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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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那人策马走近,一身甲胄,头盔下是一张被雨淋湿的俊秀的面容,双眸笑得弯起,十分的温和,千分的可喜,是二皇子亭渊。
国师一见是他,悬起的心顿时落下三分,淡道:“这话应当老臣问二皇子,这等雨夜,领兵来剿匪么?”
亭渊柔声道:“今日收到消息,说凤眠山脚下有反贼出没,故而父皇令我领兵来擒拿。不过绕了一大圈,黑漆漆的,反贼却是没见着,倒遇到了您老人家。还要劳烦您老给我说说,可有见到反贼出没?回去我也好和父皇有个交代。”
国师那颗心脏又放下五分,指着幽深的竹林淡道:“方才有几个行迹可疑的人进了竹林,二皇子何不进去搜查一番?”
亭渊果然招来十几名亲信,策马走近竹林,忽然探头望了一眼国师怀内,奇道:“咦,您老人家怀里装了什么亮晶晶的东西?”
国师低下头,果然见太子的魂魄自领口露出小半,因周围都是士兵,太子已死之事只有极少数的皇族才知道,此刻说出来难免惹人怀疑,他立即用手掩住,淡道:“我来抓一些雨夜才会出现的小妖,炼制丹药有用。这是夜来有萤光的妖。”
亭渊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当是什么东西的魂魄……说起来,您身后那位兄台,莫不是什么妖怪?怎的没了脑袋?”
那些士兵原本未曾注意,听他这样一说,纷纷点了火把去看,果然见到那无头的太子直挺挺地站在雨中。太子身材极高大,纵然没有脑袋也比寻常人高出两个头,昔日他领兵狂扫中原诸国,众将士对他的身形极为熟悉,当下便纷纷惊叫:“那是太子!太子没了脑袋?!”
国师心中一阵恼怒,冷眼望着亭渊,他却仿佛什么也不知,无辜而迷惘地看着他,喃喃:“国师,这是怎么回事?”
国师面色阴沉,忽将那魂魄取出,硬生生拍进太子尸身背后,厉声道:“我让你们看看是怎么回事!”语气中杀意顿现,今日之事看到的人太多,倘若泄露出去,谣言纷飞下太子的威信必然大减。斩草要除根!
魂魄没入太子的后背,那原本一动不动的尸体顿时手舞足蹈起来,众人看着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乱蹦乱动,不由吓得毛骨悚然。国师将那颗一直拴在他腰上的木头脑袋小心翼翼嵌合在太子脖子上,他立即抱住脑袋,状似痛苦,忽而张大嘴,依稀是打算狂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喀”一声,那颗木头脑袋被他自己捏碎了,浓黑腥臭的尸血忽然从头断之处泉涌而出,太子沉重的尸体狠狠砸在泥水里,再也不动了。
咒杀(二)
四下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绝伦的场景吓怔了。
国师脸色惨白,忽然痛骂一声:“无耻贱人——!魂魄是假的!”
他身形忽闪,瞬间便到了竹林外,似是要冲进去。
守在两旁的士兵犹豫着望向亭渊,他目光闪烁,仅考虑了一瞬,便低声道:“只管拦下!”
数百人马只怕对付不了一个国师,但此时此地实在不能再拖,再等不到另一个良机。今早天原皇帝在御书房收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中历数国师犯下的种种欺君之罪,将他借了皇后的肚子剩下没有皇族血统的太子一事细细呈上,并说夜子时正在凤眠山可知一切真相。
皇帝对太子本来就没有多大的感情,早些年的父子情只怕也被忌讳和惧怕给代替了。太子死后他也只是心忧中原尚未大统,死了个领头的太子,天原难免遭到他国报复。故而见信后,皇帝竟反倒松了一口气,只觉他死得极好极妙。
国师犯下的欺君大罪他也不过象征性地派给二皇子几百人马,大意是想要说服他,毕竟皇帝舍不得长生不老之术,国师炼制的丹药尚未出炉,现在杀他,就可惜了一炉长生不老药丸。
亭渊抽出长刀,趁着士兵们拦住国师的工夫,回头见那只妖兽兀自嘶吼,朝这里直冲过来,似是打算护主。他手腕一转,利落干脆地一刀斩下去,妖兽的脑袋皮球一般滚了出去,身体却扑在他所骑的战马身上,所幸他躲得快,扑在地上连滚好几圈,正要开口说话,忽觉地面一阵剧烈震颤,刚站起来又摔在泥水里。
其余人也没比他好到哪里去,地面像是滚开的水,翻滚不休,忽而在中间凹进去大块,众人不由自主便一起滚进大坑中,连国师也不能例外,脚下一滑摔了进去。他反应却极快,当即伸出妖手要抓住上面的青竹,冷不防眼前万道银光拔地而起,像一只巨大的笼子,瞬间将众人的身影锁入银光之中。
下一刻地面的震动立即平息,有人试图用刀剑去戳那银色结界,孰料结界看着薄软,竟比金刚石的墙壁还要坚硬,刀剑戳上去火花点点,半点也撬不开。
亭渊端坐在结界后,随意用手摸了一把,在心底“咦”了一声,这是清莹石布下的结界,可困天下万物。清莹石质地古怪,可吸收体力、妖力、仙力,被困其中愈挣扎便愈无力,倒不如安安静静坐着,静观其变。
他转头见国师面色极难看,不由笑了一声,低声道:“国师,莫非困住我们的,是您老人家的仇人?”
国师没有回答,目中好似要喷出火来,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漆黑一片的竹林。
片刻后,有个身穿鲜红衣裙的少女打着伞从林中漫步而出,那是火一般的红,极少会有人在平日里穿这种颜色。可是她此刻穿着,却又令人挑不出一丝毛病,仿佛这种鲜艳欲滴的颜色正是为了她准备的。
她脸上带着笑,甚至叫人看不出什么恶意,慢悠悠地蹲在结界外,歪着脑袋打量国师,开口说道:“你太小看我,几乎废了半条命才换来的机会,我会那么浪费么?”
国师冷道:“帝姬,你困住我又有何用?这结界内共有三百一十九人,我可以杀了吃,吃了再杀,你困上我两三年我也不会有事。怕只怕你再没有两三年可活。”
覃川微微一笑:“喂,我仁慈些,叫你看看明早的太阳。记得好好看,因为你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她抽出白纸,变作一张椅子,就这么坐在结界外,磕着瓜子,翘着二郎腿,笑眯眯地看着里面挣扎号哭的人,生平从未如此享受,如此惬意。
国师张口正欲说些什么,忽觉头顶仿佛有一团无形压力狠狠压下,他像一团被揉烂的面,脸朝下狠狠摔在泥水里,无论怎样奋力挣扎,也挣不过那种无形而巨大的力道。他胸口窒闷得几乎要炸开,突然想起什么,急忙探入怀中,将那一绺白发取出,障眼法在他们被困入结界时已经解除,那一绺根本不是头发,而是从羊背上剪下的毛。
他眼珠几乎要裂眶而出,死死指着覃川,额上青筋跳动,什么也说不出来。
覃川慢慢说道:“先别急,时间还早。我父母,加上五位兄长,还有一名婢女,共八条命。我会让你死过去八次的。剩下那些你欠了大燕子民的,我也会让你慢慢还清。”
国师再也承受不住咒杀的力道,在地上一滚,现出妖相,三十二只血红的妖手凌乱地挥舞着,吓得结界内那些士兵们狂呼乱叫,四处逃窜。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天边开始泛出淡蓝的晨光。国师已经死过去活过来记不清多少次,遍体满是伤痕与鲜血,周围布满断肢残尸,都是死在他挥舞妖手之下的天原士兵。
凉风吹过,虽有结界围困,覃川还是觉得自己嗅到了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身后伸出一双手,代替她的手按摩头顶穴位。她没有回头,只是笑了笑,低声道:“玄珠如何了?”
傅九云将她的脑袋抱进怀里,在额头上吻了一下:“早醒了,难得没哭也没闹,就是不说话。”
说完又想起什么,道:“眉山说咒杀已经基本完成,只差最后一步,问你何时要夺他性命。”
覃川冷冷望着晕死过去的国师,这个野心勃勃的妖,灭了大燕的元凶,终于是死在她手上了。
“……天亮了,等他醒来,看一眼太阳吧。”她面上浮出一丝极淡的笑容,是心满意足后的解脱与疲倦。
“帝姬,你比我有良心。我不想让他看到今天的太阳。”结界中忽然响起一个温和的男声,实在太出乎意料,连傅九云都愣了一瞬。
要知道清莹石的结界可以吸取体力,被困上一夜,就是一头老虎也只有瘫着喘气的份了,居然还有人能说话,简直可用奇迹来形容。
结界中人影忽动,闪电一般窜到国师身边,长刀高举,明明是冷冽凌厉的寒光,偏偏被那人用得如此优雅温柔。一刀削下,国师那颗脑袋滚了很远。那人甩去血珠,抬手撑在结界上,笑吟吟地隔着银光与两人对视,正是二皇子亭渊。
“你还能动?”覃川惊愕得猛然站起。
亭渊没有回答,只是眨眨眼睛:“我要谢谢你们,替我除去心头大患,让我省力不少。”
长刀在结界上划过,堪比金刚石的结界就这么静悄悄碎裂开。他跨出大坑,回头看了一眼,带出来的人马死了大半,没死的也被结界吸走半条命,活下来也是废人了。他转身对上覃川发白的脸,笑得温和:“那么,我走了。脑袋可以让我带走吧?”
他手里提着国师的脑袋,南蛮二十四洞的妖就算被砍了脑袋也不会死,他的嘴唇仍在翕动,似乎随时可以醒来说话。
覃川浑身僵硬,眼睁睁看着他大踏步走了老远,突然叫道:“为什么……结界对你无用?!”
亭渊抬头认真地想了想,露出个很爽朗的笑,带着一丝腼腆:“或许因为我最讨厌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吧。保重了,再见。”
她本能地想要追,傅九云却用力攥住她的袖子。
“别追!”他低声说,“这个皇子很古怪……”
二皇子身体周围三尺内全无声音与鬼魅,所到之处鬼神避让,仙力妖力在他身上发挥不了作用。傅九云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国师没了脑袋的身体,他曾想打破天原的预言,将真正的天命之子压在下面永世不得出头?
真是差一点点便要成功了,国师倒比他想象得了不起。
“不要和那个人再有牵连了,你动不了他。”傅九云摸了摸覃川的脸颊,忽然一笑,“乖乖的,你就听我一次话吧。”
覃川对他展颜一笑,走到国师身边用符纸引出魂魄,牛皮乾坤袋里的魂灯仿佛感应到这股妖力强大的魂魄,竟微微颤抖起来。魂灯上的灵魂之焰比先时要明亮许多,左相与太子的魂魄已被点燃,将国师的魂魄引燃其上,那火焰霎时跳了三寸多高,其色如晴天时最澄澈的那一方天空。
傅九云骤然退了一步,张口似是想说些什么,竹林里忽传来眉山君大喊大叫的声音:“是谁?!谁扰乱我的咒杀仪式?!我还没完成最后一步人怎么就死了!”他活蹦乱跳地跑了出来。
傅九云一把扳住他的肩膀,低声说了句话,眉山君脸色大变,急忙扶住他,回头看一眼覃川,她正蹲在地上盯着魂灯发呆,不知想些什么。
神器只差最后一条魂魄便要发挥效用,受到其神力感染,刚刚晴了半分的天空又变得阴暗,噼噼啪啪下起了倾盆大雨。山间阴魂呼号,发出令人心悸的声音。
雨伞丢在一旁,覃川很快就全身湿透。
她想起很多很多事,昔日大燕尚未灭亡,她过得多么幸福快乐,只是一切都不可能再回去。点燃了魂灯吧!勾取十方八荒所有妖魔之魂,黄泉碧落的厉鬼们亦会为那令人战栗的神力而现身,从此天下再无妖魔。
这是她活到如今的唯一目的,再也想不出第二条路可以走。
那苍蓝的火焰仿佛在引诱她藏在深处的魂魄,仿佛有无数双小手温柔地抚摸上来,呼唤她:你来,呵呵,你来吧!
她的身体不禁为之战栗,禁不住诱惑,高高举起魂灯,对准心口便要用力戳下。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覃川茫然抬头,对上傅九云略显苍白的脸,他的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疲惫,没有问她方才想要做什么,只是低声道:“身上都湿了,回屋再说。”
要你看着我
先生活着的时候,曾给覃川说过一个故事。有个人生来最怕鬼,整日躲在家中足不出户,请了武功好手替自己看门,以为这样就可以高枕无忧。岂知被鬼听说了这个弱点,便伺机前来吓唬他,这人做了那么多准备,小心翼翼,最终却还是被鬼吓死。
先生说,你心中越怕什么,就越不要回避,孽债皆由心生,一切顺其自然方是正道。
只是那个时候她没能搞懂先生的意思,现在一切尘埃落定,结局渐渐明朗,她才知道自己心底最怕的东西是什么。
是离别。
她一直刻意回避,逼着自己冷了心肠面对所有人,愈刻意,结果愈是背道而驰。有意的冷落无情只能说明心灵上的软弱,最终放下一切爱上了,转眼又要离别,真心笑着的日子那么少。
这是咎由自取。
傅九云在身后拿着干布替她擦拭头发,门已经被关上,没有人打扰,昏黄的灯光下,只有他们俩安静相对。
覃川从镜子里看着他低垂的脸,忽然笑了笑,低声道:“你知道么,魂灯的事情虽然是先生告诉我的,可他到死都在后悔,不该和我说这些。”
他取了梳子慢慢梳理她潮湿的长发,嗯了一声:“大约能理解他的心情。”
“他那时候怕我轻生,所以寻了魂灯的事给我个活下去的想头。”覃川顿了一下,“点魂灯需要无上的勇气与意志力,他觉得我必然不成。”
“可你的胆子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傅九云替她绾了个发髻,对着镜中的她微微一笑。
覃川的目光与他在镜中胶着,过了很久,才轻声说:“不,我的胆子也很小。至少,点魂灯的时候,有些人我不敢见。九云,就陪我到这里吧,后面让我自己来,你好好过下去。”
傅九云笑得有些迷离:“找些美貌姑娘厮混,风流倜傥的过下去?也成。”
“呃……”覃川一时无语。
“当然是开玩笑。”傅九云回眸对她眨眨眼,拍拍她的脑袋,像安抚一只小动物,“要怎样,都依你。”
她的任性蛮横,他至死娇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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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令人窒息的拥抱和亲吻,连那缠绵不舍的泪水也不曾见,覃川将魂灯收回乾坤袋,霎时间,雨散,天晴,虹光贯彻天际。她只带了傅九云送她的那幅仙画,空着手走出竹林,冰凉的雨水滑落竹叶,掉在脖子上,像有一只小手在轻轻拍她。
回头看一眼,傅九云正倚在青竹上含笑看着她,不说话,不眨眼,不生气,也不伤心。
覃川忽然有些不敢看他,垂下头低声道:“那……我走了。”
“嗯,川儿。”他答应一声,“今晚我本想做烤全羊,你真的不吃?”
覃川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尽气力把身体转过去,背对着他慢慢往前走:“哎,不吃了,我不爱羊肉。”
“那就一路顺风。”
忍不住最后回眸看他一眼。隔得远了,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他固执的很,一定要站在竹林外,靠着竹子,远远地那样看着她走。他还是在笑吗?还是皱起了眉头,露出那种忧郁眼神?
下意识地朝他挥挥手,他也跟着摆手,不挽留,不引诱。
再走几步,他的身影越发细小了,被坡子挡住,快要看不见。
她知道,从此后再也见不到他了。
覃川忽然停了脚步,转身便往回狂奔,风扑在脸上,凉的很异常。她向他狂奔而去,又嘎然停在他面前三尺的地方,喘得腰都弯下去。
“算了,我还是想先吃烤全羊……”她一边说一边笑,蹲在地上捶自己的脑袋,唾弃并无奈着。
慢慢抬头,傅九云也蹲在面前,扶着下巴笑吟吟地看着她。他伸手过来,将她脸上那些乱七八糟的水痕抹在指尖,放嘴里尝了尝,然后浅浅一笑:“……好,那我去偷一只羊回来。”
她善变反复,他亦会从容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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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山君回眉山居等他那位心爱的小湄了,临走时不知和左紫辰二人说了什么,晚上吃烤全羊的时候,气氛沉闷之极,连玄珠也少见地没有往左紫辰那里不停张望。大家一起闷头吃肉,就着庄子里时不时飘来的“哪个混账偷了我家的羊”这样的叫嚷声,一顿吃了半头羊。
傅九云不知为何吃完饭就没了精神,早早进屋睡觉了。覃川蹲在水缸旁刷碗,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她随口笑道:“没想到你真的偷了一只羊,庄子里骂了好久。”
那人停在她身后,隔了半天,才低声道:“其实你不需要这样逼自己。”
覃川手里的碗差点砸地上,跳着起身,愕然张大嘴瞪着面前的人,结结巴巴:“呃……你、你是和我说话?”
玄珠会主动来找她说话,不亚于天下红雨。从记事开始,印象里玄珠对她永远只有两个表情:仇恨和冷笑。和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神色里甚至带了一丝悲戚的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玄珠皱了皱眉头,淡道:“那个窝囊仙人……都告诉我们了。你已经为大燕做了那么多事,也不用再继续下去。你要知道,没人会领你的情,世人大都自私冷酷,只想着自己的好处。”
她会突然与自己讲这些话,说不震惊是不可能的,覃川老半天才合上嘴:“你确定是在和我说话?”
玄珠冷笑起来——果然还是冷笑适合她——她眼神有些复杂,曾经的鄙夷厌恶一点不少,可如今又多了一丝怜悯和温柔,低声道:“我果然还是很讨厌你,以前我成日盼着你死,现在你真的要死了,我又想你还是活下去的好。你救过我两次,这个人情,我必然还你。”
覃川默然半晌,突然苦笑:“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意思。我救你也不是为了让你还人情,你肯安安分分就很好了。”
玄珠转身便走,徒留一丝残音:“要说的就是这些,你保重。我会每天和老天爷祈祷,下辈子再也不要和你遇上。”
今天晚上每个人都很怪,玄珠过来说了一串似是而非的话就闪人,左紫辰吃完饭也一声不吭躲在屋子里,不知想着什么心事。覃川梳洗一番,推开傅九云的房门,屋子里黑漆漆的,他早已在床上睡着,连她坐在床边悄悄捏他的脸都丝毫不觉。
奇怪,此人向来浅眠,今日怎睡得像只死猪?
她脱了外衣钻进被窝,抱住他的脑袋,低低唤道:“九云,你很累么?”
他略动了一下,没有回答,抬手将她的脑袋放在自己胸口上,再度沉沉睡去。她静静听着他平缓的心跳声,像是找到一种暂时的宁静,全身都放软了,轻声道:“我们再等等……再等一等。”
她实在是个自私又懦弱的人,明明已经走了却又折回头,她的亲人们在天有灵,只怕也要对她失望无比。只是想到永远也见不到傅九云这件事,便痛得分外尖锐。他手里有根绳拴着她,走远了就会撕扯心肝。而她现在,还没有勇气剪断这根好不容易结好的绳。
覃川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心里期盼他可以像从前那样用力抱住她,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那样的拥抱。可是他一直一直睡着,像永远也不会醒来那样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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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末,左边瓦屋的门被人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睡在窗台下的猛虎好奇地回头望一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要说话似的。
那一袭紫衣缓缓走到它面前,弯下腰对它摇了摇头,它果然不再叫,只瞪圆了一双金色的眸子看他。左紫辰摸了摸它的脑袋,声音很低:“好了,睡着吧。不要惊动你主子。”
起身正要走,冷不防耳后一阵冷风吹过,他下意识用手一抓,却抓到了一把冰冷的头发,愕然低叫:“玄珠?”
没有人回答他,拴在腰间的皮囊被一只突然出现的鸟爪子抓走,玄珠切断被他抓住的长发,纵身跳上那只灵禽的背,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左紫辰大惊失色,又恐惊动了屋内熟睡的两人,只得立即悄声唤来自己的灵禽,紧紧追了上去。
玄珠在仙术上造诣不高,皆因未曾努力学过,那驱使灵禽的本领也不如他,没一会儿工夫就被他追上了。风声呼啸中,他厉声高叫:“玄珠!不要乱来!”
她依稀是回头嘲讽地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竟翻身从灵禽背上落了下去。夜色茫茫,她浅黄色的衣裙一瞬即逝,再难找到踪影。左紫辰急忙驱使灵禽向下飞,因见四周殿宇辉煌,飞檐高阁,分明是天原的皇宫。倘若被宫里人发觉,不知又要添多少麻烦。
灵禽落在一片湖泊旁,隔了很远,隐约只见玄珠躺在湖边,手里高高举着那只被藏在乾坤袋里的魂灯。受到魂灯神力感染,乌云登时开始密布,雷鸣电闪中,又一次下起了倾盆大雨。皇宫内游荡的阴魂野鬼们惊慌失措地嚎叫躲避,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玄珠!”他不知是怒还是惊,一闪身便窜到她身边,却不防魂灯上弹出一层血色结界,毫不犹豫将他撞得倒退数步。
从那么高的地方坠落,玄珠已满身是血,下半身动也不能动,只是望着他冷笑,隔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你已经没办法了……魂灯染了我的血……这世上,只有、只有我和帝姬是血亲,她能点魂灯,我自然也能点……”
大雨如瓢泼,她很快就被淋湿,长发黏在腮上,满头满脸的血也被洗净。或许是因为脸色太过苍白,她面上第一次浮现出可以称之为脆弱的气色,声音断断续续:“你在吃饭的时候用障眼法偷换了她的荷包……他们都没发现,我是第一个发现的,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我每时每刻都在看着你……我对你的了解,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深。”
左紫辰什么也没说,只是抽出剑,一剑一剑奋力去砍那结界,却也形同蜻蜓撼大树,丝毫也不能破坏之。
玄珠笑了,喃喃道:“左紫辰,你永远比我想的还要冷血。不过这一次,我要你败在我手上。”
她高高举起魂灯,在风雨声中用力将尖利的部分扎入心脏,霎时间,魂灯上的火焰尽数熄灭,她的血顺着魂灯的花纹缓缓流出,再缓缓被魂灯吸进去。每吸一次,那灯就变得血红一分,红里透出一层莹莹的光,像是活了一般。
“你想为她牺牲?”她因为疼痛而扭曲的脸慢慢转向他,喘息着冷笑,“我偏不让你如愿!我要你后悔一辈子……你既然不会是我的,那……呵呵,我去替你死好了,你好好活着,慢慢懊悔,慢慢痛苦……”
狂风陡然大作,吹得他站立不稳,风中阴魂呼号穿梭。魂灯“嗡”地响了一声,吸足了血,变得如太阳一般明亮,如凝血一般腥红。
玄珠发出一个类似叹息的呻吟,满身衣服尽数被狂风撕成碎片。她抬手伸向左紫辰,像是想抓住他:“左紫辰,我要你看着我!”
她苍白的身躯瞬间化作一团模糊血肉,被狂风吹散开来,几绺衣裳的碎片缓缓飘落。下一刻,风平浪静,只留一盏被真正点燃的魂灯飘浮在半空,火焰淡白而接近透明,灯身像一轮带来死亡与绝望的血红太阳,安静地徘徊在左紫辰面前。
魂灯被完全点亮了,遥远的凤眠山下,覃川还依偎在傅九云身边,梦见了久违的家人,笑得流出眼泪来。
没有你的黎明
黎明的时候,仿佛有人在轻轻抱着她的肩膀,低声说了许多话,柔软的嘴唇贴在她的面颊与额头上,久久不舍分离。
覃川梦见了久违的亲人,一时舍不得醒过来。
朦胧中听见他说话:“……就陪你到这里吧,醒了可别哭鼻子……不过,你就是真的哭了,我又能怎么办呢,覃川……”
她听不真切,只是略带撒娇地按住了他的手,让掌心贴在自己脸颊上,这样让她很安心,很舒适。她已经习惯对他撒娇,不自觉便要露出娇蛮任性的一面。他宠她也宠得厉害,硬生生把个识大体善诡计的姑娘宠回了帝姬时代,先生看到只怕要把脑袋大摇特摇一番。
肌肤的温暖渐渐像沙砾一般消失,留在面颊上只剩布料的柔软与冰冷,覃川从美梦中醒过来,满足地吸了一口气,抬手想要抱紧对面的人——却抱了个空,揉在她怀里的,只剩傅九云的衣服,一只袖子搁在她脑袋下面,一只袖子放在她脸上。
他像是融化在风里似的,衣服留着,人不见了。
她兀自睡意迷蒙,搞不清楚状况,推开衣服起身,揉着眼睛叫他:“九云,你好点了没?”
没有人回答,风把窗户吹开了,秋阳熔金,发黄的竹叶撒了满地都是,院落里空空荡荡,只剩阳光。
覃川打着呵欠穿衣梳洗,走去厨房探头一看——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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