里缩,许樱哥偷偷将被冷汗浸湿的手掌往裙子上擦了又擦,干哑着嗓子低声道:“五哥,去年崔家也是这样?”

不知是谁放了一把火,火光冲天而起,把许扶脸上的汗水照得一片冷亮,光影斑驳下,本就瘦削的脸越发瘦削。他把目光自前方收回来,静静地看着许樱哥轻声道:“不是……崔家洞门大开,男丁束手就擒,以求保住妇孺老弱。”许衡早有交代,所以崔家十六岁以上男丁被当街问斩,崔家妇孺老弱却幸运地逃过一劫,至今还好好地活在林州。萧家却只剩了他和许樱哥两个人。崔家幸运,遇到了许衡,萧家不幸,遇到了崔家。

许樱哥掌心里的冷汗戛然而止,变得又冷又干。她抬起眼,看着盘旋而上的浓厚黑烟轻轻叹了口气。

“前方何人?!”马蹄击打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又冷又硬,马背上的人白衣金甲,身形瘦削,慵懒中带了几分狠厉杀气,横在鞍前的弯月大刀上挑着个死不瞑目的人头,热腾腾的鲜血顷刻间便在青石板上汪起很大一摊。

人头是罗毅清的人头,白衣金甲的却是贺王府那位出了名的狠人安六爷。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来亲自结果了罗毅清,并且割了人头要领首功。许扶挺秀的眉毛一下子蹙了起来,不动声色地将手扶在了腰间暗藏的匕首上,状似惊恐忧虑却迅速而清晰地大声报出了自家的身份:“我们是许衡许大学士府的!从此经过归家,断无他意!”

“许大学士府的?不知道街禁捉拿要犯么?”安六爷把许扶来回打量了一番,缓缓将目光投落在马车上:“车里是谁?”

他一路来得顺畅无比,怎知街禁?不过是嘴皮子上下一磕,想怎么找茬就怎么找茬罢了。许扶赔笑:“是下官的两位族妹,许大学士的亲女。”

安六爷的眼睛转了转,笑了起来:“罗家正好跑了两个女犯,你们也来得太巧了些……”不等许扶开口辩白,便厉声喝道:“给我搜!”

许扶又惊又怒,大喊一声,正要招呼人手上前拦阻,却见车帘被人拉开,脸色惨白的青玉和紫玉扶着许樱哥和梨哥走了下来。许樱哥仰头看着那安六爷朗声道:“我是许府的二娘子许樱哥,这是我妹妹,另有婢女两名。这上京城中见过我的人不少,谁敢说我是女犯?马车在这里,将军即可使人烧了劈了,看看里头是否藏有逃犯?”声音又清又脆,带了一股子隐然的狠劲和傲气,哪里又有逃犯的半点仓惶?

领命要搜马车的人不由迟疑地看向安六爷,安六爷翘起唇角,肆无忌惮地上下打量着许樱哥姐妹二人,刀头处挂着的人头鲜血淋漓,被风一吹,血腥味呛鼻而来。梨哥只觉得他就是那地狱里来的恶鬼,惊呼一声,软软倒在许樱哥怀里,便是站也站不稳了。

远处许执带了十余个家丁疾驰而来,人还未到,声音便已送到,安六爷把目光自许樱哥身上收回,转身看着许执懒洋洋地笑道:“许司业,这是你妹子?”

许执顾不得形象,狠狠擦了一把汗水,大声道:“是!是我二妹妹和三妹妹,才从乡下庄子里回来!”

“多有得罪。罗家恰有几个女犯逃脱,底下人刚好看到这里恰有这么几张车,不得不过问一声。”安六爷没有任何诚意地解释着,望着许樱哥笑道:“听闻我那三弟遇险,正在贵府庄子上休养,许二娘子才从庄子上回来,不知他可大好了?”

许樱哥牢牢扶定梨哥,淡淡道:“小女子妇道人家,只知在后院习女红孝敬长辈,不知前院之事何如。但想来天家贵胄本是多福之人,那位三爷已经好转了。”

“他的确是多福之人。”安六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抬眸看向许执:“既是误会,那便可以走啦。但这马车……”他抬起血淋淋的弯月大刀往马车壁上捅了捅,那人头随着他的动作来回摆荡,残血洒了一地。梨哥才缓过神来,又险些没晕死过去,便是许樱哥也是脸色惨白。

形势比人强,许执忍了心中恶气道:“六爷办的是皇差,只管搜就是。”

这安六爷果然不给许府半点面子,当众命人将许樱哥等人乘坐的马车翻了个底朝天,便是马车壁也给刀枪戳了几十个透明窟窿。许执焉能不知这是贺王府的警告?却只管垂了眼木着脸任由他去。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的,马车也再坐不得人。许樱哥搂着梨哥翻身骑上许扶的马,打马走了一截后回头去看,但见那安六爷还横刀立在街口处,见她回头,将刀朝她比了比,邪气地露出一口白牙。

梨哥惊吓过度,半夜发起了高热,许樱哥一夜无眠,天亮时分才被二嫂黄氏换下去睡觉,一觉睡到傍晚后对着姚氏少不得有些后悔:“我只当是京中的局势已经太平,我们总留在那里不是回事。谁知会这样倒霉……”

“是太平了,谁会想到竟又突然发作起来?”姚氏叹道:“梨哥被你二婶娘养得娇弱了些。撞到这般恶事虽然倒霉,但她见识了总比不曾见识了的好。大华才建朝那几年,你也记事了,当真是血流成河,好不容易太平了几年,从去年秋天开始又不太平了,还不知要死多少人。”

世事艰难,想到昨日那安六爷肆无忌惮的挑衅刁难,母女俩都有些沉默心酸。苏嬷嬷疾步进来,双手奉上珠花一只,道:“夫人,赵家四郎来了,道是昨日二娘子在罗府前头掉的,他无意间捡着,特为送过来。又说并没有沾上血气,二娘子要也可,不要也可,总比落在外头的好。”

许樱哥定睛看去,却是一只串成梨花状的珠花,但并不是她的,而是梨哥的。便道:“这不是我的,想来是三妹妹昨日慌了神,掉了也不知道。”

姚氏便命绿翡接了收好,问苏嬷嬷:“他走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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