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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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果真没有想错,你不能忘怀的只是名叫云漪的那个人,哪怕她改头换面,容貌心性全变了,年华老去了,你还是在等她回来,总相信她还是你旧时的云漪……是这样么?”

薛晋铭怔怔听着,喉咙里干涉得发苦,一个“不”字冲到唇边,却硬生生被自己扼住。

她说的,并不是谎话,也绝不是事实……那是什么呢,是连他自己也才刚刚捕捉到的一丝闪念,是在昏迷幻境里,一掠而过,来不及抓住的顿悟?

她的语声越发低微下去,仍是淡淡笑着,“我一直都知道的,你想要云漪回来,回到她还谁也不曾遇见的时候,让一切重新再来……只有她,只有你,双双对对,两心相悦……”

这不正是心心念念痴缠了半生的妄念么。

原来被她亲口说出来,竟这么简单明白。

他听得恍惚,耳边细细袅袅的,她的语声轻若游丝,竟像是从自己心底里发出。

她幽然笑,絮絮的,竟宛声唱起《西楼错》里一阙“楼会”,“朝来翠袖凉,熏笼拥床,昏沉睡醒枚倦扬,懒催鹦鹉唤梅香,把朱门悄闭,罗帏幔张,一任他王孙骏马嘶绿杨,梦锁葳蕤……”

昔年夜莺,艳啼风流,此时此景,却已涩了珠喉,减了情思,入耳只觉黯然神伤。

“你还不肯相信么,云漪是早已死去了,死在薛四公子为她筑的金丝笼里,再也不会走了……旁人也替不了她,成不了她,任谁也成不了。”

他悚然惊了,眼前黑暗里,似是一线光劈下来。

却听她的语声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晋铭,我做不来你的云漪了。”

掌心里她的手凉得沁人,绵绵的,滑了下去。

“念卿!”

薛晋铭心底轰然似有群山崩塌,疯了一般,不顾死活推开阻挡在身前的断柱,任凭头顶砖瓦摇摇欲坠,险险擦着一根歪下来的木头,终于挨到她身边。

抱住她,手底下一片湿滑温热。

血已浸透她衣衫,从腰肋处直淌下来。

一枚长长的碎玻璃片锋利如刀,刺进她肋下。

吊灯坠下那刻,她狠狠将他推开,令他避过了最致命的铁枝,自己却没能避开这片玻璃。

薛晋铭颤抖地摸到玻璃,摸到一手的血,耳边听见她微弱地笑着说,“炭诳谝找回霖霖,叫她乖一些,不要哭……告诉她我回茗谷去了,我回去……”

“没什么茗谷!我不许你回去!”他骤然怒了,语声喑哑如沙砾磨过,字字颤抖,全然不是平日的温润,一双手臂死死抱着她,恨声道,“沈念卿,你若敢死去,我就将你挫骨扬灰,让你永远回不了茗谷!”

她在他臂弯里一颤。

“什么云漪,什么念卿,我不管,你少拿这些话来哄我……往后你要念着谁,你姓沈还是姓霍,我再也不管,统统不管……只要你活着,我也活着,你还是你的霍夫人,你还是你自己,不用改变甚么,不用嫁给我,只要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走,一起老……”他惨然而笑,“沈念卿,你不是总说亏欠我么?那好,就用时间来赔我,拿你的下半辈子赔给我,让我自私一回,死在你前头,好不好?”

她软软侧过头,倚在他臂弯,泪水湿透他衣襟。

“好不好?”他低了头,哀哀问她。

她说不出话来,仰面望了他良久,艰难颔首。

他滚烫颤抖的唇落在她冰凉的唇上,吮到苦咸的泪,却不知是她的还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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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五章

【1999.5重庆桃苑路一号】

电视屏幕上一片雪花点点,图像又不清楚了,蔡伯嘟哝着弯腰拍了拍老掉牙的电视机,还没直起身就听栓在外面的狗汪汪叫起来。平时这狗懒得很,没有生人来,打也打不叫。

蔡伯探头从窗户望下去,一辆出租车正从斜坡路口掉头离开,还真是有人来了。非~凡~

楼下铁门链锁的响动应证了这一点,蔡伯踩着吱嘎作响的旧楼梯走下去,扬声问,“谁啊?”

没有人回应。

蔡伯走近大铁门,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外边,仰头看着门柱,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看得太入神,直到听他又问了一声,才回过头来。

“请问,这里是桃苑路一号?”

“门上不是写着吗。”蔡伯一指门柱上锈迹斑斑的牌子,“就是这儿,你找谁?”

“那,以前的薛公馆是不是这里?”

“什么馆?”蔡伯耳背,没听清楚。

年轻人想了想,“我是问,您知道以前住这儿的人家姓什么吗?”

“那可不知道,这里住过的人家多了,我哪知道都姓什么。”蔡伯摸着刚剃光的头顶,“甭管你找哪家的,都没有了,前年就搬迁了,就剩下我一个看门的。”

“我不是问前年,我是问五十年前,住这里的是不是姓薛的人家,或者姓沈的。”

隔着一扇铁门,正要转身的蔡伯闻声掉头,瞪眼看着门外的年轻人,“怎么,你也是来问五十年前住这里的薛家?”

启安如释重负。

果然是这里,听上去,在他之前,有人已经来问过了。

除了他,除了她,还有谁会寻来这里,寻访一个早已被遗忘的姓氏。

不过区区五十年,薛公馆的名字早已淹没,生锈的白铁皮门牌上刷过蓝漆,只写着普普通通的门牌号数。

启安笑了,对蔡伯眨了眨眼,“难道有很多人来问过您?”

铁门锁链哗啦一声,蔡伯开了门,狐疑打量他,嘟哝道,“很多人倒没有,这地方已经一两年没人来过问了,说要拆迁又拖着不动,昨天刚有个女娃子来过,今天又来一个,你们搞什么名堂,这地方到底还拆不拆了?”

跟在蔡伯身后的大黑狗围着启安嗅来嗅去,仿佛对他很感兴趣。

启安弯下身子,拍了拍大黑狗的脑袋,却是答非所问,“老伯,你在这里看门有多久了?”

蔡伯想了想,“两三年吧。”

启安仰起头,“那你怎么知道五十年前这里的主人姓薛呢,是昨天那个女孩告诉你的?”

蔡伯含糊哼了声,没有搭理,目光越发狐疑,“你问这个干什么?”

启安笑了笑,“那女孩有没有告诉你,她是谁?”

“没有”

提起这个,倒勾起蔡伯好不容易按奈下去的好奇心,“我也正奇怪呢,那女娃子问东问西,在房子里转进转出,我问她是谁,她却说是来考察的……我就琢磨这女娃到底是干什么的,你说这儿有什么好考察的?”

蔡伯一面说,一面瞅着眼打量启安,说话间已领他走进庭院,站在一片荒芜丛生的空地上,指着面前破败的小楼,几乎已看不出昔日青瓦、灰墙、白柱的样貌,“喏,这就是你说的薛公馆。”

黄昏时分,笼在淡淡金辉下的破旧小楼像一幅正在斑驳脱落的油画。

远处天幕下,次第拔起的高楼大厦,和空中远远几个黑点似风筝,做了它的背景。

新的很新,旧的已旧,西沉的日光将旧物的影子巍巍投下,像是挤压时光缝隙里最后一缕将散未散的叹息。二楼窗户早已没有玻璃,剩下一个个空空的黑洞,有几处用旧报纸勉强糊上,一扇残破的雕花窗框遥遥欲坠。二楼廊上堆放着几样旧家具,烧煤的铁皮炉子就在屋檐下,将半面墙壁熏得黄黑。屋檐下牵着横七竖八的电线,几只麻雀立在上面,一动不动看着院子里的人。

“这里前几年还住过人?”启安有些难以相信。

“住了七八家人,这房子解放后就被征用了,后来分给一个工厂做宿舍,一直有人住,到前年这一片拆迁,住户才迁走。本来这房子也早该拆了,有人去街道反映,说老房子要保护,街道反应到区里,区里说先缓缓,不急着拆,把我叫来这里看门,一缓就缓到现在,还是没动静。”蔡伯人老话多,平时不容易有人来说上几句,絮絮叨叨打开了话闸子就合不上。

他指着院子里突兀立起的一排红砖工房说,“这里原先是一大片桃花林,一直到那边山坡上都是,开起花来,漫坡漫野,可惜后来全给挖了,修了个蓄水池,又盖了工房给拆迁工人住,现在拆迁的人走了,就是我一个人在住。”

启安沉默点头。

蔡伯却叹息,“这一片桃花林要是不挖就好了,我老家的桃花也开得好看。”

一阵风吹来,空落落的庭院里,竖着几根牵线凉衣服的木桩,还没晒干的几样衣服被风吹得一起一落,像在对人招手,叫人再走近些,走到过往的时光与记忆中去。

启安的目光越过荒芜丛生的庭院,越过斑驳残破的小楼,不知该停留在哪里。

这里的破败荒凉,更甚茗谷。

一把将茗谷干干净净焚去,焦黑的废墟仍带着最初的样貌。而这里,没有经历那样彻底的一场火,却经历了时光不动声色的刀砍斧削,经历了烟熏火燎的漫长消磨。那些隐匿在廊后檐下的足迹,遗落在一草一木间的笑语,都已荡然无存。非~凡~

站在被时间和记忆浸透的土地上,启安缓缓闭上眼睛。

不知她站在这里,看着这一切,又是怎样的心情。

大黑狗在脚下蹭着蔡伯,呜呜撒欢。

蔡伯叹了口气,“这地方我也待惯了,真不想它就这么拆了。”

启安淡淡说,“人都已经不在了,房子也坏了,空留一个壳,还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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