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寐语者作品回首已是百年身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方继侥也不擦汗了,一双眼睛盯着对面薛晋铭,似要瞪出血来。这便是他精心部署的杀手锏,果真够毒辣,事到临头反戈相向,就在委员会眼皮底下让她空手白刃地翻了盘。

  沈念卿语不惊人死不休,“当日密函里提及内阁要员与日商勾结舞弊之证据,系有人暗中提供;劫囚案背后,也有人里外串通……蓄意陷害同僚;随后,督军遇刺,与此人亦有莫大关系;现今薛厅长已查知……程以哲等人下落……”寥寥几句话,拼着一口气说出来,念卿只觉冷汗如注,张了口再发不出声音,意识渐渐有些迷糊。话已至此,矛头算是彻底转向了不显山不露水的方继侥。

  薛晋铭在这一刹那心思洞明,她口中的敌人原来不是他。

  眼前一切开始晃动旋转……四少,你终究明白了吧。她笑一笑,想起薛晋铭那句话,“我们从来不是敌人”……当日仲亨遇刺,若不是有人里应外合,刺客必定混不进去。起初她是疑心过他的,直待他抓了她去,明明白白道出用心,明处的敌人反而不可怕了。既然不是薛晋铭,那么必是蛰伏在暗处,更危险的那人。

  她答应他的赌约,答应上庭来作证,原来是早已抱定了主意,借这机会掀出那藏在暗处的人。她以德报怨替他开脱遮掩,无非是想将他推向霍仲亨。这般的处心积虑,这般的不管不顾,连生死也做了赌注,仅仅就为一个霍仲亨——薛晋铭只能笑,笑自己机关算尽、枉作小人,如今进退都是一场空。

  一时间整个儿乱了套,事态变化全然脱离了控制,八名调查委员面面相觑,方继侥恨得脸色发青,豆大汗珠滚下脸颊也不觉察。

  原来这女人脚踩两头,暗中替薛霍二人搭了桥,实则要对付的是他。好一个薛晋铭,难怪处处透出古怪,原来是打得这番主意,只怕想得也太天真了!方继侥眯起眼,松垮的眼泡越发让两眼细眯成一线,眼缝里却有冷芒一闪而过。他转头冷冷一瞥薛晋铭,却见他直勾勾望着那女人,只是笑,笑得异样奇诡。反观此时占着最大赢面,最该发笑的人,却没有半丝笑容——霍仲亨非但笑不出来,反而铁青了脸,蹙眉沉默,赵主任连问两遍的问话都不曾听见。

  她就从容自若地站在那里,微仰了下巴,唇角噙一丝笑意,看也不看他一眼。

  明知他不信任她,她便以决绝回敬他的猜疑;他预想到她的背叛,她便报之以不容回绝的坚持,偏要他承认她,站到她身边来,与她共同进退。他就知道,这刁钻的女人从不肯吃亏,连谁多爱谁几分也要讨价还价,任人摆布绝不是她的作派。旁人将她做为刺向霍仲亨的矛,她却变作他的盾,转身迎上身后刀刃,拼却微末之力搅翻这重重机关;如此不计后果、不惜代价,怕是将一切都豁了出去。

  霍仲亨想笑,心中几番牵动,偏偏笑不出来。

  早已下定决心原谅她,即便她做出再绝情之举,他都不在乎。不管她曾经为谁卖命,如今受谁操纵,只要将她抓回手里,她还是他霍仲亨的女人。可她此刻的举动,已全然不管不顾,一反往常的周密谨慎,举止说话透着说不出的古怪,令霍仲亨心中蓦然生出不祥之感。

  “督军!”赵主任发了急,陡然提高声音,第三次重复问题,“请回答卢委员的提问,第一个问题是否属实?”霍仲亨总算注意到有人向他提出质询,大概已连问了两遍,令赵主任不得不出声提醒。见他回头,卢委员再一次问道,“沈念卿受你派遣一说,是否属实?”

  霍仲亨眉头一蹙,不耐道,“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完再说。”

  卢委员僵住,见赵主任不置可否,只好继续问下去,“诽谤案中,诬告政府的密函来源据说是有人暗中提供,请问您事先是否知情,是否清楚系何人所为,可曾考虑过阻止此事?”这问题来得毒辣,赵主任刚要开口揭过,却听霍仲亨朗声笑了,“霍某身为军人,属下行事也属军务,行为正当与否自有军事法庭来过问,轮不到在这里摊开了说。你身为调查委员,不思督察行政,反来干涉军事,实乃大谬!”

  众委员愕然失色,未料到霍仲亨如此强硬,质询委员反被他当场斥责。赵主任不失时机来打圆场,“督军所言极是,政务与军务本该分立,只是此番调查事关重大,务必请督军给予协助。”他话音未落,便听身旁方继侥失声大笑起来,仿若听见了最滑稽不过的笑话。

  “原来今日请出督军,只为了协助?”方继侥笑得一团和气,目光如针似芒,“这可好哇,撇得好干净,既然正主儿都不在了,这质询会我看就做做样子得了?”赵主任拍了桌子便要发作,霍仲亨却毫不客气地笑道,“有你在,自然跑不了正主儿。”

  看这二人是刀剑出鞘,不分生死不罢休,只怕委员会也要压不住了。赵主任暗自心惊,忙咳嗽一声,肃容叩了叩桌面,“证人一面之辞还需进一步审查,沈念卿,你所做证词关系重大,是非曲直来不得半点虚妄,千万想清楚了再签字!”

  书记官执了簿笔上前,递到沈念卿跟前,然而她垂手不接,也不说话。书记官催促的声音恍恍惚惚听在耳中,念卿竭力想要抬起手来,却觉身子半分不听使唤,费尽全力终于抬起了几分,却怎么也抓不住那只笔……霍仲亨蹙眉定定看她,见她迟缓地抬了手,一点点靠近那支笔,手腕竟不住颤抖,整个人看起来都不对了。霍仲亨猛地起身,来不及迈步已见念卿身子一晃,软倒下去。

  

  满堂哗然,只见霍督军仓猝起身,险些掀翻了桌子。

  坐在近侧的薛晋铭却已抢先奔到沈念卿身旁,俯身将她抱了起来。赵主任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霍仲亨,“不可冲动!”

  然而方继侥的反应却比任何人都快,仿佛早有准备,就等着这一刻——不待赵主任发话,他已蹭地站了起来,将桌子重重一拍,“维持庭上秩序!”随他话音落地,左右侧门从外打开,两列整装佩枪的警卫齐刷刷奔进大厅,脚步整齐,行动迅速,显然早已预备在外头了。顷刻生变,满座都惊得呆了,只听赵主任惊怒呵斥,“方省长,这是什么意思?”

  方继侥的神色已全然变了,似瞬间换上另一张脸孔,细密笑纹底下透出满满的倨傲,“乱什么乱,都给我坐回去,谁也不许妄动!”他此刻已全然不再理会赵主任,只将目光斜斜睃了霍仲亨,话却是说给薛晋铭听的。

  “证人关系重大,需立刻送医急救。”赵主任厉声质问方继侥,“你阻挠证人送医,难道光天化日之下,想要当众灭口?”方继侥眼皮一翻,“证词还未签字生效,真伪尚无定论,赵主任就想一句话定了方某的罪么?”

  念卿被薛晋铭紧紧搂着,身体已麻痹无力,连转动一下脖子也不能……可最后一分神智还在,依稀听见方继侥的话,似一盆冰水淋在头顶。难道拼却了所有,好容易走到这步,却要在他眼前功亏一篑?

  “别怕,我在这里。”薛晋铭搂紧了怀里苍白的人儿,却见她睁着失神的眼睛,焦灼而艰难地望向身侧。他以为她在找霍仲亨,可顺着她目光看去,却是呆立在一旁的书记官。她一额都是汗,嘴唇微颤,依稀是在说“笔”,垂落身侧的手竭力想要抬起,却是徒劳。

  赵主任被方继侥顶得无言以对,再看看身后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警卫,便已全都明白了——难怪方继侥有恃无恐,单看这一色的日造枪械,便知背后是谁在做他的强援。薛方两家已经联姻,薛晋铭自然是他盟友,虽是小小警备厅长,却控制着城中各处机要。

  赵主任暗一咬牙,心下后悔不迭。当日是他力劝霍仲亨不可动武,劝他相信内阁,切不可授人以柄。眼下看来,他是全然错了,这世道已是武夫当国,谁抓住枪杆子谁便是赢家。然而如今悔之晚矣,霍仲亨的部队分驻三省,离本城最近的驻军也在远郊,自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只怕今日是要折在此地了!唯一的希望,只看能否凭着委员会的面子,暂且压他一压,好歹还有内阁在后头……赵主任这里急出满头冷汗,霍仲亨却是一声冷笑,对眼前变故竟是视若无睹,依然迈步朝那女子走去。

  “督军想做什么?”方继侥一步挡在他面前,满脸堆笑,故意瞪圆了眼睛,“难道还需鄙人再说一遍?即便督军怜花心切,总还是要顾及一下大局吧?”方继侥凑近霍仲亨,满怀快意地期待着对手暴跳如雷。然而冷不丁喉头一紧,竟被霍仲亨揪住领口,单手提了起来。

  众目睽睽之下,肥背粗腰的方继侥竟似个毫无反抗力的孩童,被拎得踮起足尖,脸色紫涨。“滚!”霍仲亨面无表情,唇间只吐出一个字,扬手便将他撂出三步开外,扑通坐倒在地。

  所有人瞠目结舌,直到方继侥扶腰爬起,声嘶力竭地吼叫,“逮捕他!给我逮捕他!”两侧警卫这才回过神来,端了枪冲上庭前,却听薛晋铭抬头喝道,“站住。”

  顶头长官的号令比省长的威望有力,警卫们原地立定,不再踏前一步。

  霍仲亨与薛晋铭相隔不过两步,四道目光相交,虚空里似有金铁声划过……隔在两人之间的,却是陷入半昏迷的念卿,整个人似一株枯萎的兰草,斜倚在薛晋铭臂弯,长发如瀑垂落。

  方继侥急了,一把夺过身旁警卫的佩枪,对准了霍仲亨,“晋铭,还不动手!”

  霍仲亨回头,笑容里流露匪夷所思的神情,“你想同我动武?”

  

  随他话音落地,竟有一种声音由远而近传来,隐隐震地有声,仿佛有什么逐渐逼近。起初人人皆被庭上变故震撼,大多不曾注意到外头动静,只有极少人细心察觉到了……不知是谁最先探头看向窗外,猛一声惊呼自庭下响起,“是军队!”

  这一声喊,骇得众人心惊肉跳,坐在外侧的立时扑向窗边,不看不打紧,这一放眼看去——议政厅外广场上,黑压压都是军队!后头军车隆隆而至,枪炮架设森严,四下里荷枪实弹的士兵,穿一色深灰制服,整齐划一的步伐震动地面,似潮水般逼近大门。

  有反应敏捷的已惊跳了起来,诸人再顾不得什么庭上秩序,乱纷纷慌作了一团。

  方继侥倒退一步,不敢置信地瞪了霍仲亨,怎么可能有军队,进出本省的通路都已被封闭,军队绝不可能从天而降!警备厅早早将他监视了起来,连日里只见他醉心风月,根本不曾调遣过军队……这绝不可能,一定是他使诈!

  枪声骤响,方继侥朝天鸣枪,震住底下场面,朝薛晋铭和左右警卫吼道,“还愣着干什么,把人通通给我抓起来!”左右警卫迟疑,有人还在等待薛晋铭号令,有人终于端起了枪,对准霍仲亨与庭上八名委员。见有人带头,其余人也喀的拉动枪栓,纷纷举枪。

  “方继侥你想造反了!”赵主任大怒,其余委员个个面如土色,有人抖抖嗦嗦打着圆场,直嚷着“冷静,大家冷静”。然而到这一步,方继侥的暴跳已不再令赵主任担心,反而是霍仲亨让委员们骇然失色——他果真调集了军队,就在委员会抵达本省的同时,霍仲亨一面拉拢赵主任、敷衍内阁、蒙蔽方继侥的耳目,一面暗中集结军队,以不可思议的手段突破了封锁,神不知鬼不觉地布下罗网,待得众人发觉,已然是兵临城下。

  莫非他一早知道方继侥会发难,他又是从哪里调集来的军队,他这么大动干戈,仅仅是要对付方继侥,还是另有可怕居心……赵主任一头冷汗涔涔,惊觉这是个惊天的圈套,而他从一开始就已踏了进来,此时抽身已晚。

  混乱场面下,惟独薛晋铭一个人对周遭视若无睹,只是俯身抱着沈念卿,目光专注在她一人身上。念卿已陷入半昏迷中,隐隐听得周遭大乱,听得有人惊呼“军队来了”……薛晋铭深深看着念卿,看她牵动唇角,露出淡薄笑容。

  她知道会赢,他一定会赢,只因他不是别人,他是霍仲亨。

  至此心中大石訇然落地,念卿放弃了挣扎,静静阖上眼睛,任由黑暗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自己淹没。最后朦胧的意识里,是薛晋铭紧紧抱着自己,不是他,不是仲亨。

  一点泪光凝在眼角,顺着睫毛颤了颤,终究不曾坠下。

  也罢,是谁都不重要了,这一生实在太累,她已懒得再睁眼了。

  

  这一局棋,从第一步就输了——不是输给他,而是输给你。

  “最能狠下心的人,原来是你。”薛晋铭望着她沉静容颜,一时恍惚,伸手去拂她颊边乱发。指尖还未触及,只听喀的一声响,乌黑枪管已抵在额际——侍立在霍仲亨身侧的副官许铮,一个箭步上前,拔枪指住了薛晋铭。

  左右警卫慌忙将枪口转向许铮,方继侥惊跳起来,一见情势不妙,立即见风使舵地叫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一切交给委员会裁决!”

  然而震地靴声已至,大门被轰然推开,身穿铁灰制服的正规军队如出鞘的利刃,凛冽无声,杀气腾腾。号令声里,上膛举枪之声整齐划一,乌黑枪口齐刷刷对准庭上警卫及诸人。饶是装备精良的警卫,在真正的军队面前也阵脚大乱——到这地步,寡众胜负已分,然而束手待缚终是不甘。方继侥眼角抽跳,汗水沿着额角蜿蜒似小溪,咬牙怒道,“霍仲亨,你当真目无国法了吗?方某堂堂省长,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就算委员会包庇你,内阁也不会纵容你胡来!”

  “是么,那我们便来讲讲国法。”霍仲亨冷冷侧首,眼底锋芒毕露寒。全副武装的士兵橐橐而入,毫不含糊地包围了在场诸人。赵主任也僵住,慌忙劝止霍仲亨道,“督军息怒,内阁已将此事交由委员会查办,请督军信任在下,切莫冲动误事,武力终究不能解决问题……”

  “武力不能解决,难道要温良恭俭才能解决?”霍仲亨的目光扫过畏缩在后头的委员们,却无一人敢与他犀利目光对视。他负手看向庭下众人,“军人外御敌寇,内镇奸邪,武力所及,同样是捍卫国法之威严。”

  赵主任哑口无言,只得诺诺,其余委员也连连称是。方继侥见最后的退路已断,再无适才耀武扬威之色,颤声嚷道,“我是一省之长,有大总统亲颁的委任状,即便要办我,也轮不到你霍仲亨和赵知武!”

  “我便办了你又怎样?”霍仲亨截过他话头,声色淡淡,并不如何狠厉,却令方继侥陡然打了个寒噤。只见他冷冷看向赵知武,“方继侥扰乱质询会、当众迫害证人、武力威胁调查委员、涉嫌勾结日商、渎职纳贿……数罪并举!赵主任,你说如何处置是好?”

  赵知武张了口,汗涔涔地呆了半晌,一咬牙道,“应当停职拘禁,听候彻查。”

  ——特遣调查委员会当庭宣布,拘捕方继侥、薛晋铭及一干涉案官员,同时急电北平,获内阁紧急会议通过,由督军霍仲亨临时出任代省长。旋即,代省长霍仲亨宣布三省戒严,进入紧急状态,停止南北战事。南方当局于次日发布电文,谴责北平内阁包庇卖国官员,支持霍仲亨重审日商一案,彻查卖国丑行,并宣布暂停战事,联合三省,共建和平。

  

  

六(完结)

  【浮生如斯】

  

  融融暖意似羽毛刮在脸上,光晕浮动,有暗香萦绕。

  冬日阳光斜照,窗帘被微风吹动,一下下搅动着光晕,将细密镂空的蕾丝纹样投影在粉白的墙壁上……窗外微风撩动树枝的声音,在这幽静午后格外清晰,间或有轻微的沙沙声传来。

  是在梦里,还是另一场梦醒?

  念卿静静睁眼,良久不敢动弹,不敢出声,分不清眼前一切是真是幻。这是她最熟悉不过的地方,督军府的卧房。床头摊放着未看完的英文小说,银箔书签并没有夹进去……念卿闭上眼,重又睁开,眼前毫无变化。

  像是睡了一场沉沉大觉,醒来一切如旧,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不曾有人死去、不曾有人背离;不曾心痛、不曾绝望;不曾有过步步惊魂,不曾有过生死离别。一切的一切,只是南柯一梦,是被唱片机跳掉的片断,唱针拨回去,又从头来过。

  念卿缓缓坐起,一转头便看见了霍仲亨。

  他就坐在窗前椅上,仰靠椅背睡着了,手边案几堆满文书,一纸电文飘落脚边。他睡得很沉,眉心一如往常的微蹙,睡容也透着疲惫。念卿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看他……房里很静,他的侧影英挺,在这阳光底下有种别样的宁定,令她蓦然生出劫后余生的酸楚。

  轻轻下下床,赤足走过地毯来到他身边,念卿的脚步比猫更轻悄,舍不得将他惊醒。他全副军装穿得一丝不苟,在家中也半分不得松懈,累成这样也不肯躺下休息。她伸出手,还未触及他肩膀,泪水已簌簌落了下来……他究竟在这里守了多久,看这累累叠叠的公函电文,只差没把书房也搬来她床边。

  这样睡不知他会不会冷,念卿心绪迷蒙,一时只想着找条薄毯给他盖上,抬步却踩到那张飘落的电文。她俯身去拾,不经意扫到上面的字迹——这是南边政府联合四省通告全国的电文,文中直斥北平内阁失政媚外,称霍仲亨乃国之肱股,实堪共和之表率云云……念卿怔忡地拾起电文,心底似有一扇门扉洞开,被光亮照进。她抬眸望向熟睡中的仲亨,指尖凉凉的,似捏着一块将化未化的雪。

  他和南边算是结盟了么,或是早已有了默契?她朝夕与他相对,却毫不知情,只道他一心仍是向着北平。他果然是戒备着她的,往日种种,不知有多少是试探,多少是猜疑。念卿直起身子,木然将那电文搁回茶几。然而指尖骤然一缩,似被茶几上的信封烫到,那上面笔迹宛然,恰是她留给念乔的信。这信,落在他手里也不奇怪,想来是他救出了念乔……只是信封底下,还斜斜压着一份发黄的英文旧报纸。念卿颤着手将报纸抽出,翻过背面,赫然一道标题映入眼中,“中国养女谋杀案。”

  耳中嗡的一声,缭乱光晕纷舞在眼前,周遭一切俱都在瞬间变暗。记忆的坟墓里似有无数藤蔓伸出,带着腐烂的气息将她紧紧缠绕。埋葬在万里之外的过去,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就这样被翻掘了出来,晾晒在阳光底下,晾晒在他的眼前。

  隐约有什么声响传来,霍仲亨心中牵动,蓦然睁开眼,“念卿!”

  这个名字第一次从他口中唤出,低低的,带着不敢置信的小心和温柔。然而她没有反应,只是直勾勾看着他,面孔煞白得怕人。霍仲亨猛然起身,胳膊一下子带翻了桌上文书,哗哗散落一地……下一刻,她已在他怀抱中,被他紧紧拥住。

  她睡了那么久,整整一天一夜还不肯醒来。起初看她晕倒在庭上,原以为是紧张所致,随即赶到的医生却发现她被注射了药剂。回想那一刻,薛晋铭被枪指住,却说出“没有解毒剂”——那是他生平最恐惧的时刻,恐惧到不能呼吸,每一吸气都觉刀刮似的痛。

  “念卿?”霍仲亨低头看她,她却毫无反应。难道薛晋铭说谎,难道医生的诊断有错,那药剂仍旧侵害了她的神智……霍仲亨一时间心神大乱,慌忙抱起念卿放回床上,“说话,念卿你说话!”

  医生已断定那不是毒剂,而是一种罕见的神经干扰药物,即使不经治疗,昏睡12小时后也会自然苏醒。可她这个样子,分明醒来了,却比昏睡时更令他惊怕。霍仲亨抓起床头电话立时要叫医生,却见念卿突然笑了,笑得苍白惨淡,却到底是恢复了活气。

  “说什么?”她幽幽望定他,嗓音沙哑破碎,“你还想听我说什么?”

  霍仲亨怔住,这才想起她方才紧紧盯着的英文报纸,和那封信。

  “中国养女谋杀案?”念卿笑出声来,“你想听这个?还是听我母亲如何弃家出走,父亲如何潦倒病死,我如何杀人,如何……”话音一窒,她被霍仲亨狠狠揽进怀中,紧摁在胸口,迫得不能呼吸,只听见他激烈的心跳声,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整个世界再无其它。

  

  她在他怀里簌簌发抖,呼吸艰难,似一只随时会碎裂的瓷娃娃。霍仲亨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原先有千言万语,此刻却唯有叹息。她是如此脆弱,任何触动对她都太锋利。她浓密黑发散覆下来,缭缭绕绕,缠住他的手指……霍仲亨阖目长叹,嘴唇轻轻落在她头发上,一路吻上鬓角,吻上额头。

  他唇上的温暖,令她渐渐安静下来,不再剧烈颤抖。她的身子又软又轻,在他臂弯里似一株随时会折断的兰草。两个人就这样相互倚靠,耳鬓厮磨在冬日阳光之下,就这样永远相依下去也好。可她微弱地笑笑,终究打破这片刻宁定,“你看过那封信了。”

  “对不起,我未能尊重你的私密。”霍仲亨握住念卿冰冷的手,低头吻在她指尖。

  她是极审慎的人,即便留给亲人的绝笔信里仍对自己的身份只字未体,只将一段私隐家事告诉了妹妹——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父亲与外室的私情,令念卿的母亲弃家出走,从此流落异国。信函里看得出妹妹对她误解甚深,她并不辩解,却有一段话令他深深动容——“念乔,没有人甘愿流落风尘,但若在生存与清白之间选择,我宁愿活下去;而若生死与大是大非相悖离,我却不能够再错下去。”

  在她写下这行字的时候,是泪如雨下,还是痛彻心扉……那个时候他却不在她身旁,纵是风云叱咤,却来不及为她擦去当时泪光,如今已不知能否追回她的原谅。

  她究竟还隐藏了多少伤痛,一层层揭开都令他触目惊心。当初调查她的身份,查到秦九便再无线索可寻。直至顺着这封信里线索追查下去,才知当年远走异国的母女,竟又遭遇了更加可怕的灾难——谋杀,是什么会逼得一个未及18岁的少女涉嫌谋杀?

  英文旧报纸上语焉不详,字里行间都是贬歧,用词极其恶毒。杀人少女的名字是玛姬,冠了洋人姓氏叫做汉弥顿,既不姓沈也不姓宋,从而避过了追查。幸而通过英国使馆查到了她母亲的身份,原来那位夫人也改了名字,夫姓便是汉弥顿。报纸上讲,所有人都认定玛姬是杀死那位雕塑家的凶手,证据却指向她的母亲,而她母亲也亲口认罪,令玛姬逃脱法律责罚,从此消失无踪。

  霍仲亨深深看着怀中女子,这是他的念卿,对一只流浪猫儿也会温柔怜惜的念卿。可他知道,当生存与尊严面临威胁之时,那只拈花弹琴的手一样可以横刀相向。念卿笑容凄苦,“为什么要知道这些,定要看见我如此不堪,你才满意?”

  “你在我眼里,始终有如初见。”霍仲亨闭上眼睛,不愿被她看见心底硬生生刮划而过的痛楚。却不知他这一句“有如初见”,轻而易举将她击溃,令她泪如雨下。念卿苍白手指紧紧抓住他的手,似溺水之人不肯放开仅有的稻草,“记不记得那天早晨,临上车的时候你问我……”

  “我问你,是不是有话同我说。”霍仲亨接过她的话头,一字不差地说下去,“你只是笑,说很快就回来,晚上等着我回家吃饭。”他记得这样清楚,一个字都不曾说错。念卿笑起来,笑得泣不成声。霍仲亨叹息,手指抚过她鬓发,“傻丫头,我自然知道你有话想说……我也等你这些话,等很久了。”

  很久,会比她更久么,等到终于可以开口,却忘记了该从哪里说起。

  念卿惘然地想,那么多悲伤,那么多离乱,如何才能说得清楚,如何才能令他明白……霍仲亨似能看穿她的心思,“凡是关于沈念卿的,我都要知道,随便什么都好。”

  念卿别过脸,不愿被他看见眼里泪光闪动,装作不经意地笑笑,“那么,从最老套的戏文讲起好不好?”霍仲亨微笑,“讲给老套的人听,当然好。”

  老套,当真能老套又何尝不好。

  老套的戏文里才子佳人总有花好月圆的结局,而现世男女,连这样的老套也不可得。

  这一点,在她四岁的时候已然明白。那天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那病骨支离的女子抱着一个婴儿跪在她家门口,被大雨淋得湿透。父亲让她们进了门,母亲却把自己关在书房两天两夜没有出来。念卿也被关在自己房里,不许接近那病入膏肓的女子,奶娘说她患了痨病。果真没过两天,那女子便死在她们家里,留下那小小婴儿……父亲说,那是她的妹妹。

  

  换作戏文里的苦情桥段,少不得心酸垂泪一把,换在自己身上却是欲哭无泪的悲酸。

  母亲是那样硬气的一个人,念卿永远记得她说过,“原谅只得一次,再多便廉价了”。

  自此之后,父母在人前依然相敬如宾,维持着两个家族的颜面,然而念卿再没有见过母亲真心笑颜。尽管如此,念乔却一天天长大,母亲虽不喜欢她,却也不曾薄待这可怜的孩子。

  “念乔慢慢懂事以后,常常问我,为什么妈妈不喜欢她。”念卿眼里泪光晶莹,“她不知道妈妈已尽力而为。” 念乔的存在,便是背叛的铁证,母亲再伟大也无法真心喜欢上这个“女儿”。尽管如此,她还是恪守了与父亲的约定——念乔的生母临终前恳求父亲,永远不要透露念乔的生世,不让她知道自己有一个出身微贱的生母。

  于是母亲认下了念乔做自己的女儿,答应永不说出这秘密。

  “妈妈是最重信诺的人,她的承诺,我本该遵守下去。”念卿怅然而笑,或许旁人无法明白她和念乔有着怎样的感情。父亲后来沉溺鸦片,母亲的心早已不在家里,剩下两姐妹相互依持,念乔从学步学语到读书识字,都是跟在她身后,跟着她一起长大。

  然而一分别便是七年,再寻回她时,她已不是当初的念乔。她已学会选择自己的立场,有了自己的爱恨喜悲。想起那日的一幕幕,念卿仍觉心头隐隐抽痛,“我终究不能替她打算一辈子,”

  那个娇憨女孩只有匆匆一面之缘,虽知是她的妹妹,也无暇细看。霍仲亨缓缓点头,“你做得没错,至少她有权利知道自己的母亲,知道自己为何来到这世上。”念卿抬眸迎上他悲喜洞明的目光,一时忘了言语,心中如有温泉浸过。霍仲亨却蹙眉沉吟道,“那时是逊清末年,政局已乱,世道动荡,各家都有艰难之处。”念卿缄默片刻,低低说道,“我父亲不善经商,承袭家业之后,连番投资均失败……最可恨却是迷上了鸦片。妈妈因此搬出家门,带我住在别院。不久姥爷病逝,妈妈便只身回到家乡赴丧。”

  岂知这一去,就此改变母女二人的命运,连带着念卿的一生也从此扭转。

  

  【何许何处】

  

  母亲曾经以为,留在被鸦片烟雾笼罩的家中,日复一日过着绝望的日子,无异于等死。于是赴丧途中,与汉弥顿先生在火车上的邂逅,便成了她唯一可见的救赎。念卿唇边有淡淡笑容,似水面涟漪漾开,“汉弥顿先生是在东方旅行多年的探险家,他在江南水乡的拱桥上偶遇我的母亲,于是爱上她,追寻她从江南回到这里。”

  母亲最终决定抛下一切,跟随汉弥顿先生远走异国,不知需要多大的勇气。想来家中已再没有牵挂,只有小小的女儿是她无论如何也要带走的。当时她只十一岁,开开心心去乘船,却不知一走就是七年……初到英国的日子虽然新鲜美好,却并不快乐。汉弥顿先生同母亲结了婚,送她入读最好的学校,请来家庭教师教她英文、法文、声乐和钢琴。在乡间别墅里,她拥有自己的小马和骑师,可以自由地驰骋在牧场……然而小小女孩的心中始终记得,万里之外才是她的亲人,才是她的家。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不爱同母亲说话,一度与母亲疏离如路人。

  平静的生活只有短暂五年,随后厄运骤至,汉弥顿先生赴印度经商,因洪灾猝死在孟买,货物全部损毁。损毁的货物涉及巨额赔偿,汉弥顿先生的生意原本经营不善,欠下许多债务,濒临破产边缘。母亲变卖房产,只剩一贫如洗,不得不带着她迁入贫民区。

  华人劳工的地位比黑人更卑微,混迹在伦敦东郊贫民区的各色穷人之中,一对华人母女要想生存下来,不是不可能,只是代价惨重而已。

  她抬起手给他看,这只手纤细苍白,轮廓极美,只有凝神细看才能发现指间淡淡疤痕。

  伤口或扭曲或斑驳,有割伤亦有裂伤,时隔数年疤痕仍未淡去。即便肌肤伤痕可以抹平,心上的痕迹却已不可磨灭。霍仲亨捉住她的手,轻轻握在掌心,似握紧她的过往和伤痛……这些旧伤痕他是注意过的,混迹风尘的女子大多出身贫寒,他只道是她幼年劳作的痕迹。

  “这些不算什么。”念卿淡淡抽回手,依然笑着,语声却开始颤抖,“你知道真正屈辱是什么吗,不是饥饿,也不是冷……是,是……”她突然说不下去,毫无血色的嘴唇一直颤抖,似乎牵着他的心一起颤抖。她的瞳孔深邃,像碎裂的镜子,每一块碎片都照见自己的残忍。这一刻霍仲亨开始后悔,后悔到极致。

  

  报纸上白纸黑字,写那中国养女的监护人,一位受人敬重的雕塑家,被一把刻刀割开喉咙,死在了自己的工作室里。当时只有他的中国情妇和情妇的女儿在场,苏格兰场逮捕了这两个女人,依据现场证据判定情妇是凶手,最终无罪开释了情妇的女儿——被那雕塑家好心收养的中国少女。尽管凶手当庭认罪,很快因伤寒死在狱中,可外界始终认为真正凶手是那名冷酷的少女。

  “念卿,那些都已过去,与我们再无关系。”他的手指抚上她的唇,不让她再说下去。”

  假如那个时候,那个少年,也对她说出这句话,或许此生将会重写。

  那个金发灿亮,有海水一样碧蓝眼睛的少年,曾在五月的花海向她求婚,曾在月光下的旧仓库里和她狂乱纠缠。那时她是他导师的养女,常常去那工作室看望母亲。她固执地不肯将那位资助人唤作养父,尽管母亲早已是他公开的情妇和最美的模特。

  十七岁的时候,她仍瘦弱苍白,并不够美丽。资助人却一次次要求念卿做他新的模特,总被母亲拒绝。那人的目光,越来越狂热地追逐在她身上,终于有一天,她悄悄去工作室约会,却没有见到那赴约的少年,只有资助人在等着她。他强行剥去她衣物,将她绑在工作台上……霍仲亨蓦然闭上眼,将她狠狠按在胸前,“念卿,别再说了!”

  念卿不理他,自顾漠然讲下去,“我摸到一把刻刀,割断了绳子,他一拳一拳打下来,我死也不松手,他伸手来夺刀……我便,一刀扎进他脖子,割断了他喉咙。”

  她不再说话,他也不语不动。

  两人都静默了,连同渐渐西斜的阳光也一起凝固在冬日午后。就快到过年时节,是冬天最冷的时候了,房间里早早生了壁炉,可还是令人手足发僵,从心底直僵出来。

  仿佛过了许久,霍仲亨才寻回自己的声音,“念卿。”

  他唤她,她也不答。

  他将手指探进她浓密发丝,一下下梳过,这般小心轻怜,是他这半辈子从未有过的温柔。

  “念卿。”他又唤她,贴在她耳边低声说,“不要紧,这些都不要紧。”

  她仍然没有反应,他抬起她脸庞,却见她双目紧闭,泪水涟涟而下。霍仲亨再说不出话来,低头便吻了下去,将那温热哭咸的泪水一起吻去,舌尖心尖都是涩涩甜甜。念卿哽咽着想说什么,他却强横地封住她双唇,不许她开口。如同销毁那起案件与她的关联——残旧的一切,他要通通抹掉,再重新给她一个世界。

  

  梳子握在手里微微发颤,梳了几次也不能梳起鬓旁散发。念卿放下梳子,怔怔望着右手出神。失能性药剂对神经的麻痹作用十分厉害,要过48小时才完全失效……仅只如此,并不会危及生命。他终于骗回她一次,骗得很彻底,也输得同样彻底。念卿默然握了梳子,梳齿戳在掌心的刺痛令心头牵扯稍觉缓和,眼前却挥不去那似笑非笑的面容。如今此人锒铛入狱,前一天还是翩翩佳公子,今日已成阶下囚。方继侥被捕之后,薛晋铭下令解除全城警察武装,随后交出了程以哲和念乔,二人都完好无损。仲亨是坦荡之人,对敌人也不吝赞赏,他说薛四少迷途知返,不失君子之风。

  四少,念及这个称谓仍是温软,齿间呢喃似呓语。

  萍姐已将念卿素日喜欢的几样首饰挑拣出来,见她还未梳好头,忙接过梳子替她绾拢发丝。自念卿醒来之后,萍姐欢喜不已,慌忙去给佛龛上香。半日里陪着念卿梳洗整理,萍姐一张嘴就不曾停过,恨不得将这几日里发生的事通通告诉她。督军和谁一起看戏赴宴、督军通宵达旦和将领们开会、督军守着她一天一夜、督军吩咐陈太在公馆照顾宋小姐……直听得念卿摇头苦笑。

  此刻念乔已被安全接到公馆,有陈太在那边照看她,程以哲也已安然获释。那日与陈太失散之后,她被薛晋铭带走,而藏身暗中的陈太目睹一切,并没有独自逃走,反而冒险赶到督军府向仲亨报信,随后被仲亨送回公馆。听说念乔获救之后,情绪十分不稳,仲亨也将她一并送往公馆,由陈太照料。

  自念卿醒来,还未有机会见到她们。仲亨曾问要不要带念乔来此,念卿却说不必。她还未想好如何面对念乔,面对一个全新的,已长大成人的念乔;或许此刻的念乔,也未准备好如何面对一个迥然不同的姐姐。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着她,风暴并未停歇,相反却是刚刚开始;风暴中心虽然平静,一步之外却已是风云翻涌,剑拔弩张。

  仲亨很忙,内外压力集于一身,想在她身边多待一刻也不能。念卿怅然笑笑,看一眼镜中妆容,却觉唇上猩红刺眼,显得肤色更加苍白。萍姐手巧,已用一枚珍珠夹子将她高髻绾起,衬上墨绿丝绒旗袍和银狐披肩,端的冷艳高贵——可这不是她想要的模样,她不要再被冠以艳妓之名。

  一天之内,外界报章已连篇累牍将她写成爱国侠妓,写她深明大义,英雄红颜相得益彰。萍姐将报纸都拿给她看了,有些是真,有些是假,有真心褒赞也有含沙射影。念卿却再明白不过,假若仲亨败了,此刻报章的言辞想必是另一番光景。

  尽管如此,每则报章仍不忘提及她昔日艳名,大肆铺排笔墨,渲染她的情事。云漪这名字,似长在肉里的符咒,怎么也揭不下来——不,沈念卿不是云漪,中国夜莺已是昨日风月,她再不需以万端风流取悦世人耳目,也不需强装出雍容高贵,靠珠玉遮掩苍白。

  “不用了。”念卿抬手将绾好的高髻拆散,拿手帕擦去唇上猩红,对一脸茫然的萍姐莞尔笑道,“今天我不想化妆。”萍姐愕然,“可是晚上有宴会呀,许副官说是好大排场,督军吩咐要好好准备的……”念卿笑而不语,径直打开衣橱,取出平日绝少穿的一套衣服。

  萍姐还欲劝她,却听凌儿在门外脆声叫着沈小姐。开门看时,小丫头竟抱着诺大一捧梅花,横斜枝条将自己小脸都遮住,细细声说,“有人送花来。”萍姐讶然接过,问她何人送花,凌儿睁大眼睛只是摇头。梅花,寓意坚贞和高雅——看似不经意插在竹篮里,却是少见的绿萼梅,扎得很是精致。念卿扫一眼花束,似乎并不关心,只笑着招呼凌儿过来。凌儿还未走近,跟在身后的花猫已趁机钻进屋里,弓身跳上念卿膝盖。

  “赖皮的小东西!”念卿笑着揉揉花猫松软皮毛,这猫已算老猫了,却仍呼噜着仰面撒娇。萍姐在扎花枝的丝带上发现几个娟秀的蝇头小楷字,脱口念出“顾青衣”……念卿的手停下,却未抬眸,依然轻轻抚摸猫咪。萍姐皱眉将花搁下,不敢再多言,忙招呼凌儿出去玩。

  念卿将猫抱到地上,淡然起身换衣,始终未看那花束一眼。

  

  许铮对照着名单,仔细核实完来宾名录,再一次向霍仲亨汇报今晚宴会的筹备细节。今晚是代省长及大督军霍仲亨首次公开设宴,邀集政府要员、商界大亨、全城名流以及英美俄法德五国领事同时出席——选在这个时候设宴,一则抚定人心,另一则亦摆明是对北平施压、欧美干预和外界种种流言的高调回应。

  如果觉得回首已是百年身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寐语者小说全集帝王业回首已是百年身凤血千秋素光同明月照人来好久不见凰图在寂与寞的川流上衣香鬓影,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