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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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悲伤的时候,云漪总躲在浴室里,只有这小小空间才是隐秘安全的地方。

  外面似乎有动静,想必是陈太又来看她。

  云漪不出声,将水流开得更大,厌恶那无处不在的耳目。

  又过了良久,直洗得手脚都发软,云漪这才关了水,擦干头发,随便披了件浴袍在身上。

  推开浴室门的刹那,云漪一呆,眼前竟黑蒙蒙一片,窗帘却拉开了,透进微弱亮光。

  窗外雨还未歇,打在窗玻璃上沙沙作响……方才进浴室之前,分明开了灯。

  刹那间遍体生寒,云漪想也未想,立刻扑向床头,摸到枕下的匕首。

  抽刀的刹那,寒光亮起,刀身映出身后一个隐隐黑影。

  云漪猛然回身,举刀刺下!

  

  【长夜厮守】

  

  刀光划破黑暗,朝那黑影当胸刺落。

  刀锋只差寸许刺到,云漪腕上骤然一痛,被他紧紧钳制住,高大黑影近在眼前,将她整个人罩住。熟悉的男子气息逼近,带着若有若无的烟草香和莫名温暖的味道。

  “下手这么狠?”他翻腕一带,轻松缴去她凶器。

  映了窗外微弱光亮,刃身寒芒在他手中一闪即敛,瞬间映上那英武眉目。

  昏暗之中,他一双眼睛格外锐利,雪光似的将她洞穿。

  “是你……”云漪身子一软,被他伸臂揽住,顺势带入怀中。贴上他健硕胸膛,云漪终于缓过神来,悬在嗓子眼的一口气重重喘出,惊魂未定地望了他,只是急促喘息。

  霍仲亨抛下匕首,一摸她额头,触手都是冷汗。

  “怎么怕成这样,早知不来吓你了。”他笑起来,揽住她在床边坐下,云漪立刻挣起来,急急要去开灯。霍仲亨将她拽回身边,察觉她仍在簌簌发抖,甚至比刚才抖得更厉害。

  ——她连身后是谁都没看清,第一反应便是抽刀,下手即是致命之处。假如今晚不是他,而是陈太或别人误入房间,势必已出人命。换作任何一个寻常人,就算胆大警觉,也不应是这样的反应。何况,她还在枕头底下随时压着匕首……霍仲亨凝视眼前女子,她也正定定望住自己,身姿紧绷戒备,似一只面对猎人的母豹。

  云漪遍体冷汗,手脚都已绵软。

  他的目光为什么这样亮、这样利,似两把锥子将她钉在原地……他怀疑了,必定是怀疑了!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对方神色,沉默对峙不过数秒,对云漪却是太久。

  他抬手抚上她脸颊,沿下巴滑至颈项,掌心握枪多年磨出的粗茧摩娑在她细嫩肌肤,竟带起颤栗的快感。然而她知道,此刻只需稍一用力,他便能立刻扭断她脖子。

  这双手,曾经为她温柔拭去血污肮脏的手,是否也会毫不犹豫掐下来?

  云漪仰首望住他,微微喘息,喉咙里带出啜泣般细弱声音。

  窗外微光映出她朦胧面容妖娆如谜,神色无助却如稚弱孩童。

  “你在怕什么?”他逼视她。

  “我怕很多。”云漪脱口而出,眼底脆弱不加遮掩。

  “包括我?”他迫近她,迫得她无法呼吸。

  “是。”上一瞬她已想到如何遮掩过去,然而下一瞬,仍是心甘情愿说出真话。

  暗影笼在彼此脸上,只听见各自的呼吸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颈上蓦的一紧,下巴被他重重捏起,来不及抵挡和思索,已陷入他火热的掠夺,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他吮住她的唇,薄唇柔软而轻柔,含住她冰凉颤抖的唇瓣深深吮吸,唇舌相迫,令她惊惶的舌尖走投无路,被他紧紧抵住,不容躲闪。

  喘息里交缠,战栗里沉溺……神智被袭夺一空,云漪缓缓阖上眼,任由自己在眩晕中飞堕,再也想不起来,想不起挑逗和技巧,想不起危险与疑虑,只觉醉人温暖,甘愿就此沉沦,抵死缠绵。他将她抵在床头,两人渐渐滑至柔软枕上,她的长发丝丝缕缕绕在他指间,浴袍已敞开,露出大片雪白肌肤,耳鬓浮动浴后幽香。情迷意动间,云漪喘息渐急,身子却也颤抖得越发厉害,在他怀抱中渐渐蜷缩,身子不由自主紧绷。

  他要她,终究是要她的……云漪想笑,却忍不住落下泪来。十八岁之后,再没有男人碰触过她的身体,关于爱欲的印象只有屈辱麻木,唯一的美好只是那初恋的异国少年,她生命中的第一个男子。此后便师承专人的调教,学会迷惑男子,令他们臣服颠倒,却永远尝不到肉欲的甜头,悬在那一线处,万般遐想,不得遂愿。

  直至遇上他,便似中了魔,教她在午夜里一次次醒转,整夜再难入眠……她已是一个女人,成熟饱满如七月芳桃的女人。在那些夜晚,她也曾不可遏制地想念他温暖掌心,有力臂弯,也曾暗暗用手指描过自己唇瓣,想象那是他坚毅的薄唇。

  

  然而他放开了她,正当意乱情迷之际,却停下唇齿的纠缠。霍仲亨低叹一声,在她额头印下浅吻,揽了她静静躺在床上。云漪身子一动,却被他按住,“别走开,陪着我。”

  他握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侧过脸来静静看她。昏暗里看不清他眉目神色,只觉那目光深幽如潭,似要将她溺毙在其中。云漪一时茫然,恍恍惚惚挣开他,便要起身去开灯。

  “不用开灯……”他坐起身来,身形语声隐隐透出疲惫,似欲说什么,却又沉默。

  云漪怔怔看他,心中突然有些发慌,见惯平日从容潇洒的霍仲亨,陡然觉得眼前换了一个人——仅仅一周不见,这落寞的、疲惫的、需要借着黑暗来隐藏自己的男人,是他吗?

  云漪背抵了妆台,一时手足无措,惊觉自己竟不会表达关心的话,从来没有发自真心地在意过哪个男人,踌躇半晌只弱声问,“很累么?”

  霍仲亨只是缄默,起身走到窗前,也不回答。

  云漪看着他背影,觉出拒人千里的孤峭,其实他并不需要她吧……一时间心下寥落,云漪默然转身退开,软声道,“我去给你倒杯水。”

  甫一转身,却听他淡淡开口,“我的夫人过世了。”

  云漪一呆,怔了片刻才明白过来,是他远在家中的元配妻子……她该说什么,一个情妇,该对她恩客的发妻过世表达遗憾、哀伤还是什么?

  “那么,给你倒酒。”云漪平静地转身,步向酒柜,语声淡柔,“喝一点酒,悲伤会好些。”

  她打开酒柜旁的壁灯,拿起白兰地倒进两只杯子,浅碧色的壁灯光芒将酒的颜色映得似毒药般幽绿。云漪端起一杯,自己先仰头喝了一大口,却听他说,“我并不感到悲伤。”

  “甚至,想不起她长什么模样。”霍仲亨自嘲地笑笑,在窗前摇椅中颓然坐下,意态落寞。

  

  云漪端了酒杯走到他跟前,屈膝跪坐地毯上,靠在他膝边,“可你看上去很难过。”

  霍仲亨接过酒杯,喝了一口,“她十五岁嫁给我,成婚两个月,我便去了北平……那年我十七岁。”他沉默,云漪便叹息接口,“从此一别,郎心似海,妾心成灰?”

  “那是戏文。”霍仲亨垂下手,缓缓抚过她头发,“北平那会儿还叫京城,我雄心万丈去赴功名,踏上天子地,便将家中琐事都抛在脑后,浑然忘了自己已经娶亲。接到第一封家书,却是家母写来报喜,告知我即将做父亲。”

  他第一次同她提到家中妻儿,云漪默然垂眸,分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官宦之家多早婚,他那么早娶亲生子也是平常。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自己还是半大孩子,如何懂得为人父的责任。霍仲亨似知道她心中想什么,苦笑了下,“那时也不觉有何可喜,倒是惊了我一跳,大感不可思议。”

  “之后呢?”云漪仰头问道。

  “之后,又过了两年我方回家,子谦已会走路说话。”霍仲亨摇头笑笑。

  子谦,他的儿子叫子谦,算来年头也该有十七岁了,比念乔还大呢。云漪低了头,不愿被他看见自己的神情。他也不在意,径直说道,“一晃许多年,我长年在外,即便节年回家,同她也是相对无话。她从不问我做些什么,早年知道我在外面有人还劝我正经纳妾,往后也不再提了。子谦成年后,便外出念书,她一个人住在北平,若没有家信来,我也记不起还有那么一个人。”

  云漪怅然想,一个贤良的旧式女子,注定要化在男人身后粉白无光的背景里,才好衬出他的光彩万丈来。如同妈妈从前尝试过的那样,只是她失败了。所幸,自己不必如此。

  霍仲亨又一次沉默,不再说下去,她也猜得到,往后并无什么可说,不过是一场病来了,她便静静死去了,没有丈夫儿子在身边,一个人悄然离开,自始至终没有给他添一分麻烦。

  从心底里沁出来丝丝的冷,令云漪怅惘难过,蓦然间懂得他的寥落。

  他不为那个女子悲伤,因为悲伤同爱情一样勉强不来。可是,这世上唯一真正守候他的人,无论悲喜远近都会默默守候他的人,从此再没有了。

  他一直都是强者,只有他抛开别人,没有任何人能够抛弃他。

  但时间可以,生命可以。

  “你几时回北平?”云漪伏在他膝上,抬眸依依地看他。

  “北平,眼下不能回去。”他语声淡下来,难辨喜怒。

  “那谁料理霍夫人的丧事?”

  霍仲亨淡淡道,“家中有人操持,子谦也会赶回来,为他母亲扶灵归乡。”

  云漪不能再追问下去,他说,北平眼下不能回去,言外之意已透露得太多。

  北平内阁对他是何态度,已经不言自明。南北两边各自对峙,而他拥兵不前,占据最紧要的三省,手中兵力更令两方忌惮。如今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哪边都动不了他,而一旦回到北平,无异于送入刀俎下的鱼肉。

  若他愿意,大可如外间传言的那样,做起一方土皇帝,谁也莫可奈何。

  然而云漪确信,霍仲亨不是那样一个土匪军阀。虽然他从不透露口风,在他身边也探不到确切的消息,然而隐隐的,她总觉得他另藏了极大的计划。否则不足以解释,他为什么顺水推舟,领受这番美人计,全然不惜声名受累。她看不明白,对他似懂非懂,只懵懵懂懂觉得……他在蛰伏,只待时机到来,必有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局。

  “很晚了,你休息吧。”霍仲亨俯身将她扶起,“我也去睡了。”

  云漪不说话,随他起身,却紧紧握住他的手不肯放开。

  霍仲亨一怔,旋即明白过来,慨然而笑,“我没事。”

  “我有事。”云漪贴近他,踮起足尖才够将下巴搁在他肩头,“我想你陪着我。”

  他缄默片刻,柔声说,“好。”

  两人静静并头躺着,她仍握着他的手,手指交扣,感应着他的孤独落寞。

  在这样的时候,说什么都已多余。

  睁开眼时,天色已亮,霍仲亨早已不在枕边。

  

  【风云乍变】

  

  夜里一场大雨摧折了庭院里不少花木,却不见花匠来整理,往常那老花匠总是一早便来,从不忘剪一枝新开的玫瑰放在餐桌上。云漪今日心情格外好,便亲自拿了小剪刀去园子里,推门嗅到清新的泥土香气,不觉心旷神怡。

  忽听身后惊乍乍一声,陈太的尖嗓门从门口一路传来,“出事了,出大事了,这下乱了!”

  云漪皱眉回头,见她颠颠儿地跑来,手里抓着张报纸,急喘道,“我说督军怎么天不亮就走得那般急,原来城里都炸锅了,打起来了,死了好多人……”

  “谁和谁打起来,哪来的消息,你慢慢说!”云漪截断她没头没脑的话,劈手夺过报纸一看,头版上粗黑的一行标题,“卖国奸商私藏日货、日本浪人夜袭商会”!

  陈太连珠炮似的说,“说是昨儿下半夜就闹开了,好多日本人拿着棍棒冲进商会一顿砸,沿街店铺全都砸个稀烂,见了中国人就打!几个警察赶去也被打了,随后那些工人警察全跟日本人干上了,说是抓了几个凶手。早上天一亮,好多学生知道了,乖乖不得了,日本领馆外头那叫人山人海啊……全都炸了锅了!” 陈太绘声绘色,说得好像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云漪打开报纸匆匆扫了几眼,详细经过的报道也相差无几,手脚顿时发凉,想到念乔昨夜独自一人回校,也不知是否遇上了骚乱。陈太只是听秦爷派了人来传话,也不知骚乱发生在哪些个地方,只压低声音说:“秦爷叫你立刻去见他,路上务必小心!”

  云漪心头一凝,低头沉吟半晌,却问道,“督军半夜就得了消息?”

  “约莫五点多,突然有车子来,徐副官进来就催我叫醒督军。”陈太很是得意,“我当时就知道准出了大事,果然……”

  “知道了,叫司机准备出发,你去艾伦汀学校看下我妹妹,确定她昨晚安全回校。” 云漪淡淡打断陈太的话,搁了报纸转身上楼。忽而思及昨夜,虽然喝了点酒,但身边这样大的动静,自己不应该毫无知觉……云漪蓦然驻足,从楼梯上回头问道,“你叫醒督军,是在客房还是我房间?”

  “客房。”陈太一脸莫名,“督军不是一向歇在客房嘛!”

  云漪眼色黯了一黯,什么话也没说,转头奔上楼去。

  他果然没有留下,大概一待她睡着便悄然离开。那长夜厮守的一幕,随着一觉醒来,似已成泡影。云漪凝望镜中面容,唇角浮起自嘲的微笑。纵然颠倒众生,却不能留住这一个。

  

  片刻后,云漪匆匆下楼,已换上一身利落的紫衣黑裙,宽沿帽边垂下黑色面网,将大半张脸遮了。陈太照例以念乔监护人的身份,往学校探视,云漪则随了司机去见秦爷。

  城中果然人心惶惶,往来车马人流都少了,各处路口都是巡警。别处倒还好,一驶入昨晚闹事的路段,只见两侧店铺统统关门,门窗店招无不砸得稀烂,几处店面焦黑狼藉,还残留着大火焚烧的痕迹。那些墙根木板处干涸的褐色印子触目惊心,也不知是不是血迹。

  如果是血,又是中国人的血,还是日本人的血……云漪别过头,不敢看,不敢想。

  杀戮死亡早已不会令她惧怕,可是同胞的血仍似地狱火焰将她灼痛。

  秦爷住在城南毫不起眼的一栋旧洋楼里,生了锈的铁门支嘎打开,满院子的青苔和爬山虎总让人想起墓地的冷清。裴五站在门洞下等她,一身蓝布长衫衬了惨白脸色,透出寻常男人没有的阴柔气。见了她,裴五细声笑道,“小云越发容光照人了。”

  云漪勾了勾唇角,漠然随他上楼。大白天里,秦爷房里窗户紧闭,丝绒窗帘遮得密不透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药味。难得一次见到秦爷不在轮椅上,却是靠在一张鸦片床上吞云吐雾。见云漪进来,秦爷点点头,让裴五领着两个服侍他的丫头退下。

  秦爷悠悠地笑,“人呐,一辈子总得迷上那么点什么,要不何苦活着。像我就离不开这一口续命烟,知道是个害人玩意儿,也舍不得丢。”

  轻飘飘一句话,令云漪心口抽紧。秦爷仍是笑,朝她睃过来,“可不就像男人对你似的。”

  “谢秦爷提点。”云漪不动声色低头,掌心却渗出冷汗。

  “好丫头,有悟性,不枉我千里迢迢带你回来。”秦爷抬起眼角打量这风姿绰约的女子,比之当日伦敦东区贫民巷里灰老鼠似的女孩,短短两年间,已判若两人。

  云漪掀起面网,抬眸直视他,“秦爷唤我来,有何吩咐?”

  “急什么,先坐下来唠唠闲话。” 秦爷悠然笑,歪过身子又抽一口烟。熟悉的烟味令云漪一阵恶心,恍惚想起父亲房中长年弥漫的鸦片味道。

  “当初你遇着我,是怎么说的来着?”秦爷忽然敲了敲脑门,似乎想不起来。

  云漪沉默地挺直背脊,良久,才木然开口,“只要你带我回中国,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灰色潮湿的记忆像伦敦冬日不散的浓雾团团扑来,令她霍然闭上眼,耳边响起尖利可怕的嘲笑叫骂声,“妓女”、“杀人犯的女儿”、“下地狱的荡妇”……

  

  秦爷叹口气,“我就看重你这点知情知义的性子,如今多少事儿都过来了,若是功亏一篑可就怪不得人!小云,你记着,只要忠心耿耿为大清朝效命,二贝勒爷必不会亏待你。”

  大清朝,这三个字从秦爷嘴里吐出,带了几分肃穆之色,却怎么也掩不住那黄黑齿间被鸦片熏出的残败味道。清帝退位已多年,遗老们复辟的梦想却仍不破灭。一个败了,总有另一个跟上,列强都在虎视眈眈这锦绣疆土,他们却仍盯着那金光瑞气中的龙椅。

  云漪垂着眸子,微微一笑,并不掩饰她的漠视和轻邈,“秦爷高看云漪了,风尘中人,只求苟全性命,贪个朝欢暮乐,什么君不君,臣不臣,我是不懂的。”

  秦爷摇头,满面痛心之色,“天地君亲师!全都给你们败光了!”

  他又猛吸一阵,那烟泡咕嘟嘟地翻,声音令云漪觉得滑稽。

  “今儿这件事是个好机会。”秦爷仰头闭上眼睛,徐徐将冲突内情道来——

  近日日本商行全面垄断了市上棉纱生意,不许中国商人入市,联合抬高棉纱价格。众多中国商会不忿,倡议发起抵制日货,要求所有店铺不得购入日本人的棉纱布匹。其中一名奸商阳奉阴违,暗中进了大批日本货藏在店里,却被伙计告发给商会。正当众人愤而要他交出货物,竟有十余名日本浪人冲来,对商会众人大打出手。警察旋即赶到,为首浪人拒捕,打伤一名警察,随即被警方逮捕了三人。

  当晚夜半,百余名日本人手持棍棒武器冲入中国店铺,大肆砸毁店面,将数名守夜伙计和路人打伤,其中一人伤重致死。闻讯赶至的警察对日本人对峙,却被下令不得开枪,造成数名警察受伤,两名警察的佩枪被夺。市民一早闻讯,群情激愤,围聚日本领馆示威,并要求警务厅长严惩凶徒。警务厅长薛晋铭非但不予理睬,反而调集警察驱散群众,当街殴打激进学生……“就在你进来之前,刚得消息,各个学校都闻讯停课,学生上街游行,要求撤职查办薛晋铭。”秦爷眯了眼睛看云漪,唇角竟挑起笑容。

  云漪已说不出话来,胸口急剧起伏。

  方才一路所见尽浮现眼前,那些焦黑的灼痕、褐色的血迹……纵然只是一个恩客、一个任务,云漪也无法将那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与媚日汉奸联系在一起。毕竟,他待她是不坏的,哪怕是逢场作戏,也曾给过她些微的温暖。

  “五月以来,各地运动游行就没断过,眼下可好,薛晋铭可是自己坐在了火炉子上。”秦爷眼中精光闪动,病恹恹的烟鬼脸上透出逼人杀机,“如今这事儿不怕闹大,就怕被压下!你仔细给我办好两件事,别有丁点儿差错!”

  云漪屏息,只听他沉声道,“写一封匿名信给程以哲送到报馆,将李孟元私见日本人的事情透给他知道,此其一;回去盯紧霍仲亨,一旦北平有指令过来,即刻告诉我!”

  “你要搅浑这潭水,将各方面都拖进来?”云漪骇然,冷汗透衣,“秦爷,难道你帮日本人?”

  “胡说!”秦爷一拍床沿,震得床头青绿泥金茶盏直打颤,“白疼你一场了,爷是什么人,会做那等国贼勾当?别说我,就是裴五,就是外头随便哪一个,莫不是忠心耿耿效忠皇上的!”

  他青筋暴起,声气咄咄,逼得云漪一时说不出话来,然而心中却是百般忐忑。

  程以哲素知她曾与薛晋铭的关系,这封匿名信换作旁人写,他未必肯信,但换了她的笔迹……以程以哲的冲动和热血,必定立即将消息公诸报端。届时火上浇油,非但陷薛晋铭于不利,更将矛头指向李孟元,指向北平内阁;而薛晋铭一旦看到这条消息,自然知道是她泄密。如今她是霍仲亨的人,一举一动都难免牵涉上霍仲亨,届时薛晋铭走投无路,前有夺美之恨,今有泄密之仇,势必会与霍仲亨恶斗一番。事态若果真闹到如此地步,只怕谁也料想不到结局。最大的输家固然会是薛晋铭,然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你想做渔翁?”云漪惊疑不定,蹙眉望定秦爷。

  秦爷拊掌笑,“聪明,跟了霍仲亨长进不少。”

  “就算借题发挥,将这事件闹大,清帝也已经退位了,又能如何得利?”云漪咄咄反问。

  “什么清帝!要叫皇上!”秦爷眼睛一瞪,怒斥云漪,“这是政局,你懂什么!”

  云漪冷笑,“政局是什么?我只知,你我都是中国人。”

  秦爷久久瞪视云漪,渐缓了声色,叹道,“也罢,就拿你当自家人,不怕告诉你知道!二贝勒已与当局要人谈成条件,一旦北平内阁倒台,新内阁便会解除对皇室的软禁,放皇上重回满洲……届时我八旗子弟卷土重来,复国指日可待!”

  仿若已经看到龙旗还京之日的盛况,秦爷眼睛发亮,满面狂热希翼。看在云漪眼中,只觉荒谬可笑,匪夷所思到疯狂的地步,若不是亲耳听到,亲眼看到,绝难相信真有如此愚忠之人!

  “我秦九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有半分卖国之心,必死无葬身之地!”秦爷抬手指天,斩钉截铁立了誓,转头森然迫视云漪,“你可还有疑虑?”

  这阴刻目光逼得云漪退了一步,不待她回答,秦爷已沉声唤了裴五进来,“带她出去,将信写好了给我!”

  云漪直直望住秦爷,口中干涩发苦,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万幸不是帮日本人做事,然而……云漪呆住,心中纷乱如麻,心底似有个声音在阻挠她,告诫她万不能做下这事!从前任何任务都不曾挣扎犹疑过,旁人祸福与她毫不相干,这一次是什么令她惶恐不安……

  “怎么,是舍不得姓薛的小白脸,还是心疼你那霍督军?”裴五在她身后低笑,几乎贴在她耳根说话,阉人特有的尖细嗓音入耳如刀划瓷上。云漪重重咬了唇,紧闭上眼,竭力不去听他说话,然而那声音清晰传入耳中,“别耽误了,你宝贝妹子还有事儿呢!”

  “念乔怎么了!”云漪回头惊问,裴五扑哧一笑,“没事儿,有秦爷在,包管她好好的!”

  秦爷点头一笑,俨然又恢复了往常慈和富态模样。

  云漪僵立着,不及开口,臂上已然剧痛,被裴五干瘦五指扣住,用力拽了出去。

  

  【风雨惊情】

  

  打开一早送来的报纸,云漪扫了眼标题,面无表情继续翻看内容。

  “好端端闹着退学,原本就回校迟了,舍监罚她也不冤,居然还闹着退学,你那妹子也太不象话,真当自个儿是千金小姐了!”陈太在一旁气鼓鼓抱怨,“平白给人添乱,好话说了一大堆,学校这次倒是不罚她,下回再发神经,我可不管了!”

  “知道了。”云漪低头专注看报,黑绸裙外只裹了条长绒刺绣披肩,坐在壁炉前的摇椅中一动不动,一面看报,一面伸出手让陈太涂抹药油。腕上前日被裴五钳过的地方,留下一圈淡淡的青紫痕迹。陈太握着那只纤瘦手腕,只觉一用力便能捏断,手背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底下青色血管隐约可见。这么单薄个人,那裴五竟也下得手,阉人果真是心狠手辣……陈太叹口气,忍不住有些怜悯她,“晚间再抹一次药油,明早就能消了。”

  云漪将看完的报纸合上,静静侧首,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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