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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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明显不是只普通人的手,双子吃惊地抬起头来看向来人。来人身材高大,穿着件玉色竹纹宽袖长袍,神情很倨傲地站在那里俯瞰着他,微微透了些古怪灰色的眼珠子里满是不耐烦,见他不接,很干脆地把水囊扔在了地上。

双子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捡起水囊来,发现这个水囊非常讲究,做工材料都不必说了,用来塞囊口的软木塞子上方竟然包了一层夺目的黄金。这得花多少钱啊?双子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胭脂马悲惨地长嘶并暴跳起来,他回头,看到那个灰眼珠的陌生男人变戏法似地摸出一根球杖,正向着胭脂马的后腿骨上狠狠击打过去,不管胭脂马怎么暴烈,怎么躲避,也逃不开马缰和沉默坚硬的拴马桩,同时那个灰眼珠的男人总能很准确地击打在同一个地方。

双子急得满头大汗,再顾不上那个镶着金子的软木塞有多么夺目,他把水囊一扔,慌乱地上前去拦阻那个人袭击马的陌生公子哥儿:“您不能这样!”

那个人不为所动,手臂一震就将他推出去老远,再次连续击打了胭脂马无数下,然后将球杖一扔,转身扬长而去,并且很快就走得不见了踪影。

胭脂马悲惨地嘶鸣挣扎了片刻,轰然倒地,大眼睛里蓄满了痛苦的泪水。双子满头大汗,跪在胭脂马身旁仔细检查它的后腿骨。他不是个只会喂马涮马的普通马夫,他也懂得给牛马畜生看看病,检查伤骨。摸索之下,他晓得,这胭脂马的两条后腿给刚才这个人硬生生的打断了,这马从此废了。

双子其实有些高兴,这惹祸的胭脂马终于挨了罚,这个人做了他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但看到胭脂马可怜的模样,他心底深处的良善被激发,又让他忍不住把刚才那个人拼命往坏处想,这个人不会是和使坏的人一伙儿的吧?这是来消灭罪证的?双子气势汹汹地捡起那个水囊,朝着阴凉处那群看傻了眼的冯家奴仆走过去,大声质问道:“刚才那个人是谁?”

冯家奴仆面面相觑,想不通这个看似老实巴交,木头一样的小马夫怎么能有这样大的胆子质问他们?很久之后才有个老成些的翻着白眼道:“睁亮你小子的狗眼看清楚!什么那个人?那可是贵人。康王府的三爷,正儿八经的龙子凤孙。”目光落到双子手里那个水囊上,换了几分可惜:“你个臭小子运气好,天屙屎在你嘴里头了。”

双子张大了嘴,傻呆呆地看着手里那个水囊,贵人怎么会突发善心赏他水囊?贵人怎么会想打断胭脂马的腿?为什么?他使劲挠了头皮两下,想到,难道贵人也觉得他先前的举动很英武?他快乐的傻笑起来。

冯氏虽然是行伍出身,以军功累积而见著的人家,这座别苑却是重金聘请名家所建,造得十分的清幽。许樱哥被安置的这间叫做“槐院”的小院子就是个十分适合人休养的地方,此时午后的日光虽然暴烈,但庭院正中所植的那株古槐却亭亭如盖,如同墨绿色云团一般的浓密枝叶覆盖去了大半个庭院,使得这院子里阴凉安静无比。风一吹,树叶哗哗作响,枝叶间一串串雪白中微带嫩绿的槐花随风舞动,散发出甘洌的甜香味儿,让人赏心悦目之际由不得再生出些安乐舒适之感。

但斜靠在树下软榻上的许樱哥却没有因为这种清凉安静舒适而减轻疼痛。过了最初的装十三的谈笑风生阶段,现在她已经疼到暴躁,暴躁到不能忍受梨哥的哭声和唐媛等人的聒噪,只留了沉稳的武玉玉一个人陪着她。之所以会留武玉玉在身边,她自然是经过慎重思考的,首先肯定是因为武玉玉可信,其次是因为武家和冯家其实算一个阵营的,冯宝儿便是花样再多,也不敢当着武玉玉的面太放肆。

武玉玉当然也明白这种安排的目的所在,于是出谋划策:“不知道太医要什么时候才来……要不,咱们就请冯家先寻个正骨郎中看着如何?既然建了这样好的球场,便时常都有人来打球,我想他们家总会养着几个这样的能人才是。”

许樱哥的嘴唇咬得雪白一片,手臂处传来的剧痛让她心烦意乱,根本不想说话,但武玉玉的话不能不回答,她哆嗦着道:“别浪费精神了,她家不会答应的。”自冯家的奴仆把她抬进这里来以后,冯宝儿来打了一趟酱油就不见了影踪,按她想,冯宝儿这会儿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她受折磨呢,又哪里会给她寻医生?

武玉玉沉默片刻,言不由衷地转圜道:“她也为难。”

许樱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大家都有眼睛,她自然不会和武玉玉去谈论刚才的意外,逼迫着武玉玉旗帜鲜明地站在她这边。但不管怎样,听到武玉玉下意识地替冯宝儿说话转圜,她是舒坦不了的。

武玉玉自己也觉着有些尴尬,她是夹心的,一边是父亲的袍泽,多年的交情,一边却是大嫂的亲妹子,正儿八经的亲戚,两边都不能得罪,两面讨好更是高难度,便果断转了话题:“我们家庄子里也有个正骨的老大夫,要不,我这里使人去请他来应应急?总比等太医慢吞吞地来的好。”

第61章 善意

许樱哥哆嗦着点了点头,自觉自己这情形就像是内急了忍无可忍似的,便有些好笑,也稍微有了点心情。因见武玉玉的大丫头锦绣频频朝武玉玉使眼色,晓得这丫头是在提醒武玉玉这种事情沾不得,索性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道:“其实谁来都不怕,不过是复位,大不了拉开重新接咯。”

武玉玉笑道:“不会那么笨。”淡淡瞥了锦绣一眼,道:“你随我一同去给许二娘子要些热水来。”锦绣晓得要挨骂,垂着头乖巧地跟着武玉玉去了。

整个槐院里就剩了许樱哥、青玉并两个看院子的婆子。那两个看院子的婆子安静得仿佛不存在,青玉见许樱哥疼得受不住,便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二娘子平日里那么聪明的人,今日怎地犯傻了?”

许樱哥舒服地靠在青玉柔软芬芳的胸前,因疼终于生出了些怅惘,低声道:“因为不能不如此,要是她因我而坠马,就会牵连三娘子。”就会牵连到许府,不劳而获是可耻的,这世上哪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哪有不付出就能轻松获取到的幸福?她享受着许家人的信任和疼爱,她就要付出相应的回报。

冯珍儿怯怯地走了进来,乖巧地立到许樱哥身边,探着头瞧她的右臂,关怀地道:“许二姐姐,你好些了么?”

许樱哥点点头,懒得说话。

冯珍儿眨巴着纯洁的眼睛,天真地道:“我姐姐说必须得等到上京的太医来给您正骨,我想着,一来一去那得多久啊?可不疼死了?”

许樱哥不知道这大白花家的小天真妹妹想干嘛,便又赞同地轻轻点点头。

“所以我自作主张啦。”冯珍儿换了副有些害羞和担忧的表情,小声道:“其实我们这别院里有人能正骨。要是许二姐姐放心,或许可以让他试试。我已经把人给带来了,就在外头候着,只要您肯,我就让他进来。”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许樱哥顿时警惕横生。大的不出面,小的莫名其妙带了个身份不明的正骨郎中来,是要干啥?

许樱哥擦了一下额头上的冷汗,道:“让你姐姐来和我说。”根本没问是什么人,也没有让人进来的意思。

冯珍儿红了脸:“我姐姐不知道。是小妹我不忍心让姐姐这样疼。”然后天真而认真地劝许樱哥:“不疼的,只需要一下就好了。”

许樱哥懒得和这个小丫头玩心眼子,直截了当地道:“多谢,不用。”

冯珍儿的嘴委屈地瘪了起来,院门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响,接着一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不请自入。不待青玉喝问,那人已对着许樱哥浅浅一揖,朗声道:“许二娘子有飞马救人的胆识,难道就没有这正骨的勇气么?”

许樱哥眯了眼睛沉默地打量着来人。竹叶青的圆领缺胯袍,衣料上乘,做工精细,眉眼有些类似张仪正般的深邃漂亮,却比张仪正更多了几分柔和,笑容温和,举止文雅自若,胆子奇大,不是个普通人家的子弟,非富即贵,但既然敢不请自入,想必不会是什么好人。许樱哥沉默着不言不语,青玉上前将她掩藏在身后,正色同冯珍儿道:“冯家三娘子,男女有别,还请您把这位公子领出去。不然嚷嚷起来,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冯珍儿为难地看向那男子,得到首肯后方低声道:“他不是坏人。他是我的表哥,是因为钦佩许二姐姐义气勇敢才乐意施以援手的,不然,他也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许樱哥已猜到此人为谁——多半是康王府那位宣侧妃所出,据说温文儒雅,十分知礼懂礼的康王四子张仪端。虽不知他为何会突然间对自己感兴趣,并试图以这种方式来套近乎,但她没有白痴到沾沾自喜地认为雄性生物往雌性身边靠拢就是因为异性相吸。在她的认知中,她此生但凡遇到皇室子弟,就没有一次是好事。

许樱哥趁着冯珍儿还没有直接表明来人的身份,就赶紧扶着青玉的肩膀起身往里走,摆出一副十分惹人厌恨,并十分冷淡的态度道:“没有哪家的姑娘会莫名其妙把自家表哥私底下引到女客面前。冯珍儿,我念你年龄小,不和你计较,你若再不懂事,就不要怪我不给大家留脸面了。梨哥她们就在隔壁的院子里吃茶,我一喊,她们就会马上过来。不想丢脸就赶紧走。”

冯珍儿红了眼圈楚楚可怜地道:“我不过是好心,许二姐姐就算是不肯接受,也不要说这种难听话,难道我是起心不良?你爱疼着,我却怕过后有人怨怪我们家狠心,不会待客呢。”

许樱哥自是懒得理睬,目不斜视地往里走。根据她在镜子前的多次比较,晓得自己此刻的面目肯定是假装清高而虚伪,倨傲而惹人厌憎的。要是个正常的有自尊的公子哥儿,都该厌憎地拂袖离去才是。

一旁的张仪端却不按她的剧本演戏,虽然恼了却赖着不走,反倒闪身上前拦在她主仆面前笑道:“医患不避嫌,今日我还偏就要管这个闲事了,我就想不明白了,好好一桩事儿,我怎么就成了坏人,珍儿怎么就得罪了许二娘子?我们就成了不守规矩的人?还请二娘子说道说道。”

许樱哥微微皱眉,觉着此人果然是和张仪正一锅熬制出来的狗皮膏药,一样的黏糊。一般人要听了这话,肯定要么解释,要么就和他争论,但不管怎样,总要和他纠缠不清,也就上了他的贼当。许樱哥果断将左臂扶定了右臂,“哎呀”一声就往青玉身上歪过去,她装死总成了吧!

这位许家二娘子果然是个妙人。张仪端出身王府,什么把戏没见过?哪里是那么好打发的?暗自好笑着正待要戳破许樱哥的把戏,就听门口有人长笑一声道:“哟哟,四弟什么时候成了正骨郎中?哥哥我怎么不知道?”接着张仪正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脸紧张无奈的武玉玉。

因着自己出门就撞鬼,不得不引了这个太岁到这里来,武玉玉本就十分的抱歉,此刻看到许樱哥的样子更是顾不得,先就跑上前去扶住了许樱哥,连声道:“快扶进去,可怜的,这是疼的吧?”

青玉又委屈又气愤,半是告状半是倾诉地道:“可不是,疼也疼死了的,更不要说还要被人这样的欺负。”

冯珍儿柳眉微竖,随即又放平了,将帕子捂住半张脸,微泣出声:“玉玉姐,这都是误会,我真是好心,我表哥说他会正骨……”

张仪端则有些恼火,但还是带了笑道:“你这小丫头叫什么名字,怎地睁眼说白话?”

“你问人家名字干嘛?”张仪正袖手旁观,唇角微带讽刺,笑道:“四弟,不要吓唬人家小丫头么?瞧,一个给你活生生吓死了,一个给你吓得哭。不要太凶哦!不是我做哥哥的说你,你和珍儿这样鬼鬼祟祟的潜行而来,又硬逼着要给人看病,吓不死人才怪。”

许樱哥悄悄掐了青玉一下,青玉伤心地哭起来:“武家娘子,还烦劳您使锦绣姐姐去隔壁院子里把我们三娘子请过来,二娘子像这样儿,婢子是怕了……”

武玉玉无奈,只得使唤锦绣去把梨哥等人请过来,自己跟着青玉一起把许樱哥扶进了里屋。

张仪正沉默地打量着许樱哥的背影,微微蹙了眉头。却听一旁的张仪端愤愤不平地道:“弟弟要和三哥请教,我正大光明,好心好意,哪里是鬼鬼祟祟的?三哥最懂礼,又如何会来这里?这是什么礼?”

张仪正掸掸袍袖,施施然在先前许樱哥坐过的软榻上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道:“当然是正理。谁不知道我最是懂得正骨之术?我可是武家表妹三请四揖,求了又求才请了来的。你却是不请自来,人家赶你走也厚脸皮的赖着不走,胡搅蛮缠,啧……康王府的脸面都给你丢光了……”

真正强词夺理不说还倒打一耙,谁才是脸皮厚的那一个呢?张仪端被气得倒仰,真想好生质问张仪正一回,但他晓得此人歪缠功夫向来了得,又不要脸,且习武之人当然懂得正骨之术,自己武功比不过他,当然不能和他比。既然缠不过他,便不再缠,张仪端垂了眼帘掩去眼里的情绪,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展颜一笑,道:“既然如此,小弟告辞了。”

他说走就走,干干脆脆地转身离去,冯珍儿犹豫得很,咬着嘴唇想跟了他走,却又舍不下张仪正这里,有心厚颜跟着喊一声表哥,却又不敢开这个口,正自绞着丝帕在那里为难,张仪正已经不阴不阳地乜斜着眼睛望着她一笑:“珍儿妹妹芳龄几何呀?”那模样实在太不正经。

冯珍儿吓得花容失色,话也不敢答一句,提溜就跑了。张仪正懒得搭理她,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大剌剌地大踏步往里走。冯家留在一旁伺候的两个婆子面面相觑,然后一个往前堆了满脸谄媚的笑容去拦阻张仪正,笑道:“三爷您要什么?奴婢这就给您送过来。”另一个则转身飞速奔出去通知冯宝儿。

张仪正不理那婆子,在门前默然立了两个呼吸的时间,便凶蛮的一掌推开那婆子,“唰”地一下掀起湘妃帘来,大步进了里屋。

第62章 骚扰

青玉正将帕子投在盆里,准备给许樱哥擦擦脸上的冷汗,一时看见张仪正闯了进来,一双鹰眼虎视眈眈地朝着斜躺在坐榻上的许樱哥看过去,怎么看都不怀好意,不由吓得大叫一声,不假思索地就端起铜盆把一盆子清水朝着张仪正泼了过去。

“你找死!死丫头!臭丫头!”张仪正虽然躲避及时,但半边袍子和两只靴子还是给水泼湿了,于是暴跳如雷地往前一步,气势汹汹地将两只手给攥成了拳头。

青玉吓得青嘴绿脸的,瑟瑟发抖着半闭了眼睛,只等着他的拳头砸下来。张仪正的睫毛颤了颤,两只握得紧紧的拳头渐渐放松下来。

武玉玉看不分明,只当他今日绝不会轻饶了这丫头,想起他从前的凶名,不由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拦在了他的面前,低声央求道:“表哥,饶了她吧?她不是有意的。”

武玉玉的神色显得十分的害怕,张仪正微微一怔,瞟了犹自斜靠在坐榻上,一动不动装死的许樱哥一眼,已经放松的拳头又握紧了,并高高扬起来,凶神恶煞地道:“走开!这死丫头原来就拿泥巴砸过小爷,今日又拿水泼小爷,实在是狗胆包天!自己寻死路!小爷今日非叫她长长教训不可!”一边说,一边气势汹汹地探手去抓青玉。

青玉吓得哭出声来,却固执地咬紧了嘴唇,不肯求饶。张仪正嚷嚷得越发大声,还一脚把那铜盆踢得翻了几个跟斗。

“慢着。”一直装死的许樱哥这时候终于活了过来,白嘴白脸地托着伤臂走过来,挡在青玉面前,对着张仪正福了下去,语气十分谦卑地道:“家中婢子无礼且瞎了眼,居然不识贵人且冒犯了贵人!还请三爷准许小女子替她赔礼,望三爷看在她年幼无知,并且不是故意的份上,大人大量,姑且饶了她这一遭,小女子感激不尽。”

张仪正的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居高临下,沉默地看着许樱哥。既没有更近一步的动作,也不喊她起来。

他不开口,许樱哥便一直安静地蹲着,她身上的胡服火一样的红,却不能让她的脸色好看些,越发衬得她一张脸素白如玉,头发和眉毛青黛一般。她的额头有细汗,嘴唇一直在哆嗦,表情却十分平静讨好,不见悲愤委屈,有的只是真心求饶的恭顺和谄媚。全然不见书香门第名门闺秀不切时宜的傲气和骨气,有的只是小人物在现实面前的讨好卖乖,屈服恭顺,仿佛做了几千次般的自然顺手。

一个高门千金女,书香门第养出的娇贵女儿,怎会把求饶这种事做得如此的顺手?张仪正沉默地看着许樱哥,眼里的灰色越来越浓,浓到成墨。

武玉玉紧张地看过去,只见窗外的日光透过茂密的槐树枝叶,再透过半卷的湘妃竹帘,斑驳的投影在张仪正的脸上身上,令得他整个人都似是藏进了阴影里,半明半暗,看不真切,却又莫名让人觉得忧伤。他这种人怎会忧伤?生来就含着金汤匙,一生顺心遂意,只会让人忧伤,绝不会被人弄得忧伤……武玉玉晃了晃头,把这种荒谬的感觉赶走,准备开口求情。

青玉已经缓过气来,终于跪倒在地,使劲给张仪正磕头:“都是婢子的错,都是婢子的错,还请三爷高抬贵手。三爷要是打婢子能出气,就打婢子吧。”

武玉玉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再次央求道:“三表哥,求您看在我母亲的份上……”

张仪正冷冷地看了武玉玉一眼,眼神与之前死皮赖脸非要跟着她来时的亲近讨好完全不同,全然的陌生冷淡。武玉玉吓得后退了一步,却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正要再次开口,就见张仪正变戏法似的突然换了张笑脸,道:“算了,起来吧。倒显得我是个坏人似的,和老四没有区别了。”

屋里一片安静。不要说武玉玉同青玉一时之间转不过弯来,只顾傻乎乎地看着他,便是许樱哥也吃惊地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他,一脸的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他就这样高举轻放,轻易地放过了她们主仆。

张仪正捕捉到许樱哥眼里那抹更深的防备,笑着道:“怎地,许二娘子不肯起来,是要我亲自扶你起来么?”

“小女子卑微,哪里敢劳动三爷?”许樱哥迅速收了异色,微笑着迅速站直身子,准备往后退去。却见张仪正闪电般地伸出双手,牢牢抓住了她那只受伤的右臂!

“啊!”屋子里的三个女人同时惊叫出声。只不过青玉和武玉玉是给吓的,许樱哥是疼的。时隔多年,她终于再次体会到这种被别人攥在手心里,无力挣扎,不敢挣扎,害怕绝望的滋味,甚至超过了之前她在马球场时的感受。那时候,她最少是知道她能掌握自己的,现在她却知道,她的手,她一生的健康,就这样毫无预兆地落到了面前这个面目狰狞,内心黑暗,居心叵测的坏人手里。

许樱哥的额头滚落下黄豆大小的一滴汗珠,她的嗓子又干又疼,全身的肌肉僵硬得仿似不是她的,而是一块块坚硬的石头。她艰难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想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妩媚温顺些,希望能最大程度地博得他的好感和同情,低声恳求道:“三爷不要和小女子开玩笑,怪吓人怪疼的。您适才不是说会正骨么?请您高抬贵手……”声音反射回耳朵里,明明白白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格外粗粝难听。

张仪正玩味地看着她,拉着她的右臂恶作剧地轻轻晃了晃,许樱哥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瞳孔放大,手掌心全是冷汗,再也笑不出来。他恨她,想毁了她的手,她很确定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看错他眼里的憎恨和厌恶。怎么办?怎么办?许樱哥害怕得汗湿里衣,她见识过张仪正的凶悍野蛮恶毒暴躁,晓得要和他比蛮横凶残,自己绝对不是他的对手。她只能以柔克刚,不挣扎,一直示弱也许会减轻不少痛苦,为自己多谋得一分机会。于是她不再强撑,将所有的痛苦害怕惊恐显露无遗,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张仪正,仿佛初生的小狗一样的无辜无助。

张仪正拧了拧眉,没有再继续晃动许樱哥的手,但也绝对没有松开的意思。

“三表哥,我求您,您先松手好么?”武玉玉害怕得眼泪狂喷而出,差点没跟着青玉一样跪下去求张仪正了。她实在想不出,许樱哥当初到底做了什么天怒人怨,让张仪正这样痛恨,穷追猛打的事情。

又一滴黄豆大小的汗珠从许樱哥的额头滴落下来,她眨了眨眼,眼圈瞬间红了,她委屈地望着张仪正,然后张嘴,准备开哭。忽听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唐媛等人的说话声,张仪正的眼睛眯了眯,将许樱哥的右臂抬起来,很迅速的一推一送,伴随着“咔”的一声微响,许樱哥不要命地尖叫起来,青玉和刚进门的梨哥先是一怔,随即不顾一切地朝她身边奔过去,也跟着哭了起来。武玉玉也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猛地把张仪正一推,泪眼模糊地道:“表哥你太过分了!”

唐媛等人虽不知情由,却都清楚明白地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不由全都紧张地奔过去把许樱哥团团围住,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张仪正,仿佛他就是洪水猛兽。

张仪正眼里根本没有其他人,自顾自温和地朝着许樱哥一笑,借着袖子的遮盖,看似隐秘,实则放肆地在许樱哥的手心里挠了又挠,专注地盯着许樱哥的眼睛,慢慢松开她的手,沉声道:“许二娘子,可好了么?”

许樱哥呆若木鸡,就连眼睛都忘记了怎么眨。她那一声尖叫半是疼半是被吓出来的,尖叫过后她就很快回过味来——她的右臂不疼了,张仪正真的把她脱臼的手臂给接好了!然后这坨狗屎居然当众调戏她!很出乎意料,也很丢脸,还很让人憋屈。

但她的脸皮实在是厚,那呆和恨很快就变成了兴奋和惊喜,她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右臂,惊喜万分地抬起头看着众人笑:“真的不疼了。看,好了。”不等众人反应过来,她已经十分感激,郑重其事地向着张仪正福了下去:“多谢三爷施以援手。”又真诚地赞道:“三爷这手真是神仙手啊,手到伤愈。”神仙手?啊呸!猪扒手,祝您早日成仙,早登极乐!

她的神情真诚自然,充满了感激和喜悦,仿佛从来就没有和张仪正闹过不愉快,而刚才被挠手心,被调戏的那个人也不是她。便是梨哥也被骗过了,什么都来不及思索便跟着她一同福了下去,真诚地感谢张仪正,并且为刚才的误会而道歉。

张仪正沉默地观察着她脸上精彩的表情变化,似是极累极疲倦地缓缓道:“不客气。举手之劳而已。你一个女子都有那般的胆识飞马救人,我便帮帮你又算什么?刚才多有得罪了。”声音也仿佛被砂纸磨砺过一般,粗哑难听。

第63章 真美

一个坏人突然间摇身一变成了个好人,这实在太过诡异,许樱哥讪笑一声,道:“多谢,多谢。”但张仪正明显并不想再和她继续说下去,自顾自地转头看向武玉玉,温和地道:“表妹,你看我这个正骨郎中可丢了你的脸面?”

今日的事情真是比唱大戏还要精彩上几分,武玉玉最是精明,当着这么多的人,不愉快的、有可能引起风言风语的事情当然最好是掩盖过去。既然当事人都有和解的意思,她乐得跟着打掩护,便虚擦了一把冷汗,嗔怪道:“表哥的手法自然是好的,但也太过分了些。要知道我们女子的胆子本来就小,你还吓唬我们,也不说一声就直接动了手,可把我们吓得够呛……”一笑一嗔之间,自然而然地把刚才乱纷纷的那一幕引导成了一个美丽的误会。

没有人是傻子。唐媛等人就算是看出不对,也不会不识趣地追问,便都只是沉默而矜持地同张仪正行礼,然后退到一旁。

张仪正笑了笑,道:“你们不知道,这给人正骨,就是要出其不意才能一招见效。还没觉得疼呢,就已经好了。”

许樱哥笑道:“都是我太过紧张,一惊一乍的。”

武玉玉见张仪正并没有走的意思,索性大大方方地把张仪正介绍给唐媛等人认识,也等于是间接地解释,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是我表哥。我也是病急乱投医,见樱哥疼狠了,想起他因事刚好停驻在这边,又是刚好会这个的,便大着胆子,厚着脸皮去求他。”

她虽不曾明说她这位表哥姓甚名谁,但唐媛等人只看张仪正的长相装扮,便隐约猜到几分他的身份地位,谁也不敢造次,只能再一福而已。

众女行礼毕,便沉默地站在一旁,十二分的不自在。不知是谁低喊了一声:“宝儿,你来了?”众人这才看到冯宝儿姐妹三个神色各异地站在门前,也不知来了多久,又看了多久。

见众人发现了自己,冯宝儿这才笑着走过来,先是坦然自若地给张仪正行了个礼,然后亲切地拉起许樱哥的手,左看看右看看,眉间充满了庆幸欢喜之色:“阿弥陀佛,上天保佑。我正想着姐姐这样生疼下去也不是事儿,得想个妥当些的法子才是,便听底下人来说,治好啦!”

唐媛等人闻言,便都讥讽地挑起唇角垂下眼去。许樱哥笑得比她还甜,语气更加亲热:“有劳宝儿挂念。其实之前珍儿也想过法子了,虽然未必是什么好法子,但你这个做姐姐也要体谅妹妹替你分忧之心才是,不要怪她。”

“哦?还有这回事儿?”冯宝儿笑着看向冯珍儿,眉眼间说不出的风流:“你想了个什么法子啊?”

冯珍儿垂了眼,作了害羞的样子小声道:“不是什么好法子,没能帮了许二姐姐,不提也罢。”然后上前给许樱哥行礼:“二姐姐,都是小妹思量不周。”

许樱哥本来也只是想提醒一下这对白花姐妹,别把旁人都当傻子,也就到此为止。

冯宝儿这便又笑吟吟地看向张仪正:“国公爷,府里使人来寻,道是有事,要请您回去呢。”

张仪正这才点点头,转身出去了。冯宝儿匆忙去叫武玉玉:“玉玉,烦劳你陪我送一送国公爷。”

武玉玉沉默地走出,跟着冯宝儿姐妹三人把张仪正送到了院子门前。接着有人来寻冯宝儿禀事,武玉玉便自回了房里。许樱哥同众人商量:“虽然我没事儿了,但今日之事还没个说法,还要烦劳各位姐妹再等一等,等到阮家来人时帮着说明一二才是。”

众人皆称善,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询许樱哥的手臂。

离槐院约十丈远的地方,便是先前唐媛等人歇息的地方。这院子背阴处的院墙下种满了半人多高,茂密到了极致的玉簪花。此时玉簪花尚未到花季,心形的叶片十分油绿可爱,把冯宝儿那身初换上的淡粉色衣裙衬得格外娇艳。冯宝儿的脸上却不见任何娇艳之色,她忧郁地看着面前的张仪正,低声道:“三爷,为什么?”

张仪正负手望天,一脸的不耐烦:“什么为什么?”

冯宝儿的眼里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几分痛苦幽怨来,终是忍住了,无声地深吸了一口气,态度比刚才恭顺了十分还有余:“宝儿是问,国公爷何故要把那胭脂马的腿捶断了?”男人都爱柔顺的女子,越是身份高贵的越是喜欢柔顺的,便是有疑问,也要以柔顺的姿势说出来,这是她从小耳濡目染得到的结论。

张仪正笑了笑,垂眸看着脚边的玉簪花。午后的轻风吹过,玉簪花油绿漂亮的叶片随风摇曳,婀娜多姿,一只小小的蓝绿色豆娘飞过来,轻盈地落到玉簪花最嫩的那一片叶子上,随着叶片起起伏伏。张仪正曲起手指,猛地一下弹在那片叶子上,豆娘受惊,惊慌失措地起身飞走。张仪正含笑看着它飞远,淡淡地道:“因为爷想捶。”

这混账话……但他果然是有实力说这个话。冯宝儿轻轻垂下头,掩去眼里的怒火,玉白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忧伤,声音是落寞而哀伤的,还带着一丝令人心碎的可怜:“国公爷让宝儿冒着风险折腾这么久,就是为了最终能做这个人情么?”

难道说今日她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能让他在最后关头华丽出场,再替许樱哥接上右臂,以博得许樱哥的欢喜?冯宝儿很愤怒,很想知道如果许樱哥知道真相后还会不会让他如愿。但她知道,她目前不但不能做这件事,更不能威胁张仪正,甚至连一丝这样的倾向都不能表露出来,所以她越发伤心落寞柔弱。

张仪正终于瞟了她一眼,然后他发现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冯宝儿很美丽很柔弱很诱人,那半垂微侧、小巧可爱的头脸,红润芬芳的、微微噘起的朱唇,白净纤细、让人很想握在掌心里轻轻抚摸的颈项,还有掩盖在粉色纱衣和葱绿抹胸之间微微起伏着的酥胸,都很诱人。一个柔嫩的,痴心的美貌少女,同时也有着吓人的大胆和恶毒,野心勃勃的将军府千金。他如是想。

冯宝儿注意到他在打量自己,并且眼神很专注,心中微微得意,不露痕迹地将她本来略显得小平了些的臀部扭了扭,送到一个更好的角度,以便让他看过来时曲线更美好一些。

只听张仪正喟然长叹了一声,道:“真美啊。”

冯宝儿的脸瞬间火热,虽然她做了,也无比地渴望能达到这样的效果,但实际上真听到他这样直白的说了,少女本能的羞涩和大家闺秀的矜持还是让她羞红了脸,然后就是全身火热以至于微微发软。

却听张仪正接着道:“你后悔了?”

这前后两句话之间跳跃得太快,快到冯宝儿不能及时回转思维,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那声音听上去与其说是惊讶的,倒不如说是呻吟邀请一般的,只要是个正常的男子,听了多半都会有点想入非非。但张仪正没有,他很平静地直视着她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后悔了?”

见了他的表现,冯宝儿多少有些沮丧,但她很快就振作起来,轻轻摇着头,严肃认真端庄地道:“怎么会?既是答应过国公爷的事情,又怎会轻易反悔?宝儿只是觉着,国公爷似是后悔了。”自下请柬那日起,她便计谋早定,张仪正让她设法使得阮珠娘和许樱哥大闹一场时,她只当是瞌睡来了就有枕头在,能够借机光明正大地铲除掉那块绊脚石,去掉那可能发生的变数。可从没想过他后来竟会突然间改变了主意,不但捶断了胭脂马的后腿,还跑去给许樱哥正了骨。

人家说的是女人心海底针,按她看来,张仪正这心思做法才真正令人难以捉摸,难以理解。今日她必须弄清楚,张仪正是真同他早前和她说的那般,厌憎并痛恨着许樱哥,非要让其吃点苦头,再给许家一个教训呢?还是他欺骗了她,其实他一直就盘算着想要许樱哥?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她若弄不清他的真实想法,又如何对策?冯宝儿用温顺的,充满了爱意的眼神仔细地观察着张仪正的一举一动,连他最细微的一个眼神变化都没放过。

但张仪正只是半垂了眼,不悦地道:“我的主意从来没有改变过,我只是想警告某些人,不要自作主张,更不要试图在我面前耍花样。不然就和那胭脂马一样的下场!”威胁的话才刚说完,他便抬起眼来,睥睨着她质问道:“是老四让你趁乱击伤大白马?是他想要许樱哥的命还是你想要?”

“什么?大白马?许樱哥的大白马?许樱哥的命?”果然是这样……冯宝儿一脸的吃惊,一颗心直往下沉,然后拼命摇头否认:“没有。我没有。”

张仪正沉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第64章 坏人

冯宝儿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地褪去,又一点点地回到脸上,然后整张脸涨得通红,她忘记了摆造型,愤怒而屈辱地辩解道:“我怎会做那种事呢?之前胭脂马的事情就已经令得我害怕得不得了啦,若不是因为您……”说到这里,她瞟了张仪正一眼,聪明地住了口,转而伤心流泪,直指要害:“我那时候因为害怕,所以特意离她老远,哪里有动手的机会?您站得高看得远,应该看到的。况且……”

冯宝儿哀怨地举起左臂,将袖口滑下,露出一截手臂。本该是欺霜赛雪,纤巧可爱的手臂此时却显得格外吓人,上面红肿了一大片不说,还泛着青绿之色,可以想见它曾经受了多么沉重的伤害。冯宝儿微微蹙着眉间,似哀怨又似告状撒娇一般地道:“况且我受了伤,您不知道许樱哥有多么凶狠狡诈,口里威胁着说球杖无眼,让我远些,然后就狠狠打了我一下,那么多的人,竟然没一个发现的,我也只有硬生生吃了这个暗亏。差点就断啦……”

“那时候老四正在气我挑衅我,我哪儿有空去看你们在做什么?”张仪正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都没有,似还有些幸灾乐祸地道:“早说过她不是什么善人,是个黑心肠的恶毒泼妇,你却不信非往她身边凑,活该!”

他竟然这样形容许樱哥?难道他们很熟?冯宝儿吃惊地微微张大了樱桃小口,半晌方自嘲一笑,跳过这个话题,低声建议道:“我真没碰她,不信您可以问问其他人,大家都看到了的。”她说的这个,自然不是指她的伤处,而是指她究竟有没有暗伤许樱哥一事。

张仪正道:“既然不是你,那就是你妹妹咯?”

冯宝儿断然否认,不忘替庶妹辩白:“不是,月儿纯善,虽然一直跟着她,却只是为了帮着救人。”

“你们姐妹可真是情深。”张仪正讥讽的一笑,随手摘下一片玉簪花叶,把玩着转身去了。

冯宝儿见他竟然就这样便要走了,而她要说的话一句都没说,且他刚才那诡异的一笑也令得她心中十分不安,她忍不住轻轻喊了一声:“三爷……”

“唔?”张仪正顿住脚,微微侧头:“还有事?”

冯宝儿当然还有事,但她说不出来,她踌躇良久,方忍着羞意轻声道:“日后,我会劝着表哥不要与您置气的。”其实也就是劝张仪端不要再和他争的意思,这句话已经是她目前这个身份所能表达的最大限度的诚意和善意,也算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只要他愿意,她就会站在他这边。她的祖父,她的父亲,手握着这京城三分之一的兵权,各大王府都争相交好,她就不信他不动心!

张仪正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许久之后,轻轻摇头,叹息一般地道:“虽然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更不是什么好人。我们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吧,不然两个人在一起,越来越坏,天诛地灭可怎么好?”

冯宝儿的眼睛一下子睁圆,她控制不住地跨前一步,双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微微颤抖。张仪正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有些紧张地看着她,仿佛是怕她会突然朝他扑上来一样。

冯宝儿却站住了,苦笑了一声后轻声道:“您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是一个好人呢?是因为我答应了您的要求么?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答应您才是。我实在是糊涂得很。”在他心中,大概只有那个明明被人算计,却不计前嫌,冒着坠马的风险愚蠢地救了阮珠娘的许樱哥才是个好女子吧?冯宝儿确认了某件事实后,心里又酸又痛,越发的痛恨许樱哥,恨不得许樱哥就此消失才好。

有一只百灵鸟从空中飞过,留下一声悠扬婉转的低唱,张仪正半眯了眼睛,目送那只鸟变成一个小黑点快乐地消失在天边,方淡淡地道:“当然不是为了这个,你我都明白得很。我再重复一遍,我不是什么好人,我不管怎么对付她,都有我的理由,不要再试图打听。”他顿了顿,谨慎地观察冯宝儿的表情,用很肯定的语气缓缓道:“你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人。能够踩着亲妹和好友往上爬的人,又会是什么好人?所以今日你虽帮了我的忙,我却并没有欠你的人情,因为你只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且违背了我的意愿。我不喜欢口是心非,两面三刀的虚伪女子。”

冯宝儿的脸有些发白。她当然明白他的意思,而且很明白。她有一种在人前被剥光了衣服的赤裸感和羞耻感。但她不肯认输,她试图挽回些什么,便轻声道:“不知您何故一定要说自己不是好人。前年的春天,就在我们家这个马球场上,您曾经和我说过……”

张仪正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她:“是么?我说过什么了?我记不得了!”

他既不肯承认,冯宝儿深知不可再勉强,便只能沉默地目送他离开,然后转身,深呼吸,挺胸直腰,含笑走向槐院。因为算来许家和阮家的人都快到了,被她使人拖住的张仪端也会有很多不满要朝她发泄,她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远处的张仪正停下,回头,看到冯宝儿那个虽然瘦弱却完全不娇弱、并且看上去比之前更多了几分锋利的背影。他侧着头想了想,把手里那片玉簪花叶子扔在地上,然后离去,再不回头。

将近申时,太阳仍不遗余力地把所有的光和热尽数洒落到上京的每一条街巷里,热得人流汗,狗喘气。街上的铺子多半都用布帘子或是竹帘子挡去了炽热的日光,铺主和伙计们喝着凉茶或是白水,懒洋洋地搧着折扇或是破蒲扇,歇着凉,热到懒得动弹。街上的行人不多,偶有几个卖水的或是做其他小营生的穷人推着水车或是挑着货担,有气无力地喊上那么一嗓子,摇一摇铃铛,令得这个炎热夏日越发的闷燥,令人心烦。

一辆马车从一条狭窄的小巷子里小心翼翼地驶了出来,车上坐着一脸烦躁之色的冒氏,鸣鹿跪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将把大蒲扇给她搧着,小声劝道:“夫人莫生气了,想想大舅老爷和大舅奶奶吧。”

她不说这个还好,说起这个,冒氏越发生气:“就是想到这个我才更气!也不知我大嫂成日在做些什么,都快要做婆婆的人了,还当不起这个家,由着那寒门祚户出来的老妖婆和小妖精成日胡闹!”

鸣鹿和鸣鹤闻言,都垂下了头。鸣鹿越发卖力地搧着蒲扇,搧到鼻尖上都冒出了细汗,鸣鹤则转头隔着窗纱往外看,小声道:“前面就是和合楼了,三夫人不是早就念叨着要去逛逛的么?今日正好去瞧瞧,想来这个时辰里头也没什么人,真正清净。”

想起前不久许樱哥所戴那条出自和合楼的花丝镶嵌工艺红宝石项链,冒氏不由意动,正想开口让马车过去,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摸了摸鬓角,眼里闪过一丝懊恼和愤恨,恨声道:“去做什么?我的头面首饰都给那不要脸的抢了去,怎么见人?”

她这骂的是她继母老高氏所出的儿子所娶的媳妇儿小高氏。小高氏是高氏的侄女儿,婆媳二人沆瀣一气,成日欺负老实憨厚的冒老大夫妻俩,把个冒家折腾得不成样子。她今日归家探病,心想着太医是许家请的,药钱也是许家出的,老高氏的病也该好得差不多了,想来不会再折腾她。许樱哥姐妹俩潇洒出去打马球,她虽无人邀约,却也能回娘家散散心吧?谁想小高氏竟会不要脸到那般地步,假意把个一岁多的孩子塞到她坏里,硬生生抓住她头上的赤金步摇就不放,说是借去玩会儿,然后就说掉了,找不到了。

明显就是活抢么,冒氏哪里又是肯吃这种亏的,当下便说那是当初许徕给她的定礼,掘地三尺也要找到。小高氏就开始打孩子,又哭又闹的,说要卖了嫁妆来赔她,老高氏听说,就在病榻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喊着她的死鬼老爹,寻死觅活的,妹妹们则阴阳怪气。她大哥看不过就劝她算了,她大嫂还要把自己的金钗来赔她,她再不高兴也只有算了。现下她发髻上光秃秃的,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怎么逛首饰铺子?

拍马屁却拍在了马蹄子上,鸣鹤见冒氏不但没有高兴起来,反而更愤怒了,不由有些讪讪的垂下了头。马车驶过和合楼,冒氏也似乎热得不想说话,从而停止了抱怨,鸣鹤忍不住又抬眼往外看过去,眼尖地从街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真的笑了起来:“夫人,您瞧那是谁?”

冒氏的心情糟糕到了极点,懒得动弹:“我管他是谁啊?”

鸣鹤道:“是上次救了咱们的那位国公爷。”

冒氏吃了一惊,迅速起身靠过去,贴在车窗边往外看。但见街边一株老柳树下立着两三个人并三匹装饰华丽的马,内里就有张仪正。他今日的装扮与那日肃杀英武的黑衣劲装完全不同,穿的是件玉色宽袖袍服,手里拿着把折扇,看上去十分儒雅风流,风度翩翩。柳树旁还有一张翻了的旧水车,水洒了一地,一个一看就很穷的中年妇人带着两个半大小子,正在那里哭眼抹泪的和张仪正说着些什么,张仪正眉头微蹙,好似是有些不耐烦。

第65章 好人

乍然见到这位给她留下极好印象,象征着另外一个世界的恩人,冒氏心里说不出的欢喜,面上却丝毫不显,低声吩咐道:“他们好像是遇到麻烦了,把车停在街边。”又吩咐送她归家的冒连:“阿连,你去问问是怎么回事,看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受人之恩当涌泉相报,虽然不见得能帮上忙,但不闻不问却是不对。冒氏这个做法十分正常,所以从跟车的许家下人到冒连在内,谁都没有觉得不妥,而是很顺从地选了个阴凉的地儿停下了车,冒连快速整过衣裳之后立即就朝着张仪正等人奔过去了。

冒氏觉得天更热了,更闷了,令人喘不过气来,她嫌弃鸣鹿打的扇子不好,一把夺过使劲搧了起来,搧了两下又觉着自己一个美丽如画的女子拿着把大蒲扇实在不好看,便又扔了蒲扇,问鸣鹤要过自己的花鸟纨扇,半掩着粉面,微微期待地透过窗纱看着柳树下正和冒连说话的张仪正。至于期待些什么,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当看到张仪正抬起头朝她这个方向看过来的时候,冒氏忍不住往后缩了缩,随即又想起,隔着这么远,还隔着窗纱,他是看不见自己的,便又往前靠了靠,将纨扇把脸更挡去了些。她看到张仪正十分有风度地朝她这个方向微微颔首,表情很温和,然后回了头,留给她一个秀挺的侧脸和一道挺拔魁梧,却又不失风流儒雅的身影。

真是文武皆宜。谁家少年足风流……冒氏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不由羞耻地红了脸,一时间不由有些走神,就连冒连来回话都没发现,还是鸣鹿提醒她才回过神来,忙笑道:“阿连,可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冒连笑道:“回姑母的话,并非是国公爷遇到麻烦事儿了,而是那对靠卖水为生的母子车轴断了,一家子没钱修车,家里却还有个病人等着卖了水买药买粮呢,做娘的一时气急便打了儿子,儿子不忿,哭闹着要撞死在这柳树下。恰逢这国公爷从此经过,见闹得不像话,就过去问是怎么回事。我看国公爷的意思,大概是想帮这母子。可真是心善。”

冒氏沉默片刻,轻笑一声:“他倒爱遇到这些破事儿。”还有一句她没说出来,仿似是她一出门就能遇到他,然后他每次都在做好事。上一次是救了她们姑侄,这次却又是要帮一对可怜的穷人母子,怎么就这么巧呢?

冒连笑道:“不当是他爱遇到这种事儿,而是他仗义,爱管这种事儿,若是不肯管,不就什么都遇不上了么?这位三爷瞧着脾气不太好,明明是好心,可也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要不是因为他早前救过咱们,侄儿真不敢凑过去亲近。可真的亲近了,也没觉得他有多傲气,还是很和气的人。”

冒氏眼看着窗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却也真的有些赞同冒连的说法,其实还是张仪正心善。

柳树下,张仪正身边一个长随模样的人约莫是递了些钱物给那个中年妇人,又帮忙把那坏了的水车弄到了柳树下,那中年妇人同她两个半大小子都感激涕零地跪在了张仪正面前,用力磕头。张仪正却是摇摇头,蹙着眉头让开了,然后翻身上马扬鞭而去,玉色的袍子随风飞舞,真是一个浊世佳公子。

这样的好人,又怎会莫名去招惹许樱哥?定是许樱哥和赵家的人先得罪了他才是。天家贵胄,岂容随意冒犯?冒氏目送着张仪正离去,怅然若失地把纨扇上的流苏绞了又绞,轻声道:“拿两吊钱去给那妇人,怪可怜的。靠卖水过日子,还要养病人,哪那么容易?”

冒氏虽然平日爱撑面子,但因为娘家穷的关系,其实手十分的紧,这样主动施舍人钱财还真是少见。鸣鹿微微有些吃惊,却不敢多问,低头应了一声,取了两吊钱,用帕子包了,下车亲自送到那妇人手里。

冒连笑道:“姑母也是心善。”

“善什么?这天底下可怜人多了去,我又管得过多少来?不过遇上了便是她的运气。总不能叫康王府的人说咱们太小气。”冒氏有气无力地道:“走吧。”

马车驶过长街尽头那座上京久负盛名的酒楼狮子楼时,看着狮子楼旁那两只有进无出的汉白玉石雕狮子,冒连艳羡地道:“姑母,听人说这狮子楼里的席面贵得要死,一桌上等席面就够一户寻常人家生活月余了呢。”

冒氏道:“你有些出息好不好!早年这狮子楼也是你祖父和父亲常来的地方,但那也只是为了应酬。咱们家里寻常是不耐烦吃他们做的东西的。”

冒连见她又说起昔年的荣光,好脾气地笑了:“那时候侄儿也出世了,却是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小时候最喜欢玩的一个白玉玲珑球实在是可爱,后来搬家时就不知往哪里去了。”

不是被人偷了就是典卖了呗。冒氏叹口气,道:“你一定要好好念书,孝敬你爹娘。”若是娘家子侄成器,她在许家腰杆也能硬一点。

狮子楼三楼雅间,张仪正立在半卷的湘妃竹帘下,沉默地目送着冒氏的马车离开。有人轻轻敲了敲门,进来轻声道:“三爷,许家三夫人的侍女送了那对母子两吊钱。”

随即又是一阵脚步声传来,又有人进来道:“三爷,王家的公子已然到楼下了。”

“唔,就按先前说的办。”张仪正转身往外,朝着另一间雅间走去。才推开门,里面丝竹声、男女的笑闹声和着一股浓郁的熏香味儿就飘了出来。

张仪正轻轻咳嗽了一声,满脸堆笑地道:“你们倒是玩得欢乐,也不晓得等等我。”

这雅间装饰得很雅致,名人字画,幽兰名器都是有的,正中一张大圆桌子,周围坐了四五个衣着华贵,神态肆意,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出身的公子哥儿,另有五六个打扮得或是妖娆,或是清丽,容颜娇媚,体态绰约的姐儿陪在一旁,有斟酒的,有弹琵琶的,有唱曲儿的,有撒娇的,还有一个穿绿襦石榴裙的独自坐在一旁,将扇子掩了半边粉脸,微笑着沉默地看着众人。

见张仪正推门进来,那几个公子哥儿便都将身边的姐儿给推开了,起身笑道:“谁叫你这时候才来?看得到,吃不着,可也叫人急死了。你放心,给你留着呢。”一边说,一边唤那独坐在一旁的女子道:“悠悠儿,还不来捧着你的金主?给他满上三大杯,看他日后还敢迟到么?”

那叫悠悠儿的女子闻言,方放了扇子,含笑起身行至桌边,先聘聘婷婷地行了个礼,才将素手执了玉壶,寻出三只小巧玲珑的玉杯,满满斟了三杯酒,满面春风地双手递到张仪正面前。

张仪正朝她笑笑,正要接过就有人来捣乱:“干什么?干什么?说是三大杯,哪里是这一口都不够喝的小杯子?换大杯来!”

张仪正也不计较,由着他们换了大杯,然后干脆利落地把三杯酒一一喝了个干干净净。众人不由笑着鼓掌,将他迎到主位坐下,纷纷问询他从哪里来,因何迟到。

张仪正道:“适才在街上遇到点事,故而耽误了。”正说着,就有朱贵进来禀告:“三爷,外头有位王公子要寻您。”

张仪正一脸的茫然:“哪个王公子?不认识。”

朱贵笑道:“他说他是王中丞家的,行六。”

张仪正想了片刻,脸上露出几分笑意:“原来是他啊。请他进来。”

旁边一个穿蓝袍的纨绔就笑道:“是王怀虚那个傻书呆么?听闻他有个友人,是去年搅入郴王案的崔家儿子,这傻书呆傻乎乎地为那短命鬼鸣冤,当街痛骂许大学士,险些得罪了人。王中丞怕他惹祸,狠狠打了他一顿,一直把他关在家里,最近才放了出来。三哥你怎会认识他?”

张仪正有些不高兴地摊摊手,表示无奈:“莫名就认识了。这小子就像块牛皮膏药似的贴上来,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待要甩他几鞭子,又恐我家老爷子不饶我。”又正色道:“死都死了的人,说他做什么?留点口德。”

那个纨绔就笑:“三哥说得是。我家老爷子也如是说。”又道:“老爷子们是不能轻易得罪的。”另外几个也纷纷表示赞同,说起自己的父亲如何厉害难伺候。张仪正只是含笑听着,并不多言。

说话间,门被人推开,一个穿着青布儒生袍服,年约十七八的年轻男子带着几分不自在,由着朱贵领了进来,正是他们所说的那个王书呆王怀虚。王怀虚一脚踩到厚厚软软的锦绣地衣上,不由呆了又呆,飞速退回去,弯腰将手放到了鞋子上。

众人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穿着打扮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年轻书生,想看他到底要做什么。却见王怀虚垂着眼,老老实实地将脚上的青布鞋子脱了一只,然后穿着袜子踩到了地衣之上。张仪正身边那穿蓝衣的纨绔见状,用力捶了桌子一下,猛然发笑,哈哈道:“瞧,瞧,他这是要做什么?莫非以为这地衣踩不得么?”

王怀虚听得清楚,脸一下子涨得血一样红,提着只青布鞋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到了极点。

第66章 知己

张仪正脸上含着笑,淡淡地道:“有什么好笑的,王中丞清廉,治家极严,男子身边没有婢女伺候,夫人带着家中女眷织布,十余年如一日,从不曾有所改变。纵观大华满朝文武,没有哪家能够如此,圣上也曾亲口赞叹过好多次。王公子不识得这富贵之物实不是什么好笑的。”

王怀虚闻言,才刚生出的那一丝窘迫隐然消退,换作了几分骄傲。却又听张仪正吩咐身边那叫悠悠的姐儿:“去替王六公子把鞋穿上,请他过来坐。”

那悠悠果然笑眯眯地走过来,俯身下去,莺啼一般地道:“王公子,请让奴家替您穿鞋。”

王怀虚的脸便又红了起来,死死护住自己的鞋和脚,结结巴巴地道:“谢过姐姐,不敢有劳姐姐。”

众女子皆都吃吃娇笑起来,悠悠回头看着张仪正,张仪正朝她招手:“既然王公子不乐意,就不要勉强了。”待悠悠回去,便大剌剌地将她搂在了怀里,满脸坏笑地看着一脸呆滞相、脸涨得通红、身子僵硬、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的王怀虚道:“王书呆,你怕什么?难道还怕我们会吃了你?”眼风一扫,两个二八佳人一人执壶,一人执杯,硬生生将王怀虚拥到桌边坐下,拿起酒就要往他口里灌。

众纨绔都看笑话似地看着王怀虚左支右挡,狼狈不堪,还有人起哄道:“他不喝就给他做个美人酒杯!”

王怀虚是个死倔性子,说不喝就不喝,死死咬着嘴唇,任由酒水淋了满身。那两个姐儿吃吃笑着,果真有一个将檀口含了酒,要做那个美人酒杯上前去口对口地喂他,王怀虚大叫一声,把两个美人一推,仰面倒地。

众人齐齐大笑,张仪正以手支颌看戏,面上的坏笑并不比旁人少半点。还是悠悠看不过去,娇笑着替他求情道:“三爷,您就且饶了这书呆子罢,瞧着也是个害怕家中老大人棍棒的大孝子呢。”

“就依你。”张仪正捏捏悠悠的脸颊,抬了抬下巴,笑道:“放开他。王书呆,你寻我何事啊?”

见他们要说正事,两个姐儿笑着起身走开,王怀虚使劲咳嗽了几声,见袖子擦了擦脸上、脖子上的酒水,起身对着张仪正行礼下去:“三爷,在下有事相求,还请借一步说话。”

张仪正沉默片刻,起身道:“你随我来。”

二人一前一后,去了早前那间临街的雅间,分宾主坐下。张仪正道:“王六,这里没有外人,有啥事儿就说吧。”

王怀虚吸了口气,突然朝着张仪正深深一揖:“在下有个不情之请,不管三爷是否愿意伸以援手,都请先听在下说完。”

张仪正摆摆手,示意他说。

王怀虚低声道:“听说府上二爷前些日子去了林州任节度使,统帅林州十万儿郎。”

张仪正饶有兴致地道:“那又如何?”

王怀虚踌躇片刻,道:“在下有位挚友的家眷流落在林州,想请托三爷给个人情,求二爷帮着看顾一二。”

张仪正沉默地看了他片刻,道:“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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