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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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脸色,不太好的样子。”声音又传出来。

  “无妨。”又死不了。

  沈奚将毛巾打湿了,先将长发上的白沫子一点点抹下去:“我看你是真不舒服了,要谭医生来看看吗?”

  须臾,他才说:“等你好了。”

  这样说,是承认了?

  沈奚也顾不得将毛巾撩水,急急地就将头发都浸在了浴缸里,大概洗透了,将毛巾裹着头发吸干水。怕太湿出去,不成样子,心里着紧,用力擦了会儿,摊开来,毛巾里掉的头发比平日多了,没顾得,又去看镜子里。

  半湿的,编起来,在头上绑个缎带,应该瞧不大出是未干的头发。

  她料定他在窗边上,那么绅士个人,会给她留收拾的空间,可门打开,傅侗文却还在桌旁,手边上是一叠纸,钢笔斜压在上头。人坐着椅子上,正对门,瞧着她。

  “你洗头发,我为何看不得?”他问。

  “不是看不得,”沈奚像个小女孩似的嘟囔,“是不好看。”

  灯光煌煌的,他人在笑。

  “我去叫谭医生来,还是他看看,你是他的病人。”

  “刚从他那里回来,”他说,“用不到了。”

  难怪这么晚。沈奚到桌边去,也坐下来,不放心,在目光征询后,将他的腕子捏住了。

  这一个月旁的没学会,把脉倒和谭庆项请教过。让她和中医一般,能手指压着,就问出五脏六腑的毛病,那是天方夜谭。可心跳,总能数……

  是快的,可她的也快。

  沈奚见他是不给劝说的样子,想着,算了,晚上睡得活络些,随时留心好了。她将他的腕子松开,这才瞥到纸上写着的,竟是那两句话。

  谭庆项说他在青楼赠美人的打油诗。

  酸梅子又来了。

  沈奚托着腮,望那字:“你很念旧吗?想起故人了?”

  他摇头:“在哪里写的都记不起,何谈故人。”

  被强塞的酸梅捻出了汁,兑上水,添了冰糖,成了一盅消暑佳品。

  沈奚嘴角抿着,在笑。

  傅侗文将一页纸揭了,要握成团,被她夺下。沈奚也不做声,将纸在桌上铺平,去用手心抚平那折出来的印子:“我拿来,恰好能做书签用。”

  他看她,抄了钢笔在手里,拔下笔帽:“那是磨笔尖的废纸。”手腕用力,笔锋流转,又写了一张新的,揭下来,缓缓推到她眼下:“送你的。”

  是:一见成欢。

  沈奚将半湿的头发挽在耳后头,把头一张纸三摺,摆弄了会儿,才小声说:“这不是你给别人的吗?”

  “都是不相干的人,”他低声说,“那时写,眼前是没有人的。”

  其实他不解释的话,她也能给自己脑补找借口,可他这么一说,却很不同。沈奚嘴角抿着,将新的那张接过来,又去摺。他又去写。

  仍是:一见成欢。

  “写这么多。”她脸更烧得慌了。

  他未答。一来,是胸口手臂,肩下都闷疼着,是想找点事来做,让她察觉到又要扰乱这难得的气氛。二来,也想多看一会她摺纸的样子,所以想多写几张,引她去做。

  因着他的目光,就连摺纸这样的事,也让沈奚恍恍惚惚,心跳得不爽利。

  傅侗文再递来的,却是已经摺好的一张。

  沈奚疑惑,在他的目光里,展开那纸,此番的字却是:一见成欢,地老天昏。

第16章 第十五章 不露相思意(1)

  一支笔,如蚕作茧,将她困在了他的字里。

  头等舱有个英国男人喜欢说“Be British”,提醒他自己要活得像个英国绅士。

  她突然琢磨,傅侗文是否也逢场作戏惯了,会要时刻警醒自己,活得像个纨绔的公子哥?想到这里,沈奚忍不住笑。

  “小时候用过团扇吗?”他看到她笑,也笑着问。

  “没有,在我家那里,好像也不时兴这个。”

  “到了北京,要试一试。”

  透不过气来,他就让自己想点别的事,素白的手,生绡扇面,为她做幅画倒也不错。

  沈奚不太懂,还是点点头。

  灯光遥遥,他人很近。

  两人对坐了会,都舍不得这感觉。

  沈奚暗暗地劝自己抽身,好让他尽早休息,于是收拾起信纸:“我去放好它。”她先逃离这方寸之地,傅侗文见她背过身去,有些艰难地撑着手臂起来,进了洗手间。

  沈奚回头望一眼,门关了。

  这样来看,他还好。

  他人睡下,还是过了九点。

  前半夜傅侗文呼吸压抑,像在克制,后半夜,沈奚听到他呼吸趋于平稳,悬着的心也放下来。迷糊着睡了会儿,听到有人在外边争执。头等舱有二十四小时的管家,会看守着,不让闲杂人靠近,更不可能会允许在凌晨发生吵醒客人的事。

  沈奚下了床,傅侗文也转醒过来,他睁不开眼来,将肩抵在床头上,哑声说:“问问是谁,别急着开门。”

  “嗯。”沈奚到门边上,用英文问了句。

  是管家在回话,还有船长。

  她惊讶地披上一件外衣,开了门。

  走廊里头,被拦着的人竟是船长,是管家和他起了争执,五步远的地方,在焦急地看着她脸的人是仁济的两个医生。

  “傅太太,我感到非常的抱歉,”管家对她欠身,“在深夜打扰到您和先生休息。”

  “你们这是?”沈奚困惑,“是有什么病人吗?”

  有两个医生在场,这是最简单的推测。可也犯不着来找她这种没经验的。

  “是,”那个叫钱源的男人,上前两步说,“是你经手的那两个人。听说主刀的是你和一位战地医生,那个人已经下了船,他没留下手术记录。”

  “这样,”她必须要去,可傅侗文又在里头,“不过我要先等我先生的私人医生来,才能走。我先生今天不舒服,我不能把他单独留在这里。”

  “感谢你,傅太太,”船长脱帽,“我们会照你说的安排。”

  船长匆匆而去,亲自去找谭庆项。

  沈奚对外头几人点头示意,虚掩上了门。

  她趁谭庆项没来的功夫,去换了衣裳,头发草草扎起来。人出来时,傅侗文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靠在床头上,脸色极差。

  沈奚见他这样,先是一愣,马上去翻抽屉:“你等等,我给你找药。”

  谭庆项推门闯入,见这景象,怒急大吼:“你怎么不知道给他找药吃?”

  “我刚刚——”

  “你知道这样下去有多严重吗?”谭庆项毕竟是长久跟着他的,随身就带着药,焦急倒出来给他塞进嘴里,“什么时候开始难受的?”

  “昨晚,”沈奚声音发抖,“应该是昨晚,他没和我说。”

  “你和他住一起这些天,还不了解他的脾气吗?”谭庆项压不住的火,“我是让你照看他,不是让你纵容他!”

  傅侗文扣了他的手腕:“……庆项。”

  谭庆项脸色发青,控制着自己:“不是要走吗?快去!这里用不到你了!”

  沈奚手足无措,心慌地去握傅侗文的手,嘴巴微张开,发不出声来。她眼泪一下子掉出来,混着眼泪去亲他的手背:“对不起……”

  谭庆项见这一幕,目光微微一颤,脸更沉了。

  沈奚无助看谭庆项:“他真没危险吗?”

  “嗯。”谭庆项再不愿多说。

  门外,钱源低声叫她的名字。

  沈奚被唤醒了,脚挪不动,那边是她的病人。可这里是他。

  谭庆项不再管沈奚,在观察傅侗文,可能是觉得严重,又给傅侗文塞了含服的药下去。这还是沈奚头次见他短时间内连续服药。更是方寸大乱,傻站着,站了足足五分钟。

  药有了效果。

  傅侗文渐有了力气,将身子正了正。

  他见她这样子,虚弱一笑,轻点头。是让她走。

  “傅太太?”钱源久候在门外,实在焦急,跨入半步说,“请你尽快,那里十分危急。”

  “你留着也没用,”谭庆项说,“可以走了。”

  沈奚手心里全是汗,捏着自己的手指头,捏得酸痛。

  她必须走了。

  “我尽快去看,尽快回来。”她怕自己狠不下心走,话出口,人也掉头跑出去。

  出了门,她脸还是惨白的,眼里含着泪,说不出话,但脚下没停,在众人错愕的目光里,向走廊外大步跑。钱源恍然惊醒,带英国同事,三个人先后跑远。

  钱源追上沈奚,她开始尽量详细地回忆,复述,那日的手术记录。嘴上不停,脚也不停,钱源认真听进去,刹那的天光,让他看清她的侧脸,看着这个眼里全是泪,声音哽咽,却头脑清醒的医学生。无比脆弱娇弱的一个女孩子,又能有着让人无比信任的冷静。

  这就是他最想要找的人。

  谭庆项听到外头安静了,低声说:“这药也不能过量,你先坚持坚持,再不行,再说。”

  傅侗文阖眼,当是应了。

  谭庆项陪他坐了会,心烦气躁地离开那里,人在客厅里,想抽烟,可怕引起傅侗文的不适,于是将房门打开,椅子顶着门,留一道缝。他人在门外头,将烟灰盘搁在地上,一支接一支地抽,每捻灭一支纸烟,来瞧上傅侗文一回。

  从三点到六点,傅侗文也算是安生睡了几小时。

  傅侗文有自己的一套时间,夜里再疲累,人也会定时在那五分钟里醒来。

  谭庆项拧了热毛巾,递给他:“你是念着山东的事?”

  傅侗文接了,拭干净手,“越是闲,越受不了挫折。过去百来件事情积在一起,也没这样的,”毛巾被谭庆项拿走了,他又手指发虚地解纽扣,“要真到不行的时候,你记得给我绑炸弹在身上,和山东的日本人同归于尽去。”

  谭庆项气笑了,把毛巾丢去洗手盆里,人回来,站着瞧他:“你傅老三,可不是做人肉炸弹用的。要真只能派上这点用处,我才懒得给你做私人医生。”

  两人说笑着,和往常一般。

  可没两分钟,谭庆项却反常地收敛笑容,两手插在西装裤子的口袋里。这是他标准的谈判式动作:“我心平气和同你说几句,你不要激动。”

  傅侗文笑问:“为何要激动?”

  谭庆项意外沉默,好一会,还是起了头:“我早就同你说过,留沈小姐在美国才是功德圆满,侗文,你带她回来就很不对了,现在——”他努力克制,“你资助那么多女孩子,哪怕是那个窦婉风,也完全没问题。可沈奚——”他再次止住。

  傅侗文看着他。

  最后,谭庆项终于冲口而出:“沈家灭门,你大哥是主谋,你父亲也脱不了干系!侗文,你是真糊涂了!你带她回国就是错,怎能投入感情?”

  声音回荡在房间里。

  谭庆项仍旧在急促呼吸着,压在心口一夜的话尽数说完,完全没有轻松。

  寂静,来得如此突然。

  他盯着傅侗文,傅侗文也回视他。

  “你来,替我换个衣裳,湿透了。”傅侗文低声,说着不相干的话。

  谭庆项想再劝,可怕他又犯心病,不够胆再说。他心绪重重地取了衬衫,帮傅侗文换上。

  “我看你是昏了头,侗文,你仔细想一想我说的。”谭庆项最后说。

  这世间真正拿不起也放不下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是国恨,二是家仇。

  情爱在这个天秤上,毫无重量。

  傅侗文没应,离开床,去洗手间,关上门时,看到了浴缸里细软漆黑的发丝。

  ……

  光绪三十年。

  沈家在正月满门抄斩,到六月,沈家的这个小女儿沈宛央才被送到了北京城。那年前门楼子的火车站还不成样子,轨道边上立着块PEKING的牌子,上下车的人落脚就是泥土地。木栅栏被当作车站大门。

  车站外头,不是马车就是骡车,人力车极少。

  他那天坐的汽车停在五十米开外,宿醉头痛,听到人在车窗边说:“爷,他们……一直没敢和你说,出了差错,只救到个小姐。这要藏去八大胡同,是个麻烦。”

  救个少爷,怎么都好藏,可是个女孩子,下人都犯了难。

  半醉半醒里,他让人将这个昔日小姐、今日钦犯送去花烟馆。在北京城里,妓院也分个三六九等,清吟小班算一等,花烟馆就是最下等。穷的烟鬼,老的妓女,扮作老板的亲戚,最容易。“给她叫辆人力车,吃点好的。”这是傅侗文那天最后的一句交待。

  那天车站头上只有两辆人力车,其中一辆就载了她。

  后来傅家大爷听说此事,琢磨着老三是狎妓不过瘾,喜好上了豢养幼女,偶在闲谈间玩笑,都被傅侗文以“怕红粉知己吃醋”,不敢送去大地方,只能养在下等地方给搪塞了。

  这一养多年。从未见过。

  若没那夜的命案,这一折戏又该如何唱下去,只有老天晓得。

  ……

  这洗手间没窗,排不出潮气。

  满满一缸水冷透了。

  傅侗文将衬衫袖子拉到手肘上,去将浴缸下的塞子拔开,哗哗地排了水出去。漩涡在水中央卷着她的发丝,流入黑洞般的水涡,消失了。

  

  两个重伤员的情形都很不好。

  其中一个伤了大腿的,那位英国的外科医生直接告知,是要截肢的。可这是在游轮上,没有这个条件,大家只能选保守的治疗方案,准备到靠岸时,把人送下去。另外一个……沈奚他们不得不立刻手术,尽了全力。可结果并不好,恐怕人熬不过去了。

  沈奚和那个英国人都在手术中途被溅了满身满脸的血,脸上擦拭干净,身上却没法子。沈奚怕这样回去,会让傅侗文看了不适,踌躇间,问钱源说:“你们同行的有女孩子吗?”

  “有,我这位同事带了太太。”钱源将热毛巾递给她,指她的眼角。

  “能不能借我一件衣服穿,我怕这样回去吓到人。”她擦了,将毛巾还给他。

  钱源夜里听到谭庆项的话,领会到他们假夫妻的关系。但看沈奚的神情,又颇在意那位傅三爷,于是没点破,应承了。

  他带沈奚到二等舱去换衣裳,沈奚对着镜子将头发上的血也弄干净,即刻告辞。

  这里没有楼梯去头等舱,钱源给她指了一个方向,是个露天楼梯,能上公共甲板。

  她扶着阑干,跑上去。

  风迎面吹来,将不属于她的长裙吹得鼓起来。

  日光、海风,这里该让傅侗文也来看,唯有怀里沾了血的脏衣服煞风景,稍后回房,要赶紧丢到洗手间里,让他闻到血腥气不好。归心似箭,人到了头等舱的走廊,才急着刹住了脚步,两个贵妇微笑着,和沈奚擦肩过去。

  她强压下奔跑的心,快步到了房门前,第一眼瞧见的,是烟灰盘里丢着十几个烟头。

  谭先生留下的?

  什么事,能让他抽这么多?

  要见面的喜悦,转为了忧心,她慌忙叩门,没人应。从口袋里摸到钥匙,打开门,当真没人。里外都空着,床铺已经被管家整理妥当。再去私人甲板,也不在,问管家,管家推测说应该还在用早餐。寻常这个时间,傅侗文该回来了,可今天没有。

  沈奚更不安,人寻到餐厅。

  空旷的地方,只有傅侗文在,服务生见到沈奚进来,忙去打招呼,让厨师不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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