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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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菊便不多言,麻溜地领着她往前走,顺路把沿途的风景居处指给她瞧,王六娘自是看得出这公主府里的人待自己不同,由不得的羞红了脸。行至一处院落前,爱菊利落地把王六娘引进去,自有王六娘身旁的丫头婆子伺候王六娘换衣,她自己则往外头阴凉处去歇了,寻些凉茶来喝。一口茶才下肚,就听一人在门前叫道:“爱菊!”却是个衣着光鲜的婆子站在那里朝着爱菊招手。

爱菊本来颇不耐烦,但认出那婆子是皇七子福王正妃跟前第一得意的邱婆子,此人最是胡搅蛮缠不过,福王妃脾气又不好,并不敢轻易得罪,便换了张笑脸道:“邱嬷嬷,怎地是您老人家?”

邱婆子笑道:“是我们王妃中了暑气,就在这隔壁院子里歇着呢,我有心要找个人去前头寻我们王爷过来,却总是找不到个妥当人儿。”言罢带了几分央求之意道:“不知爱菊姑娘可否替老婆子想个办法?”

爱菊笑道:“这事儿好办。我替嬷嬷找个人往前头跑一趟也就是了。”

邱婆子道:“不瞒你,我们一连寻了这院子里伺候的两个丫头,都是有去无回,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怕是还要个爱菊姑娘这样得力能干之人才能顺顺利利把人请过来。”

这意思,便是要自己亲自跑这一趟了。爱菊为难地看了屋子里一眼,轻声道:“不知嬷嬷可等得片刻?我这里奉了郡主之命伺候着王家六娘子的,马上就好了。”

邱婆子倏忽变了脸色,冷笑着提高声音道:“那是,我们王妃自然比不得这位王六娘子身娇肉贵的,开国公家的嫡孙女儿是吧……”

爱菊脸色瞬间煞白,只恐给里头的王六娘听去,便苦笑着做低伏小央求道:“嬷嬷这又是何必?不过是片刻功夫,等六娘子一出来,我这就去……”

却听门“吱呀”一声响,王六娘身边伺候的马婆子走出来道:“我们六娘子吩咐了,爱菊姑娘有事只管去忙,她认得路。换好衣服自会回去。”原来已是全给王六娘听去了。

爱菊又羞又窘,正想表示歉意,邱婆子已然笑道:“还是王老将军家教好,老奴先替我们王妃谢过王六娘子了。”

马婆子不卑不亢地道:“不敢有劳嬷嬷,王妃身份尊贵,我们六娘子不敢受。爱菊姑娘,你自去忙。”言罢朝二人一礼,转身便往后走,她身材粗壮,神色冷厉,举止干脆利落,这一番下来虽让人挑不出错,却也让人如鲠在喉绝对不好受。

“什么土鳖!”邱婆子见她骨头硬,冷嗤了一声,只管催着爱菊走。爱菊无奈,只得吩咐留在院子里的另一个丫头好生看着,自往外头去了。

马婆子听得身后脚步声渐渐远去,停住回头,脸上浮起一层怒色和忧色,却见本是紧闭着的门被人从里头“哐当”一下拉开,丫头小夕面无人色地扶着门框望着她,双眼无神,嘴唇剧烈地抖动着低声道:“嬷嬷……不好了!”

马婆子吓了一大跳,但她到底是经过事的老人儿,不然家主也不会把六娘子交给她。她迅速回头看了院子里的公主府下人一眼,沉重冷静地进了屋,迅速将门掩上,一把扶住将要软倒在地的小夕,拖着她往里屋走,沉声道:“怎么了?”

小夕上下牙磕得乱响,眼泪已是流了满脸,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后,惨然道:“嬷嬷,六娘子不见了。”

马婆子差点一口气上不来,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里屋,只见里屋窗户大开,早前还在里头换衣服梳头洗脸的王七娘踪影全无,地上散落着那两件才换下来的衣衫和裙子,又有一个负责打水拧帕子的公主府丫头昏倒在地。

第78章 捉捕

“作死的小蹄子,你给我守好这里!”马婆子迅速将屋里搜索了一遍,不得,便又利索地顺着窗户跳了出去,遍索不得,又从原路返回,凶神恶煞地一把封住小夕的衣领恶狠狠地压低了声音道:“怎么回事?我出去的时候六娘子还好好儿的,片刻功夫怎地人就不见了?你说不出来你全家都等着陪葬!不许嚎!叫人听见我割了你舌头!”一边说,一边从袖笼里掏出把匕首拍在了桌上。

小夕抖成一片:“嬷嬷出去后,六娘子担忧您同她们起争执,便叫婢子去瞅瞅,道是若看到不对就要来喊她。婢子便依言出去,才在窗边看了两眼就听见里头有响声,觉着不对赶紧来瞧,六娘子却已经不知所终了。”

马婆子咬着牙,将一盆凉水往那晕倒在地的丫头脸上泼去,又使劲掐住那丫头的人中。那丫头的面皮都差点掐破了,人才悠悠醒过来,一问却是茫然三不知,甚至连小便都吓出来了。

这吃人的上京城!马婆子晓得多耽搁一刻王六娘就多一分危险,悲愤地照着自家胸窝子使劲捶了两下,厉声道:“不许声张!要是传出点什么去,我杀了你!”这话却是对着公主府那丫头说的,那丫头刚点头,就被马婆子与小夕一左一右扑上去,塞住口牢牢绑了起来扔在床上,面朝里躺着把被子蒙上。

马婆子这才整了整衣衫,厉声吩咐小夕:“死死守着,就说六娘子病了。我去寻人。”于是大摇大摆出了房门,将王六娘突然病了的话说给外头的人知晓,自己顺着原路急匆匆去寻惠安郡主。

张仪正在茫然中醒过来,只觉得头痛欲裂,视线模糊,弊端甜香萦鼻,令人由来就有一种冲动,搅得人坐卧不安,口干舌燥,只想不管不顾地发泄出来。

脑中残存的一丝清明让他意识到这是中招了,他本能地想离开这里,强撑着想爬起身来,却是全身酸软无力。他徒劳地将手在身旁乱抓着,不期却碰到了一具软绵绵,温暖暖的身体,指尖才触到,他脑子里就“轰”地一声响,无数的白光炸开,像闪电一样的顺着四肢百骸游走而去,他一门心思就只想做一件事,就只想一个人。

他听见自己的呼吸越来越粗,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思想被撕裂成了两部分,一种凶猛的力量在他脑子里,身体里横冲直闯,身旁之人传来的温香芬芳带着致命的魔力,引得他控制不住地想靠近,发泄。

但他知道不可以,他痛苦地低吼了一声,对着舌间用力咬下,有血从唇边流下,他剧烈地喘息着,左右手紧紧相握相扣,憋得全身颤抖,青筋鼓绽。他最怕就是身旁之人会主动缠上来,若是那般只怕他会控制不住,幸亏身旁之人无知无识一般,一动不动。

门外传来一阵说笑声,有人道:“王妃,这边阴凉。是,这里就是放着那御赐的八宝象牙床的地方……”

女子骄矜的声音不急不缓地响起来:“听说这象牙床上头雕满了九九八百一十只佛,佛相各不相同,又镶满了无数珍稀的珠玉宝石,乃是前朝哀帝皇后的爱物,冬暖夏凉,奢华天下无双,可惜早就被圣上赐给了你们公主,今日我倒要好好瞧一瞧,究竟好在何处?”

虽然糊涂,但张仪正也能听明白这是谁的声音。这是他那位最小的叔父福王的正妃,这位福王妃出名的美貌难缠和随心所欲。这样精心设计的局,只怕自己身旁这个无声无息的女子也是绝对碰不得的,要是给福王妃撞见这一幕,他似乎离死也不太远了。时间不多了,张仪正全身冷汗直流。

声音越来越近,他已能听到女子身上的环佩交击之声。他不想死!他不想就这样莫名冤枉地死!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力量,张仪正终于挣扎着爬起身来,不及去看身边女子的长相便踉跄着朝窗边走去,窗却已被人从外面封死,他发疯一般地抓起一个凳子狠命砸着窗棂,天可怜见,他浑身蛮力,还可殊死一搏。窗棂四散,他挥几拳,连滚带爬地翻了出去,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哪里又顾得身后惊叫声一片,哪里又顾得发髻散乱、脸颊手掌上全是血痕?

后园里,杂耍已经结束,换上了兰陵王入阵曲。众女纷纷被那戴假面,着紫衣,腰金带,手执鞭,指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英勇无敌的兰陵王迷得忘记了燥热,更忘记王六娘已经去了很久却还没回来。

忽见一个管事婆子疾步走过来,伏在惠安郡主耳边轻声说了几句。惠安郡主神色变的极其难看,勉强笑着起身道:“来了位远客,母亲使我过去拜见。你们且玩着,务必要玩得尽兴。”不待众人回答,她已起身离去。先时还记得保持风度,走了十几步后便再顾不得,飞快走到浮桥尽头与一个穿青衣,身材粗壮的婆子低声交谈起来。

许樱哥眼睛毒,立时便认出那婆子乃是之前一直随侍在王六娘身边之人。想着王六娘一去便不复返,再想到那莫名飞来的半碗绿豆冰,许樱哥由不得心情沉重起来。难道真是被人算计了,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武玉玉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但却知趣地不问,只顾看着台上取下面具的兰陵王,同相熟的宗女们低声议论:“真不错。可谓是色艺双绝了。”

冯宝儿自来精明,自是也察觉不对。想到那半碗绿豆冰是经自己之手打泼在王六娘身上的,由来便有几分心虚,便讪讪地干笑着掩饰:“当然不错,这可是自小就养在公主府里的。”

她们几个说得欢乐,赵窈娘趁机靠到许樱哥身边去,轻声道:“樱哥,我四哥……”

许樱哥立时轻声打断她的话:“窈娘,其实我一直有句话想问你。”

赵窈娘笑道:“什么?”

许樱哥回头看着她,笑道:“如若这件事不成,你是否还当我是朋友?抑或,从此相见不相识?”

赵窈娘一怔,随即急道:“呸呸……哪有这样诅咒自己的?人家都说好事多磨,你要相信我四哥,他一直都在想办法,很快就能解决的。”

“不是我不信,而是人要学会认命。”许樱哥认真道:“我和他无缘,做再多也不过是徒劳无功,你替我带句话,让他忘了我吧。”这话说出来真轻松,不然在赵璀和赵窈娘心里、眼里她都是应该等着并且应该嫁给赵璀的,而在钟氏眼里,她就是那个扫把星。

赵窈娘吸了一口凉气:“樱哥,你……”

许樱哥微笑起来,肉呼呼的小翘下巴越发可爱:“说啊,你会如何?要是你真的不把我当朋友了,我会伤心的。”

赵窈娘垂下眼,想了许久方轻声道:“我不怪你,只要不是你的错。”

许樱哥不再言语。如何才能不算是她的错?这个界限真不好判定。好不容易活下来,她不会轻易为了谁,或是为了什么事去折腾自己,前世的她早夭已经让父母伤心欲绝、老无所依,此生她也曾答应过这个真身的亲娘和亲姐,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替她们好好活下去。更何况她从来都是一个贪生之人。

只是一句话,便令两个人之前的亲密无间转瞬间便变了滋味。武玉玉发现,忙凑过来扯扯许樱哥的袖子轻声道:“怎么了?”

许樱哥笑笑:“没什么。”

兰陵王入阵曲结束,貌美无双的兰陵王退场,众人打赏,忽有宗女道:“惠安怎地一去就不复返?”又有人突然想起王六娘来了:“还有王六娘呢,换条裙子就换了半日功夫。莫不是迷路了罢?”

却见一个女史笑眯眯地走过来行礼道:“前头贵人们请诸位娘子往前头去凑兴呢。”

有那在家娇宠惯了的宗女推脱道:“不去,又热又吵,就在这里看戏吹风喝茶吃冰碗最好。”

那女史为难之极,赔笑道:“贵人们说,今日是公主殿下生辰,就图一个高兴……”

许樱哥隐约猜着这是要清场,也猜着王六娘大抵是出了大事,便第一个站起身来准备配合,却不多问,因为她深知有时候不问远比追问的好。

冯宝儿有心要在众人面前卖弄自己的周到体贴,只顾揪着那女史道:“王六娘还未回来呢,她才到京中不熟悉,恐她回来找不到我们会无措,是不是请女史派个人去找找她,同她说我们往前头去了?”

那女史面上看不出一丝端倪,和颜悦色地道:“王六娘子此时与郡主在一起,冯大娘子不必担忧。”

众伎人已经散去,再坐在此处也无意思,于是几个宗女带头往前走,许樱哥等人落后一步,跟在后头。冯宝儿有心表露自己与宗室的关系亲密,与那几个宗女打得火热。另几个公侯府邸的女儿自成一体,许樱哥与武玉玉、赵窈娘三人并肩而行,相顾无言。

公主芳名为莲,也最爱莲,府中最多莲花,更多浅塘。众人行至一片浅塘边,塘内睡莲花开,五彩缤纷,堪为美景。赵窈娘鼓起勇气想缓和气氛,便道:“这些睡莲的颜色都是独一无二的,外面轻易看不到,有些是进贡来的,有些是重金寻来的……”

正说着,就听众人一阵惊呼,但见前方浅塘里摇摇晃晃地站起个人来,长发披散,不见其面,一身浓艳的紫色长袍上滴滴答答直往下淌水。

第79章 癫狂

那人似是站也站不稳,却固执地勉强站住了,半垂着头,自杂乱的头发中朝这边看过来。真像是只鬼啊,还是只索命的厉鬼……许樱哥与武玉玉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到了忧虑和担心。虽看不清脸面,但她二人却是清楚明白地记得张仪正早前就是这样一幅打扮,且身材也像得很,但就不知他如何会落到这个地步?

事发突然,各府丫头婆子们最先做的事就是上前把各自的主子护住。但实际上,公主府中哪里又容得下多少他府的下人?似许樱哥等人也不过就是一人一个随侍的丫头而已,哪里又真能护得住?故而一群女人反应过来后就是尖叫着作鸟兽散,各自朝着自认为相对安全的地方逃散,但周围一面是假山,一面是池塘,又能往哪里去?所以只能要么往前冲,要么就往后退。

许樱哥与武玉玉等人也相携准备往前逃离,武玉玉走得特别急,她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确认这就是张仪正,但她知道自己处理不了,须得立即往前去给康王妃报信才是。

那公主府的女史看清来人身上的紫袍并玉带后,已经知道非同常人,便战兢兢地上前一步做出拦阻的样子并出声相询:“敢问尊驾何人?可有什么需要吩咐的?”

那人不言不语亦不动。

女史壮着胆子又问了一声,那人突然间动了,一把将那女史给推开,然后脚步踉跄虚浮、摇摇晃晃地冲着众女走了过去。退无可退,避无可避,于是鸡飞狗跳,鬼哭狼嚎,女人们差点没把喉咙喊破,那人却充耳不闻,只管往前挤。靠得近了,众人便认出了那张脸——尽管上面血痕污泥交加,但凡是宗室女儿,谁又认不得这张混账脸?

因为这样,她们更加惊恐了,这可是有名的太岁啊!虽然之前从没传出过他对自家姐妹感兴趣的恶话,但看他这模样明显就是醉狠了,谁能说清楚他是不是糊涂到癫狂了会乱来一气?有人哭喊着挤成一团,有人试图上前拦阻,有人好心地喊着“三哥”试图唤醒他,但多数人都是在躲,包括武玉玉也不敢轻易上前,而是拉了许樱哥只管往后退,往人堆里藏。

只有冯宝儿,虽满脸惊恐却不曾往后退一步,相反还朝前行了几步,仰着脸看着张仪正担忧无比地大声喊道:“三爷!您这是怎么了?怎会满脸的血?要不要坐下来歇歇再请太医过来瞧?”一边说,一边又叫身旁的丫头去扶人。

张仪正阴沉着脸,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恶狠狠地瞪了冯宝儿一眼,蛮横无礼地将她猛地推开,准确无误地在人群中找到了许樱哥,虎视眈眈的盯牢了,几欲吃人。

冯宝儿被他推倒在地,撞在假山石上痛得惊呼一声,抬眼看着张仪正的背影,顿时泪眼婆娑。

许樱哥一颗心七上八下,掌心里全是冷汗,只管木着脸把自己往人群深处越藏越深。越是冷静清醒,她越是本能地感到害怕和担忧,便只徒劳地默默念叨着:“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他不是冲我来的,不是冲我来的。”

张仪正突然仰头大吼一声,宛若狼嚎。

众人齐齐吓了一跳,全都熄了声息互相拥挤着傻呆呆地看着他,暗想他莫不是疯了?却见张仪正赤目张臂猛地往前一扑,连挤带撞,准确无误地拨开青玉和武玉玉等人,扯着许樱哥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将她从人群中扯了出来,提着领子放在了面前。

完了!她完了!许樱哥颤抖得像一片风中的叶子,如同早年被抄家灭门之时,年幼的她被人高高举起,准备生生砸死时一样的害怕无助。只是那时候有母亲和姐姐舍了命救她,这个时候谁又能来救她!每临大事有静气,说的是英雄,说的是能在谈笑间取人首级,武力值超群的英雄豪杰,说的是高高在上,一呼百应的大人物们,而不是她这样平凡的,贪生怕死的小女子。

许樱哥颤抖着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你要做什么?”

张仪正没有回答,只是居高临下恶狠狠地瞪着她,呼吸灼热,眼中灰色浓厚成墨。

虽身在人群之中,却只有她一人,周遭风和日丽,花香鸟语,远处马球场里欢声雷动,许樱哥却只能听见自己一人的心在跳,孤寂而清冷。没有人能帮得了她,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舍身成仁救下她。而真正想要得到这种待遇的冯宝儿,已经被拒绝,此刻还趴在地上泪眼婆娑,满怀怨愤地瞪着她。

她要活下去!吸气,吐气,深呼吸……许樱哥努力睁大眼睛,沉默地看着张仪正的眼睛。她听不见周围所有的声音,看不见周围所有人的反应,她只是默默地看着张仪正的眼睛,想从那双充满了血丝和愤怒的眼睛里找到他的薄弱之处,然后攻破,再尽量自保。

张仪正很愤怒,张仪正神志不清,张仪正很激动,张仪正很茫然,张仪正很疲惫,张仪正很害怕,他像是一头暴烈的公牛,冲杀了很久之后成了强弩之末,可能舍命发狂,也有可能就此倒下。

两个人默默地对视着,都想从彼此眼里找到自己想看到的,从外人的角度看上去,竟是有些诡异的安静协调。

人群安静了片刻后,“嗡”地一声响了起来。在确认自己安全后,众人交头接耳,热烈地讨论着面前的异象,虽然言语隐晦,但其中不乏恶毒的猜测。赵窈娘涨红了脸,几乎要哭出声来,武玉玉抿紧了嘴唇,剧烈地做着思想斗争,上前还是不上前?上前了又该怎么才能把事情做得漂亮?

青玉一声哭了出来,往前扑上,张口就朝张仪正的手臂上咬去,张仪正毫不犹豫的一掌搧开青玉。“啪!”许樱哥突然抬起自由的那只手臂,响亮地抽了张仪正一个耳光,做得十二分的自然顺手,干脆利落。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就连风吹过荷叶的声音都显得很大很吵人,武玉玉差点中暑倒下。张仪正的眼睛变得更红,一丝戾色从他眼里迅速蔓延开去,额头脖子上的青筋迅速鼓起,他一手对着许樱哥高高举起,蒲扇大小、满是血痕污泥的手掌挡去了直射到许樱哥脸上的日光。

此人天生蛮力,他一巴掌就能搧翻她。许樱哥明白得很,也很怕疼,却知道自己无路可退,再退就是悬崖峭壁,再退就会骨头都不剩。许樱哥抬头仰望着张仪正,表情沉默,眼神冷凝平静鄙夷,本该是很有威慑力的一个表情,偏那肉呼呼的小翘下巴破坏了女王气质,反倒似是有些装模作样,外强中干。

张仪正高高举起的那只手并没有如意料之中地落到许樱哥脸上,反而是缓缓落下来抚在她的脸上,然后往下移动,捏了捏她的下巴,再停在了她的脖子上。他没有用力,而是用有些粗糙的指腹反复摩裟着许樱哥耳垂附近的肌肤,或轻或重,急促灼热的气息甚至于将许樱哥额边的碎发吹得飘了起来。

那是许樱哥最敏感的地方,一种说不出滋味的恐惧和阴寒,从被张仪正接触到的肌肤顺着神经往下爬,她想拼命尖叫,想用力挥开他的手,她不知道自己的脸和唇已经变得惨白,更不知道自己发上所插的那枝碎玉步摇已经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哪怕是被他暴打一顿也比被他当众做出这样下流危险的举止好吧?

不在沉默中死去,便在沉默中爆发,许樱哥猛地挥开张仪正的手,英勇而壮烈地大声喊道:“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是个男人就干脆些杀了我!免得给我许氏家族门庭蒙羞!”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真像是个振臂高呼的烈士,但烈士是因为不怕死不要命所以才一直高喊,她却是因为怕死,怕吃苦受累,所以才不得不破釜沉舟地装一回烈士。

张仪正却只是回答了她一声轻蔑而讥讽的嘲笑,手指微微颤抖,越发用力。

“放开我!疯子!你去死!”许樱哥觉得耳畔火辣辣的疼,又恨又羞又怒又耻辱,不假思索地狠狠踢了张仪正的小腿胫骨两脚,又嫌不够,便又使劲跺了他的脚两下。她看到张仪正的瞳孔缩小又放大,听到身后传来一阵倒吸气的声音。

张仪不闪不避,定定看了她半晌,突然俯身捏着她的下巴贴在她耳边轻声道:“真是个不畏权贵,视死如生,冰清玉洁又热情似火的好姑娘,真令我喜欢。我可舍不得就这样杀了你,你我的人生都且长着呢,你就等着好好享受吧。”

他微带了些酒气和熏香味、血腥味、泥腥味的气息呼到许樱哥的耳朵上,鬓角边,脸颊上,激得她再次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许樱哥前所未有的害怕,使劲挥落张仪正的手,迅速去拔头上那根又粗又壮,磨得尖溜溜的金簪:“我的人生与你何干?你要是再敢动我,我便让你血溅当场!”

第80章 冲突

张仪正却似是知道许樱哥想要做什么,不及她动作便猛地紧紧攥住她的手,轻声道:“血溅当场?你倒想!”见许樱哥面色雪白惨然,心有不甘却无力挣扎,不由畅快地大笑三声,将她腰间垂着的银香囊一把扯下再将她推开。

许樱哥一旦脱离他的掌控便飞速后退,被迎上来的武玉玉和青玉扶住。

“你没大碍吧?”武玉玉惭愧而紧张地打量着许樱哥,没帮忙就是没帮忙,什么借口和歉意都说不出来。许樱哥摇摇头,全身无力地靠在武玉玉身上,汗湿得如同才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此时公主府的女史才恍然惊醒过来,叫了几个人战兢兢上前,讨好卖乖地上前去劝张仪正,问他需不需要请太医,试图将他哄离这里。张仪正掸了掸袍袖,将许樱哥的那只银香囊放入怀中,淡淡地扫了众人一眼,高傲地仰首走开。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很是吃力,却固执地不肯让人扶。

许樱哥眼看着他越走越远,周围人却把所有奇形怪状的目光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心中忿恨不已,左右逡巡了一回,在地上看到块鹅卵石,一把推开武玉玉和青玉,弯腰捡起鹅卵石向着张仪正的背影使劲砸了过去:“恶徒,下流胚!还我的东西来!你去死!你等着,我与你没完!我要告御状!”

隔了那么远,那鹅卵石当然没能把张仪正砸成什么样,不过是虚虚地挨着他的肩膀便飞了出去,然后落入浅塘中,“噗通”一声响后只激起几个小小的浪花。张仪正停住脚,回头看向许樱哥。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又要发飙的时候,他却出乎意料地回了头,沉默着继续慢慢往前走。

没有人想到许樱哥会如此大胆泼辣,有人恶意揣测遗憾故事就此结束,默默谋算着要再挖掘出点内幕并发扬光大才好;也不乏有人同情地替许樱哥松了口气,有人说她:“你也太大胆了!”也有人说:“你傻了,告什么御状?他要是怕就不会这样嚣张了。”但更多的人选择保持沉默观望。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许樱哥晓得自己虽是那个被恶棍欺负侮辱却很烈性的可怜小女子,但她此前辛苦经营,舍生忘死,苦苦经营来的好名声却只能就此一落千丈,几乎没有找回来的可能,大抵除了这混账外,其他人就算是想,也没脸和胆子娶她了。这种时候,强硬与解释都没用,莫不如示弱,何况这事儿真的值得好好哭上一场。于是许樱哥蹲到地上,把脸埋在膝盖上凄凉地大哭起来:“我好倒霉……”这个千刀万剐的混蛋,她是上辈子欠她的吧?她要杀了这个混蛋——当然,如果有机会的话。

这丫头果然很倒霉,简直就是个麻烦体。武玉玉叹了口气,蹲下去将许樱哥抱在怀里,轻声安慰道:“不要哭了,别给人看笑话。”

赵窈娘站在一旁拼命绞着帕子,要哭出来似的轻声道:“不要哭了,哭也没什么用。”一边说,一边偷偷打量周围人的表情,越看越心慌,越看越难过,也恨不得替她四哥大哭一场。

许樱哥当然知道哭是没用的,但这个时候她就需要哭。不哭人家如何能知道她的委屈凄惨和怨愤,无辜可怜和倒霉?如何能衬托出张仪正的可恶霸道恶毒不要脸?

冯宝儿与一群宗女站在一处,神色复杂地看着许樱哥低声同身边人说了几句什么。接着就有人开口道:“许二娘子,你别光顾着哭,快和我们说说你究竟是怎么得罪他的?”一群人便都竖起耳朵,想听听这中间的故事。

适才发问之人乃是自来都与康王府不对盘的皇二子贺王的女儿敬顺县主,所问绝不怀好意。武玉玉皱着眉头暗忖,无论许樱哥怎么回答都会被有心人给找出闲话来说,要是答得不好,只怕之前还站在许樱哥这边同情她的人也要倒戈。要知道,自郴王死后,康王府与贺王府明争暗斗便十分厉害,双方明里暗里都在想方设法削弱对方的力量。经过今日此事,若按照正常的套路来走,不管许家乐意与否,许府与康王府联姻的可能性都特别大,那便意味着康王府的势力又将往前朝故旧中推进一步,贺王府当然不能容忍,所以这时候该出手的都出手了,便是逼不死许樱哥,也要叫她名声尽毁。

武玉玉理所当然地要替许樱哥出头:“县主见谅,樱哥当然没有得罪过谁。今日这事大家都看得到,实是三爷喝醉了酒,糊涂癫狂了。大家都受了惊吓,只是樱哥特别倒霉些而已。”她看看冯宝儿:“便是宝儿,不是也摔伤了么?”

冯家一直都似是亲近康王府的,冯宝儿从前和刚才的表现都可以理解为嫉妒,人之常情,但在这个关键时刻,武玉玉很希望冯宝儿能站在她们这边,她甚至想,倘若冯宝儿在这个时候替许樱哥说了话,她可以考虑改变对冯宝儿的某些看法。但她失望了,冯宝儿只管垂着眼沉默不语。

敬顺县主不怀好意地笑道:“是啊,我们都看到了,他是喝多了,但怎地这么多人,他就只冲着许二娘子去了?我想这里面总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才对。许二娘子你莫光顾着哭啊,冤家宜解不宜结,你说出来,我们也好替你周圆。”她顿了顿,见许樱哥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便环顾四周大声道:“我听说,好像你们从前就是认识的?刚才他悄悄和你说了什么啊?可否说给我们大家听听?”

许樱哥想起那个著名的2B言论,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女人之所以会被男人调戏和侮辱,是因为这个女人没管好自己,长得太漂亮或是打扮得太妖艳,男人则都是被勾引并且没有错的。这些人不就是想把这个言论往她身上套么?她左右已经成了这个模样,什么纸都捂不住这团火,她既然敢打张仪正,抱的就是破罐子破摔,鱼死网破殊死一搏的念头。想借机逼死她?她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许樱哥狠狠一拭眼泪,猛地站起身来看着敬顺县主冷笑道:“以往我曾听人言,但凡是女子受了侮辱委屈,世人不但不去找罪魁祸首的麻烦,反倒要往无辜的女子身上泼脏水。那时候我就认为这种说法是狗屁不通,是畜牲言论,却有人振振有词地说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不知县主意下如何?”

敬顺县主没想到她如此直接并且出言不逊,先是一怔,随即觉着自己被蔑视了,便冷笑道:“你才打了皇孙,现下又要辱骂我?学士府的家教就是这样的?懂不懂什么是尊卑贵贱?我不过是想做好事才问一问。他若与你清清白白,你又有什么不能当众说出来的?这样的凶悍行径莫非就是那做贼心虚,欲盖弥彰?我们可是经常听见有人以死明志的。”

这不是个讲文明礼让的年代,也不是个纯玩嘴皮子就可以获胜的年代,这些新贵多从乡间街头起家,哪怕是富贵了这些年,也学会了几个成语,但始终更信奉拳头和直接。人生何处不拼搏?总要赌上一把才是。许樱哥眼睛瞟过其他沉默不语,各怀心事的各府贵女,声音和软了几分:“在死之前,容我先谢过适才替我担心忧虑诸位县主和姐妹们。”言罢深深一福。

行礼完毕,她沉着地将袖子挽了又挽,淡淡地道:“既然县主适才看到我打人了,想来也看得到事情从何而起,更该知道我其实不怕死。我运气不好,又没学会忍,为父兄添了麻烦,名声也被败坏了,似乎已是末路穷途,但真就随便死了却不甘心,所以这时候很想再拉个想逼死我的人一起死。谁想我死只管上来。”

本来现在诸王府的关系就很微妙,宗女们的来往总要顾着父辈们之间的顾忌。即便是不容得下臣之女冒犯皇室尊严,却也不会莫名就把自己扯进去当了贺王府的枪,于是众人皆保持沉默。至于各公侯府邸的女公子就更不必说了,早就远远地躲到了一旁,就生恐自己会被牵扯进去。

这时候许樱哥从前结下的善缘便起了作用,不知是谁低声起头道:“一个酒疯子发酒疯也值得这样折腾?这日头这么毒辣,全站在这里做什么?前头不是早就使人来唤了么?怕是早就等急了,都走罢。”

有人去拉敬顺县主,敬顺县主冷笑着拂袖道:“你们要走自己走,我今日倒是要看看她到底想让我怎么死!什么时候卑微的下臣竟然敢冒犯起天家来了?是要谋反么?”

许樱哥抬头直视着她往前行了一步,冷冷地道:“圣上圣明得很,县主不要什么都往谋反上套,这会寒了老臣的心,不利于团结,更不利于对抗外敌。”

“对,这话说得对极。咱们小女子就别去管什么谋反不谋反的事了。”惠安郡主快步赶来,先就伸手去拉着敬顺县主劝道:“姐姐给我个面子,念在她被气糊涂了的面上,饶她这一遭好么?”

敬顺县主傲然抬起下巴,冷笑道:“要我饶了她也行,让她给我跪下磕三个响头,赔礼道歉,说她错了,我就饶了她这遭!她要不磕头,惠安你别怪我不给你面子。”

第81章 吃肉

许樱哥气极反笑,慢悠悠地从头上拔下那股先前没派上用场的粗壮尖利的金簪,朗声道:“我前面就说过,士可杀不可辱,天地君亲师我都跪得,但你这个是非不分,昏庸不堪,享受着祖宗基业却只知吃饭捣乱的蠢人却还轮不到我来跪……”

她虽在笑,那尖溜溜的金簪却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她的狠厉大胆也早在飞马勇救阮珠娘和刚才怒斥打骂张仪正的时候就显露出来了,没人怀疑她是随便说说。穿鞋的从来都害怕光脚的,敬顺县主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尖声叫道:“你想干什么!”

许樱哥冷笑着将簪尖对准她,大声道:“自然是干想干的事。”言罢作势欲扑。武玉玉等人当然不会任由许樱哥胡作非为,早就一左一右将她牢牢抱定,许樱哥洪亮的声音传出去老远:“放开我!死了大家都干净!”

赵窈娘尖叫着央求惠安郡主:“惠安!她可是你们家的客人,早前你曾答应过许夫人要护得她周全的,怎么就任由她被人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人家都当公主府没人啦!你还忍着?”

惠安郡主的脸色极其难看,看着敬顺县主道:“你当真不给我面子?”

敬顺县主见许樱哥已被人拉住,便又得意起来,冷哼了一声后,倨傲地道:“她要杀我呢,你叫我怎么给你面子?倒是惠安你有什么说法?依我说,就该把这胆大包天的下作胚子拉下去乱棍打死才好!看谁敢说什么?”

惠安郡主摇了摇头,缓声道:“今日是我母亲的好日子,你们既然不给我们面子,我也不给你面子。敬顺,你给我滚!”说到最后,声音猛然拔高,便是已经走了老远的人也听见了忍不住回头来看。

有气质!许樱哥顺势收了金簪,暗赞一声的同时纳闷得不得了。虽然她之前让姚氏送那套首饰给长乐公主时的确抱了交好之意,但却不认为就凭那样一套首饰,就能让惠安郡主为自己得罪敬顺县主,看来是另有内幕。

敬顺县主气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地指着惠安郡主道:“惠安,你竟然这样对我?我才是你的亲表姐!”

惠安郡主撩了撩眼皮子,道:“表姐?有你这样做客和当亲戚的?你不走是要我让人请你走?不是我说,你们今天闹得实在太狠了!我就叫你滚了,怎么着?你要不服就找人来教训我。”

许樱哥听得明白,惠安郡主几次提到的都是“你们”而非是“你”,不由暗想道,莫非除了敬顺县主外还有人另外在闹腾?仔细一想,想起那莫名消失不见的王六娘和张仪正的异常,便隐隐明白了些——大抵是张家人的内斗白热化了,她们这些人不过是遭了池鱼之殃。

“你怎能如此欺辱于我?”敬顺县主的嘴唇抖了又抖,最终无奈地掩着脸干嚎起来,她当然不是真伤心,而是觉得没面子下不来台罢了。其他人见情况不妙,便都上前去劝敬顺县主,硬生生把敬顺县主给拉走了。冯宝儿想了又想,终是不曾随着众人离开,而是选择留下来。

惠安郡主却淡漠地道:“宝儿,请你往前头跑一趟,帮我看着敬顺她们,不要由着她们满口胡吣。”

冯宝儿的脸色微微发白,却仍然恭顺地应了好,随即转身默默离开。

惠安郡主又看向赵窈娘,轻声道:“窈娘,不知那起子东西去了前头会如何乱说,所以还要烦劳你往前头去一趟告诉许大学士夫人说,许二娘子在我这里,安然无恙。我会替她照顾好,请她好歹坐到席终再来后院接人,感激不尽。”

“好。”赵窈娘不放心地看了看许樱哥,也跟着离开。

许樱哥朝惠安郡主施了一礼:“多谢郡主解围。”

“我答应过许夫人要把你完好无损地交回去的,出了事我这个当主人的自然难逃其咎。”惠安郡主淡淡看了她一眼,疲惫地道:“你们都随我来。”

武玉玉和许樱哥沉默地跟上惠安郡主。穿过已经安静无一人的花园,走入一座僻静的小院,惠安郡主示意二人坐下,又叫人给许樱哥净面梳头。

日光透过水晶帘子,在许樱哥的鹅黄衫子柳绿罗裙上折射出一片五彩斑斓,衬得她一张素白的脸格外安静美丽,惠安郡主目不转睛地看了片刻,沉声道:“许二娘子这样娴雅的容貌,看不出竟是这样烈性的人。”

所谓烈性,就是泼的文雅说法,惠安郡主身上到底流着张氏的血液,即便是张家人做得不对,她肯定也是看不惯自己打骂并拿出金簪刺向这些龙子凤孙,冒犯他们所谓天家尊严的。许樱哥不卑不亢地一笑:“如若可以做淑女,谁人想做泼妇?如若可以舒舒服服活着,谁又肯轻言生死?我不是不懂规矩,也不是目中无人,只是被逼得走投无路而已。”

惠安郡主沉默片刻方道:“之前我三哥那件事是他不对,但你也不要怪他,事出有因,他是旧疾复发迷了心智,并不是故意的。康王妃已经知道此事,让我同你说,总会给你一个交代。”

许樱哥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唇角,能有什么可交代的?充其量不过是抽一顿鞭子,再来个负荆请罪之类的滑稽把戏掩耳盗铃罢了,又怎么补得起她的损失?

有人在帘子外头露了个脸,惠安郡主一脸的难色,犹豫再三方起身道:“我有急事要处理。你二人且在这里安心歇着,不会再有人闯进来胡作非为。”因担心许樱哥会拒绝,便又道:“今日是家母的生辰,宫中也有人来。你总是女子,有些事情闹得太大不见得就是最好,万事都等许夫人来了再说,可否?”

这也还算妥当。武玉玉扯扯许樱哥的袖子,许樱哥不置可否。

见她没闹腾,惠安郡主松了口气,语重心长地看着武玉玉道:“都是亲戚,要烦劳你替我照顾宽慰好许二娘子了。”若是许樱哥羞愤交加一时想不开死在公主府,这事儿可就闹大发了,许衡必然会闹到御前,两败俱伤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武玉玉当仁不让的同时心中隐隐又有惊喜,人家都说长乐公主不偏不倚,但看今日这光景,到底是一母同胞,总是向着康王府的。有长乐公主的助力,康王府和自家的父兄便又多了一层保障,实在令人欢喜,武玉玉遂顺从地应了。

须臾,惠安郡主离去,公主府的下人送上香茶果品后安静退下。武玉玉问许樱哥:“累了吧?要不要睡一睡?我守着你。”

“怎么睡得着?”许樱哥轻声道:“玉玉,跟着我总是麻烦事多多吧?辛苦你了。”

“我没照顾好你,羞也羞死了,哪里敢说什么累?”武玉玉暗道你只要别寻死觅活的就好,但看着许樱哥这模样好像又是不会。又见其情绪并不算太差,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不是我偏帮,我真觉着他今日有些不对劲,说他醉了吧,我瞧着不像,若说没醉,又似是醉了,站都站不稳,好像神智都有些不清楚。你离得近,可看出什么来了?”

许樱哥冷笑道:“身上有酒味,有熏香,还有泥腥味,满脸血痕,披头散发,状如疯狗,乱咬乱吠,做的都是下三滥的事,当然不对劲。”但要说神志不清那倒未必,最起码后头也是清醒了的,不然如何能说得出那安享人生之类的混话,还记得去夺她的香囊?

武玉玉从中听出许多厌恶反感之意,犹豫半晌方低声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许樱哥道:“这几次我倒霉时你总陪在身旁,说来我二人也算半个生死之交了,有话但说无妨。”

武玉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许樱哥的神色道:“有些事情可不由得你,也由不得许大学士。事到如今,躲是难得躲过去了,你也该有个打算。这样硬碰硬的可不好,这时候倒是觉着解气,但将来总是你吃亏。今日之事本是你先有理,但若他被你所伤,你觉得事情会往哪个方向发展?”说白了,身份天差地别,你若不想真死就别闹腾得太过分,留点余地对大家都好。

许樱哥知道这姑娘稳重,从来不会乱说话,既然能说出这话,总是有凭据有想法的。斟酌半晌方道:“谢谢你提点我,但我信命却不认命,不愿意就引颈就戮。他们是龙子凤孙不假,我却不是路边的稀泥,蚂蚁可以被踩死,却不能任由人践踏。”她就不信那要杀人的话传出去,金簪亮出去,康王府还敢要她进门,不是龙子凤孙都金贵么?有道是家贼难防,强扭的瓜不甜,就算是康王杀人如麻胆子大不害怕,康王妃这个做娘的也得担心她一时想不开,拿着刀剪一下子把张仪正给刺个透明窟窿。

这话掷地有声,武玉玉深有感触,将帕子触触额头叹道:“那你这辈子可怎么办?”经过今日之事,这上京城中未必再有人敢随便向许樱哥提亲。许樱哥不嫁入康王府,难道还要独自终老一生不成?

许樱哥微笑道:“我平生最恨吃肥肉,后来之所以吃,是因为肚子饿不得不吃,可是那滋味真不好受。嫁人犹如吃肉,赵璀还算是半肥半瘦,他却是全肥,咽不下去。就算是勉强咽下去,消化不了也会吐出来,吐的滋味不好受。”

武玉玉虽不懂以许樱哥的身份怎会被逼着吃肥肉,但后面这形容却是明白易懂的,因为咽不下去,所以宁愿不吃。

第82章 后悔

马球场边,姚氏莫名就觉得眼皮跳得厉害,先是担心被那宋女史叫去的冒氏会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但看到冒氏安然无恙的回来,虽然脸色不好看但也没弄出什么动静,心里也就松了口气。可接着看见先是长乐公主起身离去,不久后康王妃也跟着起身离去,而且久久不见归来,便开始心慌,遂让许杏哥去找人:“我右眼皮跳得厉害,你想办法把你两个妹妹带出来,我得看着才放心。”

许杏哥立刻起身去找人,才同一个女史搭上话,就见球场边走来一群女孩子。一群人见了她,个个儿的脸色都很古怪,仿佛都憋了满肚子话似的,还有那位贺王府的敬顺县主更是眼刀子都能杀得死人。

许杏哥记得这群人都是早前同许杏哥等人一起,此时却偏不见许樱哥并武玉玉二人,心里由不得“咯噔”一下,上前笑问冯宝儿:“宝儿,你们散了?怎不见我们家玉玉和樱哥?”

冯宝儿看到她就想起许樱哥来,本待不想回答,但武、冯两家却是多年的交情,只得不情愿地道:“她们被惠安郡主留在后头了。”

不等许杏哥开口细问,就听那敬顺县主冷笑起来:“下作东西!”

这泼皮无赖养出来的无知蠢妇!仗着祖坟冒青烟,得个封号便成了头上的虱子,晓得趴在人头上作威作福了!许杏哥本来骨子里就有些瞧不起这些行事粗鲁的新贵,闻言不由大怒,好容易生生忍住了,无视敬顺县主,只管直直地盯着冯宝儿道:“可是出了什么事?”她的模样十分严肃,冯宝儿也感到了几分压力,正想该怎么回答这问题,就见赵窈娘步履匆匆地从后头赶了上来,便将此事推给赵窈娘:“你问赵窈娘罢。”

赵窈娘忙上前来贴着许杏哥的耳朵轻声说了几句话。许杏哥脸色微变,握握她的手,低声道:“谢了。”言罢转身去寻姚氏想办法。

赵窈娘寻到钟氏等人,垂着头才刚挨着嫂子坐下,就被钟氏一把掐住了胳膊,恨声道:“你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赵窈娘吃痛,作势要喊:“疼死了……我这么大的人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娘亲还要脸面不?”

钟氏立即松了手,板着脸道:“出了什么事?”尽管此刻到处热闹一片,但又怎能瞒得过有心人去?

赵窈娘只是摇头:“不知道。”

钟氏恨极,但在大庭广众之下又拿她没有办法,便恶狠狠地低声道:“既然你喜欢同那小妖精交好,你便替我传句话,让她趁早死了这条心。只要我还活着,她就别想进我赵家门!”

赵窈娘幽幽地道:“人家不见得就那么想进。”

钟氏以为自己听差了,道:“什么?”

赵窈娘却只管闭紧了口,四处寻找赵璀的身影。

看台另一边。

“你说什么?”姚氏猛地捂住心口,气得一口气上不来,差点就此倒在坐席上,傅氏赶紧扶住了替她揉着心口。许杏哥红了眼圈,死死掐着姚氏的脉门,挡去周围人的目光,轻声唤道:“娘啊,且忍着,不能乱。”

冒氏隐隐约约听到一耳朵,没弄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但也晓得许樱哥绝对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只觉得解气之极,假惺惺地道:“怎么了?可是樱哥出了什么事?我听见那边很多人都在提到她的名字呢。”

姚氏本来气得半死不活,反被她这声问给激起性子来,当下推开傅氏坐直了,板着脸冷笑道:“你倒是巴不得她出事?可惜了,她好好儿的。”

冒氏被她莫名一阵抢白,气得脸都红了:“大嫂,不是我挑理,你不该这样待我。”

姚氏虽知自己失态,但哪里又有心情安抚她?冷哼一声便回了头,死死盯着一旁的武夫人看。许杏哥赶紧安抚冒氏:“三婶娘,樱哥与敬顺县主生了些龃龉,我娘这是急的。”

冒氏冷哼一声,也把脸歪到一旁去。

武夫人被姚氏盯得发毛,只得赔笑道:“亲家母您千万别急,有我们玉玉跟着出不了大事,您若实在不放心,待我入内去替您看看。”

姚氏要给她压力,便作势起身道:“我同亲家母一起去瞧瞧。”

武夫人赶紧按住了,示意许杏哥快劝劝,许杏哥忙轻声道:“娘啊,这么多人盯着的,咱们要是也去了,还不知道要怎么传呢。何况惠安郡主不是都带话出来了么,樱哥什么事都没有,好好儿的,恳请您千万坐到席终?”

姚氏也就顺势坐住了,忍着泪悲苦地同武夫人道:“亲家母,儿女是娘的心头肉,您也是有儿有女的人,晓得我的难处……”

武夫人被她说得眼酸,认真应了,又略坐了片刻方借着更衣去寻康王府的人,说自己要见康王妃。她同康王妃的关系非同一般,自然没有人会为难她,很快康王妃便传了消息回来,道是请武将军夫人进去。

此时正当午后,日光白艳艳一片,晒得马球场上的红旗也似是蔫了一般,观球的客人们却似是不知疲倦,拼命吼叫着,激动着,一旦看到自己押了宝的那支球队入球,便要兴高采烈地吼上那么几声。马球场上的人和马仿佛也不知疲倦,人喊马嘶,都拼命想要进球,竞争太过激烈,不时总有人坠马受伤,但并无人过多关注伤者,他们只关心输赢。这可谓是大华上京城的一大特色,更是皇族张氏的一大特色。今上起于乡间,年少时起便最是好赌,几位皇兄皇弟不遑多让,连带着皇子皇孙们、大臣武将们也好赌,这两只球队,统统都是被押了赌注的。

赵璀神色复杂地看看身旁正因为赛事而激动得想骂娘的长乐公主第三子肖令,又抬眼看看不远处才从场外归来的长乐公主,再看看原本属于康王妃的那个空位,兴奋而期待。一转眼看到武夫人起身离座,姚氏面如寒冰,诸女归坐,唯独不见许樱哥同武玉玉,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由不得抬眼看向赵窈娘。果不其然,赵窈娘拼命朝他递眼色,一脸的沮丧。

赵璀使劲咽了口唾沫,叫过小厮福安轻声吩咐了几句,带了些紧张不安探询地看向远处的安六爷。安六爷却坐得稳稳当当的,看也不看他一眼。须臾,赵窈娘那边的消息传了过来,赵璀脸上青筋暴起,眼睛血红,死死咬着牙关,袖子里的手紧握成拳,费尽全力才算是勉强按捺住。

“赢了!赢了!”肖令猛地一拍他的肩头,兴高采烈地指着场中大喊道:“若朴!我们赢了!看吧!听我的果然没错吧?”

“啊!”赵璀猝不及防,被给他吓了个半死,勉强笑道:“呵呵……恭喜!”

“恭喜什么,你傻了啊?我们一起下的注!”肖令乐完,突然觉得不对,皱着眉头道:“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莫不是病了?”手一摸,见他手上冰凉,不由道:“怕是中暑了,叫人弄丸药来吃!”

赵璀心回电转,转瞬间想了若干,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拼命忍住了,哽咽着道:“我……我,心里难受。”言罢迅速转身离去,留下肖令莫名其妙。

赵璀疾步离开球场,行到一处僻静处,等了约有盏茶功夫,方见安六爷身边的长随探头探脑地走过来。

“六爷呢?”赵璀正待要发飙,那长随已然将手摆了摆,语重心长地道:“赵副端你好不知事!六爷身金体贵,怎能随意进出?且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的,进进出出岂不是自己找事儿?”

赵璀怄得想吐血,血红了眼睛嘶声道:“那如今待要如何?”要早知道那混账东西竟能逃脱这几乎是必杀的陷阱,并且这麻烦最后会落到许樱哥身上,他怎么也不能答应。但世上哪里又有后悔药可吃?

那长随冷笑道:“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是最终结果还没出来么?且等着罢!赵副端与其在这里伤春悲秋,还不如去想想怎么补救,再想想是否留下了蛛丝马迹?”言罢竟然是扬长而去。

他不甘心!他不甘心!赵璀无声地呐喊着,呆呆地立在那里,想哭哭不出,想喊喊不出,狠命捶了墙壁几十拳才算是缓过气来。马球场上欢声雷动,鼓锣齐鸣,一场球赛又将开始,赵璀抿紧了唇,狠狠地整理着衣衫,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换上一脸哀容,耷拉着肩膀蔫巴巴地走了出去。

武夫人不急不缓地带着两个亲信嬷嬷游着园子,跟着来人进了公主府里一间安静雅致的院子。才进门她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似乎远比赵窈娘传回来的更严重。这院子里明松暗紧,而以她对康王妃的了解,若非是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必不会如此。

想到这里,武夫人更急,恨不得立刻见到康王妃问个究竟。可才往前行了几步,就见康王妃身旁的亲信大丫头秋璇快步走过来,往她跟前一福,低声道:“王妃那里有客,夫人请先同奴婢暂到隔壁厢房歇一歇。”

武夫人再急也只得随秋璇去了左厢房,脚才踏进左厢房的门槛,就听见正房里一个女子高声喊道:“四嫂!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不要想赖账!可不能就这样糟蹋了人却跑了,我既然遇到了总要替她做主!”

第83章 难题

武夫人立时听出这是那位美丽近妖,飞扬跋扈却始终屹立不倒的皇室奇葩福王妃,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来,她这是要替谁做主呢?张仪正又糟蹋了谁?正想着,就听康王妃冷笑着一迭声地质问道:“赖账?赖什么账?七弟妹倒是说说看到了什么?证据在哪里?人在哪里?你替谁做主?人家有父有母要你做主么?”

福王妃寸步不让:“我身边的人都是证据!一个姑娘家好不好地被人打晕抢走成了那模样就是证据!四嫂怎知她不要我替她做主?她面皮儿薄不好意思说出来,你们就这样欺负她?这就是四嫂口口声声的仁义礼让?笑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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