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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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对视,沈觉徐徐垂下了目光。
庆嘉元年,信平侯次子沈觉以弱冠之年随父使北齐,雄辩于庭,震慑异邦,令齐主抚膺长叹。是夜齐使至驿馆,许以高位厚帛美姬,沈觉按剑逐客。归朝之日,帝设宴宫中,厚赐嘉恩,以帝女尚之……岁冬,临川公主下嫁沈氏,婚后不久即染疾,逝于庆嘉二年仲夏。
宫宴之日,帝十一女清平公主昀凰随着一班位分低微的宫眷坐在最偏远的席位。殿前歌舞升平,繁华似锦,才俊风流,于她只是局外的热闹。父皇很高兴,趁醉指着那出尽风头的锦衣少年说:"朕也听过京中传言,说沈郎风流,拟配天女。今日朕的女儿都在这里,沈觉,你可有瞧上哪个?"父皇生性豪迈,常有惊人之语,当众说出这番不合体统的话,更令帘幕后的公主们惊嗔羞怯不已。几位适龄的公主更是粉面飞霞,一面拿纨扇遮了脸,一面偷眼看那俊俏沈郎。
昀凰听得有趣,好奇心性上来,也翘首去张望。只见沈家父子跪地谢恩不迭,父皇笑望了这边帘幕一眼,等着沈觉开口。殿上诸人都在窃窃猜测沈郎会求娶哪一位公主,连不苟言笑的皇后也将目光扫向这边……沈觉终于开了口:"臣,求尚清平公主。"
话音落地,满殿俱寂,方才还是歌舞升平,转眼只剩寒冰覆地。御案后的皇上骤然沉默,殿上阶下,帘内帘外,再没有一丝声音。帘幕内外无数目光投向末座的昀凰,似悄无声息的箭,将人洞穿。
清平公主名昀凰,年十五,恪妃所出。十七位帝姬的名讳皆是一个单字,唯有清平公主得圣上亲赐"昀凰"之名。昀者,日光也;鸟中之王,雄为凤,雌为凰--昀凰,翱翔在烈烈日光下的百鸟之王。
"你降生之日,皇上梦见了金色凤鸟在日光下飞舞,便为你赐名昀凰。"母妃每次说起这名字的由来,总有光彩溢于眉目,似重见昔日荣耀。她的女儿是那么与众不同,是皇上最珍爱的公主,为她诞生而设的庆典奢华至极,烟火足足燃放了三个夜晚。
父皇终于开口,却是漠然的一句:"谁是清平?"
原来他已不记得她。
跪在阶下的沈家父子,以额触地,不敢抬头。
只听皇后笑了:"沈郎说的是兴平,皇上听差了。"
"哦,是兴平吗?"皇上似在自言自语,目光却扫向阶下沈氏父子。信远侯沈恩低伏的身子明显一颤,仅有极短暂的一刻迟疑,旋即朗声道:"犬子斗胆,求尚兴平公主。"
兴平公主乃皇后幼女,年仅十三,帝后爱之笃甚。
皇后微笑:"可惜兴平年幼,尚未足龄,倒是临川上月刚行过了及笈。"
帝十二女临川公主,皇后胞妹宸妃所出,年十五,美姿貌,工琴书。
皇上慵然啜一口酒,眼也不抬:"那就临川吧。"
龙颜金口,一句话便是临川的一生--隔了重重御座,层层珠帘,昀凰看不到旁人的神情,旁人也看不到她的神情。而这一切,已经与她无关,片刻前雷霆过耳的惊怔不过是清平与兴平的小小误会。
是误会,是巧合,抑或是别的,昀凰已无心去分辨,周遭或取笑或探究的目光已令她冷汗透衣。宫妃命妇们掩袖而笑,看那疯妇的女儿又添一轮笑柄,看那卑顺的清平公主垂首低眉,只会盯着自己裙袂上的花纹出神。
信远侯父子叩首谢恩,宸妃与临川公主隔了帘幕谢恩,殿下群臣贺喜,内外命妇贺喜,齐颂万岁之声响彻宫阙。御前乐舞应景地换上了喜庆调子,霓裳彩衣,羽扇飞花,檀板敲罢歌方歇,觥筹交错影婆娑……皇家又逢喜事,理当普天同庆,四海齐贺。
世家风流子,乘龙上九天。
皇后郭氏与宸妃姐妹出身并不高贵,昔年只是平州刺史的女儿,郭家虽一门显贵,却从未被视作真正的后族--天佑四年,怀晋太子告发庐陵王生母华妃行咒魇之事,秽乱宫闱。景帝赐华妃鸩酒,处斩华家满门;天佑五年,庐陵王起兵平州,趁怀晋太子代天巡视北疆之际,诛杀太子及冠威将军,迫令景帝逊位。庐陵王继位登基,从母姓,改国姓为华。平州刺史郭从绍以拥立之功拜太尉,长女入主中宫,次女册妃,郭家一跃而为外戚之首。
弑兄夺位,更易国姓,倚赖外戚,本已触怒朝中元老亲贵。登基之后,新帝行事越发乖戾,尤为嗜杀,尝有老臣冒似劝谏,皆被杖毙于廷。朝中一时人心离散,重臣接连辞官求去,以致朝中无臣,边关无将,引来北齐蠢蠢欲动。天佑九年,信远侯沈恩临危受命,入朝主政。沈恩身为三朝元老,德高望重,主政十年间力行仁俭,重用良臣,三次击退北齐进犯。
临川公主下嫁信远侯府,郭家与沈家,一个是最煊赫的外戚,一个是名望最高的世家,自此终成姻亲之盟。
庆嘉元年,孟冬之岁,临川公主的婚礼轰动帝京。
三日后,新婚的临川公主与驸马沈觉回宫归省,皇后赐宴承光殿,辛夷宫疯癫的恪妃与清平公主皆在出席之列。十年过去,皇后仍没有忘记疯癫的恪妃,即使她二人恩怨胜败已分,也仍要将失败的耻辱钉在她女儿身上。
临川公主华瑛比清平公主只小三个月。当年恪妃宠盛,为清平公主庆生而燃放的烟火,曾照得帝京的夜空比白昼更耀眼。三个月后临川公主降生,宫中忙于筹备清平公主的百日宴,宸妃的瑞麟宫前冷冷清清,阶下积雪三寸。
世事如棋,局局新。
昀凰与恪妃的席位被特意安排在一个微妙的位置,既不会吸引皇上的注意,又刚好能被众人瞧见。那日的恪妃很兴奋,很久没有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不禁手舞足蹈,引得左右掩袖侧目。昀凰的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她,唯恐她见到父皇出现时癫狂失态。新人几时到来,旁人如何看她,昀凰一概不曾留意。直到父皇驾临,众人叩拜,恪妃亦痴痴朝着远处穿明黄龙袍的人影俯跪下去,额头触地,久久不敢抬起。待昀凰扶起她时,恪妃满目凄惶,竟不敢朝皇上所在的地方看上一眼。所幸父皇只待了片刻便离席而去,余下各宫妃嫔在皇后跟前百般奉承,本是主角的临川公主与驸马反倒成了陪衬。
未过三巡,恪妃已有些醉了。皇后大约心情甚好,随口允了恪妃与清平公主离席。
外头纷纷扬扬下起米粒似的雪珠,细细一层雪末儿铺撒在朱檐碧栏琉璃瓦上,扑面寒风里也夹带了细碎的冰凉。昀凰替恪妃裹紧了雀绒斗篷,两个宫人左右撑起伞,一路搀扶着恪妃出来。
行至庭中,一阵疾风刮来大团霰雪,打得伞面簌簌作响。恪妃嬉笑着伸手去抓,不留神被她挣脱了宫人的搀挽,径自追着飞雪奔入腊梅林中。
两个宫人急急赶上去,昀凰长裾曳地行走不便,独自撑伞立在雪中,等了半晌也不见她们回来。雪粒子沙沙扫过薄绢绘墨的伞面,被风吹得盘旋飞舞,纷扬着掠过昀凰鬓旁。远处廊下忽有男子笑谑声,鲜衣玉冠的显王世子与安王次子扶醉更衣归来,蓦然见此,不由得驻足呆了--琼庭里暗香如缕,伞下丽人婷婷,飞雪盈袖,衣带当风,素锦长裾逶迤雪地,人似雪砌,貌若凝琼。
半醉的安王次子未能认出昀凰,醺醺然上前,一把拽了她衣袖笑道:"这是谁家美人?"昀凰大怒,抽身避过那扑面酒气,正要斥他无礼,却听一个清朗语声自后传来:"她是清平公主。"
安王次子一惊,醉里一个踉跄,竟拽着昀凰衣袖往后跌去。昀凰慌忙退后,裂帛声过,衣袖挣裂两半,晶莹肌肤赫然外露。身后那人箭步上前将她挡在身后,低叱道:"少康,不可无礼!"显王世子慌忙拽起少康,连连赔罪。昀凰羞愤至极,叱责的话冲到唇边却又生生忍回。
这般狼狈事,若是闹开,必然又添笑柄。
两人虽心虚,却也不怕昀凰,见她低头不语,趁机赔个笑脸便溜。身后那人冷冷斥道:"你们就这样走吗?"显王世子转身嬉笑道:"少康多饮了几杯,公主已雅量海涵了,沈兄又何必这么大脾气。"
他姓沈吗?昀凰心头一紧,似有只冷冰冰的手捏上心头,将一片感激的暖意捏作冰凌。
昀凰猝然背转身,一言不发离去。
"公主!"那人亟亟地唤她,昀凰头也不回,走得更急,长裾拖曳雪地带起碎雪纷纷。那人赶上来,撑一方晴空在她头上,语声关切:"你的伞。"
昀凰驻足,缓缓抬头,终于看清这人面容。
第三章 【凤羽摇落梧桐影】
鬓如裁,眉如画,目似星辰朗朗,这便是名满帝京的沈郎了。昀凰目不转睛地看他,一双凤眸黑白分明,清澈照见他的影子。彼时她尚年少,他亦风华正好。
这个人素昧平生,却在御前公然求她为妻;求娶了她,却不敢向父皇坚持,无端令她成为六宫笑柄;他另娶临川,却在归省之日悄然尾随她身后……昀凰的眸色越来越冷,毫不避忌地将他看了个仔仔细细,眼里的细碎的锋芒令她与方才的隐忍模样判若两人。
沈觉在她的注视之下缓缓低了头,落雪的冬日里,挺秀鼻尖渗出一层细汗。他低头的样子令昀凰想起辛夷宫后面的修竹,积雪压弯了竹枝,颤颤垂向地面。
此后的两次相逢,一次是临川夭逝之后,一次是沈觉叛离之前--再之前呢,昀凰不知道,也不再有兴趣知道。四年别后,她已是苟且偷生的阶下囚,他却是权倾京华的权贵。峨冠博带的绛紫朝服令他脱去了少年锐气,轮廓深了,肤色暗了,举止间多了从容沉着。唯一不曾改变的,是他低头的姿态,依然像极了积雪压弯的修竹。
而她亦失去当日清澈照人的目光,凤眸低垂,神色淡淡,再看不出喜恶。
"臣沈觉,参见公主。"沈觉退后一步,向昀凰行了参拜大礼。
良久未得回应,只见宫锦流云纹裙裾映入眼中,缠枝碎金屑披帛垂落,似有若无地从他眼前拂过,芳冽气息袭人。沈觉微窒,眼见她近在咫尺,却有遥不可及的错觉。
庭中遍植深紫浅碧的木芙蓉,开得别样幽寂,浮动在午后微风里的花香似能醉人。
沈觉定一定神:"臣奉皇上口谕,来接公主入宫觐见。"
觐见新君,是要她以臣属的姿态跪拜在御座之前,为那似锦江山再添一簇新花吗?
昀凰淡笑:"我若不去呢?"
沈觉猝然抬头,望见她眼底的轻藐,满腹劝谏安抚的话再说不出口。她唇角笑意愈深,俯身靠近他,细细声问:"大人可会庇护昀凰?"这绵软的声音伴着如兰气息吹进心底,缭绕盘旋,抽出丝丝痛楚。分明是痛,却又快意无比。
沈觉深深低头:"臣不能,唯有皇上才可庇佑万民。"
顺天者昌,逆天者亡,唯有踏着她父兄尸骸践登九五的那个人,方可令她生、令她死、令她上天入地。宫倾之日,那人斩下她父皇的头颅,将她的兄弟一一处死,逼迫六宫妃嫔饮鸩自裁,却独独令沈觉至辛夷宫,带走她与母妃,将她们安置于昌王府内。一连七日过去,高墙之外天地翻覆,王帜易色,昌王府里北苑一隅却是无声无息,仿佛已被遗忘在屠刀未至的角落。
"公主不必忧虑,陛下宽仁,素来厚待功臣。"沈觉的话里有话,点到即止。
见沈觉神色凝重,昀凰却笑了,苍白脸颊浮现异样红晕:"沈大人过虑了,昀凰说笑而已,皇命岂敢不从。"她的说笑,却有不加掩饰的嘲讽,温柔笑容下藏了密密的针,刺向他。
"臣愚钝。"沈觉低了头,喜怒尽敛,神色木然。
侍女捧来崭新宫装,侍候昀凰与恪妃更衣梳妆。
恪妃很雀跃,穿上明彩华章的新衣,翩翩引袖旋转。镜中昀凰亦是一身的红,胭脂色,欢喜色,绚烂似云霞。为废帝着素服孝,还是为新皇妆红绮绿,别有深意的颜色,暗藏了微妙悲喜。"我要你这一支!"恪妃抢过昀凰手中的发钗,神情娇嗔似少女。昀凰一笑,将那金钗插进她发髻,她便心满意足地笑着跑开。望着恪妃的翩翩身影,昀凰有刹那迷茫。
母妃,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肯再面对?
往事惨烈,真正置身其间的人,反而早已木然。恪妃疯癫的时候,昀凰年仅三岁,人人都以为她尚不知事。那些流言飞语,断断续续传入辛夷宫来,同母妃颠三倒四的言语混在一起,起初昀凰听不明白,到明白时,已是七八年过去。往事,早已成了不关痛痒的故事。
苏焕,太子太傅,拜文定公,天应四年因"忤逆犯上"杖毙于廷。
那是她的外祖父,以六旬之龄,被父皇活活打死在宫门,打死在母妃眼前。苏家一门上下杀的杀,贬的贬,失宠的失宠,从此除了个干净。世人皆知苏文定公因忤逆获罪,可昀凰还知道另一种传言,说外祖父谋逆,庇护了怀晋太子的遗孤;又有人说,恪妃昔日侍读东宫,与怀晋太子早有私情,以致怀刃行刺圣上,触怒龙颜……真真假假,无从求证,疯癫的母妃早已忘却前尘,知情的宫人永久缄口,起初沸沸扬扬的流言也渐渐湮没在龙檐凤阁之后。
沈觉袖手立于庭中,已然等候了许久。
公主与恪妃终于出来,朝服宫髻一丝不苟,累累云鬓,硕硕珠玉,潢潢是天家贵眷。
油壁轻车静候在昌王府的后门,侍女并未随来,昀凰亲手扶恪妃登车。沈觉忙上前搀扶,指尖不经意掠过昀凰袖摆,昀凰头也不回,冷冷将广袖一抽。沈觉僵立在她身后,薄唇抿得失了血色。
轻车直入宫禁,一重重宫门洞开,红墙朱檐碧阑干,琉璃盘龙台,凤阁连霄汉。
昀凰从帘缝里看出来,目不转睛瞧着一路驶过的地面。宫中铺地的方砖多为天青、玉白、褚黄三色,雕瑞兽祥纹,尤以青砖最为常见。幼时昀凰常蹲在地上看砖面花纹,爱将清水浇在上头,看涓涓水流漫过砖缝,渗出奇异纹样。
宫倾那日也是乘轻车离去,昀凰清楚记得,所过宫道的青砖都变为暗红,满满的血淌过砖缝,蜿蜒成无数殷红细流,血的腥气扑进车帘,直至驶出很远都未散去……仅仅过了七日,再从同样的路上经过,地上已看不见一丝半点的红。车轮辘轳碾过汉玉雕砖,地面纤尘不染,仿佛从不曾有鲜血流过此地。当日被摧折殆尽的庭树苑花又换了新的,竟也照样含芳吐蕊,粲然开满皇家庭苑。
内侍宫娥也换了服色,从前父皇喜见霓裳艳影,宫娥彩女都穿细罗轻纱,姹紫嫣红。如今却换了一色的青衣素帛,个个低眉敛目,行走间轻捷无声,不复往日翩跹靡丽。昀凰回首看恪妃,见她歪在锦垫上恹恹无神,离开与归来都是一般漠然,或许在她眼里天涯海角都是一样,无处不是尘世间。
沈觉默然随侍在侧,由内侍引了三人往御书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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