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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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退后两步,屏息等待。

门缝后现出两点幽幽光亮,是它的绿眼睛。

“喵呜。”这次叫声拖长,没有之前的迟疑胆怯,一双尖耳朵、脑袋轮廓、玳瑁花色依次从黑暗里现出。不等我再呼唤,它轻盈跃出,身贴墙根,扬起脖子发出呜咽般的叫声,眼睛直勾勾望着我。

“你还认得我?”我问。

她的回答是整个身体贴上来,磨蹭我的手、膝盖,热切得像久别重逢的老友。

整整两个月了。

从前忘记是在哪本书里看到,说猫的记忆力平均只有两个月,即使是主人超过两个月不见也会被猫遗忘。去年我在外出差四个月才归家,家里俩猫毫无生疏,我只当是感情深厚,可是初一,只见过我不到十次。

它比之前精神些了,2月份很冷,刚生完小猫的初一,毛色似乎变亮了,个头仍是小小软软的。我把带来的猫粮倒在塑料盘里,它吃得狼吞虎咽,吃几口又频频回头蹭我表示感激,我推它赶紧去吃,趁它吃着,回去拿水。见我进电梯,它追过来幽幽地叫。我像上次一样用手势示意它等着。拿了水碗和猫粮下来,它果然又乖乖坐在电梯门口。

吃了一盘半猫粮,喝了半碗水,初一妈妈终于饱了。这时它走回仓库门缝,朝里面发出低低的呼噜声,回头看看我,又伸头来蹭。门后传来轻微动静。我忙退开,站远一些。过了几秒,核桃大的毛茸茸小脑袋伸出来,探了探风,小鼻尖动动,缩回去;又过几秒,小家伙果断探出半个身子,看看我,又看看妈妈,再次缩回。

初一不理它了,转身去喝水,尾巴拂一拂。小家伙藏在门缝里,闻到食物,心急难耐地探出爪子,试图钩住妈妈的尾巴,提醒妈妈别忘了它的存在。我拈了两粒猫粮放在门缝前,吓得它哧溜缩起来。半晌不见动静,然后门缝下一只雪白的爪子探出,整个爪子只有我拇指头大小,一挠又一挠,总也够不到那两粒猫粮。小家伙急了,食欲战胜恐惧,决定挑战一下门外的大怪兽。它一步一掂量地出来了,叼起猫粮迅速吃掉,钻进妈妈身下,眼睛骨碌打量我。

初一仰头看我,轻声撒娇地叫。

我和小家伙互相审视。

它是一个小黄狸花,戴了白手套和白靴子。

或许大年初一凌晨和初一同来吃饭的那只大黄猫就是它爹了。当时初一与他分享食物,有福同享,之后艰难的生育、哺育环节,都是小小的初一独自承担。现在春暖花开,那小子不知又去哪里追逐新母猫了。我们初一却还躲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仓库辛苦喂养小孩。小猫已两个月大,恐怕从未见过外面的阳光。

初一允许我摸了摸小猫,细软的绒毛,瘦瘦小小。一般猫咪两个月时,个头有这只小猫的两倍。也不知初一到底生了几只小猫,或许还有其他胆小的孩子没出来,或许只活了这一个。

远处有人经过,初一异常警觉,不等人走近就带着小猫躲回门缝,稍有动静还发出威胁的低吼。显然她并不信任人,她是受过伤害的。这点让我既心疼又庆幸,庆幸她有足够警惕来远离危机。

和以前一样,吃完东西初一仍然不放我走,撒娇地希望得到爱抚。

她表现得比以往哪次都热切狂喜,我想她的喜悦,不只是因为食物,更多是因为我来找她——我没忘记她,她也没忘记我,一只猫,也清清楚楚感受着被爱。在我找不到她而担忧的日子里,或许她也因失去关爱而难过。

【不离家的白大头】

这只白猫,名字叫大头,脑袋圆乎乎,绿眼睛晶莹,一身柔顺长毛白中带灰,活脱脱的落魄公主相——但它却是小区一家洗衣店丢弃的猫。店里老板娘要生小孩了,就把猫赶出家门,让猫在小区里自生自灭。偶尔有剩菜剩饭,会倒一盘在店门口,大头就很开心地来吃;没有剩饭的时候,大头就到垃圾堆开饭。小区保洁员很尽职,垃圾清理及时,大头经常就被饿着。

我第一次见到大头时,它站在花坛里,冲我轻轻叫,眼神忧郁又祈求。我对它说:“不要走开,我去买吃的给你,等我回来。”我跑进对面便利店买散装猫粮,回头张望,大头蹲在原地,伸长脖子看我走进便利店,看我买东西,等我一出店门就小跑步迎上来喵喵地叫。

向便利店老板打听到大头的凄凉处境后,我去洗衣店问它的原主人,可不可以把猫送给我,我领回去养。店主说,我巴不得有人领走,可你领不走它的,它不会走。

果然,大头的行动范围绝对不会超出它家洗衣店方圆几十米。

刚好在草坪边缘那里,无论我拿什么引诱,它都不会再走半步。

后来我和它很熟了,可以抱它挠它捏它耳朵,它也喜欢冲我打滚撒娇,我就试图连骗带抢把它抱回去。它挣扎得,那叫一个坚贞不屈,抵死不从。

真少见这么恋家的猫,都说猫凉薄,狗顾家。

在大头心里,洗衣店是它的家,它是一只有家的猫。

不管主人是不是也这样想,反正那就是它的家。

【在猫熟睡的深夜】

深夜里下着雨,只开着书房里一盏橘色台灯,我煮了奶茶回来,发现馒头趁机霸占了我的大椅子,伸着懒腰在那儿惬意地翻滚。我抱着本本坐到旁边躺椅上,看着馒头心安理得,四仰八叉着,在我椅中睡着了。

馒头总是善于睡出种种奇形怪状,鼾声呼呼,一点不像个女孩子。睡梦里还闭着眼睛咂嘴,啧啧的滋味十足,不知梦见吃什么美味,尾巴尖一甩一甩,前爪平端在胸前,睡得像个小人儿。

猫的睡相,百看不厌。

这只猫,一只从下水道捡回来的流浪猫的孩子,现在拥有了可以肆意翻滚打呼噜的椅子,拥有一个可以任它称王称霸的家。这样的猫生,她应该还满意吧。

馒头忽然睁开眼,好像觉察到被偷窥,发出不满的嘟哝声,慢吞吞爬下椅子,跳上我膝盖,努力用它的肥臀挤开本本,夺回属于它的膝上领土。挤了两下,发现本本真的很碍事,索性后腿一蹬——我抢救不及,眼睁睁看着笔记本电脑就这么被它踹在地上…还好IBM皮实耐摔,我也没有赶快去搭救本本,没有动,让馒头可以在我腿上找个舒服姿势躺下来。

家人总说我对猫太溺爱,但他们不明白,对猫的溺爱再多,也比不上它带给我的爱和陪伴。

无论在多晚的夜里回家,无论在外面看见多少名利场上的丑怪陆离,只要一转头,发现身边有只安然熟睡的金黄色猫咪,就会觉得,一切都是暖色的。

最喜欢,当我靠在床头看书时,一抬头发现馒头躺在旁边似睡非睡地看着我,一副安宁又满足的神气,眯起的圆眼睛里满是信任和依恋。那个时刻就觉得,这是一个走进我生命里的小生命,我们彼此陪伴,不知能够陪伴多久,在能够共处的每一天里都全心爱着彼此。

【普吉岛的猫民猫生】

这里有很多猫,家猫、流浪猫、半家养猫…海滩的街道上,猫多得随处可见,我跟每一只邂逅的猫合影,它们都很配合,甚至有的会主动摆pose,千娇百媚面对镜头。

它们受到信佛的泰国人温和照拂,即使流离,也很少受到人类欺辱,通常三五成群徘徊在海滩、餐馆、旅店,与人亲近,与狗相安无事。那里的大多数猫都是普通家猫模样,看得出暹罗猫血统影响的,就是它们的脸型体态,全是小尖脸,纤细体形。

真是有猫缘,大概我们都是猫星球上的来客,暂住在地球,否则怎么会走到哪里,都遇见猫,遇见猫就像老乡见老乡,分外亲热。“喵呜”招呼一声,它们就迈着小碎步欢欢跑来,任我抱,任我揉揉捏捏。通常它们并不乞食,猫不饿的时候见到食物只会礼貌性嗅嗅舔舔。它们更乐意接受抚摸和赞美,喜欢被人捧在手心,赞叹它的漂亮。

每一只猫的眼里,都藏着一个故事。当它的眼睛和你对视,总觉得它能在那一瞬间读懂你的过去由来,看到你的心,而你却看不透它,永远只能将它当作一个谜,哪怕它流连在你怀抱、掌心、脚畔,它依然因拥有自由完整的灵魂,而遥远神秘。

【八大关的猫】

青岛八大关的老街区里,梧桐深深,悠游着很多流浪猫。

几乎所有的老旧城区,有老房子的地方,都有很多猫。

猫喜欢老屋旧街,传说,猫的眼睛能看到过去。

日久月深里,它们看得到人所不能见的悲欢离合,深嗅着时间的味道,不动声色。

在我住的老建筑酒店外,遇见一只猫,小小瘦瘦,雨里孤独地蜷在墙根,低头发呆。

我唤它一声,它就毫不犹豫地迈着小碎步跑过来,绵绵地依到我脚下,仰头细声叫,眼睛在诉说某种渴切…我想它是饿了,找来食物,它却不吃。

抱它起来,瘦小得几乎没有重量。

它完全不反抗,一动不动依在我掌心,任由我带它走。

把它放到房间地毯上,它像淑女一样端坐下来,举止有分寸,眼睛望着我,小声叫。

我把手放在它身上,挠它的脖子,它就软软地趴下,喉咙里发出呼噜声,表达它的喜悦满足,一边轻轻地蹭我。它渴切的不是食物,是抚摸,是一点爱。

猫常常让人觉得它们冷漠自私,但其实它们只是在意公平。

你对它有几分好,它会不多不少还给你,你不能多要,也不能拒绝。

【屋顶上的猫江湖】

春夏,一直在云南,住在半山小屋里,有一排长窗对着远处起伏青山,流云绵绵。顶上透明天窗,下雨时水流蜿蜒。

还有精灵般的邻居,一群野猫。

我没住进来时,这间小屋是它们午夜打闹玩耍的地方,被我霸占了,起初猫们很不高兴,凌晨跑来挠窗户,呜呜叫,后来大概发现可以和我共享这间屋,里面归我,房顶照样归它们,于是相安无事。清早它们会用细碎脚步声把我叫醒,睁开眼,正对着床的透明天窗上,有时现出一截毛茸茸的猫尾巴,有时现出两个爪子。

昨天下午趴在窗下看书,一只灰雀飞来,停在近处屋脊,歪头看我。我吹了声口哨,正要与它打招呼,却瞥见野猫中的一只黑小子,爬上屋顶,朝这边走来。我忙挥手,让灰雀快逃,这呆鸟却自顾蹦来跳去,一派天真无邪样。黑猫走近了,离鸟只有三两米,停下来看看我,又看看鸟,黄色眼睛在阳光下发着光。

一人,一猫,一鸟,不声不响,互相看着。

过一会儿,黑猫慢条斯理踱着绅士般的步子,经过小鸟身边,走向另一个屋顶。

灰雀好像不知道有个杀手刚与它擦肩而过,依然欢快蹦跳着,在屋瓦缝里捡吃我偶尔抛下的饼干屑。

今早,我在贴有窗花的小窗前,对着一面圆镜子洗脸。忽然觉得谁在看我。一抬头,隔着褪色的缠枝窗花,外面蹲着一只白黄花的猫,它正圆睁大眼,好奇地瞧着我,好像在看这个奇怪的邻居为什么洗脸不是先舔舔爪子。

现在我是它们围观研究、好奇戏耍的对象了。我们对换了位置,我变成猫群里的外来者,屋顶这片猫江湖里的来客,白天黑夜被一群猫围观…

【猫的冷酷法则】

在我小时候,爷爷奶奶曾经收留过一只特别的野猫,谁也不知她从哪里来的,三花毛色,漂亮伶俐,野性十足。她在我们家住下不久,就尽责地驱赶了四邻远近几乎所有的老鼠,并很快生下一窝五只小猫。不幸的是,其中四只小猫都有先天残障,或失明或腿脚畸形。

我们猜测这只猫可能在来此之前误食过有毒的食物,自己命大逃过一劫,小猫却受到影响。

就在我们为四只残障小猫的未来生存担忧,不知如何照料它们时,想不到猫妈妈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她亲口咬死了那四只奶猫,只留下健康的那一个,甚至要把咬死的小猫吃掉。

这是动物的本能,吃掉小猫,为自己补充营养,好哺育唯一剩下的孩子。

我们干涉了她的本能,将小猫埋掉,给她煮鲫鱼吃,让她有丰富的奶水。

幸存的那只小猫顺利茁壮地长大了,也许是因为独占了本该属于其他兄弟姐妹的生存权利,它长得格外活泼强壮,虎头虎脑,受到全家人的宠爱。

但之后的某一天,我们突然发现小猫不见了。

猫妈妈却不着急,自己躺在窝里睡觉。

我们遍寻周边左近,终于找到了藏在很远处一个花坛里的小猫,将它带回家,猫妈妈却一反常态对它很凶地呵斥,不许它靠近猫窝。

还是本能,动物的生存竞争本能。

当小猫长大到一定程度,猫妈妈会将它们一一叼出去丢掉,迫使它自己去外面独立求生,不允许它们再和猫妈妈分享同一处生存资源,也迫使它们在外面开枝散叶,将种族繁衍的使命一代代传递下去。

那只好不容易找回的小猫,终于还是在几天后,被猫妈妈当着我奶奶的面,再一次叼走了。

从此未能找回。

猫的冷酷生存法则,我只在这一只野猫妈妈身上见过,如此强烈的野性本能。

其他家养的猫,一代代在城市里生存得久了,野性退化,很少再有这样的。

【送刺猬过马路】

夏天在Garda湖边的乡村度假,北部意大利的田园秀色,与lago di Garda的湖光山色,迷住了我,傍晚总是散步走到湖边,吹吹晚风,看看湖畔的野天鹅。

这天傍晚,走在沿湖的路上,正要过马路,突然瞥见路中央有一块圆圆的“小石头”…好像有什么不对,我弯腰眯眼细看,咦…石头毛茸茸的,一动不动,是只小刺猬。

远处有车灯逼近,我当机立断掏出地图将地上的刺团子一卷,抱着冲过了马路。

要再慢一点,估计路中央就剩一张刺猬皮了。

不识好歹的刺团子还不知自己死里逃生了,扭来扭去想逃,好在包裹它的地图纸张厚实,扎不到手。毛刺也没长硬,看体形是只刚长大的幼刺猬,不知怎么走散了,自个儿爬上公路,又吓得缩成一团不敢动。

我想把它扔到哪块草地了事吧,路旁都是餐厅、旅馆的自家花园,家家户户都养狗,扔进去一眨眼就得变狗粮。只好小心捧着它,绕路去树林。走着走着迷路了,地图又裹着它,看不清楚,走得我满头大汗…这家伙好像觉得我掌心挺舒服,安静下来,仰起鼻子嗅嗅,绿豆大的乌溜小眼歪来歪去打量我。

我伸指头摸了摸它脸上的软毛,它也不躲。

到树林边草地,把它放地上,我退后几步,让它走。

它扭头朝我爬来,爬到鞋尖上趴着不动了。

我拨开它,朝公路方向走,它蹒跚地颠着小爪子跟着爬来。

敢情这家伙赖上人就不放了。

我卷起地图作棍子,戳戳它,赶它走。

它蜷起来装死了一会儿,伸鼻子嗅嗅,蹬爪翻身,总算往树林里爬去。慢吞吞边走边犹豫,这里刨刨,那里看看,像是在寻找同伴的气味痕迹,最后爬到一棵树下,开始奋力刨土,给自己做窝——还算知道自力更生,这就对了,小家伙,我只能送你过一段马路,以后你要靠自己胆大心细地过日子了。

第九章 小白

为了三餐饱洁,为了爱,人类舍得用一切交换。

但那些生而自由的生灵,如飞鸟,如游鱼,如小白,并不需要。

第一次遇见小白时,我正沿着和顺老镇的巷子游荡,晒着太阳,嚼着薯片。

小白和我做着一样的事,游荡、晒太阳、吃东西。

我们同时看见对方,都愣了一愣。

它站在阳光下,静静看了我一会儿,摇摇尾巴表示善意,继续低下头去翻找它的食物。

路边垃圾堆里有一黄一白两只狗在翻东西吃,塑胶袋里什么也没有,黄狗舔了两下就讪讪走开,白狗并不介意空袋子,它在享受着食物残留在袋子里的香味,舔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我把手里的薯片递了过去。

它吃光了我的薯片,毫不客气,继续向我表示它还很饿。

那会儿我也饿了,也还没吃午饭。可它那小眼神让我觉得欠了它钱似的,扛不住,一路小跑去找卖零食的小铺子,买到了火腿肠和薯片。

那天下午,这两只狗就跟着我亦步亦趋,逛遍半个村子。吃光了我手里的食物,还是忽前忽后地跟着。黄狗没有那么执着,几次被路边别的小猫小狗吸引去,过半天不知怎么又追上来,大概不是对我的食物执着,是对它的同伴执着。白狗从吃了第一口薯片,就用那种亮晶晶的饱含热爱的眼神望着我,仰头摇尾,欢脱地跑前跑后,说什么也不离开,赶也赶不走,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不过是吃了几口薯片,真的不必这样啊…直到我走进饭馆,自己开始吃饭,两只狗在门前探头探脑看了一阵,觉得这地方不合适再蹭吃蹭喝了,才撒丫跑了。

我以为这一饭之缘也就到此为止了,却还没完。

傍晚我找好一家老宅子客栈住下,换了身衣服,刚一迈出院子,就看见那小白狗正在路中央跟几只狗追闹着玩。它看见我,一秒迟疑都没有,四爪扬尘就冲过来了,围着我跑圈圈地撒欢,不知道还以为是我养的狗。

原来小白就是我所住客栈隔壁家的狗,客栈主人说,那家养了好几只狗基本从来不喂不管,白天放出去让它们自己找食,晚上让它们回来看门守家。那家的狗从来没吃饱过,都是这家蹭点,那家蹭点,外面到处捡东西吃。

这天晚上我在客栈吃的主人家做的饭,阿姨蒸了特别好吃的馒头,我吃一个,揣了一个,带出门给一直等在外边的小白。它吃得气儿都顾不上喘了,好像一辈子没吃过这么香甜的东西。我直后悔怎么自己吃了一个,该把两个都给它。

从这天开始,每个早晨我一跨出大门,无论什么钟点,都会看见小白端端正正坐在门口等我。我有什么吃的,就分一半给它,后来发现它最爱的还是馒头,抛给它半个馒头,它跳起来叼住,嚼都不嚼就能吞下。

我在镇子里逛,小巷小路特别多,小白总是跟着我,有时走远了,不认识路了,就跟着它走,它能准确地把我领回去。

我走进饭馆或是别人店里,不用打招呼,小白知道不能跟进去,就乖乖坐在门口等。有时别的狗来找它玩,它跑开玩一会儿,不跑远,时不时探头看看我还在不在店里,我一出来,它立刻飞奔回来,像生怕把我搞丢了似的。

在镇上闲逛了几日开始无聊,客栈后面邻着条荒僻小道,蜿蜒出去,听说穿过一片树林,就能到邻村,是多少年前的老路,有个三岔口,据说是以前史迪威公路与滇缅公路的交会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无聊,我打算清早去走走林间小路,客栈阿姨欲言又止地劝阻,说那条路不清净,没事不要去走,没什么好看的。我懂“不清净”是什么意思,我这种从小就上房揭瓦的人,当然更有兴致去走一走了。

这天一早出发,晨雾还未散,照例有小白跟着。

起初邻着镇子的路段还好,有小畦菜田,有人行足迹,渐渐深入林间,路越来越窄,两旁荒草越来越高,杂树野藤,荒草外是森森树丛,时不时有几处老坟乱茔,树林密处,有些阳光照不透的路段,骤然阴暗下来,凉气透人,说不出的森冷,冷不丁又有什么动物,不知是兽是鸟,是蛇是鼠,窸窸窣窣从荒草丛中掠过…没想到这段小路竟那么长,一走走了两个小时,还不见人迹,恍惚觉得越走越荒凉冷寂,越发远离人间,远离来时路。

经过了再一处林幽不见天光的路段,周身透凉,我坐下来休息,考虑是不是掉头折返。

看我停下,小白也坐下来呼呼地吐舌头,歪头歪脑看我。这一路它倒是很欢快,草丛里穿来穿去地玩,荒郊野岭是它的迪士尼乐园,是它的天然游乐场。它是自然界的生灵,回到自然界,再自如不过。小白羡慕我天天有馒头吃,但在这荒草野坟地里,我羡慕小白的自由自在。

分食了几块饼干之后,小白迫不及待跑向前面,跃入草丛,回头望着我——来呀,一起去丛林大冒险呀!

我系系鞋带,拍拍灰,再次出发。

那个小小的白色身影,欢欢纵跃在我前面,有时扑腾在我脚边。它追赶阳光,追赶树影,追赶蝴蝶,跳进草丛打滚,扑进野花丛撒欢,或是栽进土沟沟里四脚朝天嗷嗷叫…它跑太快太远了,我叫一声“小白”,就听见林间一串嗒嗒嗒的脚步声,它跑得两耳顺风飞扬,滑稽地顶一脑袋草籽枯叶,歪吐着舌头,狗狗的笑脸就是这个样子。

一个人走长路,难免无聊,我一边走一边和它聊天,有一搭没一搭…小白你在啃什么呢,小白你说那个石头像不像人脸,小白你看那朵云,小白住手不要碰那只马蜂…我们语言不同,但是它认真听着,还呜呜回应,虽然我也听不懂。

走累了,我坐在石头上休息,小白就坐在旁边玩地上的石子。这时候我们不说话,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我出神,它发呆,我想我的事,它玩它的石头。

从早晨走到中午,吃完了包里饼干,喝完了一整瓶水,传说中邻村那个很宁静的寨子还是遥遥无踪,在我以为肯定走不到时,岔路口,树上一块破木牌斜挂,拐进路口,下了个小斜坡,眼前豁然,黄土青田,阡陌人家。

站在寨子口,我欢欣,小白却有点迟疑了,这是另一个地界,是它不曾到过的,陌生气味,陌生风物,对于一只小狗,出村出寨,大概就像一个人第一次出国。其实还是一样的世界,只是自己无端迟疑不前。

那寨子很破旧,看起来平时少有外人去,我走进村口遇到的每个人都停下手中劳作,盯着我看,本来在聊天的人们突然安静,大人孩子都奇奇怪怪地看着我…我对他们笑,他们愣愣,也腼腆地对我笑,他们是主人,反倒在外来的客人面前不知所措。

小白躲在我背后,一反平日活泼之态,羞答答像个第一次出门的小媳妇。

我觉得自己会受到欢迎,没想到,真正大受欢迎的不是我,是小白——这个家伙瞬间就招来了寨子里成群结队的狗,将我们俩围观起来。也不知道这么多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开始一两只,后来四五只、七八只…从屋后、林间、柴堆钻出来成群结队的土狗大部队,壮观至极。它们像没见过姑娘的莽汉子一样莽头莽脑追着小白看。

小白被吓到了,贴紧我脚边,扭扭捏捏,埋头低眉,不敢正眼看那群莽撞后生。

终于有一只大黑狗厚起脸皮来搭讪,讨好地抡圆了尾巴摇着。小白鼓起勇气与它碰了碰鼻子,其他狗们见它友善,纷纷挤上来,挨个蹭蹭嗅嗅打招呼。

小白很快放下扭捏身段,很明白自己在这群小青年眼里就像一枝闪闪的桃花。

村里来了这么美丽的陌生姑娘,可以想象后生们的激动,一个个恨不得围着小白转,连瘸腿的、没毛的、躺在泥坑里半死不活晒太阳的懒狗都爬起来了…小白友好,但并不是个随便的妹子,谁靠太近,蹭太多,它就呲小牙吼过去。

它一吼,大狗们吓得赶紧退避,不知哪个挤到了混在狗群里看热闹的一只小小狗,那个小奶娃才巴掌大,像颗小豆丁,被大狗一挤就摔坐在地,呜呜哭。小白走过去温柔地嗅它,用鼻子轻轻拱它,让小家伙爬起来。

我从来没有像那天那么拉风过,走过村子,走过寨子,身后跟了十几只毛茸茸、脏兮兮、活泼泼、闹喳喳的大土狗…小白神气活现地走在旁边,风采仿佛俏黄蓉,我就像那丐帮帮主。

一大群无拘无束的乡村土狗,在灿烂阳光下追追跑跑,啃来啃去,风里狗毛纷飞。

山坡上有一座庙,庙很小,绿荫掩映。

我走上去往庙里的斜坡路,土狗大队就不再跟着我了,一大群狗眼巴巴止步路口,像是懂得这个地方庄严,不好跟去闹腾。只有小白这个外来的家伙,一边欢快地亦步亦趋,一边频频回头看它的小伙伴们,怎么不跟上来了。

到了庙门口,小白探头一看,之前的撒欢得瑟,一下子有点收敛了,没有跟着我迈进庙门,就在高高的门槛外安静坐下,坐得很端正。庙很小,我进去拜了拜,放轻脚步走出来,看见小白趴在门前阳光里,一副安适自在的样子,阳光透过绿荫照得它皮毛雪白,耳尖透亮。

佛堂石阶前剥豆子的老尼,慈眉善目,笑着招手让小白进来。小白将爪子搭上门槛,歪头想了想,还是没进来,只把两个前爪和脑袋都搭在门槛上,眼睛眨巴眨巴望着佛堂。

在寨子里逛了一下午,回来时走到半路,我走不动了,运气也很好,刚发愁怎么走回去,就有一辆回村的车子可以搭。我问司机这狗能不能上车,司机犹豫下,答应了。

可车门一开,小白却吓得夹起尾巴就跑,一溜烟跑进草丛。

它怕这机械怪物,不敢上来。

我正想去追它回来,司机大叔笑眯眯地把烟头一扔,门一关,说:“没有找不到家的狗,你还追它?”

车开得飞快,土路颠簸,我整个人被颠得七上八下,心也七上八下,想着小白被我抛下在路边,虽然不担心它找不到家,却有一种奇怪的愧疚…我们一起出发走过了长路,回程怎么可以抛下它独自在路边,我自己上车走了呢,它看着车离开会怎么想?这种心情,竟有点像我对不起小白。

回到客栈,热心的主人家给我准备的饭都快凉了,桌上又有小白爱吃的馒头。我匆忙吃完饭,把馒头全留下,包好,准备到门口去等小白。

一推开院门,满脑袋挂着草籽枯叶的小白,脏兮兮,眼巴巴,坐在门口。

它肯定是一路狂奔回来的,草里沟里,横冲直撞。

看见我,它一蹦而起,蹦到面前又急刹住脚,不像往常那样直扑过来。

它歪头看我,表情严肃,像个赌气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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