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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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的面谈,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都知道哥哥对萧綦的敌意,也知道萧綦对哥哥的陈见。然而我没有踏足书房,任由他们一谈便是整整两个时辰,误了晚膳的时间也不自知。这是豫章王与王大人的对谈,也是两个男人间的交锋。世间男子无论身份贵贱,心底总有他们自以为不可动摇的一套道理,与女子的思虑截然不同。我不想置身于这微妙的天平中间,与其左右为难,不如听任他们用男人的方式去解决恩怨。

翌日,圣旨下,任王夙为河道总督、监察御史,领尚书衔。

一时间,朝野哗然,流言纷起,几乎没有人看好哥哥的治河之能。朝臣们一面议论着豫章王重用妻族,一面对新任的河道总督满怀疑虑。而哥哥终于从父亲光环下的名门公子,一跃成为朝堂上众所瞩目的新贵。面对各色各样的目光,哥哥仅以微笑相对。

江南水患甚急,不容一日耽搁。就在圣旨颁下三日后,哥哥启程赴任。

萧綦和我亲自送他至京郊,京中亲贵重臣纷纷随行。

哥哥着天青云鹤文锦朝服,玉带高冠,策马过长桥,在桥头驻马回望,遥遥对我微笑。此去千里路遥,前途多艰,哥哥将要面对的风雨艰辛,只怕不是我所能想象。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泪光终于迷蒙了眼前……我又想起当年登楼观望犒军,远远看见父亲蟒袍玉带,位列百官之首,我曾取笑哥哥,问他什么时候也能如此风光……想不到,时隔数年,哥哥真的成为本朝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尚书,鲜衣怒马出天阙,轰动了帝京。

转眼夏去秋来,哥哥离京已经大半年,也许是上天相佑,今夏偏旱,水患并不如预料中的严重。个别州郡的水患也在哥哥的防范控制之下,并无重大灾患,河道疏浚十分顺利,堤防的修筑也进展极快。然而哥哥却上书朝廷,称今冬明春之际,才是最为严峻的时候,半分不能松懈。

这个秋天过得很快,木叶飘尽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份从皇陵送来的折子——皇叔子澹的侍妾苏氏,为他诞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儿。按照皇室规矩,需上表请太皇太后赐命,才算承认了这个孩子皇室正统的名份。上呈太皇太后的折子照例递到我手中,捏着那一道薄薄的朱绫折子,我在刹那间失神。

他已有了侍妾,有了女儿……子澹,子澹!已经时隔五年,每每念出这个名字,为什么心里还是会空空陷落下去,仿若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

他离京那日的情形恍惚仍在眼前,那一天柳絮纷飞,细雨如丝,我们却都没想到,此去皇陵竟是漫漫五年。如今天阙翻覆,物是人非,往日一切成灰。

然而福兮祸兮,谁又说得清呢,若是没有这五年的幽禁,若是他身在皇城,只怕早已卷入嫡位之争,今日是否还活在世上也未可知。

自先皇驾崩,谢氏伏罪之后,他已成了无足轻重的一个人。曾有人向萧綦进言,索性除去子澹,永绝后患。萧綦却虑及连番屠戮,已令世家亲贵心寒齿冷,若一味赶尽杀绝,反而失去了朝野人心。不久后,萧綦将子澹从辛夷坞释回皇陵,撤去了原先的监禁,算是还他自由之身,只是不能踏出皇陵半步。

一片枯叶被风吹入帘栊,轻旋着落在那折子上,我一言不发,缓缓将折子合拢。

当年离别的时候,他还是翩翩少年,如今却连女儿都有了……惆怅之余,我心底竟有淡淡欣慰,甚而有一丝解脱的轻松。想来他在皇陵,孤苦寂寞,能有红颜知己长伴身侧,也令我稍觉心安。

只是,心底终究有一丝莫名怅惘,若再由我给他的女儿取名,更是绝佳的嘲讽。思及此,我无声叹息,命宫中女官将折子转去太常寺,由掌管宗室礼制的官员拟了名字再呈上来。随即我又传召少府寺监,命他以公主之制预备贺仪送往皇陵。

明烛将尽,已到就寝的时辰,我在镜前卸下钗环,长发如云散落,垂至腰间。

萧綦只着宽松的丝袍,从后面环住了我,挺拔坚实的身躯与我相贴,只隔薄薄丝帛。我脸颊一热,肌肤渐觉发烫,转身勾住他颈项,手指沿着领口滑下,轻轻摩娑他衣上蟠龙刺绣。蟠龙是皇族王公的章饰,飞龙却是只有皇帝才可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衣襟上的蟠龙会换作傲视九天的飞龙……我知道这一天并不会太远。

他的手滑进我丝袍底下,滑过腰肢,缓缓移至胸前,掌心的温热灼烫我每一处肌肤,令我顿时酥软。我喘息渐急,微微咬唇,仰头望向他。他目光幽深,眼底浮动着情欲的迷离,俯身渐渐靠近……几近窒息的长吻之后,他放开我的唇,薄削嘴唇掠过颈项,蓦的含住我耳垂。我呻吟出声,却听见他低低开口,“皇叔的孩子可有备好贺仪?”

我一颤,陡然清醒过来,直直迎上他犀利目光,心中顿时抽紧。

“那是个女孩儿。”我惴惴开口,喉间有些干涩。

“我知道。”他淡淡一笑,目光却毫无温度。

我心头一松,果然是太过紧张,惟恐他容不下又一个皇位继承者。既然他已知道那是个女孩儿,且是一个失势皇叔的庶出女儿,却为何有此闲心特意一问。

“怎么,你似乎很担心?”他的语声越发冷了下去,目光锋锐如刀。

我怔了怔,心念电转间,蓦然明白过来……莫非,他在跟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较劲吃醋?

当年我与子澹青梅竹马的旧事他是知道的,只是这些年我们心有灵犀地缄默,对此闭口不提,我以为他早已将那段往事忘记了。我骇然失笑,索性一口承认下来,“不错!那孩子生在偏寒的皇陵,又是庶出,身世堪怜,所以我格外怜惜,连贺仪也是按公主之制备下的,王爷认为有何不妥?”

萧綦见我承认得如此爽快,一时反倒无语,沉了脸色问道,“仅仅是怜惜?”

我眨眼笑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爱屋及乌?”

他哑然,被我抢白得一脸尴尬,眼底陡然有了怒意。

“我和子澹曾有两小无猜之情,这你是知道的。”我挑了挑眉,坦然含笑,看着他脸色渐渐铁青,“那个时候,你并不知道世上有个女子叫王儇,我也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男子叫萧綦;那时,我以为身边之人已是最好的,却并不知道真正爱恋一个人,和两小无猜的亲近是完全不同的。”

萧綦依然冷冷看我,唇角紧绷,可眼底分明已有了掩不住的温暖笑意,“怎样不同?”

我踮起足尖,仰头在他颈项间印下蜻蜓点水般细吻,曼声轻笑道,“怎样不同……你试试看不就知道了?”

“试试看?”他的呼吸骤然急促,冷峻面孔再也强绷不住,低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他手臂一紧,蓦的将我横抱起来,大步向床帷间走去。

旧憾

午后初晴,不觉又到初冬时节。

我自小畏寒,每当秋冬时节总是多病,前些时候偶染风寒,竟一病半月。今日似乎好了许多,听萧綦说靖儿一直吵闹着好久不见姑姑,便打起精神入宫看他。

甫一迈进殿门就听见靖儿欢快得意的笑声,我抬眸看去,顿时惊恼交加——他竟骑在奶娘背上,拍打着奶娘在殿上“骑马”,口中兀自驾驾有声,周围一众宫女团团簇拥,争相给小陛下助威,在乾元殿上闹成一团。连我走近殿门,也没有一个内侍通禀。

“皇上!”我冷冷开口,“你在做什么?”

满殿宫人蓦然见我立在门前,慌得乱糟糟跪了一地,参拜不迭,一个个再不敢抬头。靖儿瞧见了我,一下从奶娘背上跳下,咯咯笑着朝我奔过来,“姑姑抱抱!”我看他脚步还踉跄不稳,忙迎上去,张臂抱住了他。他立即紧紧搂着我脖子,说什么也不放开。我只得吃力地抱起他,臂弯隐隐发沉,当初小猫儿一般大的孩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我板起脸看他,“陛下今天不乖,姑姑说过不许自己乱跑,不许跌跤,你有没有记住?”靖儿乌溜溜的圆眼睛飞快一转,低下头去不说话,小脸却埋在我胸前,撒娇地使劲蹭。“陛下!”我狼狈地拉开他,不知他从哪里学来这般精怪。这么小的孩子也懂得察颜观色,知道我对他宠溺,便每次都赖皮撒娇;只有萧綦在旁边,他才肯乖乖听话。奶娘递上一件团龙绣金的小披风,柔声笑道,“王妃一来陛下就高兴,连跌跤都不怕了。”

我将靖儿抱在膝上,转眸看向奶娘,淡淡道,“是谁教陛下将人当马骑的?”

奶娘慌忙跪下,叩头道,“王妃恕罪!奴婢再不敢了!奴婢原只想哄得陛下高兴……”

“哄陛下高兴?”我挑眉正欲斥她,却听靖儿仰头咯咯笑道,“骑马马,王爷骑马马,陛下也要!”

我恍然明白过来,上次萧綦曾抱他骑马,从此他便念念不忘了。教他叫姑父教了许久,他偏只记得左右都叫王爷,也学得一口王爷王爷地叫,听我们都叫他陛下,便以为自己的名字就是陛下。我一时啼笑皆非,本来沉了脸要数落他,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靖儿见我笑了,顿时得意顽皮起来,在我怀中左右扭动,伸手去够我鬓边摇曳颤动的珠钗。我正听奶娘将靖儿的起居情形一一详禀,不留神间,被他一手扯住鬓发,抓下了那支发钗。奶娘慌忙将他接过,他笑嘻嘻抓着那支凤头衔珠钗,不肯松手。我鬓发散乱,拿他无可奈何,却听奶娘笑道,“真是个风流天子呢,小小年纪就会唐突佳人了。”奶娘的话引得众人掩口失笑,靖儿兀自握着发钗手舞足蹈,好似得到了心爱的宝贝。

我叹口气,只得起身重新梳妆,“将发钗拿过来,别让陛下玩这些东西。”

奶娘忙俯身去取珠钗,靖儿却左右躲闪着不肯给,奶娘无法,只得道,“陛下再不给,奴婢可要斗胆冒犯了。”

“你敢!”靖儿娇细嗓音尖叫着,倒有几分子隆哥哥当年的蛮横。

我苦笑着转身,对镜散开发髻,正待梳头,陡然听得背后一声惨呼,左右宫人纷纷尖叫。我霍然回头,惊见靖儿舞着钗子划过奶娘脸庞,从眼眶到脸颊,被尖利钗尾划出深深血痕!奶娘满脸鲜血,痛叫着捂脸跌倒!左右都被惊呆了,一时间没人回过神来,靖儿自己也被吓住,蓦的转身便跑。

“来人,快拦住陛下!”我失声惊呼,扔了玉梳朝靖儿追去。左右侍从慌忙围上前去,靖儿见此情状越发害怕,掉头往殿外玉阶跑去。内侍都已奔进殿来,门口竟无人值守,殿前侍卫隔得又远,竟眼看着靖儿跌跌撞撞往玉阶奔去。我心头惊跳,暗觉不妙,脱口道,“靖儿,不要——”

我话音未落,那小小身影在阶上一晃,立足不稳,一头扑了下去!

“皇上!”左右宫人一片骇然惊叫,殿前大乱。

我脚下虚软,跌倒在地,浑身剧颤,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皇上……宣……太医……快去!”

一名内侍从阶下抱起了孩子,慌忙奔回殿中,孩子瘫软在他臂弯不哭不动。

我心下全然凉透,手足皆软,被宫女扶至跟前一看,只见孩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泛青,鼻孔中淌下一道殷红的血。

五位太医院长史诊视完毕,刚从殿内退出,萧綦便闻讯赶到了。我忙从椅中起身,急问太医,“陛下伤势如何?”

太医们面面相觑,各自神色惴惴,为首的傅太医皱眉禀道,“回王妃,陛下尚未醒来,经微臣等检识,陛下内腑骨骼均无大碍,但头颈触地时震伤了经脉,血气阻滞,风邪内侵,积郁……”萧綦打断他,沉声问道,“究竟有没有性命之危?”。

傅太医颤声道,“陛下性命无碍,只是,只是微臣不敢妄言!”

我心头顿时揪紧,萧綦冷冷道,“但说无妨!”

“陛下年纪尚幼且先天不足,体质本已嬴弱,经此重创恐怕再难复原,即使往后行止如常,也会神智迟钝,异于常人。”老太医以额触地,冷汗涔涔而下。

我颓然跌回椅中,掩住面孔,仿如坠入刺骨寒潭。萧綦亦沉默下去,只轻轻按住我肩头,半晌才缓缓开口,“可有救治的余地?”

五位太医都缄默无声,萧綦负手转向那九龙屏风,兀自沉思不语。一时间,殿上沉寂如死,四面浓重的阴影迫得人喘不过气来。

萧綦抬手一拂,待太医和左右都退下之后,缓步来到我跟前,柔声道,“祸福无常,你不必太过自责。”

我黯然撑住额头,说不出话,亦没有泪,只觉心口空落落的痛,想去看一眼靖儿却全然没有力气。

“振作些,眼下你我都不能乱了方寸。”萧綦俯下身来握住我肩头,语声淡淡,却充满果决的力量。

我恍惚抬眸,与他峻严目光相触,心头顿时一震,万千纷乱思绪瞬时被照得雪亮。

眼下朝堂宫闱刚刚开始安稳,人心初定,再经不起又一轮的动荡波折。一旦皇上伤重的消息传扬出去,朝野上下必定掀起轩然大波。皇上好端端待在寝宫,何以突然受伤,谁又会相信真的只是意外?纵然萧綦权势煊天,也难堵攸攸众口,更何况一个痴呆的小皇帝,又怎么担当社稷之重——若是靖儿被废黜,皇位是否要传予子澹?若是子澹登基,旧党是否会死灰复燃?

我定定望住萧綦,冰凉双手被他用力握住,从他掌心传来的温暖与力量令我渐渐回复镇定,心头却越发森寒。

他望住我,淡淡问道,“皇上受伤一事,还有哪些人知道?”

“除了五位太医,只有乾元殿宫人。”我艰涩地开口。

萧綦立即下令封闭乾元殿,不许一名宫人踏出殿门,旋即将五位太医再度召入内殿。

“本王已探视过皇上,伤势并不若傅太医所说的严重。”萧綦面无表情,目光一一扫过诸位太医,目光深沉莫测,“各位大人果真确诊无误吗?”

五位太医面面相觑,入冬天气竟也汗流浃背。傅太医伏跪在地,须发微颤,汗珠沿着额角滚落,颤声道,“是,老臣确诊无误。”

我低低开口,“事关重大,傅大人可要想清楚了。”

一直战战兢兢跪在后头的张太医突然膝行到萧綦面前,重重叩头,“启禀王爷,微臣的诊断与傅大人有异,依微臣看来,陛下伤在筋骨,实无大碍,调养半月即可痊愈。”另外一名医官也慌忙叩首,“微臣与张大人诊断相同,傅大人之言,实属误诊。”傅太医身子一震,面色瞬间苍白,却仍是低头缄默。

剩下两位太医相顾失色,只踌躇了片刻,也顿首道,“微臣同意张大人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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