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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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是被你算准了。”我静默片刻,故作轻快地笑谑。

哥哥驻足,凝眸看我,“真的?”

月华将他面容映得皎皎如玉,漆亮的眸子里映出我的身影,总是淡淡挂在唇角的倜傥笑容,化作一丝肃然。

“真的。”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轻声而决绝地回答。

哥哥久久凝视我,终于释然一笑,“那很好。”

我再也忍不住,张臂搂住他颈项,“哥哥!”

他不假思索搂住我,笑叹,“臭丫头,你又瘦了。”

小时候我总喜欢踮脚挂在哥哥脖子上,总奇怪他为什么可以长这样高。如今我身量已高,却仍要踮脚才能够到他……似乎还和幼年时一样,一切并没有变。

“母亲好吗?”我仰脸问他,“她知道我回京了吗,明天一早我就回家看她……不,今晚就去,我跟你一起去!”

想起母亲,我再顾不得别的,回家的念头从未如此刻一般强烈,恨不得马上飞奔到母亲面前。

哥哥侧过脸,看不清神色,静了片刻才回答我,“母亲不在家中。”

我怔住,却见哥哥笑了一笑,“母亲嫌府里喧杂,住进慈安寺静静心。今日已晚,明日我再陪你去看她。”

“也好……”我勉强笑笑,心底一片冰凉。哥哥说来轻描淡写,我却已经明白——母亲在这个时候避居慈安寺,只怕已是心如死灰。

萧綦浓眉紧锁,小心抬起我左臂检视伤口,眉宇间隐有薄怒。

我不敢出声,默默伸出手臂,任他亲手上药裹伤。他动作虽纯熟,手脚到底还是重了些,不时疼得我倒抽冷气。

“现在知道疼?”他板着脸,“逞英雄有趣么?”

我不出声了,听着他继续训斥,足足骂得我不敢抬头,豫章王还没有一点息怒的意思。

“好了吧,明天再接着骂……”我懒懒趴上床头,笑睨着他,“现在我困了。”

他瞪着我,无可奈何,冷冷转过身去。

直至熄了烛火,放下床帷,他也不肯和我说话。

我睁着眼,看黑暗中的床幔层层叠叠,上面依稀绣满鸾凤合欢图。甜沉沉的熏香气息萦绕,如水一般浸漫开来。这眼前一切似曾相识的,依稀似回到了大婚之夜,我一个人裹着大红嫁衣,孤零零躺在喜红锦绣的婚床上,和衣睡到天明。第二天就拂袖回家,再未踏入这里一步,甚至没有好好看过一眼。这恢弘奢华的王府还是当年萧綦初封藩王时,皇上下令建造的。而他长年戍边,并不曾久居于此。王府落成至今,依然鲜漆明柱,雕饰如新。往后,这里就是我和他将要度过一生的地方了。

“萧綦……”我蓦然叹了口气,轻轻唤他。他嗯了一声,我却又不知该说什么,默然片刻,转过身去,“没什么了。”

他陡然搂住我,身上的温热透过薄薄丝衣传来,在我耳畔低声道:“我明白”。

我转身将脸颊贴在他胸前,听着他沉沉心跳。

“伤口还疼么?”他小心地圈住我身子,唯恐触痛伤处。

我笑着摇头。伤处已上了药,并不怎么疼,可心底却泅出丝丝的隐痛。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轻轻吻上我额头,带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睡罢。”

这欲言又止的歉疚,我何尝不明白,然而忍了又忍,还是说出口,“父亲老了,姑姑病了……无论如何,他们终究是我的亲人。”

萧綦久久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缠间,我亦明白他的沉重无奈。

清晨醒来,萧綦早已上朝。他总是起得很早,从不惊动我。

我一早去探视玉秀,她已被送回王府,仍在昏睡之中。从宁朔到晖州,再到京城,她一直陪伴我身边,生死关头竟为我舍命相搏。如果不是她拼死拖住薛道安,只怕我也避不开那一刀。我望着她憔悴睡颜,心中暗暗对她说,“玉秀,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报答你舍命相护之恩。”

若是等她醒来,能看见宋怀恩在跟前,想必是再喜悦不过了。只是宋怀恩数日前便已悄然领兵前往皇陵,只怕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我立在窗下,黯然遥望皇陵的方向,心头诸般滋味纠缠在一起——子澹应该是暂时安全了罢。

破了临梁关之日,萧綦便命宋怀恩领兵赶往皇陵,将被禁军囚禁的子澹接走。

子澹是姑姑心头大忌,我一直担心姑姑向他下手,以翦除后患。所幸姑姑颇多顾忌,不愿让太子落得残害手足的恶名,迟迟没有动手。如今子澹落在萧綦手里,成了萧綦与姑姑对抗的筹码,至少眼下,他不会伤害子澹。

宋怀恩离去之前,我让玉秀将一句话带给他——“我幼时在皇陵的道旁种过一株兰花,将军此去若是方便,请代我浇水照料,勿令其枯萎。”

玉秀说,宋将军听完此言,一语不发便离去了。

我明白那个倔傲的人,沉默便是他最好的应诺。

“禀王妃,长公主侍前徐夫人求见。”一名婢女进来禀报。

竟是徐姑姑来了,我惊喜交加,不及整理妆容便奔了出去。

徐姑姑青衣素髻,仪态娴雅,含笑立在堂前,老远见我奔来,便俯下身去,“奴婢拜见王妃。”

我忙将她扶起,一时激动难言,她眼里亦是泪光莹然。细细看去,见她鬓发微霜,竟也老了许多。

果真是母女连心,我才想着今日去慈安寺,母亲便已派了徐姑姑来接我。

当即我便吩咐预备车驾,也顾不得等哥哥到来,匆匆更衣梳妆,定要穿戴得光彩照人去见母亲,让她看到我一切安好,才能叫她放心。

昨非

慈安寺本是圣祖皇帝为感念宣德太后慈恩所建,独隐于空山云深处,沿路古木苍苍,梵香萦绕。

站在这三百年古刹高高的石阶前,我怔怔止步,一时竟没有勇气迈入那扇空门。

皇上和母亲虽是异母姐弟,却自幼相依长大,亲情深厚犹胜一母同胞。自我大婚生变,远走晖州,既而是父亲逼宫,与皇室反目——可怜母亲贵为公主,一生无忧无虑,深藏侯门闺阁,如今人到暮年,本该安享儿孙之乐,却遭逢连番的变故,蓦然从云端跌落尘土。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一刻,她跌得有多痛。数十年相敬如宾的夫婿,转眼便与自己亲人生死相博,堂堂天子之家沦为权臣手中傀儡,这叫母亲情何以堪。

偌大京华,九重宫阙,竟没有她容身之地,惟有这世外方寸之地,能给她最后一分宁静。

一步步踏上石阶,迈进山门,禅房幽径一路曲折,掩映在栀子花丛后的院落悄然映入眼帘。

咫尺之间,我望着那扇虚掩的木门,抬手推去,却似重逾千钧。

吱呀一声,门开处,白发萧萧,纤瘦如削的青衣身影映入我朦胧泪眼。

我呆立门口,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今年离京时,母亲还是青丝如云,风韵高华,颜如三旬妇人,如今却满头霜发,俨然老妪一般。

“可算回来了。”母亲坐在檐下竹椅上,朝我柔柔地笑,神色宁和淡定,目中却莹然有泪光。

我有些恍惚,突然不会说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怔怔望着母亲。

她向我伸出手,语声轻柔,“过来,到娘这里来。”

徐姑姑在身后低声戚然道:“公主她腿脚不便。”

方寸庭院,我一步步走过,竟似走了许久才触到母亲的衣摆。她葛布青衣上传来浓郁的檀木梵香,不再是往日熟悉的兰杜香气,令我陡然恐慌,只觉有无形的屏障,将我和她遥遥隔开。我跪下来,将脸深深伏在母亲膝上,泪流满面。

母亲的手柔软冰凉,吃力地将我扶起,轻叹道,“看到你回来,我也就没什么挂碍了。”

“有的!”我猛然抬头看她,泪眼迷蒙,“还有许多事等着你操心,哥哥还没续弦,我还成婚未久,还有父亲……谁说你没有挂碍,我不信你舍得我们!”来路上原本想好了许多的话,想好了如何劝说母亲,如何哄她回家……可真正见了她,才知统统都是空话。

“阿妩……”母亲垂眸,唇角微微颤抖,“我身为长公主,却一生懦弱无用,终究令你失望了。”

我抱住她,拼命摇头,泪水纷落如雨,“是阿妩不孝,不该离开娘!”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自己的自私——在我离家的三年里,恰是母亲最孤苦的时候,而我却远远躲在晖州,对家中不闻不问,理所当然地以为父母会永远等候在原地,任何时候我愿意回家,他们都会张开双臂迎侯我。

“娘,我们回家好不好?”我忙擦去泪水,努力对她微笑,“山上又冷又远,我不要你住在这里!跟我回去罢,父亲和哥哥都在家中等你!”

母亲笑容恍惚,“家,我早已没有家。”

我一呆,万万想不到她会说出这般绝望的话。

“你已嫁了人,阿夙也有自家姬妾。”母亲垂下眸子,凄然而笑,“相府是你们王氏的家,我是皇家女儿,自当回到宫中。可宫中……我又有何面目去见皇兄?有何面目去见太后、先帝、列祖列宗于地下?”

母亲一番话,问得我哑口无言,仿佛一块巨石蓦然压在我胸口。我喃喃道,“父亲也是为了辅佐太子登基,等殿下登基之后,一切纷争也就止息了……”我说不下去,这话分明连自己都不能相信,又如何忍心去骗母亲。只怕她尚不知道萧綦与父亲之争,尚不知道父亲已与太子反目。

“太子不过是个幌子。”母亲幽幽抬眸望向远处,眼底浮起深深悲凉,“你还不懂得你父亲,他等这一天已经许久了。”

若说父亲真有篡位之心,我也不会惊讶,然而母亲早已一切洞明,却是我意想不到的。

她的笑容哀切恍惚,低低道:“他一生的心愿便是凌驾皇家之上,再不肯受半分委屈。”

“父亲真的想要……那个位置?”我咬住唇,那两个大逆的字,终究未能说出口。

母亲却摇头,“那个位置未必要紧,他只想要凌驾于天家之上。”

凌驾于天家之上,却又志不在那龙椅——我骇茫地望住母亲,不明白她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他一生心高气傲,唯独对一件事耿耿于怀,那便是娶了我。”母亲闭上眼,语声飘忽,听在我耳中却似惊雷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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