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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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皇后临盆是在初九日未时,午后宫门便禁了出入,只限御医入内。岂料戌时刚过,天色黑尽,宫中一座废殿突然起火,火势来得蹊跷猛烈,浓烟腾腾将皇后所在的中宫也笼罩。
宫中一时大乱,羽林骑封锁四下,奔走救火,却发现水龙车的铰链均被拆卸下来,要逐架重新分装,绝非一时半会儿能办到。宫中越发乱作一锅粥,禁中侍卫纷纷忙于救火,却不料一队羽林骑突破宫禁,直奔中宫而去,声称保护皇后,将宫室团团围了。
瑞王哎的一声:"围魏救赵!不对,这该叫调虎离山,必是何家故意纵火,想要趁乱将皇后带走。"晋王颔首一笑,"可惜扑了空,皇后早已不在中宫。"
瑞王大奇:"怎么说?"
"何皇后已被暗地移至栖梧宫。"晋王顿了一顿,语声平缓,"即是宁国长公主的居处。"
饶是着意放缓语声,骆后也听出他话音中隐约钦赏之意。
"这长公主倒是个厉害人物。"瑞王苦笑,"待她嫁过来,怕是有得消受了。"这话说得孟浪,晋王刚啜了一口茶,险些喷在地下。骆后蹙眉斥道:"满口混话!"瑞王一愣,不觉面红过耳:"我说消受,不是那个……那个,意思!"不解释倒好,一解释越发令骆后气结,晋王再也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直笑得瑞王无地自容,抓了耳根嚷道:"五哥,你还笑!"
两位亲王似小孩子般相互笑谑,骆后也忍俊不禁,摇头笑看这兄弟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年岁只差几年,性情却是迥异,一个英华内蕴,一个飞扬跳脱,看来倒是手足情深。骆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来回,终是落在晋王身上。
"既已万事俱备,更加不可疏忽。迎亲之日怕是千头万绪,大小事都要设想周全,稍有闪失便是满盘皆输。"骆后淡淡开口,令两人神色一肃,齐声称是。她虽用"迎亲"二字轻描淡写带过,一句千头万绪却隐伏了缜密算计、无边肃杀。晋王沉了神色,眼底锋锐夺人:"母后教训得是,眼下内外部署妥当,儿臣明日将往南辕大营巡视粮饷,武威将军随行,此番当再做检视,待到最后时刻定下人选,以免走漏消息。"骆后缓缓点头:"宫中有我,诸事太平,只是武威将军那里,倒不能全然放心,还需有个人从旁盯住才好。"
她一双流波深眸牢牢定在晋王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神色。他剑眉入鬓,眼尾略挑,生就俊雅无畴容貌,此刻静静抬目,深褐色瞳仁里映出她的身影,澄净如天湖之水,不见杂质。
"既然母后忧心,不如由儿臣亲往督察,从旁制掣。"晋王平静开口,神色如常,"迎亲之日,便由尚钧替我陪同太子,往凤鸣行宫迎接公主,主持一应事宜。"未待骆后开口,瑞王已愕然道:"我去主持大局?"晋王笑看他:"如何?"瑞王怔怔看一眼骆后,为难道:"向来是皇兄主持大计,母后定夺决策,此番如此要紧,倒叫我来拿捏,这……这怎么使得?"
晋王温言笑道:"这也不难,诸事都已就位,你只需依计号令,余下事自有旁人去做。"瑞王迟疑还欲反驳,骆后已淡淡开口:"你皇兄言之有理,总要让你历练历练,此番有他护着,你便放胆去做,谅你这点能耐也捅不出什么乱子。"
第十九章 【故人一去不堪梦】
初生的婴儿,肌肤皱而发红,稀疏眉毛,微闭眼睛,裹在黄绫襁褓里,啼哭一声接一声。这便是少桓的儿子,这细弱身躯里已流淌着和他同样的血。昀凰伸手想要接过那小小襁褓,双手却无法自抑地颤抖。抱出婴儿的宫女只顾欢喜,将襁褓轻轻送入她的怀抱。
触手温软,厚厚锦缎将小人儿包裹得安稳。昀凰怔怔捧着襁褓,良久不能动,连喘息也不能。婴儿却奇迹般停止了啼哭,睁眼望住她,乌溜溜眼珠,纯澈得触目惊心。昀凰猝然侧过脸,不敢再看这孩子的双眼,只恐在其中见到何皇后的影子。
"长公主……"宫女在旁低声提醒,昀凰蓦地回过神来,似被尖针戳了一记,冷冷将襁褓送到她怀中,拂袖道:"抱走。"宫女抱了小皇子默然退出,悄无声息地隐入夜色。
宫中规矩,孩子生下即交由乳母照料,三日后方可抱回生母身边,以避产妇不洁之讳。
内殿灯火摇曳,依然可听见医女奔走忙碌的声音,间或有女子微弱的哀唤。一名汗湿鬓发的宫女步出内殿,低声禀报说皇后想看看孩子。昀凰广袖垂地,冷冷立在琉璃宫灯之下,仿佛没听见宫女的话。
柔和光晕透过凤绕牡丹屏风,医女捧了汤药器皿匆匆进出,每个人的影子都在屏风上晃动。昀凰微眯了眼,望着那屏风后的人影,漠然一字字道:"恭喜皇后诞下小公主,瑞泽万民,普天同乐。"
好一个普天同乐!
昀凰微笑,渐渐笑出声来,每一声笑都发自肺腑,心腔里似有什么急欲呛出来。
"……殿下!长公主殿下!"惊惶的声音遥遥传来,忽而近在咫尺,直入耳中。昀凰猛然一颤,自睡梦里惊醒过来,却被光亮晃得睁不开眼。良久才瞧见随嫁女官商妤一手掀帷,一手秉烛,正惶急地望住自己。昀凰恍惚撑起身子:"何事?"
商妤忧切道:"您方才睡梦中突然发笑……"
原来又是梦,不知是几番梦回,总萦绕不去。
昀凰抚了额头,只觉神识昏沉,头疼欲裂,"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刻。"
倒是这不早不晚的时候。昀凰拥衾而起,环视周遭帷幔枕衾、雕窗锦帘,只觉炭火烘得一室又燥又闷。一时睡意全无,便披衣起身,拂帘而出,想要推开紧闭的长窗透透气。商妤忙叫道:"公主,外边下着大雪,当心着凉!"
昀凰缩回了手,怔忡低头,想起身在行驿,此地已是天寒地冻的北境,不比得往日宫中。商妤见她低头立在窗下,半晌不语不动,忙将白裘披风兜在她肩上:"公主快歇下吧,时辰还早。"昀凰看一眼铜漏,喃喃道:"也不早了,寅时一过便得梳妆更衣。"商妤忙赔笑道:"是,明日是公主大喜,诸般礼数繁冗,需得养足精神才好对付。"
昀凰侧眸看她,微微一笑:"是啊,明日大喜。"商妤见她这一笑,只觉心底酸楚,不由得一阵黯然。昀凰却径自转身入内,白裘绛缎披风拖曳身后,如一道长长的影子。
公主随嫁女官都选自王公亲贵之家,也是绮颜玉貌的待嫁女儿,算是媵妾之身。此番共有三名女子随嫁北齐,都是长公主亲自挑中的人。其中商妤身份最低,仅是侍郎之女,却最得长公主看重,只因她是沈觉表妹。
见长公主重又睡下,床帷后悄无声息,商妤也默默退出帘外,只留一盏烛台在内间。这行驿的烛油不比得宫中,总有股淡淡味道。但长公主总要夜里留一点光,不喜一片漆黑。
饶是如此,也总在夜里见她辗转反侧,时常自梦里惊醒过来。尤其今夜,半宿不曾安宁过。商妤无声叹了口气,想起明日就要越过凤鸣界,踏入北齐境内,从此便阔别故土了。一时间心生凄凉,无边萧索。长公主尚且有人可以牵念,自己却连牵念谁都不知道。
更漏点点滴滴,夜色浓重,仿佛永远不会天明。商妤再也无眠,独自守着孤灯,挨着时辰……正自恍惚间,听见内间又有辗转之声,伴着微微呓语。想是公主又做了噩梦,商妤迟疑起身,不知要不要唤醒她。
陡然,只听一声惊叫,长公主凄厉声音在床帷后响起:"少桓--"
两个黄绫襁褓包裹的婴儿,乍看去一模一样,沉睡中的柔嫩脸庞泛出红润。
她站在他面前,将两个孩子都抱在怀中,静待他来辨认。他蹙眉看她,目光幽深,并无多少初为人父的喜悦,却透出几许负疚。她佯装没瞧见他神色,将唇角一扬,对两个婴儿轻声笑道:"看,父皇来了。"
他只迟疑一瞬,毫不犹豫地将左边婴儿抱起,不错,那正是他的儿子。
父子亲情,血浓于水,他蹙眉看着孩子,目光不知不觉温软下来,融融暖意往日只在看她的时候才有。这一次终究不同,他有了真正的亲人。这个孩子,可陪伴他到老,承袭他的姓氏,传沿这祖宗基业。
怀中女婴小声啼哭,仿佛感应到自己不被祝福的命运,小小眼角闪动泪花。她低了头,想要给这孩子一个抚慰的笑容,泪水却不自觉溅落,滴在婴孩唇边--王隗挑了个极秀气的女婴,连啼声也细细弱弱,此刻竟咂动小嘴,将泪水舔食进去。
她看得呆住。
为何人会流泪,悲伤时流泪,欢喜时流泪,生也流泪,死也流泪?
心中欣慰凄楚交织,再无法自抑,眼前一切俱模糊。
"昀凰!"他低低唤她,一手抱了婴儿,一手将她拥入怀中。
两人间多了一双婴儿,隔开他与她的距离。这怪异之感令她悲酸更甚,猛地从他怀抱挣脱,转身便走。他将婴儿往榻上一放,从身后狠狠抱住她,突来的力量令她无法喘息。
女婴受惊哭了起来,引得榻上的小皇子也号啕大哭。
乳母被唤进来,要将两个婴儿抱走。她却紧紧抱住女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他硬夺了襁褓过去,交到乳母怀中。耳听着婴儿啼哭声远去,心中最薄弱的一处就此崩塌。她软倒在他臂弯,放任自己泣不成声,仿佛是她的孩子被人夺走……不仅仅是孩子,她所企盼的一切,都已被人夺走。
他一言不发地抱紧她,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不让任何人将她夺去。
"朕欠你的,必百倍偿还。"他张臂抱紧她,再说不出别的话语。
"你不欠我。"她哑了嗓子,手抚上他胸前伤痕的位置,"原是我欠你!"
苦苦隐忍的这一句话终于脱口而出,苦痛罪疚随之洞穿心扉,却无语可诉,无泪可流。唇上咬出血来,一口腥甜,也浑然不知痛楚。他慌忙钳住她下巴,迫她松开唇齿,那鲜血依然滴下,染红他指尖。
他痛极气极,低头吮住她的唇,再也不肯放开。
她的血她的泪,甘美生香。
气息紊乱交错间,谁咽下谁的叹息,谁吮去谁的悲伤。
鲜血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越来越浓,越来越多……她霍然抬头,见他唇上一片血红,唇角慢慢淌下鲜血,眼中也流出血,将胸前染作猩红。一柄匕首赫然从他胸前透出,刀尖雪亮。
她长大了口,突然间不能动弹,眼睁睁看他满身是血!周遭陷入浓黑,血红雾霭翻滚涌起,自黑暗最深处走出一个袅袅人影,素白孝衣的裴妃,浅浅笑着走到少桓身后,将他身上匕首猛力抽出,高举过顶,再一次刺下!
"少桓--"
撕心裂肺的呼喊猝然中断,床帷被商妤掀起,光亮照在长公主惨白的脸上。只见她瑟缩床头,骇然睁大眼睛,嘴唇剧颤。商妤忙搁下手中烛台,将她扶起来:"公主,您又做梦了。"
是梦,又是梦。一次次午夜梦回,昔日景象不断重现,连带着当时伤心痛楚,蔓生出更可怕的异像。竟叫人分不清孰真孰幻、是梦非梦。
昀凰咬了嘴唇,脸色青白得骇人,眸色深不见底。
"梦里都是假的,醒来了就好。"商妤柔声劝慰,敦厚如长姐,将她冰凉的双手轻轻拢住。黑暗里看不清长公主神色,只觉她一双眸子灼亮迫人,语声细弱,却似有着莫名的力量:"不错,那些都是假的,我绝不让它成真!"
商妤僵住,隐隐在她眼里见到一掠而过的杀机。
一夜北风呼啸,地上积雪盈尺。
天色未亮,皇家行驿已灯火通明。百余名仆役齐齐在门前扫雪撒土,将公主车驾将要经过的官道都铺撒上细细黄土,土里掺入了喜金屑,一路铺撒出去只觉万点碎金闪耀,贵气无边。道旁树身枝条一律缠裹喜红绫罗,沿路陈列仪仗,鼓乐齐备。
貂裘高冠的昌王在侍从簇拥下缓缓行过各处,再一次检点审视,务求尽善。清晨寒气在老王爷浓眉长须上凝起白霜,昌王负手立在庭中,凝望天际微露的光亮,良久缄默。这一路送嫁,北行千里,终于到了凤鸣山下。北齐为迎娶长公主,特修筑凤鸣行宫,一座宫门隔开秦齐两界,踏入那宫门,便算是北齐的人了。
连日大雪终于停了,长空连峦,万里银妆。吉日诸事咸宜,皇太子早已等候在行宫,只是这几日再也未得晋王消息,中间音讯断绝。想来是到了这时候,更需审慎起见。虽有所忐忑,到这一步,也再无回头路……思及皇上临行密嘱,昌王长长地嘘出一口气,大冷天里,真正是呵气成霜。
已近辰时,想来长公主应当梳妆完毕了。昌王沉吟转身,乍一抬头,只觉满地积雪辉映得天光都暗了下去,唯有一抹艳光,耀得人不能直视。
嫁衣红妆的长公主卓然立在庭廊下,也不知站了多久,就这般静静地看着他。
已不是第一次见她身着嫁衣,然而烈烈红妆与皎皎雪地相映,竟有夺人心魄之力。
长公主远嫁之日,鸾驾从栖梧宫至千秋殿,拜别祖宗先人,复至辛夷宫拜别恪太妃,随后直入金銮殿前。文武百官与内外命妇齐至,殿前仪仗煌煌,翠羽宝扇华盖,彩衣宫娥鱼贯两列,簇拥着凤冠嵯峨的长公主徐徐登上大殿。
朝阳照耀,那一袭嫁衣似云锦蔚蒸、霞铺万里,衣带临风飘举,长裾步步逶迤。所见之人无不屏息静气,只疑当真身在天阙,得见神女。
长公主三跪而至殿前,朝皇上行了大礼,俯首叩别。
赞礼官唱颂,宣诵吉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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