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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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昀凰回眸看他。

  他的目光幽深:"南国虽有梧桐,北方亦有佳木。"

  "偏偏,凤凰只栖在南国梧桐。"昀凰一笑转身,心下怅惘却越是浓了。晋王不再多言,默然执缰在前,伴她徐行。

  昀凰侧眸,不经意迎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便回之以落落疏朗的一笑。

  此刻宴前,侧身又迎上他目光。

  他饶有兴味地瞧着她与少桓,看她泰然就座凤藻玉案,那目光是越发变得幽深了。

  主位一坐,风波自起,只是真正的浪头却还在后边。

  昀凰含笑起身,敛襟垂眸,双掌交叠,朝少桓深深下拜。内殿诸妃嫔来不及迟疑,也只得随她跪下,向皇上正式参拜。妃嫔参拜完毕,外殿臣工与诸命妇再行参拜--然而外边首座几位老臣,却是僵在那里,不甘心拜,又不敢不拜,额头冷汗顺着帽缨滚落。

  如何能拜得,这一拜下去,身后群臣俯首,凤座上那女子便公然以母仪之尊,领受了万众朝觐;如何能不拜,圣驾在前,二人同尊,不拜她便是不拜君,面君不拜,是大不敬的死罪。

  内廷一早传出话来,称皇后凤体欠安,抱恙难起,原以为凤位空设,不料却是长公主出现在皇上身侧。照说北齐晋王携妹同来,皇上命长公主随同待客也无不可,然而谁也不曾料到,长公主会公然登上凤座,俨然母仪天下之姿!

  这一拜,便拜乱了纲纪,拜逆了伦常,拜坏了礼教体统。

  以大司农、廷尉、车骑将军、侍御史为首的四名老臣一向与陈国公亲厚,今日恰遇陈国公卧病未至,而皇后偏偏也巧在此时抱恙,怎不令人疑窦丛生。四位老臣互换了眼色,虽是短短刹那的犹疑,却已转过千百念头。圣驾在前,容不得他四人不跪,更何况首座重臣之中,已有三人越众而出,当先跪拜在地--为首一人是领着宗正卿闲职的昌王,皇族硕果仅存的尊长,名望无出其右者;随后是少相沈觉与刚拜为右卫将军的裴令显,恰是一文一武的少壮重臣,再加一位皇室尊长。

  这三人率众跪了,殿前立时俯跪一地,众人宽广袖袂带起齐整的窸窣声,伏下乌压压一片皂纱冠、绛朱缨、白玉簪。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九重天阙,直达云霄天听。

  却在此时,一声粗浊的咳嗽,似从旧风箱绽裂的缺口里发出。众人一惊,见年逾古稀的大司农大人以手抚胸,腰背躬曲,正呛咳得剧烈,像要将心肺都咳了出来。左右一边一个老臣将他搀扶住,满殿俯跪的人丛里,唯独他几人半倚半立着。

  御座上的少桓将一切看在眼里,也在意料之中,唇角冷笑隐现,搁在龙椅上的修长手指不动声色地攥紧扶栏,指节越发显出苍白。

  "大司农大人病得这般厉害,原该告假休养才是,强撑而来叫人于心何忍。"这柔软的女子语声却是从凤座珠帘后传来,疏淡里透着懒懒的绵软,入耳酥酥然又寂寂然。长公主在皇上之前开口,这叫众臣又是一惊。紧跟着便听她柔声说道:"来人,将大司农抬下去,好生歇息着。"这一句,她说得关切温柔,似晚辈真正体谅老人。而抚胸喘息、佯装犯疾的大司农却以为自己听错,又或她是戏言,只将两道白眉狠狠拧了,恼怒长公主的张狂,一介女流竟敢在御前进言。然而四名内侍已到跟前,不由分说将他从左右老臣手里架下。大司农骇然失色,终于明白长公主是说真的,当真是要在君臣外邦跟前,将位列九卿之一的老臣,像抬废物一样抬出去!

  "你,你……"大司农浑身发抖,白须颤颤,一口气没喘上来,立时剧烈呛咳,这次却是真的咳了。四名内侍却不理会,只管抬手抬脚地将他架了起来,直往殿外而去。

  这般直截了当,这般不留情面,将公卿老臣如此折辱--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余下三名老臣惊得呆了,连带殿上诸人一时也未回过神来,只听得大司农断续挣扎地咳喘……侍御史蓦地自惊骇里清醒,扑通一声跪下,重重叩头:"陛下开恩!"

  昀凰抬眸,似笑非笑地直视少桓。

  却只见皇上神色平和,带着一向宽仁的笑意:"大司年事已高,朕当体恤老臣,准其告假三月。"大司农掌耕冶盐事,自古耕织便是国之根本,司农一职举足轻重,然而皇上只如春风絮语的一句话,便让大司农卸任归家,破例准其告假三月更显皇恩之浩荡。三名老臣汗流浃背,至此才回过味来,今日这番场面怕是早有谋划--陈国公卧病、皇后抱恙、长公主僭越礼制,触怒大司农,仿佛是一步步棋局,早已摆在那里。大司农自恃德高望重,第一个踏了进去,却只怕等的就是他。

  "既然大司农告假,便由沈觉暂代其职。"皇上俯视殿前众臣,温言开口。三名老臣面如死灰,须发俱颤,只悔这一步走得莽撞。大司农尚且当众受辱,谁还敢自恃资望,忤逆龙颜。

  告假三月说来轻闲,只是风烛残年的老臣又挨得几个三月。只怕三月期满,一道恩旨降下,又准其静养半年,届时沈觉等一干少壮羽翼已丰,再无老臣立足之地。

  "臣遵旨。"少相沈觉俯地叩首,从容领下大司农手中重权,扬声道,"陛下仁厚,体恤臣下,乃我万民之福。吾皇万岁万万岁!"殿前众臣再叩,齐颂皇恩,山呼万岁之声里,廷尉与车骑将军只迟疑得片刻,也颓然随众跪下,朝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和他跟前的长公主叩拜下去。

  殿前群臣敛息,肃然叩首,再无一人有异。

  "众卿平身。"御座上的少桓微微笑了,眼底凌厉之色隐去,复又温润如初。他垂眸看昀凰,见她婉转含笑,眼里媚色如丝,驯顺地拜倒在他脚下。少桓微微眯了眼,手抚龙椅之侧,指尖摩挲到栩栩浮凸的雕龙,只觉这九五之尊的帝位,至此才不枉那尸山血河铺就。

  昀凰心中亦十分快意,只是这快意不同于少桓的睥睨众生,却像是,像是什么呢?昀凰勾着唇畔一丝微笑,眸色却迷离,隐隐似回到幼年……她喜欢在沐浴时偷偷将自己沉入水里,闭着气息,直到胸中气尽,濒临窒息的那一刻,蓦然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吸入湿润的水汽。那种逼仄、窒闷、濒临绝境的痛苦之后,蓦然涌至的解脱自在,气息再也无阻,出尽胸中滞痛……便如这一刻,仿佛是一样的快意。

  恍惚里,昀凰不觉轻舒了口气,徐徐起身归座。然而不经意却瞥见那人若有所思的目光,眉宇间似有些阴晴不定,待昀凰凝目细看时,那丝异色却又隐去,仍只见晋王倜傥笑颜。

  另一道直勾勾盯着她的目光,却是来自裴妃。昀凰眸光转处,见裴妃面色灰败,似有什么梗在喉头,樱唇略颤,望住她似欲说什么。触上长公主冷冷眼色,裴妃一颤,那凛然生威的凤目里似有寒芒闪过,针一样钉在她心尖。那是长公主的警告,裴妃再怎么鲁莽,此时也觉出了一丝森然的味道,再不敢抬眸。身侧妃嫔俱是屏息低眉,身在深宫的女子自有不同常人的敏锐--皇后仿佛是传出了喜讯,却在最该她扬眉吐气的时刻遭到皇上禁足,此前帝后虽有不睦传闻,却绝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而长公主却恰在此时,登上主位,公然替代了皇后的位置……裴妃后背手心陡然冒出一层冷汗,耳边嗡嗡,心里一团乱麻。那些传言,流传在深宫里的隐晦暧昧,莫非,莫非都是真的!

  殿前何时起了歌舞丝竹,她也全未在意;席间主客酬酢,她也恍惚无神,只知旁人举杯,便也跟着举杯。眼前晃动着皇上的明黄身影,与长公主翩跹深红相辉映,不时听见云湖公主醉人笑声……这一切,于她裴令婉却是附骨之针。皇上同云湖公主温言笑语,语声那么轻柔,目光回转之间却时时与长公主相顾,此时再看,方觉出他看她的眼神如此不同。

  --芍药宴上,皇后说"长公主自是不同";六宫之中,少有妃子穿着红衣,只因皇上不喜,那夺目的绛红、深红、绯红却只流连在辛夷宫的梧桐影里;彤书女史受命于皇后与宗正司,皇上却颁下新令,令其直接受命于大常侍,皇后不得私阅彤书……仿佛是一窍通,百窍通,那些往日只当是旁人捕风捉影的事,裴妃一时间竟都记起来了。然而她又记得哥哥说过,长公主是她在宫里唯一的盟友,是裴家如今的靠山,比起那虎视眈眈的何家跟已经抢先得嗣的皇后,她是如论如何也不能得罪了长公主。

  "贤妃!"身侧淑妃蓦然出声惊断她的恍惚。

  裴贤妃回过神来,见淑妃悄悄递过眼色,才瞧见云湖公主似乎在同她说话,皇上、长公主与晋王也一齐朝她看了过来。裴妃暗惊,只见众人神色带笑,却不知他们方才说了什么。尤其那位晋王的目光,竟看得她后背发凉,仿佛方才心中所思所想,一切晦秘不可见人的念头,竟都被他看了去。

  这晋王的名声太过响亮,连远在南秦深宫的裴妃也有耳闻。

  他的生母是齐主爱姬,有些胡人血统,出身微贱,却生得绝艳。生母早逝之后,便过继给膝下无子的骆贵妃,而后骆贵妃连生一子一女,登上后座,宠冠六宫。骆皇后素有妒名,性情冷厉,偏偏对这养子喜爱至极。齐主共有七子,其中四子早夭,嫡长子入主东宫,幼子骆后所出,第五子丰神深秀,博闻多才,年仅十八岁便列土封疆,是为晋王。

  注:昆山玉碎:出自李贺诗,代指凤凰鸣叫,喻凤凰叫声像昆山美玉碎裂的声音。

  第十章 【何来乔木庇丝萝】

  见裴妃失神无语,云湖公主的笑容显得有些尴尬,不由得朝长公主回望了一眼。方才宁国长公主向云湖公主引见后宫妃嫔,依次见礼寒暄,到贤妃裴氏时,公主定睛打量,欣叹她一身缀珠华衣美不胜收。岂料裴妃正心神纷乱之际,对北齐公主的话竟毫无反应。这一来实在大大的失礼,非但云湖公主尴尬,周围妃嫔也是诧异。却见长公主微微一笑,温言软语道:"贤妃不胜酒力,怕是有些醉了。"裴妃反应也是极快,顺势抚着额角,怯生生朝两位公主俯首:"妾身多饮了几杯,令公主见笑,惶恐之至。"云湖公主哧哧地笑了起来:"好娇慵的美人,贤妃娘娘快快免礼。"待裴妃抬起头来,她又眨着一双美目,好奇打量她。这北齐公主举止虽有些唐突,却是一派北地少女天真。长公主为她二人引见,笑言裴妃雅擅音律,才貌冠绝后宫。这话由长公主口中说出,如此赞誉,着实给足了裴妃颜面。往日裴妃也是爱听美言的,然而此刻听在耳中,却又另是一番滋味。她只得笑笑,看似娇羞不胜地低了头,心里涩味却是真切地涌了上来,深深低头也不足以将喉间苦味压下。

  "陛下真是好福气呢。"云湖公主转头朝正在叙话的少桓和晋王笑道,"南朝女子都似水里化出来的,个个惹人爱惜。往日我以为五哥府里姬妾已是人间绝色,今日见了长公主与贤妃,才知五哥是个大大的俗人。"晋王险些被酒呛住,啼笑皆非地瞪了云湖公主一眼。众人皆笑,长公主引袖掩唇,目光飘飘掠过少桓。少桓握拳抵在唇上轻咳了声:"南北佳人各有风致,朕尝读古人诗云,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心中亦是向往。"

  蓦然听他说出"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句,昀凰心中微窒,不觉与晋王的目光交会。杏子林里他那番话,分明意有所指,却又似是而非--他说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意在以树喻人,以凤凰喻她,言下倾慕之意显而易见。可他早早已娶了一位娴淑的正妃,又如何能求娶南秦长公主。

  晋王的言辞暧昧,云湖公主不时地试探,少桓心中分明有数,却什么也不告诉她。昀凰一向只在自己天地里,对天下事全无兴趣,北齐君臣更与她毫不相关。此时隐隐觉察到些什么,偏又不知头绪何在。

  今日这一幕,是少桓早早设计好的,借着北齐来朝的机会,抢先向何家动手--御医证实皇后确已得了皇嗣,南秦惯以嫡长子为储君,一旦消息传扬出去,何家握住了未来储君的撒手锏,再要拔除这股外戚势力,便难上加难了。

  于是前夜子时,中常侍获报皇后突患急病,皇上遣御医及中常侍疾入中宫。尚在睡梦中的何皇后被惊起,御医诊出她患了"血症",体内淤血不除,新血未生,以至血虚危殆。皇上忧急如焚,迁怒中宫上下,将一干宫人内侍杖责贬出,另派妥善宫人侍奉皇后,并令皇后静卧休养,不得出内殿一步。

  这一出戏,自是做给陈国公与公卿众臣看的。皇后有了身孕,若再有血虚之症,稍有不慎便令胎儿难保。少桓令皇后禁足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亦是再合理不过。陈国公耳目遍布,中宫得嗣的喜讯无法隐瞒,只是待他得知消息,皇后已落在少桓钳制之中。陈国公若想废去少桓,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能指望着皇后腹中的孩子。往日何家费尽心思求嗣,如今得偿所愿,也必投鼠忌器,不敢贸然翻脸。

  少桓因旧疾体弱,登基年余仍未有后妃得嗣。君主无嗣是大事,这对少桓稳固帝位甚是不利,皇后此时传出喜讯,倒也助了少桓一臂之力。北齐亲王与公主更来得恰到好处,放眼六宫之中,地位尊崇又能以主人身份替代皇后的,只能是宁国长公主。往后六宫事务,也便顺理成章地交由长公主处理。自此金殿之上,百官之前,凤藻玉案易主,后宫真正的女主人也随之而变。踩准陈国公这老狐狸的尾巴,少桓顺势又除去一个大司农,越发抢得先机在手。

  "朕不会令你再受委屈。"少桓这样对她说,"纵然不能以夫妇之名厮守,朕也要让你成为这后宫真正的主人。"这便是他所能赐予她的全部,比名分更实际的--权力。夫妇之名,男女之爱,相比较之下,飘零无依的宁国长公主显然更需要权力。至于昀凰,辛夷宫里孤独长大的清平公主,从来没人在乎她需要什么,似乎她也从未有过渴求。

  还能渴求什么呢,命里不该有的,世间不能有的,她俱已占尽了。

  晋王说得极对,遗世独立的佳人应该生在北方,南方的阴郁或许委屈了这般风华。只是晋王却不知道,所谓"遗世独立",超然尘世之外,这样的女子只在仙山琼阁里。而她,却是活在尘世欲孽中的莲华色,活在杀戮嗔怨中的阿修罗。

  晋王静静看着她,二人目光交会,昀凰并不回避。虽是初见,他却能看透她心意,她也无意隐藏。只是云湖公主却不打算放过她,同裴妃笑语未完,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已转向了昀凰。

  "陛下一定很疼长公主!"云湖公主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张口便触了禁忌,连少桓也沉了脸色。昀凰挑眉看她,笑问何以见得。云湖公主眨眼笑道:"你们南朝女子不是十五及笈就嫁人吗,长公主至今未嫁,也不知令多少才俊空负相思。若不是胤哥哥舍不得,谁还能拦着不让你嫁人?"

  少桓与昀凰相视,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倒是缓和了座中尴尬。晋王亦朗声而笑,似有几分醉意:"长公主请勿见怪,云湖这丫头一向疯癫,分明自己恨嫁,却拿旁人说事。"难得云湖竟红了脸,飞快瞟一眼少桓,朝晋王嗔道:"五哥又欺负人,我是替长公主不平,你们男子哪晓得年华易逝的道理!"

  昀凰知她话里有话,抬出年华二字看似无心嘴快,却刺着人的痛处--南朝女子十五及笈,以昀凰的年纪是早该嫁人的,只是她的嫁期已耽误在辛夷宫的寂寞晨昏里,如今年已双十而未嫁,已是民间所称的"老女"了。

  "云湖公主有所不知,恪太妃久病在身,长公主事母纯孝,一直侍奉在侧,以至误了嫁期。"裴妃寻着个机会插进话来,巧言替昀凰解围,其余淑妃等人也纷纷赞颂长公主的孝德。

  "长公主为太妃而不嫁,令人感佩。"云湖公主瞧着昀凰叹一口气,复又笑道,"可巧,也有个极孝顺的男子,为给母后祈福,去寺里一住便是三年。"昀凰心念电闪,再看晋王静观其变的神情,蓦然间全都明白了过来。果然见云湖眸光闪动,似真非真地笑道,"可惜此番太子哥哥没来,难得你俩如此有缘,长公主若做了我家嫂嫂,那可真是天作之合!"

  昀凰骇然笑了,此次北齐来朝,原来果真有联姻之意。只是那晋王口中的北方佳木,却不是他自己,竟是传闻中早已痴傻的北齐皇太子。

  座中有"呀"的一声轻呼,却是裴妃脱口发出。众人目光从长公主身上转向她,见她今日一再失仪,少桓也不由得略略蹙眉。裴妃自觉失态,脸红低头,然而心中震动之剧令她忍不住抬眼窥看御座,皇上的侧颜隐约笼在宫灯转过的暗影里,幽幽沉沉,不辨喜怒。长公主唇畔的笑意非但不减,更觉慢慢加深,似一朵渐次绽放的午夜兰花。

  一眼看过去,仿佛每个人都在笑。长公主在笑、皇上在笑,云湖公主与晋王亦在笑。裴妃掌心却渗出了微汗,从未觉得笑容也会如此可怕。席上主宾俱欢颜,去留尽付谈笑间,仿佛谁也不曾在乎,唯独她才是此间最坐立不安的人。

  岂能安宁?眼见云湖公主屡屡示好,分明是一出美人计,却不料机锋立转,北齐当真意在联姻,却是看中了南秦最尊贵的长公主,要她嫁给那天下皆知的痴傻太子--乍一看似乎荒唐,可细细想来,北齐太子纵然痴傻,终究是一国储君,长公主若做了太子妃,便是日后的北齐国母。如今北齐雄霸一方,国力日盛,而南秦历经内乱,皇上登基之初,根脉未稳,朝中更有陈国公结党专权,此番若能与北齐联姻,自然是好事。

  至于长公主,纵有盛宠,也不过是废帝之女,若得嫁为皇太子妃--抛开太子痴傻这一层,那是毫不委屈的。天家自古无手足,兄妹情深又算得什么,即便是江山美人……江山美人……裴妃不敢想下去,哪怕这念头已清晰无比,也宁愿是自己想错。

  她这里百转千回,其实也不过片刻光景,云湖公主一句笑言,似真非真,仍是试探南秦的意思。长公主却只垂眸微笑,神色端正娴雅,浓睫投下深影如扇。

  "昀凰,舍得离家吗?"皇上终于开了口,闲闲淡淡的一声,噙着笑,透着暖。

  听在昀凰耳中,却是沁骨的冷--如果她说不舍得,他会留下她吗,还是一切已经算计好,只等她心甘情愿来咬钩。她曾经恳求他,找个不相干的外臣远远将她嫁了,从此各安天命。

  再没有比北方异国更远的,再没有比那痴傻太子更不相干的。他确是宠她,确是成全了她。可为什么良愿终成,心中只是荒芜,洪水漫过天地只剩一团死气的荒芜。

  就这样纹丝不动,听他笑着问,舍得离家吗?家,离家;嫁,不嫁;舍得,不舍得……何曾有过一样由得她。昀凰抬起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仿佛看着少桓,又仿佛谁也没看,只是笑着,一字一顿说:"四海天下,皆是吾家。"

  一语出,四座惊。

  晋王漫不经心的笑容来不及隐去,一瞬动容,眼里有寒芒掠过。

  柔若春水的女子,樱唇一启,便是天下。这八个字,好似什么都没有回答,又似已回答了一切。既然没有家,便坦然以天下为家,无所谓舍得,也无所谓去留。北齐南秦,于她全无分别,漠然里生出傲岸,傲岸中隐有豪气。

  晋王与昀凰目光遥遥相触,她眼里有恨,似刀锋般雪亮,隐隐已有杀气。

  众人惊窒间,听见少桓的笑声,如夜风吹入帘栊,温恬从容:"公主舍得,朕不舍得。"

  铮一声,有什么极轻极细的东西坠地,裴妃却是听见了。她隔得近,瞧见长公主广袖低垂,苍白如玉的一只手闲搭在凤座之侧,扶手上凤眼雕嵌的一粒明珠竟被她用指甲剜了下来,一枚鲜红蔻丹也随之折断。裴妃看得一惊,十指连心,断甲之痛她是领会过的。然而长公主脸上笑容纹丝不变,仿佛毫无知觉。

  原来只是试探,北齐在试,皇上也在试……裴妃隐隐约约想着,再往下却想不透了,究竟谁试探谁,谁又试出了什么,再不是她能想到的。看着长公主无懈可击的笑容,想着那半枚折断的蔻丹,只觉背脊凉意更深,眼前浮华似蒙上一层灰色。裴妃转头看帘外,茫然搜寻兄长所在的位置,突然觉得瑟缩,只想立即随着兄长回家。

  忽而又记起,她也是没有家的,这深宫禁苑便是她一生一世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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