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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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非捂紧领口,如遇大赦般还想下床,雷修远轻轻抓住她的衣摆,低声道:“留下来,今天晚上陪着我,我什么也不做。”

他从没用这样温软的语气向她祈求什么似的,黎非放下手,翻过身躺在他身侧,他早已把被子拉了上来盖好。黎非只觉他的吐息喷在自己额头上,温热而麻痒,就像曾经许多 个曰夜一样,他正睡在自己身边。

黎非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他闭上眼,像一只柔顺听话的猫,动也不动,任凭她轻柔地爱抚。

“我不逼你想起什么。”她的声音低得像呓语,“就算什么都想不起我也不介意了,给我点时间,我……”

雷修远将她揽向自己,靠得更近一些:“睡吧,醒了再说。”

很久没有和他一起睡了,久违的温暖与气息,黎非把脑袋埋入他怀中,渐渐彻底放松下来,沉沉睡去。

然后,第二天她就明白他那句“醒了再说”是什么意思了。

第二百零八章 此生何求 五

那是天刚蒙蒙亮的时候,窗外传来一阵阵细微的海浪声,催人好梦。

黎非就正做着好梦,她梦见了与雷修远最初两情相悦的那段时光。和叶烨唱月这些公认的爱侣不同,雷修远极少在外人面前与她做什么出格的亲密举动,偶尔揽个肩膀而已, 可私底下却出奇地大胆放纵。

他第一次吻她便是在东海这里,人常说少女怀春,她是个正常人,在暗暗恋慕雷修远的时候,也会偷偷幻想一些出格大胆的事,想被他真正的拥抱,被他用心亲吻。

然而第一次的那个吻实在是把她吓到了,她以为这会是很温馨很甜蜜的行为,可它还伴随着无法抑制的情欲。他的唇烫而柔软,带着让她晕眩的甜美气息,唇舌交缠,攻城略 地,像是要挖走她藏在最深处的秘密一样。

现在这双梦中的唇又落在了她面上,辗转亲吻,他的双臂抱着她,箍着她,简直要将她揉碎,一只手在她赤裸的身体上游走徘徊,从胸前渐渐往下,渐渐去向让她很不安的地 方。

黎非一下从春梦中惊醒,微弱的晨光洒落在一双漆黑的眼眸中,雷修远正俯在她身上,用指尖轻轻拨动她的眉毛和睫毛。这样醒来的清晨对她来说并不陌生,她一时还未回过 神,只喃喃唤了他一声:“修远。”

半睡半醒,她咕哝着想翻个身继续好梦,可身体一动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被子不见了,她身上薄软的中衣也几乎是完全敞开的,与他肌肤相贴。

黎非愣了半日,忽地一个激灵,全身的血都在往头顶冲,她的脸一瞬间就涨红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你这是……”

雷修远捻了她一绺头发,在她面上慢慢刷着,低笑:“抓到个脱光衣服钻我被窝的小山鬼。”

黎非下意识想要合拢衣裳,手刚抬就被他轻轻按在了被褥间,她想说话,唇也被他堵住。

一个充满情欲味道的吻,攻城略地,辗转反复,令她再度感觉到那种近乎窒息的痛苦,痛苦中反而蒸腾起无数的渴求,她想念他的拥抱与亲吻,身体更加想念。

雷修远贴着她的唇轻声问她:“可以吗? ”

可以吗?这话她也想问自己,黎非试图做最后的挣扎:“不是说醒了再好好谈么? ”

他用额头在她额上轻轻一碰:“现在就在谈,快说可以

“这是威胁我? ”他的手摸在她赤裸的腰间,黎非触痒不禁,忍不住笑出了声,连连躲避,一面急道:“我要是说不可以? ”

雷修远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 “那我只能先说对不起了。

他故意在她腰上掐一把,惹得她又笑又扭又躲,可他的手很快又落在了她胸前,下一刻,他的唇也再度印盖上来。

久违的意乱情迷,嬉笑,爱抚,亲密,黎非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拉扯进深深漩涡里了,他们像是在互相试探,徘徊犹豫。可能犹豫的人只有她一个,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心思, 矜持之类的,她不想做投怀送抱的山鬼,因为他还没想起一 切,他会不会觉得得到她太过容易……

他在逼迫她,她自己也在逼迫自己,快快做个决断。

雷修远的手已经触到她最脆弱的身体部分,黎非猛然一颤,全身绷紧,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眼里水汽在凝聚。他的手停住了,轻 轻吐出一口气,声音沙哑:“要我停下么? ”

黎非觉得自己的眼泪要流出来了,急忙扭过脑袋,胡乱摇头,一会儿又变成点头,最后她终于开口,声音在微微发抖:“你会不会觉得……”

说到一半又说不下去,这实在不是能说出口的事,何况现在再问也迟了。

雷修远笑了两声,捧着她的脸当面团儿似的搓揉两下:“傻孩子,现在只要看着我就好。”

他顺着她面颊细细吻下来,声音渐渐变得含糊而细微:“黎非,看我,我有角,我原本就是海外的夜叉,我们认识前,我就是这样……我和雷修远一样爱着你,我爱你。” 他脑侧的两只黑色细角已然探出,眼眸里金光闪烁,牵 着她的手,像是邀请她的触碰爱抚。黎非用指尖轻轻碰了碰 那两根细角,下一刻她便被炽热的铁一般的手臂紧紧圈住。

没有人再叫停,东海的温柔清晨中,他们不知餍足地互相纠缠,像是回到了星正馆山脚下的那间小屋里,初尝情欲,分不清谁攀附着谁,谁索取着谁。

很久没有这样放纵过,黎非还是有些不适应,到后来又是眼睛都睁不开,直接瘫在床褥间昏睡过去。心里始终有一根弦绷着,等她再度睁开眼的时候,会看见他怎样的神情? 一如既往温柔的眼神?还是渐渐退去热度的冰冷?

恍惚中感觉到身边的人像是要离开自己,她下意识地握紧他的衣服,呓语一般:“别走……”

他再次躺回身边,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安抚,柔软的唇一次次不知疲倦地落在她面上发间。她像是安心了一样,沉 沉睡去。

再度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黎非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裹成了一团球。窗外透进的阳光令她不适应,急忙用被子 蒙住脸,这细微的动静惊动了坐在桌边写字的雷修远,他凑 过去轻轻拍了拍那团被子球,低声道:“醒了?饿了没?想 吃什么? ”

黎非从被子里伸出脑袋,迷惘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紧跟着又伸出一只手抓紧他的袖子:“你在做什么? ”

“睡得这么迷糊。”他笑起来,索性将这团被子球打横抱起,搂在怀中坐回桌前,继续提笔写字,写一个字便在她脸上亲一下,要么就是吹口气逗她玩。

黎非慢慢清醒过来,见他在一个空白簿子上密密麻麻写了许多字,都是小千世界中所收集尸体的部族名与特征,想不到他跟师父一样,有记载汇编这些事的乐趣。

她看了半天,忽然指着他写过的地方道:“要是会画画,画一张图配着不是更好?还有啊,部族名有了,来历却没有,来自什么岛啊,那边的风土人情怎样啊,都可以写上, 以后汇编成书多好。”

“你倒有志向。”雷修远放下笔,揉了揉手腕,将她的头发从被子里拨出来用手指理顺,“即便写成了,也不下几十册,这番心血却又怕是白费。”

她肯定是想把这些经历留给中土仙家,可就像灵之碑一样,十有八九会再度遭到尘封。

黎非道:“现在被尘封,不一定再过四百年还会被尘封。我还有个主意,你们汇编海外的各种事物,我就写写中土的,给海外的人看,这样不是更有意思? ”

雷修远摇了摇头:“中土令人垂涎的唯有灵气,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特异的地方,这里有的妖与凶兽,海外几乎都有。”

“谁说的? ”黎非瞪他,“日炎不是说蜃这种凶兽海外就没有吗?对了,这里是东海,蜃只在这里出没,要不要去抓一只看看?我还没见过蜃长什么样呢。”

雷修远沉吟片刻:“蜃这种凶兽会制造幻象,与别不同,倘若分不清真假,再强的人也会一命呜呼,太过危险,还是不要去了。”

黎非勾住他的脖子,释然一笑:“我这次有绝对的信心,什么幻象都不会迷惑我了。”

雷修远在她鼻尖上吻了一下,低笑:“你不担心我么?我可是很脆弱的。”

“我保护你。”黎非在他额上一撞。

许多年未来东海,这里已变得十分陌生,再也没有曾经的半丝痕迹。纪桐周静静望着这片陌生景致,心中也不知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

四百年来,他去过很多地方,西北的荒地,南边的蛮夷群山,唯有东海一次也不曾回顾。

这里发生过许多事,无论他愿不愿意承认,它们依旧刻骨铭心。未曾见过的景致让他的回忆不至于那么凶猛,或许是个好事。

纪景梧是第一次来东海,这明朗的小少年一看见海就把先前的阴郁全忘了,一个劲问道:“师尊!师尊!那就是大海吗? ”

纪桐周淡道:“是海,时间足够你看到腻,不必大惊小怪。”

他四处眺望一圈,眉头微皱。现在差不多是巳时已过大半,这种时辰万仙会的长老仙人们应当大多留在派中指导弟子修行,但此刻这座城中仙人徘徊的数量却多得有些异常, 而且似乎在暗暗找寻着什么,一路过来,已有无数双眼睛警 惕地打量过他。

看起来,万仙会好像出了什么事。

纪桐周见纪景梧还在猴子似的乱蹦乱跳,他最不喜欢他这样,当即冷道:“你若是这么爱蹦,回去后我让你蹦上一天。”

纪景梧立即屏息静气跟在他身后,连手都不敢再乱动一下。

纪桐周御剑缓缓向前飞,及至快到海边,忽觉眼熟,对了,当年姜黎非造出的灵之碑应当就在这里。

他下意识地朝灵之碑的方向望去,却愕然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群远来的凡人们团团围着,对着被圈起来的空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第二百零八章 此生何求 五

纪桐周凝神听了许久,总算听出个大概,三日前灵之碑忽然凭空消失在这里,连带着笼罩周围的灵气网也消失了。凡人不知灵之碑的来龙去脉,只当是一场神迹的显现,故而 这几天来看灵之碑的人不少反增。

他的脚步定在地上,脑中像是有无数闷雷劈打^灵之碑消失,是她回来了? !

姜黎非回来了!

纪景梧见他突然停在那里,动也不动,不禁大着胆子抬头偷偷望一眼,却骇然发觉这位平日里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师尊,此刻脸色竟然苍白如雪,目光奇异,亮得惊人。 “师尊……”他喃喃唤了一声。

纪桐周胸口剧烈起伏数下,忽地微微一动,淡道:“走吧。”

他不等纪景梧答应,自己先转身快步离去。

四百年过去,昔日广生会的城镇已被万仙会收纳,市集繁华依旧,除了鳞次栉比的大商铺,更有许多小地摊,和以前一样,还是拿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冒充海外的物事诳骗不懂 的人来买。

纪桐周又一次望见摊子上那些稀奇古怪的凶神面具,鲜活的回忆不受控制地跳出来,他分明记得那个下午,他在一个摊子上遇见了五年不见的姜黎非,她第一眼就认出了自己 ,欢快地叫他名字。

此时此刻,那穿着无月廷弟子服饰的秀美少女,仿佛活生生地又一次出现在摊子边,朝他摇手微笑。

虚妄之相……纪桐周目不斜视,与她擦肩而过。

“桐周! ”这次似是有人在叫这个久违的名讳,迎面走来两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正是回忆里的叶烨和雷修远。叶烨扬手像是要给他一拳,一面笑道:“好小子!长这么高了!”

纪桐周丝毫不动容,静静从他二人身体中穿过,他的脚步很慢,很稳,一步一步踏在地上,却又好像是踩在云中。天色一瞬间变暗,狭窄的街道两旁,一盏盏灯笼迎风舞动, 好似两串明珠。

肩上一重,叶烨拍了他两下,正是酒到酣然,他开解他:“日子还长,以你的资质,将来必有作为,且将心放宽,不必被幻象遮蔽双眼,不管怎么说,我们这群朋友总在后面 撑着你。”

够了。

纪桐周倏地停下来,紧紧闭上眼。

纪景梧见师父自来了这里后,无论神情还是举止都与往日大异,他不明所以,心中却隐隐感到惶恐,怯生生地又叫了他一声:“师尊? ”

这次纪桐周没有回答他,他紧闭的双目在剧烈地颤抖着,过了很久,他才疲惫地睁开眼,目中竟布满了血丝,一言不发继续向前走。

转过三个路口,眼熟的客栈高楼出现在视界中,色泽浮夸,飞阁流丹,依旧有无数妖物在其上徘徊休憩,大门前两只浄狞虎妖坐得端端正正,对周围的人来人往淡定自若,毫 不在意。

纪桐周默然看着大堂内五彩斑斓的层层栏杆,他看见了一对神仙眷侣般的少年男女携手含笑款款而来,他们对他视而不见。那时候他无数遍在心底撕吼着,快要将他折磨疯的 感情,却什么也传达不出去。

也是在这里,他第一次吻一个女人,他的时间实在不多,要如何让她记住自己?

纪桐周笑了几声,纪景梧惊恐地看着他胸膛剧烈起伏数次,忽然抬手在胸前狠狠捶了一下,一团漆黑的鲜血从他口中喷在地上,很快又化作一团团细小的黑色火焰。纪桐周一 脚将那些黑火踩碎,奇异而发亮的目光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他低声道:“不必担心。”

一时的触景生情而已,他也曾那样孤勇过,毫无希望地倾泻出自己的感情,哪怕得不到任何回应。可那些都已过去了,早已过去。

他要了两间上房,交代纪景梧:“去屋里待着,若实在气闷,便出来走走,切记不可惹事,天黑前必须回来。”

纪景梧点头答应下来,正准备上楼,却见他并不打算与自己同行,他急道:“师尊!您要去哪儿? ”

纪桐周淡道:“妖怪不是待在那儿等你过去杀的,我须得先去摸清行踪。你就在客栈等我,我不回来,你不许乱跑。”

纪景梧少见地大胆发问:“师尊何时回来? ”

纪桐周不耐地皱起眉头,冷冷看了他一眼,这孩子涨红了脸,垂头无助地把玩衣带,喃喃:“弟子……弟子只是担心……方才师尊吐血了……您来了这儿之后好像怪怪的。” 这一向顽劣任性的小少年竟会担心自己,纪桐周心中不 禁微微一暖,冷不丁他下一句又道:“师尊要是出什么事, 弟子、弟子该怎么办?我们越国也……”

是啊,越国……纪桐周看着他稚嫩的目光,不知为何,眼前又浮现出当年皇兄的眼神,还有玄山子的眼神。自他懂事以来,越国一直是他的责任,他也一直将它当做自己的修 行目标。

得到凌驾万万人之上的权力的同时,他也背负着山一样沉重的责任。曾经一直向上攀爬便是他唯一的心,今时今景,他已有了一切,却又被一介顽童无心的一句话勾起无数回 忆。

当初被他摒弃并且嗤之以鼻的种种温暖,放出色相在诱惑他。

纪桐周出了一会儿神,没有再理会纪景梧,转身慢慢走出了客栈。

一只手忽然搭在他肩上,熟悉的笑语声在耳畔响起:“桐周,晚上去那边的小酒馆喝一杯如何?不醉不归! ”

“好。”纪桐周本能地回答,身畔的叶烨数人朝他友善一笑,忽地又化作一团团黑火,消失在自己面前。他只觉脑中一阵晕眩,胸口气血翻涌,竟又想要吐出那大团的窒闷。

他强行忍住,怔怔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东海,久违的白衣少女正乘风破浪而来,她现在在这片广阔中土的哪一个角落?还没有五百年,为何提早回来?还能不能见到她? 黑火焚烧他的魂魄,令他头晕目眩,幻象不断。

所欲何为? 一个声音在冥冥中发问。

纪桐周骤然抛出麒麟骨,疾驰而去,他记不得自己飞了多久,直至人烟罕见的山林中,旧年的欢声笑语依旧相随身畔,姜黎非总在不远处向他招手,叶烨叫着他,雷修远朝他 含笑端立,百里姐妹拿他怕蜈蚣精的事说来说去。

够了。

他忽地大吼一声,玄华之火自体内倾泻而出,霎时间笼罩了方圆十里地,诸般虚妄之相化为虚无,茂密的森林硬生生被黑火烧空大片,灰烬在天空飞舞,风卷着火,把这个世 界变成了玄白二色。

他已经把能够埋葬的都亲手埋葬了,他已不是当年那个脆弱到还会感到心痛的纪桐周,巍峨江山无边,鏖战天下无双,他什么都有了,还要一颗会疼痛的心做什么?

可姜黎非在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归来了,她是他最大的因果,把他心里的饕餮唤醒,令他沉湎过去的回忆不可自拔。那是怀念吗?在他拥有了一切的时候,竟然又开始怀念什 么都没有的那段青涩时光。

荒唐,纪桐周自嘲般地笑了,他将肆虐的玄华之火收回,四处望了一圈,心中忽又一动^这里,莫不是那个叫做 曼山的地方?

他跨上麒麟骨,缓慢地搜寻当年那座有着巨石的悬崖,那里被他一把黑火烧了个干干净净,震云子的尸体还有那块巨石都化为了灰烬,四百年过去,焦黑的泥土中依旧没能再 长出一根青草,整座曼山满目青翠,唯有那块悬崖焦枯漆黑 ,寸草不生,十分显眼。

纪桐周双脚踩在这片枯死之地上,眼前忽地一花,崖边仿佛多了一个被囚龙锁捆住的少女,山风将她染血的白裙吹得拂动不休,像一朵白色的摇摇欲坠的山茶花。

他静静望了许久,直到再也见不到她,也始终无法真正看清她的容貌。他没有忘记她的容颜,甚至连她左边眉毛里藏了一颗红色的小痣都记得,只是想再看她一眼,却不知为 何总也看不清。

时间无声而迅速地流逝着,远处波光粼粼的东海渐渐褪去明亮的蓝色,被如血的霞光笼罩,巨大的一团团白云将夕阳藏在罅隙中,鲜艳的火之色将它们染红,绚烂的火烧云, 像那一年他在东海放出的无数狂火,擦着夜与海的边缘,将 风都点燃。

淡淡的雾气凝聚在纪桐周眼前,起初他并不以为意,来了东海后他心绪变化太激烈,导致心魔乱生,见了无数幻象,他已不在乎再多一些。可是,很快那些雾气越来越浓,不 过眨眼工夫,竟将那火烧般的天空都遮蔽了。

一阵阵飘渺虚幻的歌声自远方细细传来,其声凄婉缠绵,令人如痴如醉,纪桐周浑身一震,倏地反应过来,这正是他试图寻找的凶兽蜃欲来的征兆。

蜃没有妖气,平日极难找到它的藏身之所,遇到有深厚灵气的仙人才会忽然出现,吐出雾气令人产生种种幻觉,它趁此机会猎食精气。纪桐周原本以为要花费一番工夫才能找 到它,想不到这突如其来地,它竟自己出来了。

他先时心事丛杂,竟未来得及防备,吸了无数雾气,心知不好,当即屏住呼吸,玄华之火缭绕周身,跨上麒麟骨便欲暂且退避。

谁知那雾气中影影幢幢,竟有人影款款而来,他登时想起当年第一次遇见蜃也是这样,雾气后的幻象千变万化,莫可名状。心中自傲之意骤然兴起,他不信自己还会被这光怪 陆离的幻境再度迷惑。

来吧!就让他看看会出现什么!

细微的脚步声渐渐凑近,一只手拨开了雾气,雾气后藏着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形,纤细袅娜,隐隐约约,只是无法看真切。

片刻,她忽然开口: “纪桐周,果然是你。”

又是姜黎非吗?纪桐周冷笑一声,小儿把戏一般的幻象,一点惊奇都没有。

可很快,她身边又冒出一个身影,修长玉立,纪桐周只 觉像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眼怔怔地看着那个眉目面容轮廓渐渐清晰的男子,他穿着黑色华贵的长衣,面容清俊,神情 里有种说不出的叫人不敢靠近的冷傲,更诡异的是,他脑侧 还生着两只漆黑纤细的角。

雷修远!

第二百零九章 此生何求 六

纪桐周站直了身体,在雷修远面前,他总是下意识将胸挺起,腰站直。

曾经,天底下他最不想输的人就是雷修远,从书院到修行门派的那些年,他也确实没输过,那时候面对雷修远,他理直气壮,心无旁骛。后来姜黎非跟了他,傲气不允许他做 出那种两男争一女的荒唐事情,他犹豫、彷徨、痛苦,见到 雷修远反而更要高傲地抬起头,仿佛他不曾败。

现在,曾经的朋友都已不在人世,自己也是白发苍苍,心若铁石,幻象中突然出现的雷修远却和记忆里的模样一般无二,他却还是要抬头站直,这习惯四百年了竟还没忘。

纪桐周忽然感到意兴阑珊,他不想看见雷修远,到了今天,他还是不想看见他和姜黎非在一起的情景,那曾是年少时最大的阴影。

玄华之火骤然铺开,像平地忽然绽放一朵黑色的巨花般,雾气瞬间被冲散,可那两道幻象却并未消失,反而一前一后飞了起来,定在空中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烦人。

黑火拔高数百丈,将整座曼山都吞噬了去,他不信那只蜃能躲开,谁知姜黎非的声音竟从黑火后清晰地传来:“蜃已被我杀了,这些不过是残余未散的雾气而已。怎么,四百 年不见,你已经心虚到将我们当做幻象了? ”

阴魂不散!纪桐周背上斜挎的麒麟骨骤然射出,他的人也像闪电般窜飞而起,无数黑色的火龙在麒麟骨上盘旋缠绕,那根带着优美弧度的黑色神兽骨,挥舞间隐有风雷之势, 凄冷的电光将林中景象劈裂,裂隙处黑火喷涌,炽烈难当。

他一剑刺向雷修远,冷不丁他无视了麒麟骨上的黑火,五指张开,竟轻描淡写地握住了它,纪桐周微微一惊,雷修远已一脚踢在他胸前,他被硬生生从半空踢落在地,翻了数 圈才稳住身形。

“……好厉害的火。”雷修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密密麻麻的细碎黑火在他手掌皮肤上渗透灼烧,奇痛无比,火中还带着一种叫人心烦意乱的东西,正恶毒地试图钻入皮肤里 的奇经八脉。

被他逼开的白发仙人再一次攻来,漫天的黑火也随着席卷而上,雷修远见这黑火难缠,索性将黎非抱起,退让了数里,谁知那人却紧紧追在后面,似是决绝地一定要分出胜负一般。

他忽地化作一道金光,毫无畏惧地穿过那片黑火,出手如电,一把掐住了纪桐周的脖子,再一次将他掷在地上。衣袖被黑火点燃,他扯下半幅长衣,右边的胳膊裸露出来,其 上已被黑火缭绕,迅捷如他,也无法彻底避让这些黑火。

黎非小心地握住他的左手,细细用玉雪术将那些黑火造成的伤势治愈。她和雷修远出来寻找凶兽蜃,刚杀了一只蜃,却想不到在这深山荒野中,竟叫她感觉到了纪桐周的灵气 波动。

她静静看着他,这曾经明朗却暴躁,大方又粗疏的小王爷,现今已成了满头华发的冷酷仙人,他只在最初看了她一眼,便再也没望过来,此刻他只盯着雷修远,神色奇异,片 刻后竟笑了起来,开口道:“怎么,这是一个叫我做战败之 狗的幻象么?哈哈!哈哈哈!雷修远,你别躲,下来继续!

雷修远冷道:“你是谁? ”

纪桐周神色阴骘,森然道:“假装不认得我?这种卑鄙的损招也只有你能想出来。就算是幻境,我也永远不可能输给你! ”

雷修远盯了他半日,这个人,这张脸,这一身黑火,熟悉又陌生,他心底有什么在蠢蠢欲动,想和他斗,只有这个人挑衅的眼神和语气能叫他燃起这种冲动。

他慢慢将黎非推开,金光迎着黑火而上,迅捷而不可捉摸。

黎非没有阻止他,也没有再说什么。那一年他们正要从书院离开,去向崭新的修行门派,从此天各一方,朋友们依依不舍,聪明而善于变通的叶烨便想出了个法子,叫雷修远 和纪桐周约了六年后山巅一战。

原本是一句戏言,可那两个一直争得头破血流的少年却当了真,写信的时候总不忘提及那约好的一战。

想不到,这一拖便拖了四百年,许下约定的朋友们早已不在人世,她不是当年的姜黎非,雷修远不再是那个天才修行弟子,纪桐周亦不是曾经的小王爷,数百年前戏言一战, 在物是人非的今天忽然成真,观者只剩她一人,个中滋味, 一言难尽。

她看着纪桐周一次次被雷修远掷飞,又一次次站起来,他身上血痕斑斑,雷修远身上亦是黑火缠绕遍体鳞伤,来去如风凌厉无匹的夜叉对玄华之火似乎也没有什么解决办法, 只能硬抗,可以想象这四百年,纪桐周活得有多么意气风发 ,不可阻挡。

叶烨和唱月,苏菀和邓溪光,歌林与陆离……她的朋友们都直接或间接地死在了这个人手上,最可悲的是,这人也曾是他们的好朋友。

黎非本以为自己见到他会怒不可遏,但她心中竟出奇地平静,平静到淡漠。何必还要她去恨他,天底下最恨纪桐周的人,其实正是他自己,所以他才会把自己折腾成这样,真 实与虚幻都无法再分清。

以她对灵气的灵敏感觉,早已发觉他体内灵气诡异的剧烈冲撞,这是劫数之兆,放着不管,他也拖不了多久,时日无多。雷修远也明显察觉到他的异状,动作不再像先前那样 凌厉,反而渐渐放缓,似有撤退的意思。

纪桐周厉声道:“还没分出胜负!谁要你让!来继续啊

雷修远淡道:“和将死之人相斗,毫无意思,你还是留一口气想想有什么遗愿没完成吧。”

纪桐周冷笑起来:“……我竟与一个幻象较真,说到底还是为了乱我心神,不杀你实在难泄我心头之愤! ”

雷修远没有理会他,只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天要亮了,我们走吧。”

天亮?纪桐周望着漫天的火烧云,它们正烧得如火如荼,映得他眼底如血。姜黎非的声音低低响起:“纪桐周,你好自为之。”

他下意识朝她看了一眼,四下里一切都清晰无比,可只有她纤细的身影依然隐藏在雾气后,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眼见雷修远揽着她要离开,他立即上前阻拦,将麒麟骨横在胸 前,冷道:“既然出来了,何不大大方方现出真容!躲在雾 气后算什么!不是要迷惑我么?丨”

雾气?黎非低头看了看自己,她周围清清爽爽,什么东西都没有,纪桐周忽又指向一旁,道:“果然是幻境,那里又有一个你。是了,这里是曼山,你当年差点被震云子杀死 在这边,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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