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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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倒是没忘了打听这事儿,小声道:“那是去前年来投亲的一位本家老爷,人都称他作林昌爷的,好像说是前两辈的时候,哪位老太爷往南方去游学,就留在那里置了家业。前几年在那边得罪了人,过不下去才回来投亲的。大老爷出面帮着置了地建了房,这不,秋收了,要交税赋,可他家没功名,吃饭的人又多,就想把田亩房产挂在咱家名下……趁着老太太做寿,来送礼,趁机开的口。”

这种事情林谨容知晓,这叫做“诡名挟佃”,当初她还在陆家的时候,也曾有人求过陆家的庇护。就是一些中小地主之家为了逃避税赋,假托为似林家这等官户的佃户,以便不入税籍。按着林老太爷的性子,虽然满口家国天下,但一定会帮这人逃税赋,以在家族间落个贤名的。等等,秋收,税赋……林谨容垂眸想了一回,突然记起一件很遥远的事来,默默想了一回,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若是能够成功,那明年她的私房钱就不会只有这可怜兮兮的一点点了。

主仆二人又静悄悄地等了许久,天色全然黑了下去,廊下的灯笼也升了起来,脚步声又过去了几拨,方听到福全在门口低声道:“老太爷请四姑娘过去。”

荔枝长出了一口气,林谨容站起身来,仔细抚平裙子上的褶皱,又理了理发鬓,方才稳步走了出去,荔枝刚跟了她几步,就被福全伸手给拦住了:“老太爷只请四姑娘一个人。”

林谨容回头,但见荔枝的脸在大红灯笼下一片惨白,一双眼睛里也全是惶恐。林谨容朝她轻轻摇了摇头,镇定地道:“即是如此,荔枝你就在外头等我就是了。”然后稳稳当当地跨进了林老太爷的书房,头也不抬地福了下去:“孙女给祖父请安,祖父万福。”

许久,方听见林老太爷略带疲惫的声音响起:“起来。”

“是。”林谨容站定,抬起眼看向前方。

林老太爷坐在又长又宽的紫檀木书案后,整个人都隐藏在灯影里,腰背挺得笔直,一双老了却不昏花的眼淡淡地打量着林谨容,声音又平又冷又威严:“今日之事是你挑起来的?”

为什么这世上的人,明明都知道真相了,还总是喜欢玩这种猜来唬去的游戏,且乐此不疲?她既然敢做就敢当,林谨容有些好笑地朝他翘了翘唇角:“不知祖父问的是哪一桩?”

林老太爷眉毛微微一扬,不怒自威:“你倒是说说有哪几桩?”

林谨容的声音冷静清脆:“有三桩。第一桩,是五哥领了吴、陆两家的表兄去瞧祖父最爱的那块灵璧石,灵璧石基座不稳,落入湖中,五哥害怕被惩要跳入水中,是我拦住并请母亲出面调派人手去吊的石头;第二桩,是陆五哥送七弟一只蝈蝈,引得六妹、七妹、七弟因此起了纠纷,是我训斥六妹、七妹,威胁她们向七弟赔礼道歉,惹得七妹大发脾气,丢了颜面;第三桩,六妹、七妹去了祖母面前哭诉,是我害怕牵连母亲和弟弟,教唆七弟捧了寿桃去寻祖父的庇护。”

可以低头,但永远都不能塌了腰杆。林谨容端端正正地跪在青砖石地上,直着腰背,以额头贴着冰冷的青砖,声音颇有几分陶氏式的金属般的坚硬:“祖父要罚孙女,孙女都认。请祖父责罚。”

第24章:祸福(四)

林老太爷眯了老眼,认真地看着地上的林谨容。这个孙女儿,从前并不出彩,见了也是一副娇弱怯懦的样子,问一句,答一句,他本以为此番她亦会尽量隐掉其中的一些事,又或者会推三阻四,又或者只喊冤屈,要他主持公道,还或许,她会哭哭啼啼,怕他怕得要死。谁想,她会如此?以为是个温厚贤惠顺从的,原来竟是这样一个人,到底是陶氏的女儿。

女子要温厚贤顺,但林老太爷还是更喜欢林谨容那虽然跪伏在地认错,却仍然挺得笔直的腰背。林亦之适才被他问罪,跪在地上惶然不知所以然,腰背俱都塌了下去……人这腰,能轻易塌了么?不能。许久,林老太爷方道:“你自己也觉得你该受罚?”

该不该罚,你老人家自己清楚,我说什么都没用。林谨容不置可否。但她还是做足了姿态,诚恳地检讨:“第一件事,来不及同祖父母禀告;第二件事,怨我没本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挟着私怨,丢了林家的脸;第三件事,我教唆幼弟媚上讨好祖父。”

“媚上?”林老太爷突地一声笑了出来,须臾收了笑容,淡淡地道:“第一件事你不曾做错,你如果坐视你的庶兄跳入水中而不顾,你便是个不顾手足亲情的不义之人!第二件事,你却是做错了,弟妹不懂得维护家族的脸面,你就该挺身而出,个人的委屈算得什么?没有家族,没有父兄,没有体面名声,你们就什么都不是!”林老太爷的声音猛然拔高,又低了下去,“第三件事么……若我不问,你可有心隐瞒?”

林谨容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眼神清亮,声音坚定地拍马屁:“这家里有什么事情瞒得过祖父去!要说这家里谁最公正严明,除了祖父还能有谁?”她可从来没打过这主意,也不怕别人知道就是她让林慎之做的!

林老太爷的眼里微微露出了几分满意,但也只是一闪而过:“我要罚你禁足一月,抄女诫一百遍,直到你懂得姐妹相亲,家族一体的道理为止,你可服?”

这就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吧?林谨容垂下眼帘:“服。”

林老太爷挥了挥手:“下去吧。”

林谨容沉默地拜了一拜,起身退了出去。

“姑娘!”见林谨容安然脱身,荔枝立刻从廊下转出来,朝她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将手递给她:“我们回去。”

林谨容朝荔枝安抚的一笑,扶着荔枝的手下了如意垛,心里满是激动,瞧瞧,她也能做到的!

“请四姑娘稍候!”福全从后头赶出来,递过一盏灯笼:“老太爷吩咐给四姑娘照路用的!”

荔枝大为惊喜,连连朝福全道谢。福全一笑:“四姑娘仔细脚下。”

林谨容和蔼地朝福全点了点头:“烦劳福叔了。”

林谨容行至听涛居的门口再回过头去瞧,但见双胞胎一脸惶恐地从另一边厢房走出来,肩并肩地跨进了老太爷的书房。她的唇角不由翘了翘,林老太爷好容易出手管一回内院的事情,谁也别想逃得过!

一碗热了几遍的白米饭和四碟子半荤半素的菜,再加一碗鸡汤,就是林谨容迟了的晚饭。她垂眸坐在桌边,认真地对待她的晚饭,一口嚼十下,不多不少,吃得认真而仔细。

知道她回来就立刻赶过来的林谨音一进门,看到的就是林谨容瘦削的背影在一盏昏黄的青瓷省油灯下,沉默冷清地吃着不知热过多少遍的饭。

林谨音由来心中一酸,眼里就有些模糊,她已经听说了林谨容的惩罚结果,心中虽然不平,却也觉得算是万幸,毕竟她得知的消息,受罚的可不只是林谨容一个人。可看到妹妹这样子,那不平气愤又升了起来。

“三姑娘来了。”桂嬷嬷忙提醒林谨容,林谨容赶紧放了碗筷,朝林谨音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三姐。”

林谨音赶紧上前按林谨容坐下:“快吃你的饭,饿坏了吧。”她很想能去替妹妹另外弄点好吃的来,可是她不能,那不是明摆着不服老太爷的惩罚么?作为长姐的林谨音就有些愧疚。

林谨容毫不在意:“不想吃了。”然后吩咐桂嬷嬷:“收拾了罢,把好的拣出来赏给荔枝吃。”

桂嬷嬷知道姐妹俩有话说,领着桂圆收拾了东西,退下去和枇杷立在了帘外静候。

林谨容单刀直入:“娘呢?”陶氏一定是有事了,不然不会不和林谨音一同来瞧她。

林谨音的目光闪了闪,低声道:“爹挨了祖父一茶碗,破了额头,正躺在屋里要人伺候他呢,娘走不开。”

活该!林谨容冷冷地道:“他又闹腾了?”

林谨音倒是很肯定地摇了头:“没有,有舅母表哥在,祖父又刚发了怒,他哪儿敢?无非就是变着法儿折腾而已。”她过来的时候,林三老爷正高床软枕地躺着,头上裹着块白绸子,哼哼唧唧的,一会儿指使陶氏给他递茶,一会儿又要黄姨娘给他揉脚。

林谨容方又问:“五哥和七弟呢?”

林谨音的眼里露出一丝笑意来,却只先说林慎之:“七弟已经睡了,是福全把他送过去的,听说今日在席间有人问他识得字否,他就在众人跟前认了几个字,又写了几个字,老太爷很是欢喜,决定选日子提前亲自给他开蒙,这可是当年作为长房长孙的大堂兄才有的待遇。多亏了母亲早早就教我们姐弟识字写字,不然哪里来这个机会。”林谨容夸赞地扶着林谨容的肩头:“也多亏你,当时能想出那个法子来。”

能得老太爷亲自开蒙教导林慎之,她亦在一旁盯着,再不怕林慎之会走歪。林谨容笑得眉眼弯弯,自己禁足这一个月,真是值得。

又听林谨音略微顿了顿,淡淡地道:“你五哥么,这会儿在被罚跪,祠堂里头跪着的,要跪到明日早晨。老太爷一要罚他虚狂夸口之罪,二要罚他不能维护兄弟姐妹之过,自私自利,胆小无用。”

即便自己已经如此了,林亦之也还是要被罚,不过只是一罚跪一夜而已,又没跳入湖中受寒,想必不会有当年那种事了罢。林谨容抿唇一笑,半含讽刺地道:“那爹爹没怨?”

林谨音冷笑:“若非是你和娘,他岂止是罚跪一夜!谁敢多说半个字?”所以林三老爷额头上挨了老太爷一茶杯子,都只敢装虚弱软闹腾,其余多话也不敢有一句。只是陶氏当面顶撞老太太那事儿,迟早要发作出来的,不知待到吴氏和陶凤棠走后又会怎生处置。但她也没打算和林谨容说,说了也不起任何作用,不过是多个人担忧罢了。

对于现在这个情形,林谨容很满意,压低了声音道:“我出来的时候,看到六妹和七妹也进了听涛居,好似,是与我一前一后就进偏房里头去守着的了。”

林谨音便道:“这事儿我知道,是在你后头一刻钟进去的。咱们再等等,兴许就有消息来了。”

姐妹二人一个靠着一个坐了一歇,林谨容有些乏了,伏在林谨音的肩头上,低声笑道:“忘了和你说件事。大表哥说,让你仔细那盒子,别以为只有一层!”

林谨音大窘,跳起来就要呵林谨容的痒痒肉:“叫你乱说!”

林谨容一边闪躲,一边笑:“姐姐怎知我乱说?你回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知道是什么,却不和你说!”

林谨音就有些坐不住,想走又不好意思走,林谨容便推她:“时辰不早了,回去罢,让人瞧见你这么晚都不睡,又要有话说。”

林谨音方才起身与林谨容别过,叫婆子挑了灯笼,扶着枇杷自回去了。

林谨容又独自在灯下默然坐了片刻,方叫桂圆等人送水进来洗漱,刚把头发梳顺了,荔枝便走进来轻声道:“六姑娘和七姑娘从听涛居出来了,禁足两个月,抄女诫两百遍。这会儿是二老爷进去了。”

太轻了!桂圆不平地道:“明明是她们的错,却累得咱们姑娘也跟着受罚。”

林谨容淡淡一笑:“睡吧。”双胞胎受的惩罚足足是她的两倍,光看这个就已经能够知晓,在林老太爷心目中,谁最错。若是只罚双胞胎和林亦之,而不罚她,还抬举了林慎之,看着倒是风光扬眉吐气了,但背地里却也更招眼更惹人嫉恨。三老爷指望不上,三房根基不牢,相比付出的,她得到的更多,她禁足和抄女诫很划算。

那女诫啊,她闭着眼睛就能一字不差地默写下来,有用么?不是完全无用,念得通融,用得巧妙了,就是极好的护身符。林谨容呵呵笑着:“明日记得给我寻一方好墨,一叠好纸,一管好笔,姑娘我要借这个机会好好练练字……”她瞟了荔枝一眼,道:“你今夜不值夜吧,明日起早些,早点办妥这事儿。”荔枝该识得几个字才好的。

不是荔枝值夜,那便是桂圆值夜,可桂圆人都上了外头的榻,还记着怎样委婉地提醒林谨容把钥匙交回给自己管的事情,想来想去都找不到合适的借口,不由纠结得要死。

第25章:古埙(一)

秋寒渐重,这夜下了一场秋雨。

有雨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由来一阵寒凉,林谨容惊醒过来,看着屋角那盏昏黄的青瓷油灯发起了愣,她没有做噩梦,在见到陆缄之后,她反而再没有做过噩梦了。这,算不算是一桩好事呢?

正自怔忪间,忽听门“吱呀”一声轻响,林谨容赶紧闭上眼,从睫毛缝里看出去,桂嬷嬷抱着一床被子,轻手轻脚地为她添上,又走到油灯边检查是否还有灯油,见一切妥当,方才又轻轻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林谨容紧了紧被子。桂嬷嬷是一个尽职尽责的乳母,每夜总是要起来一两次,看她,也看桂圆。这会儿给自己添被子,必然也给桂圆添了被子。只可惜,桂嬷嬷有桂圆;而桂圆,也幸亏得是有桂嬷嬷。

林谨容探手摸了摸枕匣里的两把钥匙,轻轻一笑,这些天来桂圆欲言又止的神色和纠结全都在她眼里,但这钥匙,桂圆是永远也别想再要回去了。就像有些东西,是她的,如果她不想给,谁也别想拿走。想要,除非她不要。

她又想起那件事——她记得,有许多地方因离京城较远,实物运输困难,许多赋税便改为征银或折银,今年平洲丰收,明年平洲仍然是大丰收,且明年对于平洲和清州来说,乃是一个转折之年,上供钱改作了买银入贡。有许多税户无银,便向银铺兑换,具体数目她不知晓,她只记得那一年平洲和清州都有人因此发了大财。在那之后便有人常到京中去买银,在赋税征收之际牟利。

所以她特别想开个银铺,可这个愿望只怕轻易不能达成,但最起码可以从中赚一点吧?但论到本钱,她唯一能打主意的就只有陶氏。陶家富裕,陶氏陪嫁不少,其中颇多金银之物,倘若能得到陶氏的支持,再进而联合陶家,由陶家出面去做这事儿,不赚都难!

但她一个深闺少女,基本没怎么出门见识过世面,突然开这口,绝对会先让人觉得好笑从而不信,而后待到事件真实发生了,又会让人觉得蹊跷引起各方猜疑,引起诸多麻烦。怎样才能平安顺当地达到这目的呢?这个问题林谨容想了好几天,到现在仍然是没有一个头绪,再想到过了明日陶家母子就要回清州,而自己却被禁足在这巴掌大的一方天地里,不能出门,机会稍纵而逝,不由辗转反侧。天亮时分雨仍然未停,屋内比平日阴暗了好几分,荔枝照例提了盥洗的热水进去,准备伺候林谨容起身,却见林谨容早就穿戴整齐地坐在了窗边,正对着开了一条细缝的窗子望着外头的蒙蒙雨雾发呆。

“姑娘怎么起得这么早?也不唤人?”荔枝放了铜壶,担心地跑到林谨容身边,侧头去看她的脸,却被林谨容的两个淡青色眼圈给吓了一大跳,不由脱口而出:“可是夜里又做噩梦了?!”

林谨容轻轻摇头,发愁地道:“明日舅母和大表哥就要走了,这一去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我想为他们送行,却又怕为难母亲。”

荔枝沉吟道:“三太太现在是不太方便去替您求情的。”

随着林老太爷一系列发作下来,二老爷挨了训斥,三老爷挨了打,林亦之、双胞胎、林谨容受罚,林慎之被带到听涛居去开蒙受教,陶氏那日顶撞老太太的事情也被有心人顶了出来。只是吴氏迟迟不走,这件事才被暂时按了下来。

可这笔账始终是要算的。因而三房现在要的是低调,林谨容挨了罚就该乖乖躲在房里抄书写字,反思做女红,哪怕出去同即将离去的舅母和表哥吃顿告别饭是应该的,三太太或是林谨音又哪儿敢去替她求情!

林谨容把细白的手伸进黄铜盆里无意识地撩动着水,轻轻叹了口气:“你把我那对古陶埙取一只出来,寻个漂亮的盒子装了,拿去五姑娘那里。就说,舅母此番前来,给了我一些极品龙凤团茶,我舍不得一个人独享,请她一同分享。”

那茶倒也罢了,终究是要喝掉的,可是那古陶埙意义可不同。荔枝心疼不已:“姑娘,那对古陶埙可是您的宝贝,还是舅老爷千方百计为您寻的十二岁生日贺礼,就这么分了一个给五姑娘,她又不是真心喜欢,不是糟蹋了好物么……”

姑娘们都有点雅致的爱好,比如琴棋书画,莳花弄草,调香品茗等等。林谨容爱好分茶也就罢了,但偏偏就喜欢吹那听上去呜呜咽咽的埙。而五姑娘呢,本是不喜欢的,后来见了陶舅爷送给林谨容的那对古埙,听人说了一个古朴典雅后,竟就千方百计地想从林谨容把那古埙弄了去。可她一不是真心喜爱,二不会吹埙,林谨容怎么也不肯分她。没想到今日却要主动双手奉上。

林谨容垂下眼眸:“以后又再想法子换回来就是了。舅舅若是知道原委,也不会怨我的。”林五既不是真心喜欢,她就让林五过过这新鲜劲儿,待日后有了钱,再另外寻贵重之物去换回来也是一样,眼下最要紧的是见上陶家母子一面。

除了请大房在中间转圜以外,确实也没其他法子了。荔枝叹了口气,自靠墙的书橱内取出一只精工细作的雕花紫檀箱子,打开盖子,掀开素锦,露出一对古朴素雅,做工精细的陶埙来:“即是如此,姑娘就挑一只自己喜欢的留着吧。”

林谨容的手指在陶埙上轻轻一触,又收了回来,撇开眼神道:“任是一只都一样。”这对埙,前世她当作嫁妆带去陆家之后不久就出了问题。那一日,陆缄让她拿出来吹奏把玩,才发现莫名不见了一只,怎么都找不到,陆缄还讥讽说埙长了翅膀自己飞了,就像她故意骗他似的,她虽有追查,却什么都没查出来,这埙的去向始终成迷。怎么又想远了?林谨容晃了晃头,把思绪压下。

荔枝无奈,只得按着自己平日的观察,将林谨容经常把玩的那一只留了,另寻了个小巧精致的锦盒装上另一只埙,打了油伞迎着绵绵的秋雨,踩着青石板路去了。

“姑娘可受委屈了。”桂嬷嬷在一旁看得分明,用银簪子从瓷盒子里头把那细心调制的香雪面脂挑了些出来给林谨容细细涂在脸上、颈上、手上,替林谨容轻轻揉开,无声地叹了口气。

林谨容笑道:“没什么,乳娘不觉得我长大了么?”

“姑娘是长大了。”桂嬷嬷神色复杂地看着巧笑嫣然的林谨容,姑娘越来越大,越来越有主意,有事儿也不似从前那般爱和自己商量了,而是爱拉着荔枝背地里偷偷商量,这几日还教荔枝写字认字……可是桂圆那丫头,没心没肺的,偷懒耍滑不说,还嚷嚷着让自己问姑娘要那金银箱子的钥匙。

若不是自己的女儿,她倒敢开这个口劝姑娘说没有大家女儿自己系着钥匙跑的,可那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怎么也开不得这口。况且,姑娘这般宽容忍让桂圆这没规矩的死丫头,何尝又不是看在自己奶大她,尽心尽力照顾她的面子上?再贪心,那就是人心不足了。

因此桂嬷嬷做完了手里的事情,也就告退:“老奴去外头看看,桂圆这丫头赶早就去拿的早饭,怎么这么大工夫了,还不曾见她回来?”

林谨容一笑,幸好桂嬷嬷不曾开口。

桂嬷嬷在帘下立了不久,就见桂圆撑着一把油伞提着食盒袅袅婷婷地走过来,上了如意垛,先把滴着水的油伞交给豆儿,又在棕垫上把鞋上的水渍擦干,方迎上了桂嬷嬷,低声道:“娘啊,你同姑娘说了没有?”

桂嬷嬷冷厉地瞪了她一眼,一手接了食盒,一手暗暗使劲掐了她的一把,冷声道:“没有,也不许你提半个字,不然老娘请你吃竹板炒腿筋肉!”

桂圆痛得龇牙咧嘴,又不敢嚷嚷,不高兴地沉着脸跟桂嬷嬷进了屋,探头看了看里屋,一边与桂嬷嬷一同布置碗筷,一边好奇地低声问:“我刚才遇到荔枝了,她急匆匆的是要去哪里?”

桂嬷嬷还未开口,就见林谨容走了出来,温和地道:“我让她去请五姑娘来喝茶,我今晚想陪陪舅太太吃顿告别饭。”

桂圆立时又瘪了瘪嘴,跑腿可以拿赏钱的事情,以前可都是她去做的,现在怎么就渐渐成了荔枝?于是委屈之色就浮上了脸,桂嬷嬷忙轻咳了一声:“赶紧热帕子递给姑娘拭手!”说着跨前一步,把桂圆的表情挡住了,不叫林谨容瞧见生厌。

林谨容却早把母女二人的神情举止俱都看在了眼里,只顾埋头吃饭,当做什么都不曾听见看见。除了荔枝,换谁在身边伺候不一样?最起码桂嬷嬷是真心待她,也还知晓分寸。

少倾,荔枝带着一身湿气赶了回来,道:“姑娘,五姑娘收了埙,非常欢喜,答应马上就过来。可奴婢看着她房里的人都在收拾东西,似是要出门的样子,也不知来得及否?”

“问到是什么事了么?”林谨容看了看窗外,秋雨仍然下个不休,这种天气林家的姑娘却要出门,那必是遇到什么不一般的事了。

第26章:古埙(二)

荔枝眨了眨眼,轻声道:“似是大少爷要请陆家兄妹去东郊的平济寺去赏枫叶。奴婢见信儿遮遮掩掩的,便刻意说明,您是为了同舅太太告别的事情。”

林谨容见她如此通透,似是已然看透自己对陆缄无意,心中不由一惊,掩盖似地轻轻捏了她一下,低声嗔道:“尽吓唬我,你都这样说了,五姑娘就一定会来的!”

荔枝打量着她的神色,故作调皮的一笑。心里却暗道可惜了。听说这几日陆缄在平洲拜见了几个有名的文人雅士之后,声名鹊起,被许多人家看好。大房趁着四姑娘、六姑娘、七姑娘尽都被禁足,便卯足了劲一会儿请林玉珍领着陆家兄妹来做客,一会儿又安排一起出去游玩。

今日便又是大少爷出头,请陆缄去观赏枫叶,陆缄去,陆云必然也趁机要去,那五姑娘也顺理成章要去陪表妹了。醉翁之意不在酒,大房的意图谁都看得出来,可是林玉珍、老太太、老太爷都没表示反对,也就没人敢多一句嘴。就算是二太太,也只是敢发作发作下人而已。

分明是四姑娘排行在前,也比五姑娘温柔敦厚,人才更出众的,老太太还是偏心!荔枝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多时,“吧嗒、吧嗒”的木屐敲击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清脆地响起来,林五人未到,声先到:“四姐姐,我来啦!谢谢你的埙啊,我太高兴啦,你在做什么?”

林谨容迎出门去,但见林五凤眼笑得弯如月牙,耳畔两滴泪珠似的珍珠耳坠,外披着件鹅黄色的披风,内穿一身崭新的粉绿织锦襦裙,小腰被一块墨绿色的素锦腰封缠得不盈一握,两缕墨绿色的如意结丝绦系着两块温润洁白的羊脂玉压裙,果然如同春天的绿柳一般清新可爱。

林五一手拦住要上前替她解披风的桂圆,笑吟吟地道:“我早就想来看四姐,也想去和祖父说,不是四姐的错,四姐不该受罚!可是……”她的凤眼弯了弯,带着些讨好和关心地道:“可是母亲说,祖父已经定了的事情不能轻易违逆,我若是再去生出事端,反倒是给你添麻烦!”

林谨容当日虽应了她,却也不曾指望过她会来替自己做什么证,便大方地道:“五妹有心了,大伯母考虑得也真周到,我那日也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检讨受罚是应该的。来,这边坐,我已经让人去烧水了。”边说边做了个请的姿势。

林五的眼睛一弯,亲热地扶着林谨容的胳膊,小声道:“姐姐呀,我马上要出门,怕是来不及和你一起喝茶了。你直说吧,要我替你做什么,我立刻就去做。”

林谨容也不和她客气,直截了当地说了自己的要求,林五笑道:“这有何难?我马上就替你去说!”说完就急匆匆地跑了,一副害怕林谨容追问她要去哪里,做什么的样子。

林谨容目送着林五快活奔跳的背影远去,暗忖看样子是双方都有意把林五和陆缄配一对呢,但愿能成且莫似自己那般。

过了片刻,林五院子里一个小丫头过来传话,道是林五已经同大太太提过了,大太太答应在合适的时机和老太太说,让林谨容耐心等候消息。

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林谨容早就打扮妥当,还未曾有人来传唤。桂嬷嬷出去溜达了一圈,得知老太太为陶家母子饯行的宴席已经快要开了,猜着林谨容怕是去不成了,心中难过,却也只得来回话。

桂圆气得跳脚:“白白可惜那只埙了!指不定大太太根本就没放在心上,就没去说!姑娘呀,您太容易相信人啦!”

“住嘴!”桂嬷嬷担忧地看着林谨容,生气地骂了桂圆一句,桂圆噘着嘴缩到了一旁。

荔枝虽未表示什么,眼里却也全是对林谨容的怜惜。老太太心里怕是怨恨林谨容越过她直接找上林老太爷——林老太爷只要出面,不管怎么管,都会显着老太太管家无方,老太太心中有气,怎不找机会拿捏林谨容一下,晾上一晾?

林谨容默然起身,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沉思。难道说,不该她拥有的东西她果然不该拥有么?不!她不相信,她成功地阻止了父母因林亦之母子而引起的夫妻关系彻底恶化,她成功地把弟弟送到了老太爷的书房里。就算是这一次不行,以后也一定能成,她知道后来发生的好些大事件,只要有心,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这样一想,她紧绷的情绪就松了下来,转而回头对着众人道:“掌灯,摆饭。”

桂嬷嬷见她神色不动,丝毫没有从前那般轻易就爱眼红委屈的样子,心中暗暗纳罕,却也觉着这个安静沉稳的四姑娘更好,当下手脚如飞,不多时就把一切都安置妥当。

少倾,饭毕,林谨容洗手漱口完毕,命荔枝取了剩余那只埙,往窗边榻上坐了,呜呜咽咽地吹奏起来。那埙听着声音不大,穿透力却极强,穿过绵绵秋雨,伴着雨声风声,似能将人心洞穿,再在胸腔里狠狠撞击上几个来回,叫人无端想起伤心事再忧愁起来。

桂圆却是没那么多伤心事的,只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姑娘还有心思吹埙?”

荔枝瞥了她一眼,好心地低声道:“姑娘的心思,又岂是我等奴婢下人能猜测到的?就说前两日的事情,你猜到了么?我是没猜到。”

桂圆斜着眼酸道:“我自是比不得姐姐的,由着姑娘手把手地写字,当然比我更能猜得着姑娘的心思。”

荔枝一笑,彻底放弃与她说这些,转身往墙边小香炉子里添了一片心字香,只将那香箸拨着里头洁白的香灰玩,懒怠得再与她一处。

林谨容吹了一曲又一曲,方觉心中那股郁气渐渐散去了,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有人来拍院门,林谨容丝毫不停,只示意下人去开门。

进来的是林老太身边的青梨,脸上轻轻浅浅地带着几分笑意,就在帘下站定了,给林谨容福下去:“四姑娘。老太太恩典,明日陶家舅太太要回清州,赏四姑娘去同舅太太行礼告别!”

林谨容干脆利落地把陶埙一放,回头看着青梨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谢老太太恩典,请姐姐替我同老太太说一声,待我去同舅太太行了礼,就往她老人家处去行礼谢恩。”

青梨似笑非笑地看着林谨容身旁那只埙,轻声道:“老太太这些日子身子有些乏,刚又才宴请了舅太太,体力不支,这便要睡了。四姑娘不妨改日再去尽孝心也是一样。”

林谨容这才带了几分怯意:“青梨姐姐,那我适才吹埙,是不是也扰了祖母的清净?”

青梨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姑娘的埙吹得极好。”只是让人一听就心里发酸,只觉凄风苦雨,秋寒露重,无数心酸事尽数涌上心头,老太太实在听不下去了,加上又有吴氏在那里夸林谨容吹埙的技艺越发高了一筹,又说林谨容十二岁生日时,曾送了一对古埙来,不知今日吹的可是那埙?大太太也就见机说了两句好话,老太太这才顺水推舟,且饶了她这一遭。

林谨容害羞地一笑,吩咐荔枝替她送青梨出去。荔枝得了眼色,赶紧抓了一个荷包在手里,借着送青梨出去,不露痕迹地塞给了青梨。

林谨容垂着眼眸将素绸把那埙擦拭干净,照旧放回盒子中,交给桂嬷嬷放好,命桂圆打起灯笼,荔枝撑起油伞,自家套了木屐,朝着陶氏的院子而去。

行到一半的路程,但见前方灯火旖旎,十多个人簇拥着几个人朝这边而来。荔枝惊见里头有男子的身影,忙叫林谨容:“姑娘,不知是哪里来的客人,这个时候还进来,咱们快快避开罢?”

却听前头有人娇笑道:“前头是四姐姐么?你别跑,是我们。”却是林五的声音。

林谨容不由皱眉,林五不是去了平济寺,还要在那里过夜的么?怎地又回来了?

此时前方诸人也渐渐近了,果然是大房的林大少、林三少、林五和陆缄、陆云兄妹几个。

双方一一行礼见过,林五欢快地扶着林谨容的手,打量着她道:“好姐姐,你出来啦?我没食言吧?”

桂圆听见这话就有些愤愤不平。拿了东西不办事,还要当着客人的面臊林谨容的脸皮,当真当他大房的人无敌了?

林谨容却懒得与林五一别高低,只垂着眼道:“五妹热心,大伯母挂心,祖母慈心。你们这是从哪里来?”

陆云笑道:“我们本是相邀去平济寺看枫叶的,谁知天气不济,还想着多住几日它总会好,哪成想半路上路断了,马车过不去,只得打道回府咯。五表姐身子有些不爽快,我们便先送她回家,也过来同外祖父、外祖母请个安。”

林谨容木讷地“哦”了一声,就要与他们别过,却见陆云扯住了她的袖子,道:“适才是四表姐在吹埙?不知师从何人?吹得真好,可否教我?”

只听陆缄低声道:“阿云,你四表姐还有事,改日再说也不迟,别耽搁她了。”

有事无事干尔何事?看看这样子,装得他就是这世间第一体贴人心的温润人了。林谨容的眉头轻轻皱了皱,还未开口,就听林五笑道:“云妹妹,你就放心了,四姐这个人最是和气,一准儿能教会你。”

第27章:试试(一)

林谨容现在最恨的就是别人替她做主,又是与陆家兄妹纠缠,异常不高兴地淡淡瞥了林五一眼,正要开口回绝,又见陆云甜腻地笑着缠上了她的手臂,欢喜地睁大眼睛期待地看着她道:“真的,那太好了!可是我没有好埙怎么办?”

林五觑着林谨容的神色试探着道:“我那里有一只,是四姐今日方送与我的,可以借你用。”若是陆云想要,为此讨了陆家兄妹乃至姑母的欢喜,她送陆云又如何?但只是当着林谨容的面,她到底是没脸说出那话来。

陆云欢天喜地的一手扯了林五,一手扯了林谨容:“到底是自家骨肉,表姐们真是太好了,我在南方时就没遇到过有人待我这般真心实意的。四姐姐,我什么时候来?”

她什么都没说,这二人就替她定下了,都是欺她不敢也不会拒绝人么?林谨容松开紧紧抿着的唇,皮笑肉不笑地缓缓道:“我现在是有罪之身,每日还要自省其身,抄女诫,做女红,只怕会怠慢云表妹,待到将来又再说罢。”言罢朝众人一点头:“我舅母明日要回清州,我要去道别,秋寒雨冷,就不耽搁各位哥哥妹妹了。”竟是不看任何人一眼,径自潇洒离去。

待她走得远了,陆云方揪着帕子小声道:“我瞧着四表姐怎么一副不乐意的样子?是不是嫌我烦啊?”

林谨容的不高兴和拒绝之意谁都能看得出来,但在这里的林家人谁也不会真正放在心上。林大少笑道:“表妹多心啦,四妹向来是这样沉默寡言羞怯的性子。”

林五的神色瞬息万变,也“嗐!”了一声,笑道:“就是。四姐姐是挨了罚,心里不爽快,加上她舅母表哥明日要走,她好不容易才求得老太太去送行,自然有些急躁。相信我吧,云妹妹这么招人喜爱,没人会嫌你烦的。”

陆云也就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甜甜地低声问林五:“你说吴二哥也会吹埙?现下会吹埙还吹得好的人不多了,他们是不是同一个先生呢?”

林五一声笑起来:“怎么可能!男女七岁不同席……不过这吹埙的技艺,的确是从吴家传来的。四姐是从她舅母吴家姑太太那里学的,吴二哥是家学。要说谁的技艺更高超么,我是许久不曾听吴二哥吹过了,也不晓得。但想来他是男子,又年长,怕是更胜一筹。”

却听陆缄道:“四表妹已经极不错了,我只在南方听一个盲眼老人的技艺比她高超,她年纪尚幼,假以时日,怕是更佳。若是吴二弟更胜一筹,那不知是何等高超的技艺?”若果真如此,吴襄那才名却也不是浪得虚名。

那样的埙声,伴着绵绵秋雨,令他心酸难忍,仿佛回到刚被过继给大伯、大伯母,被匆匆带离平洲的那一日。那日下着瓢泼大雨,林玉珍却死活不肯改行期,生母涂氏送他,伞遮不住雨,涂氏的身上、脸上满是水,让人根本分不清是雨还是泪。他被气势汹汹,却又神经兮兮的林玉珍紧紧拽在手里,哭都不敢哭,对未来充满了惶恐和担忧。

幸亏有陆云软软地靠在他身边,讨好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桂花糖,然后牵了他的手:“哥哥,我好吃的都分你,衣服也分你,玩具也分你,一准儿待你好……”

他不知是不是林玉珍教陆云的,但他的确觉得那块糖很甜,陆云很可爱,之后,陆云待他也的确一直都很体贴。人敬他一分,他便敬那人二分。他回头看着陆云,正好瞧见陆云歪着头,娇娇地看着他笑:“哥哥想知道谁的技艺更高超,这还不简单?改日请吴二哥吹一曲来听,不就行了?”

陆缄便点了点头,放柔了声音道:“好,天气放晴,我就去请他到家中玩。”

林五听见他夸林谨容吹埙吹得好,正有些不是滋味,闻言忙道:“可不能忘了我。”

陆云一笑,亲热地挽上她的胳膊:“忘了谁也不会忘了五表姐的。”两人对视着快乐地眨了眨眼,仿佛结成了某种默契。

林谨容进了陶氏的院子,与众人见礼亲热一番后,便一门心思地想自己要怎么开这个口才能顺理成章?正坐立难安间,就见陶氏把丫头婆子都遣了下去,低声道:“嫂嫂,那东西明日我让人送到你马车里去,就烦劳你们把那些金银换成钱,看见有好东西就置下罢!”

“娘要买什么?”林谨容一下坐直了身子,双眼发光,哎呀,金银呀!

却见吴氏微笑着看向她,林谨音和陶氏也望着她笑,林谨容不知她们为何望着自己这样笑,忙摸了摸脸:“你们笑什么?我脸上有什么?”

吴氏笑着将她拉过去,戏谑地道:“我们谨容也到了该置办嫁妆的时候了。”

林谨容心口一紧,手不自觉地紧紧揪住了衣襟,半晌才苍白着脸道:“我还小呢。”

“看把这老实孩子吓得。”陶氏一笑:“女子迟早都要嫁人的,你三姐出了门就该是你,现下趁着清州那边的金银价比平洲这边高,娘也该替你备下些了,妆奁多、好,将来才好说亲。”这意思是看不上日渐式微的林家公中所出那点点妆奁了。

林谨容一时默然无语。

世风日下,如今这世道谈婚论嫁不再只论门阀,而是不顾门户,只求资财。议婚先议财,议亲之始,女家的草贴上就要写明曾祖、祖、父三代官职出身以及随嫁田产奁具。

为此,有馆阁清贵之官与酒店富户结亲;亦有吏部侍郎娶富门寡妇;还有当世大儒男女婚嫁,必择富民,以利其奁聘之多。更有宗女不顾朝廷的规定,不惜宗室地位,甘愿与富裕的工商杂类通婚者。还有贫女难嫁,穷男难娶,婚嫁失时,所谓内多怨女,外多旷夫。

林家的女儿在平洲这块地头上倒是不愁嫁,但想要嫁得好,在夫家地位高,却也是要下些真功夫的,什么都比不过钱财妆奁更实在。

钱啊,都是为了钱,林谨容暗暗叹了口气,摆出一副好奇样:“清州的金银为何比平洲这边贵呢?”

吴氏失笑:“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不过问的也是正事,就说给你们姐妹听。”眼睛是看着林谨音的,重点也是林谨音,“你们也知道,清州那边有个榷场,大宗的交易太多,若是尽数用铜钱,那光是付钱就要老命了,又重又打眼,自是金银最好,又轻又方便。物以稀为贵,需要的人越多,金银价自然也就高。明白了么?”

林谨容当然明白,这就同明年平洲、清州上供钱改作买银入贡,大家都需要银子,从而银价大涨是一样的。却继续问吴氏:“怕也是高不得多少,赚点辛苦钱而已?”

“你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吴氏耐心解释:“现下金每两换钱5000文,银换钱800文,而清州那边比之平洲,银换钱每两要多50文,金要多350文,乍看的确高不得多少。但积少成多,如今这上等白米也不过是30文一斗,上好良田300文一亩,一两金一转手就是一亩上好良田,你说划算不划算?”

“这么多啊!”林谨容一脸的惊喜:“我那日去老太爷的听涛居听训,偶听人言,道是有些地方已经改上供钱为买银入贡,春秋交赋税之际银价也是大涨的,就有人从京中贩银来买,说的恐怕就是这个道理了?”

吴氏和陶氏对视一眼,俱都在眼里看到一丝喜意,又听林谨音也沉着地道:“是这个道理。”于是二人更喜。

林谨容再接再厉地道:“那么,我们平洲是不是也会有那么一日?说不定会涨得更多呢。”听我的吧,且留一留,明年你们会赚得更多的!

这回是陶氏笑起来:“哎呀,我家囡囡也会为油盐柴米操心了。可是呀,咱们太明府紧挨着渚江,漕运方便得很,所以一直以来就是上的供钱,就连那一年附近几个府改了,我们这都没改。今年的秋税也是如此,若不然,就凭着你祖父的颜面,怎么也得事先知道点风声。”

林谨容心说,人的想法只在旦夕之间形成,太明府离这里远着呢,太明府知府要干嘛,平州知州哪儿能知晓?还不是太明府那边一声令下,这里就跟着改了。彼时老头子大概是会提前知道些吧,但那时大家都知道了,一窝蜂地去抢银子,能抢得了多少,又能赚得了多少?似陶氏这等手里有金银的,还都拿去卖得差不多了,悔也悔死了的。要她说,就是该趁着现在多多买入银两才对呢。可就连陶氏手里这点尚且不能留住,还谈什么买入?只得又道:“我还小,弟弟也还小,不急在这一时,留一留,说不定明年银价更高呢,那时更划算啊。”

“囡囡长大了,能帮着你出主意了。”吴氏还在笑,陶氏却怕吴氏多心,便沉了脸:“小孩子家家的,懂得什么?既然出来了,雨也小了,便与你姐姐一同看看你父亲去!”那语气和表情都是无可商榷了。

第28章:试试(二)

林谨容此时的感觉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长了翅膀“咻”地一声飞了,不由心疼难忍。卯足了劲儿还要再说,却被林谨音拉了手,沉声道:“四妹,这些事情还不该我们管的,走罢,去瞧瞧父亲。”前些日子林谨容被禁足,不能来看躲着羞不敢出门的林三爷,今日既出了门,怎么也该过去看一眼才是,不然要被说不孝的。

林谨容对林三爷倒是抱着可看可不看,无所谓的态度,可她还记挂着另外一件事,便顺从地跟着林谨音一道出了门,先问她:“我这些天不曾能出得来,不知舅母走了以后,母亲顶撞祖母那件事会怎么处置?”

林谨音叹道:“我亦不知,问了母亲,她似是半点不担心,只说她有法子,让我们别操心。”

姐妹二人都不知道陶氏又有了身孕的事情,林谨容好奇不已:“什么法子?”

林谨音道:“不知,她不说。不过我瞧着龚妈妈等人都是胸有成竹的,舅母也不急。”

难不成是吴氏给陶氏出主意了?吴氏敢走,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了。林谨容也就不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低声问林谨音:“今夜是祖母为舅母饯行,大堂哥他们都出去玩了,爹必是不好意思出面的,那是谁招待大表哥?”

林谨音有些羞窘:“听说是祖父、大伯父他们,七弟也陪了末席。”羞的是祖父还给她撑脸,窘的是自家的父亲却为了那么个因由不敢出面。

林谨容便道:“那这会儿大表哥在哪里?这次他来姐姐怕是还没同他说过一句话罢?”

林谨音赶紧瞧了瞧周围的人,拿帕子掩住林谨容的口,低声道:“又瞎说!不见才是正理。我怎知他在哪里?”说是如此说,眼角眉梢却都是掩饰不去的喜意和羞意。

林谨容便知,林谨音不但知道陶凤棠在哪里,还和陶凤棠见过面说过话了,只不戳破,叹道:“是上次大表哥帮了我忙,我想亲自同他道声别,又送东西又托人情还吹了一会埙,好容易出来一趟却见不着人,很是遗憾。”

林谨音垂眸不语,只催她:“赶紧些,等会儿只怕爹睡了。”言毕脚下就加快了步子。

林谨容见状,脑子里灵光一现,也跟着加快了步伐。林三老爷头上受了伤,不好意思出去待娇客,但陶凤棠总不能不来探望未来老丈人兼姑父,这个时候,陶凤棠必然就在林三老爷的房里辞行!陶氏让林谨音陪自己过来探望林三老爷,又何尝不是体贴两个年轻人呢?

林谨音见妹妹上道,抿唇一笑,姐妹二人携了手,只埋头快走。林三老爷住得离陶氏并不远,一会儿的功夫也就到了,林谨容远远瞧见门廊下垂手立着的几个丫头婆子,心里就松了,以林三老爷的习惯来说,这会儿屋里必然有客!

果然,姐妹二人刚进了院子,就听见陶凤棠在里头说:“姑父您安心养着,侄儿告退,明日就不来打扰姑父了!”

林三老爷哼哼唧唧地道:“我这风寒真重,对不住贤侄了,你替我同你母亲赔罪,向你父亲问好。”

林谨容和林谨音都是无语,风寒,现在林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他给林老太爷打的头破血流了,还风寒呢。不过这种蒙着鼻子哄眼睛的事情林三老爷要是不做,他也就不是林三老爷了。

林谨容念着林谨音是不好意思开口布置的,便索性吩咐荔枝:“等我大表哥出来,你同他说,我有话要请托他带给舅老爷,烦劳他略微等一等。”

荔枝抿嘴笑着应了。姐妹二人便肃着脸唤人通禀,接着林三老爷传唤,陶凤棠出来,与二人微微一笑一点头,便让在了一旁。林谨音想看他,却又不好意思看,目光直视前方,脚步僵硬地跟着林谨容进了里屋。

林谨容在一旁看得好笑,调皮地朝陶凤棠挤了挤眼,只见陶凤棠也是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好似垂眸看着自己的鞋尖,偏生就看到了林谨容递过去的眼色,还偷偷做了个手势,作势要打她。

就装吧!林谨容心情大好,乃至于见了林三老爷也没那么厌憎了,还好奇地看林三老爷成了个什么糗样儿。但闻林三老爷那间挂着古字画,收拾得十分精致整齐的屋子里一大股怪怪的药味儿,林三老爷人则背对着姐妹二人躺在床上的,帐子半垂着,隐约可以看到他头顶缠着一圈白布,黄姨娘伺立在一旁,身边的小桌子上放着半碗黝黑的药汁子。

林谨容不屑地暗自“呸”了一声,三十几近四十的大老爷儿们,难不成还要小妾哄着吃药?难怪自家娘不讨他欢心,真是恶心。面上却一脸的端肃,跟着林谨音一同行了礼,齐声问好。

林三老爷也没甚可和女儿说的,只拿腔拿调地训斥了林谨容几句,要她好生悔过,尊老爱幼,贤良恭顺,又交代林谨音教导好妹妹和弟弟,也就让她们退下了。

林谨容受了委屈,当着外人训斥那是做给旁人看,这会儿没有外人还这样,那便是真正不放在心上了。林谨音很是生气,然子不言父之过,只得沉着脸生闷气。林谨容却不在意,心中无他,不把他当父,自不在意,仿若风过山岗,月过无痕。

二人出了房门,但见陶凤棠还站在廊下灯影处老老实实地站着,正拽着脖子往这边看。林谨容便拉了姐姐的手,朝着陶凤棠走过去,先胡乱扯了一气,等林谨音同陶凤棠你瞅我,我瞟你的看够了,装够了,方切入正题,极其严肃地道:“大表哥,我有一事相托。”

陶凤棠笑道:“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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