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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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手停在琴键上,深垂了脸,语声极低,“我会过得好,我会的。”

她语声终是不能平缓,带了一丝颤抖。

他伸出手臂,轻轻揽住她,轻得像揽住一触即散的云。

母亲低头而笑,笑容似平静湖面掠起的涟漪,手从琴键滑过,带起一串温柔音符。她静静抬眼,指尖拂去钢琴上薄薄灰尘,“过些天就是圣诞夜了,蕙殊和许峥也会回来,到那天我们来办一次舞会,你说好么?”

他微笑,“那么我要和你跳第一支舞。”

她摇头笑叹,“我们己老了,第一支舞应该让给霖霖和彦飞了。”

他看着她,“就算你活到一百岁,仍然比我青春年少。”她亦抬眸看他,“圣诞夜之前,你不会再走,对么?”

他静了一静,“你叫我不走,我只好不走。”

“然后呢,过了节,你还是要去上海?”她却蹙了眉。

他不说话。

她黯然,“为什么一定要亲自处置那个人,你分明不用自己去。”

他只淡淡回答四个宇,“我想杀他。”

她怔怔问,“为了洛丽?

他领首,“也为了敏言。”

“我不懂你在想什么。”她脱口问,“为了敏言,你宁愿自己去做她杀父仇人?”

“除了我,佟孝锡不会转易踏进旁人的陷阶。”他仍是轻猫淡写语气,“这段恩怨由我而起,便该由我了拮。既然必定有一人要与敏言结下杀父之仇,这个人由我来做,再好不过。”

第十七章

【1999.4茗谷废宅】

传真发出一直没有回音,启安将电话打到二姐启爱的工作室,才知她又去肯尼亚拍摄非洲野生动物图片专辑。助理说她三周之后回来,然而转眼已是四月底了……艾默的书稿寄回出版社审核已有一个月,如果一切顺利,付印出版也就在眼下。

这让启安的等待越发焦急,思虑越发踌躇。

四月春暖,似乎万物都以蓬勃之机滋长,一切的人与事,都显出盎然。

废宅的修复工作进展顺利,一天天,一寸寸,看着荒芜的庭院变回开阔清爽,倾颓的梁柱重新竖立,斑驳残缺的墙壁被修补完好……不可思议的变化在悄然无声中到来,令人无从察觉,更无从抵抗。

连启安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习惯了废宅里轻而急促的脚步声,那是她在砖瓦间走来走去,哪里有工人需要帮忙,哪里出了问题,她会第一个跑来叫他,当每天工作结束,工人们都陆续离开之后,她还会仔细检视一遍。这种时候,空旷的工地上只剩他们两个,并肩走在凌乱横斜的梁墙间,他搀扶着她的手臂,她仰脸看那些刚刚刷补好的壁角,目光严肃又专注,小步跨过地上横七竖八木材,像一只猫在自己领地徘徊。

今天旅馆老板娘有事请她帮忙,她留在旅馆,没有来工地。

傍晚工人都走了,启安一个人慢慢走出来,将临时入口的铁门锁上,身后斜阳已转暗。

少了她在身边,连下山的小路也变得格外空旷,自己被斜阳投在地上的孤单影子也分外瘦长。启安在石阶上蓦地驻足,觉察自己一直在加快步子,心中依稀有归家的愉悦迫切。

归家。

启安低头失笑,笑意未及展开,却被另一种迷茫心绪压下。

走回旅馆天色已黑,还在院子里,就见艾默从二楼露台探身出来。

“严先生,刚刚有你的电话,才挂断。”她笑眯着眼睛,学电话里那人客客气气称呼他。

“有没有说是哪里?”他笑着随口问。

“是位男士,没说名字,只叫你回复这个号码。”艾默在露台上扬了扬手里一张纸片。

启安三步并两步跑上楼,接过纸条一面 问艾默晚餐吃什么,一面不经意瞄见那号码——

是从二姐启爱的工作室打来,是她私人的专线。

“怎么了?”艾默见他脸色微变,忙问有什么事。

“没事,我需要回个电话……”启安迟疑看艾默,她一怔之下立即会意,点点头退出门外。只在转身时,难掩一丝尴尬目光,仿佛是被他从身边推开,再亲近也仍旧还是陌生人。

他看懂她的表情,看着她将门轻悄带上,也只能怔怔看着,无从解释。

拨通那个号码,那边一应声,启安立即知道不妙,大大的不妙。

“启安?”那段沉稳的男声反问。

“是我。”启安抚额叹口气,“大哥,你怎么会在二姐那里?”

“我来取一份照片,是她去肯尼亚之前拍给Annie的礼物,一直没时间送来,正好我今天路过这边……”他顿住语声,放弃家常寒暄,言简意赅地说,“你给她的文件,我看到了。”

“那个,只是本小说,给她看着玩的。”启安哈哈笑了两声,听见话筒那端沉默,便也笑不出来。静了片刻那边淡淡说,“是什么小说,你也传一本给我看看。”

启安苦笑,“没什么,你知道现在这些作家都喜欢胡编乱写,不用当真的。”

“谁写的?”

“不认识。”

“不认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跑回去修那座房子可以,这个我不反对,但我也一早告诉过你,不要做不该做的事,什么秘密应该守住,我以为你是清楚的!你自己说过,只是重建那座房子,绝不对外提起任何事……”

“大哥!你先听我说个来龙去脉好不好?”启安好不容易觑着空隙插话进去,“这书又不是我写的,我什么都没……”

“我不管有什么来龙去脉,这本书里的内容绝对不许外传,你就算不告诉我作者是谁,我一样有办法查到是哪家出版社。你立刻给我回美国,这件事做得太不象话,最好在没人知道之前把烂摊子给我收拾干净!还有启爱,她竟然也纵容你做这蠢事!”

电话那端的语声越来越严厉,从责备升级为怒斥。

启安终于等到自己可以插话的机会,“你听我说,这书是一个陌生人写的,我起初看到也以为是照着资料流言胡编乱写……但是如果你仔细看完全文,你会相信那不是我透露给外人的内容,因为书里故事早就超出我们所知的范围,有些情节甚至是你我都不知道的。我传给二姐,想让她一起来看看,我无法判断这些活灵活现的故事究竟是凭空捏造,还是说,另有知情人。”

电话那段骤然沉默。

这反应在启安意料之中。

然而等了许久,仍没有回应,彼端是异乎寻常的良久沉默。

“大哥?”启安隐隐听到纸页翻动的声音,试探问,“你有没有看过后面内容?”

“看了。”那端语声冷硬,“编得很像真事,但是我不相信,也不可能另有什么知情人。再亲近的知情人,也亲近不过你我,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事,谁还会知道?”

启安隐忍反驳的冲动,心里踌躇,要不要把艾默在废园里找到沈念乔尸骨的事情告诉他。

想起那大雨之夜,艾默的诡奇举动,耳中听着兄长的斥责和断然否认,启安越发觉得困惑。

在没有找到答案之前,这个谜,也许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是,大哥……”他仍忍不住反驳,“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有个问题,或许你和二姐都从来没有想过,在没来这里之前,我也一样,因为那是我们自小就接受的既成事实,连他们自己也认为亲人全都不在了……可是,人海这样大,会不会有意外?会不会还有人活了下来?你想过这个可能性吗?”

“还要怎样意外,连骨灰都找了回来,你认为还有谁活着?”大哥语声低了下去,隔着电话两端,也听得出他声音里的伤感。启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心里明白,大哥对长辈的敬重之心不比任何人少,因此他忠实严格地守护着他们希望守护的秘密,以一种与自己不同的方式表达他的孝诚。只是他们的方式,他们的秘密,是否真的正确得无暇可击?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甚至百万分之一的可能呢?”启安小心翼翼问,“大哥,你试想一下,假如真的还有人活下来……这个可能性本身,对我们,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彼端沉寂。

启安怔怔拿着电话,也被自己第一次清晰说出的这句话震住。

这念头在心里萦回无数次,终于清清楚楚说了出来。

那边长长一声叹息,终于问,“这书的作者是什么人?”

“是个女孩子,很年轻。”启安屏息回答。

“刚才接电话的人?”

启安以沉默表示了默认。

那端似乎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淡淡问,“查过吗?”

“查了,看起来是个外人。”

“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不知道。”

电话里传来沉重的叹息声,隔得遥远,听来像海滩上风吹过的声音。

“如果真是故人,她怎么能把这些事写出来传扬于世?”

“她的想法处境和我们未必一样,其实她是一片好意,因为她并不知道……”

“启安!”那边语声转厉,断然打断他,一字字说得清晰缓慢,“不管她是谁,你要明白我们的立场,他们是已经抛弃了过往的人,是没有历史的人,他们谁也不会愿意当年旧事再被揭开,不管是真是假,他们都不会愿意看到!他们想要的,只是平静。”()

  

第十八章(上)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丝绒窗帘寂寂垂着,纹丝不动,明净玻璃窗外斜伸下枯树枝干,零星黄叶在冬日寒风里簌簌抖着——就如这一刻的自己——霖霖以手背抵住嘴唇,后背抵着硬而冷的柜壁,那冷意沿着背脊爬上头顶,从头顶灌入周身。耳边止不住嗡嗡的回响,犹是薛叔叔清晰低沉带了独有磁性的声音,他在说什么?敏言的生父、佟孝锡、大汉奸——这一个个词如何能连在一起,如何能从他口中说出,如何能让咫尺外的敏言一字不落听去——

连母亲和薛叔叔几时离开屋子,她也不知道,目光只直勾勾望着那丝绒帘子。

帘子背后的人,一动不动,仿佛和身后惨白坚硬墙壁融在一起。

霖霖屏息不敢出声,不敢动弹,不敢让敏言知道她也在这里。

阴冷的冬天,汗水竟冒出来,濡湿后背。

狭窄又充满霉味的柜里阴飕飕的,那么冷,那么久,方法是在寒冰窖里等了一百年。丝绒窗帘终于动了动,有个人形印子显出来,又缓缓向下滑去,直滑到地上,蜷缩成一个抱膝的影廓,渐渐颤抖,将整幅丝绒帘子也带得不住地颤,许多积尘抖落下来,在窗外照进的阳光里纷纷扬扬。有一丝极低抑声音从帘子后面传出,不是哭,不是笑,只像失群孤雏在午夜发出的啼声。

从柜子雕花的门后,霖霖看到一清二楚,听得声声入耳。

就这么看着听着,不知指甲几时掐进了胳膊,在痛楚中强自隐忍——想不顾一切将哭泣的敏敏紧紧拥抱,不让至亲的姐妹独自承受这痛苦。却又为自己无意中窥知了她的秘密而惶恐愧疚,只怕这个时候,自己的出现对她只是雪上加霜。

隔着薄薄一扇花雕柜门,却像有万水千山将她与她隔绝。

走廊上传来小靴子嗒嗒的声音,慧行的脚步声里夹着罗妈无奈的呼喊,“霖霖小姐,敏敏小姐,你们藏在哪里啊,小少爷到处找不着你们都快哭了!这都玩了大半日,快别玩了,赶紧出来吧,夫人和薛先生都回来了!”

丝绒窗帘后的哭声骤然止歇,帘子簌簌抖了抖,归于沉寂。

罗妈和慧行的脚步声经过,在门口停了片刻,复又远去。

没有人发现一道窗帘和一扇柜门之后的异样,任凭如何惊涛骇浪,也只有自己心中明白。

连最敏锐的母亲和薛叔叔也没有发现,或许那一刻他们眼中只存着彼此。

过得片刻,帘子后面的身影缓缓站起。

霖霖目光直直看着帘后的敏言转出来,泪痕已擦去,眼睛赤红,脸色却自惨灰里透出一股叫人心悸的静,死静,空洞的死静。她走到钢琴前站了一阵子,抬手抚过她父亲方才弹过的琴键,良久一动不动,头也低垂,纤瘦背影愈发伶仃。

外面隐隐又传来罗妈的呼喊和慧行叫“敏敏姐姐”的声音。

她忽的笑出声,喃喃自语,“我是敏言,我是薛敏言。”

她的笑声和低语令柜子里的霖霖背脊越来越冰冷。

她平静地低头理了理衣服,抽手帕再次拭过眼角,又将束发丝带重新扎好。

然后一步步走出门去,步子走得平稳,背影挺的端直。

入夜时分,暮光隐入远岚,此地灯火亮起,半山上起了风,吹得教堂门前落叶纷纷。

从侧门进出教堂的学生不多,偶有三三两两经过,都对那个等候在门前的外国人投去诧异目光——褐发蓝眼的Ralph靠在墙下沉默抽着一支骆驼香烟,卡其色长风衣领子半竖,站在那里实在太过醒目,惹得两名女学生频频回首张望,只觉得这男子像极了西片里的电影明星。

唯独他等待的人迟迟不见踪影。

旧教堂今晚将场所借给女子师范的学生们排演戏剧,里头灯火通明,一阵阵人声与音乐声传来。Ralph等了许久,慢慢踱步到门口,想着她是否也在里面……循着音乐走进去,礼堂里临时搭起的舞台前围满了男女学生,台上也正在演出一幕少女听闻恋人为国捐躯的悲情戏,女主角声泪俱下,随之响起的钢琴配乐却并没有刻意夸张的悲惨,低婉沉重的琴音里,有一种克制的愤怒和坚强情绪见见扩散,强有力的键音,似破碎山河之下重新燃起不灭火焰。

Ralph被这琴音深深震撼,循声望去,目光越过人丛,在灯光并未照到的舞台一角,发现了她——原来是她在弹琴。

“停!”一个拿着剧本的年轻男子两步跨上舞台,“沈霖,这段曲子重来,我说了多少次叫你再弹得悲情些,不要这么生硬,这个女主角的表演不搭调。”

她抬头反问,“为什么一定要悲悲切切,哭哭啼啼,加入坚强的情绪在里面不是更好?”

那人皱眉劝说,“这一幕就是要让观众被悲伤情绪感染,要催人泪下才能达到效果。”

她沉默了下,从钢琴后面站起身,“把全剧基调定得这么软弱,悲则悲了,观众眼泪也赚了,但我们演出这幕剧的用意是鼓舞民众士气,不是博取掌声和眼泪。”

她的话,激起台下一片赞同声,连女主演也点头支持,这令那编导模样的男子涨红了脸。

参与排演的学生们为这争锋相对的观点起了争执,各成一派,竟在舞台上下辩论起来。

只见沈霖沉着脸,似乎心绪不佳,词锋也尖锐。

那男子辩论起来不是她的对手,支持者也不及她多,一言不合索性气得拂袖而去。她却也不客气,捡起他一怒掷在地上的话筒招呼演员们继续按她的主张重新排演。

女主角按沈霖的要求,将这一段重新演绎得恰到好处,悲怆不失坚强,痛苦中犹存希望,配上沈霖亲自弹奏的琴声,一幕下来,令台下掌声如雷。

Ralph也混在人丛中忘情鼓掌。

沈霖笑着站起来,不经意间微笑低头,竟不偏不倚瞧见他——人丛中那么高挑挺拔的一个身影,不不太容易被忽略。她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朝他微微一笑。

舞台上排演到下一幕,另一位编导接过她手里话筒开始给演员们讲戏。

她走下来,趁大家关注台上之际悄然穿过人丛,从侧门走了出去。

Ralph跟出来,在外面走廊柱子后找到她。

她低头拢紧大衣,在寒风中呵了呵手,回头对他歉然笑笑,“对不起,让你等久了,我原以为排演一次就结束,没想排得这么不顺利。”

“演得很好。”Ralph由衷赞美,“你的琴声太有感染力,即使没有演员,仅仅用你的琴声也足够征服观众。”

“谢谢。”她淡淡笑。

今晚的她,看上去和以往所见有些不同,不见了飞扬神采,平添了少女的忧郁。

“原来你叫沈霖。”Ralph微笑低头看她。

她笑意寥落,像是没什么心情,只简单地说,“相机我带来放在后台,菲林取走了,一会儿拍完戏去拿来还给你。”

Ralph苦笑,“既然没有菲林,照相机也不用还了,送给你做见面礼物吧。”

她抬了抬弧线优美的漆黑长眉,“对不起,菲林我不能还给你,理由上次已和你说过。”

Ralph没有继续索要,只注视着她眼睛,“你今天看起来不太快乐。”

她侧眸看他,小巧鼻翼微抽,闻到他身上淡淡烟草味,“你有烟?”

Ralph将烟盒递给她,看她抽出支烟来,便为她点燃打火机。

她才吸一口就被呛得大声咳嗽。

“你不会抽烟?”Ralph哭笑不得。

她瞪他,狼狈跑出侧门,在石阶上大口呼吸清冷新鲜的空气。

身后的Ralph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从衣袋里掏出薄荷糖给她,“这样一点也不摩登,你还是个小淑女,别强迫自己用抽烟对付烦恼。”

霖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顺势在石阶上坐下来,没有理会他。

他看她将已熄灭的半截香烟夹在手指间,怔怔低头,只看着那香烟出神。

静了半晌,霖霖低声说,“我想抽烟,是因为烟草有父亲的味道。他还在的时候,不管我有多不开心,只要跑到他身边,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什么烦恼都会被他轻轻一捻就解决掉,世上没有任何事会难倒他。”

Ralph敛去笑容,低低说一声,“对不起。”

霖霖怅然摇头笑。

他在石阶上坐下,和她并肩坐在一起,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灯火,不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陪她坐着,谁也不再开口。

寒风凉丝丝掠过脸颊,地上落叶被吹得簌簌四散。

想起敏言,想起午间那一幕,霖霖不由叹了口气。

却听叮的一声,他点亮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再将小簇火焰举到她面前,替她重新点燃指尖已熄灭的烟。并浅吸一口,示范给她看,“小口吸,慢慢的,再呼出来,对……”

霖霖依样照做,这回总算没有呛着,却皱眉摇头,“真难抽,烟熏火燎的……闻起来明明那么好闻,为什么抽起来像活受罪?”

他笑,“是啊,最好不要抽烟,香烟不是消灭烦恼的灵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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