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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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得昀凰一颤,骤然被这道目光冻住。
先皇一步步走向骆后,伸出手,捏住骆后的脖颈。
在他掌心里的骆后,无声无息破碎成片片飞灰,从身子开始散裂,最终是头颅……那头颅带着一道道蛛网般裂痕缓缓回转,望了过来,眼中流下鲜血,“华昀凰,终有一天,你亦似我。”
昀凰想起来了,尚尧那一瞬间似曾相识的目光。
原来依稀肖似,先皇看骆后的目光。
剧震之下,昀凰猛然睁开眼睛,抬手想要挥去黑暗中尚未消退的幻象。
手臂却抬不起来,被一个温软物事压住了。
“呀!”
稚嫩的一声轻呼,令昀凰的神智瞬时清楚了,一转头,咫尺处一双乌亮乌亮的大眼睛,泛着水光,望着自己。
“衡儿?”昀凰眨了下眼睛,以为还在梦中,酸软的身上莫名生出一股力气,急急伸出双臂将阿衡抱住了。原来不是梦,他温暖的小小身体,真切依偎在她臂弯。
“母后醒了……”阿衡吐了吐舌头,小小声说,“你睡了好久呀,父皇叫阿衡不吵你,阿衡没有吵。”说着他扭身,朝帷帐外做了个鬼脸,“母后不是阿衡吵醒的哦。”
帷帐掀起,尚尧的身影映入昀凰眼中,昀凰的笑容一时凝住。
见她醒来,他疲惫得现出红丝的眼睛,立时焕然。
“果然衡儿来了,你才肯醒来。”他坐到她身边,昀凰将脸侧过,淡淡避开了他的目光,只望了阿衡,柔声道,“衡儿好乖。”
帷幔外脚步声急,是商妤顾不得礼数奔了进来,望见昀凰,眼眶便红了,“上天保佑,总算是好好的过来了!”
昀凰怔怔的,不敢相信上天再一次眷顾了自己。
商妤又是欣喜又是后怕,叹道,“太医说脉象已渐回稳,只是这一回娘娘气血不足,羸弱不固,务必静养在床,依时进药,十五日不可起身,不可忧思劳神、不可伤肝动怒、不可郁结于心、不可受烦扰……”她肃着脸,一气说了**个不可,虽目光不斜,只望着昀凰,却分明是夹怨带怒说与皇帝听的。
随即话锋一转,商妤仍板着脸,却道,“如今皇后醒了,陛下也可安心了。昨夜陛下在此守了一整晚,今晨朝会也罢了,一步不离,水米未进,陛下还请保重龙体。”
昀凰看向尚尧,目光与他交汇于无声。
“现在什么时辰?”昀凰以为只是小睡了一会,却听商妤应道,“午时刚过。”
一梦一醒间,昼夜交替,竟到这时分了。
“你服了安神的药,可睡梦里也不安稳,时时惊悸,还唤着衡儿的名字。”尚尧牵起阿衡的小手放在她手心里,顺势握住了她的手,“我让衡儿来陪着你,好让你安心。”
他深深望了她,顿住话语,目光一瞬不瞬。
“皇后也该进膳了,妾身这就亲自去备些合口味的饭菜。”商妤瞧了帝后二人,心领神会的一欠身,借故退了出去,临去前投向昀凰的一眼,含了几许喜几许忧。
阿衡好奇的转动眼珠,不明白父皇母后为何你望了我,我看着你,却谁也不说话,像是在玩一种奇怪的游戏,于是他也不说话,瞪大眼睛,鼓着嘴巴。
昀凰被他这样子逗笑,尚尧也露出笑容,两人目光再度交汇,他的目光凝停在她脸上,蓦地伸臂一揽,将她狠狠拥在胸前,双臂收紧再收紧。
她听见他的心跳声,急急,沉沉。
“你想怎么罚我,我都领受。”他的语声温柔如四月杏子林间轻风,在她耳畔缓声说,“只要能看着你,一世,一生,都有这般笑颜,这世间最美的笑颜。”
“美么,不过是空有皮相。”昀凰垂目一笑,眼中泛起雾光,“天下自有清水白莲的女子,世间男子看厌了红莲妖娆,终究是白莲好。”
他的目光凝住,良久说不出话来,只是黯然苦笑。
对她的心,这般轻描淡写就抹去,一句红莲白莲,一句空有皮相!
阿衡闷闷看不懂他们在玩什么,忍不住悄悄一扯昀凰的衣袖,“母后,我们同青青玩好不好?”
“母后要休养,过些日子再与青青玩。”尚尧替昀凰回答了他。
“哦。”阿衡撇了撇嘴,歪头想了一下,手脚并用就往床上爬,嘴里嘟哝道,“不和青青玩,那我和母后玩。”
“别闹母后,快下来。”尚尧稍稍板起脸,要拎他下来。他灵活得像一只小兔子,两三下已经钻进被子里,拱到昀凰身边。昀凰想不到他会如此主动亲近自己,一怔之余才回过神来,搂了他,低头笑问,“阿衡想要玩什么?”
他眼珠一转,“母后做小猫,阿衡做小兔。”
昀凰学了一声猫叫,他咯咯笑,把手指竖在头上摇了摇,“母后是小树,阿衡是小风。”昀凰还未想到怎么装作一棵树,他已鼓起小嘴朝她呼呼吹了两口,随即又改换新主意说,“母后是小云朵,阿衡是小鸟……”说着扑扇两手,就要扑到昀凰身上去。尚尧赶紧揪住他,啼笑皆非,将他按回一旁,顺着他说,“云朵是不能碰的。”
“那……”阿衡蹭到昀凰怀里,笑眯眯舒服地靠住,仰头望了她,“母后不是小云朵,母后是……母后是,是娘亲。”
昀凰一怔,“你叫我什么?”
阿衡想起了殊微的娘亲,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是娘亲,喜滋滋比划着小手,指着昀凰对尚尧说,“母后是娘亲,娘亲是母后!”
焚归
昭阳宫外日色薄,隆冬时节午后,宫檐下冰凌倒挂。
“这几日是最冷的,昭阳宫的熏笼和暖格再加上十二副,莫让皇后受凉。”单融将手拢在袖中,一面吩咐一面留心着内殿的动静。
他已在外殿候了许久,心知皇后醒来,皇上与小殿下都在里头陪着,如此光景,怎敢进去惊扰。袖中沉甸甸如携千钧,这道从燕山飞马送入宫的密报,压在他袖中,令大侍丞单融心惊肉跳。他那只比老狐更灵的鼻子,已经嗅到了从燕山向天都皇城迫近的血腥气。
单融忧心忡忡的回转身,恰好见仲太医从内殿出来。一夜未眠的老太医,显得疲惫之极,步履滞重。两人见了礼,单融打量了一眼太医忧色密布的脸,心里格登一下,压低声音问,“太医辛苦,皇后可平安了?”
仲太医在内殿时,当着皇后不敢多言,此时长长吁了口气,低声回道,“眼下是稳住了,可皇后伤后气血虚亏,忧思劳神过甚,唉……要想保住这一胎,定要万般仔细,稍有差池都凶险。”
“皇上可知道这情形?”单融眉头紧拧。
仲太医欲言又止,摇了摇头,眼下哪里敢让皇上再听这些。
单融松了口气,眼下山雨欲来,变相已生,不可再令皇上分神添忧。
昭仪商妤恰此时出来传膳,见单融等候在此,却不入内通禀,不由略感诧异。单融与仲太医双双行了礼,太医告退,单融才近前肃容道,“是燕山来的消息。”商昭仪神色一凝,会意颔了颔首,退入内殿。
炉香熏暖的内殿里,一缕微苦的药气缥缈,帝后二人静静相对。
玩闹了这一阵的小皇子也倦了,揉着眼睛打呵欠,尚尧想将他抱下凤榻,昀凰却摇头,任阿衡赖在自己身边,伸手伸脚的呼呼睡去。
“他睡觉太不安分,你需静养,养好身子才能生下和衡儿一样好的孩子。”尚尧的语声在提到孩子两个字时变得格外柔软,仿佛含着一口蜜饯,一口甘醴,连同他深邃的目光也变清浅,“日后衡儿会有很多时候陪伴这个妹妹,也或是弟弟……若是一个小雪人般的妹妹更好。他会牵着她学走路,教她说话,带她与小兔一起玩耍。”
昀凰垂下目光望着阿衡,唇角舒展,苍白脸颊浮起红晕,浓长睫毛斜斜投下影子。阿衡的睫毛像极了她的,此刻睡着,睫毛合下来,像有一双墨色蝴蝶栖停在脸上。母子二人沉静模样,看着尚尧眼中,令他屏住了呼吸,唯恐此景是梦。
商妤步履轻悄的转入屏风内。
“皇上,单融有事禀奏。”
“让他候着。”尚尧头也不回。
昀凰转过目光,淡若不经意的一笑,“你若再守在这里,朝臣们都要拥到昭阳宫来上朝了。”
尚尧眼里瞬时神采焕然,只因她肯这样同他说上一句话——怕只怕她一声声陛下,一声声妾身的与他生分,若还是你我,便是大赦。
他望了她,温润的笑,“看来我已扰得人烦了,再赖着不走,愈发要讨人嫌。你好生静养,进药用膳自有昭仪叮嘱,别让衡儿扰你就好。我晚些再来。”他起身离去之际,翩然俯身,覆上她的唇,在她尚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已攫去一个辗转流连的深吻。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屏风外,留在唇上的温度还未散,安宁悠远气息仍将她笼罩。昀凰怔怔的,目光落在那道隔断了他身影的屏风上,良久不曾收回,直至宫人奉了粥膳进来。
商妤见惯了帝后不避人的缱绻举止,微微一笑,亲手接过一碗进上来的十香益气粥。昀凰的目光投向她,仍带了些恍惚未散,“是燕山有消息了么?”
商妤没有应声,低垂了脸,以勺将粥徐徐搅温。
“燕山行宫里的人,这些日子也该有动静了。”昀凰喃喃道。
商妤将勺子一搁,发出叮声脆响,也不理会上下尊卑,发作道,“都这时候,还在殚精竭虑的算计,怀着孩子也不肯放一放这些心思,好生养着吗?”
昀凰被她数落得一怔,心中泛起暖意,望了她轻轻笑道,“我哪有这样安生的命呢。”
商妤心中一酸,苦涩恻然,“你自己不安生,也不想孩子安生了?”
“我的算计,都是为了日后的安生,我自己的、衡儿的、你的……这孩子的安生。”昀凰放任自己松缓的倚了靠枕,手覆在腹上,轻柔如有一片薄雪在掌心。阿衡已睡熟,细柔呼吸拂在她手腕。萦绕在自己身后仿佛永世不散的血腥气,在这一刻不可思议的淡去了。昀凰深深叹了口气,满足的阖上眼睛,抚了阿衡的头发,“阿妤,你瞧,若不是步步为营的算计着,哪有这一刻的安稳。”
商妤心疼难言,有一句话涌上来,欲言又止,不知该不该这个时候与她说。想了一想,到底忍在喉头,默然垂目,将粥端了给昀凰。
昀凰并无胃口,柔声道,“先搁着吧。”
“这粥是昨夜就在小炉上细细熬的,皇上吩咐我亲自熬,怕司膳的宫人做来不合口味,又一样样粥料都问过了太医。外头的朝臣们不知有多少大事等着上奏,谁想得到,皇上却在这里为一碗粥,耗上琐碎心思。”商妤仿佛不经意的闲闲说笑。
昀凰的目光落在那碗粥上,眼中如月照流波,潜流变幻,似笑非笑投向了商妤,“原先你对他半点好颜色也没有,如今倒处处美言起来。”
商妤苦笑叹道,“女子终归都是软心肠的。皇上这份心,哪个女子瞧在眼里不心软呢,就算是皇后你自己……也已动了真心不是么?”
昀凰目光微错,毫无表情。
商妤却了解她,越是心中震动的时候,越是喜怒不行于色。
见她这个样子,商妤再也忍不住强抑喉间的话,“就算旁人看不出,妾身是看着的。以皇后一向心性,何曾将旁人的误解冷眼放在心上。只皇上这一时的误解,能教你伤心若此。若不是真心相付,岂会这样在乎?”
昀凰抬眸,目光雪亮迫来,冷厉如冰,灼灼如火。
商妤不忍再说下去,不忍再用这样的话刺醒她也刺伤她,恻然叹息,“既然心中有他,又何苦再如此坚甲利刃的守卫自己。”
昀凰不应也不反驳,只是闭上眼,不愿被人窥见情绪。
“若是无心,宠辱不过浮名,得失只归得失……可看着如今的皇后与皇上,妾身越发害怕。”商妤已下决心,将想要劝谏昀凰的话,趁着今日都说开了。
“你怕什么?”昀凰漠然问。
“皇后是至情之人,情之噬人,皇后比妾身更明白。”商妤低声道。
“太上方能忘情,我是红尘欲孽中一介凡人,忘情……忘情……若真有忘情之日,那便是我赴死之时。”昀凰一字字说来,唇角笑意怆然。
“有皇上待皇后的这份心,又有小殿下,皇后为何不肯放下些许机心,些许算计,定要步步算尽,不惜代价么?便如世间女子,携一心人,白首相扶,有何不可?”商妤语声落,直身长跪在地,“妾身自知僭越,可这些话如梗在喉,不说出来,妾身也愧对皇后!”
“携一心人,白首相扶。”昀凰将这两句话呢喃良久,缓缓笑了,“能不能白头,谁又知道呢。他待我是真心,防我也是真防。”
商妤一震。
昀凰眼中有悲哀的阴影,“昭阳宫的前一个主人,死前有一句话,她说,终有一日你亦似我。”
“骆氏?她一介恶毒狭隘妇人,怎可与你作比。”商妤不忿。
“我与骆氏不同,男人的心性却有一点相同,先皇忌惮骆氏,皇上未尝不是忌惮着我。”昀凰笑得凉薄,“凡夫俗子尚且忌惮枕边人,何况高处不胜寒的君王。”
商妤悚然,一时无言以对,细思之下更添心凉。
昀凰抬眸,目光落在迷蒙远方,摄一望清寒彻骨,“将一生进退系于情爱,寄于恩宠,这样的错,一次已足,不会再有了。”
商妤心头剧震,凉意从骨子里泛起,前尘旧事纷至眼前。
昀凰回转目光,坦直的望了她,“正因你心软,这一回我将你也瞒了,阿妤,你可怪我?”
商妤明白,她意指与于廷甫一早合谋设下连环苦肉计,不惜令小皇子犯险……这一桩事,直到最后商妤才惊觉真相,彼时冷汗遍体,难以置信。商妤不知如何回答,低了头,良久一声长叹,“皇后做什么,妾身都是追随的。妾身怕只怕皇后今日所为,伏为后患,一旦不慎为皇上所知……如此算计,步步相逼,值得吗?”
昀凰静静听着,没有回答,微垂的目光仿佛凝固。
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一笑,如常淡然,“粥快凉了。”
端起这碗十香粥,昀凰一勺勺舀了吃下,细细稠稠暖流带着江南新米浓而不郁的清香,入口而化,将暖意送入四肢百骸。
“果然是你的手艺,别人都比不上,竟在这冰雪万里的北国尝到了江南的味道,真真有江南的风雨温润在里头。”昀凰目光迷蒙,似有南朝帝京冬日潮湿的雨云飘入眼底。商妤幽幽笑了,“大抵也只有离家万里的人,才能从一粥一饭里,吃出故乡滋味来。”
“如今,离家万里的人,总算归家之期在望了。”昀凰喃喃道。
商妤霍然抬目,“皇后,你说什么?”
昀凰望向她,徐徐的笑,目光里锋芒乍现,“我说的是,沈觉、仇准、十万神光军将士。”
商妤省悟过来,原来归家之人不是她自己。
“我回不去,也不必回了。”昀凰说出商妤所想,静静望了睡熟的阿衡,眉目间有温柔眷恋,亦有怅惘感伤,“在这里,我有家了。”
她已有阿衡,还有腹中的孩子……华昀凰的儿女们将在北国茫茫大地上长大,他们是冰与雪的孩子,是铁与火的孩子,是她的骄傲与一切。昀凰脸上透出光茫,越来越灼人的光芒,映了凤瞳生辉,娥眉飞扬,一字字道,“北齐皇后不会再归南秦,宁国长公主却会随复国的神光军踏入故京!十万神光军伏隐三年,这场复国之战只能赢不能输,任何阻在我复国之路上的人,都得死。”
商妤震住,呆呆望了昀凰,只觉她身上骤然炽盛的的光芒灼得人不能抬目。
昀凰扬起脸,眉梢唇角,傲色凌然。
“我会踏着和亲出嫁的路,再回到那里。当日我离宫,乘了喜红鸾车;待我归来,将乘北齐天子御驾亲征的战车,以昔日送嫁的五千羽林精卫开道;我要百官出迎,像他们当年出城送嫁一样,怎样将我送走,再怎样迎我回去!我要亲奉母妃的灵位入宗庙,我要亲眼看着裴家死尽最后一人;我要他的臣民都匍匐在我脚下,要他为之累尽一生的江山,为之弃约毁诺的江山,握在我的手中!”
她眼中有妖红的火焰在跳动,周身都散发着没有温度的火光,迫人欲窒;这火焰燃烧得如癫如狂,如同她的话语——
“我将开启皇陵,如约践诺,与他泉下相见。我要他在九泉之下清清楚楚看着,纵然他为了江山弃我于万里之外,这万里江山,也阻不住我归来!”
雏怨
单融脸色凝重的低头踱步,忽见皇上终于步出内殿,立时涌出满脸笑容,眼角每条细密皱纹都透出吉祥喜气,几步上前,向皇上行礼贺喜。
皇上微微一笑,并不停步,径自朝宫门外走去。
单融随后趋行,心下揣度,皇上是不想在昭阳宫里听闻政事,还是着实累了,需歇息稍许。他将揣在袖中的密报,又掂了掂。
昭阳宫的玉阶下,积雪刚清扫过,宫砖明净如镜。阳光迎面照来,并无多少温度,也不刺眼,却令身处幽深殿内一日一夜的皇上仰脸眯了下眼睛,雪色映衬得他的脸颊也带上了几分寒色。单融悄眼看去,很久未曾见过皇上这样疲惫的样子。他最是知道皇上精力丰沛远超常人,时常彻夜不眠披阅奏疏,天一亮依然神采奕奕召见群臣议事。可想而知昨日那一闪失,是真戳到了皇上的心窝里,但凡事关昭阳宫,便是软肋。皇上的累,只怕并非劳累,而是心累
单融暗叹一口气,忍不住生出对华皇后的一丝埋怨来,颇为皇上委屈。
皇上披了玄狐大氅,走下玉阶,负手伫立片刻,一言不发的离了宫道,缓步沿苑中小径走向琼庭深处的梅林。积雪盈没靴尖,落梅随风,洒下三两萼片在他肩头。
单融跟随在后,默默陪他踏雪而行,想是皇上心中有所忧烦,越发不敢惊扰,直至皇上徐徐回转身来,容光与雪光相映,唇角笑意,如笼罩林梢的淡薄日光,有光无暖,和而不煦。
“朕很欣慰。”皇上的目光落在不知处的林间,“这孩子挑了这么一个时候来,倒像是上天为了弥补,再给朕一个亲人。”
风过,枝上有雪坠了下来。
单融只觉这雪直直坠进了自己心里,冻住了肺腑,半个字也不敢应。
皇上背向而立,从玄狐大氅下斜伸出手,紫棠银丝错云龙纹广袖纹丝不动的垂落。单融取出袖中火漆封缄的密函,屏息呈上,料想皇上心中已然知道是燕山来的消息。
尚尧垂目凝视火漆,其艳如血,浓得似要浸透掌心,化成一泓血泊。
开启之际,心底有一线奇异的期盼,仿佛幼年时,得了一只玉葫芦,内侍哄自己说是一件神通广大的镇妖宝贝。此后便一直惴惴担忧又渴盼知道,若是打开,会释放出怎样的鬼怪。那只玉葫芦最终被自己下了狠心打碎,却什么妖怪也没有。
幼时的幸运不会再度降临。
密函奏报——高氏太皇太后已于昨夜崩于燕山永乐行宫。
燕山行宫却毫无动静,既未向宫中报丧,也未在行宫举哀。
太皇太后已崩,身边人却秘不发丧。
尚尧面无表情,将展开的密函递给单融。
单融双手接过,凝神一字字读完,额上已是冷汗密布。
他不敢猜想诚王为何隐瞒太皇太后的丧讯,一个幽灵般的念头已不由自主跳了出来,不受他控制的在眼前扩张、弥散、笼罩下来……却听皇上声沉如水,如同黑暗中悄无声息掠出的枭,捕捉住了这个蛇行而起的“幽灵”,一字字平静道破:“他需要拖延时间,布署兵马。”
剑已出鞘,弓已在弦,血光之变就在顷刻了。
单融是一路伴随皇上从晋王之位走到如今的人,血光杀戮已然见惯,如今不过是清理帝位之侧残藤野蔓的最后一举,除去诚王,从此再无一人能对皇权制掣,也再无人能阻挠帝后同心,并吞南朝的大业。然而这最后一战,对于皇上似乎残酷犹胜三年前夺位之役。
若是诚王、武成侯、高氏这沉寂多年的一脉余灰,要借太皇太后留在这世间的余烬,作回光返照的一搏,便是生生逼得皇上收回最后的慈悲。单融心生悲凉,只觉好一个孤凌九天,高处不胜寒的皇家。
皇上伸手折下枝上一束尖尖的冰挂,攥在掌心里,看它慢慢融化,“冰终究是冰,捂不热。”
单融低了头,“此乃天意。”
皇上目光深垂,眼窝凹陷处的阴影,蕴藏着来自西域母系的神秘,如一层纱幕蒙上来自齐人祖先的冷峻轮廓,令人永远看不透这优雅容貌之下隐伏的杀机。
“朕会给他放手一搏的机会,容他将手中可调之兵,尽数调来。”
单融一惊,“皇上,当真要容他带兵如入京?”
皇上张开手掌,融化在掌心的冰水,一滴滴顺着指尖坠下,“不但让他入京,朕还应更慷慨些,为他开启宫门,令百官迎候,送他登上大殿。”
单融不由张了张嘴,呼出浓浓白气,舌头仿佛也有些冻住,“皇上三思,此举会不会太过涉险?”
皇上并未回答,凝神若有所思,“追踪行迹可有发现?”
单融谨慎应道,“已循雪夜行迹查遍临近村落,发现一处村庄有疑,因怕打草惊蛇,尚未寻得时机接近。”
“比起他能调动多少兵马,朕更想知道,他在此处藏了什么。”皇上冷声道,“眼下暂不惊动,伏围待命,若放走一只飞鸟,就斩一人是问。”
“是!”
“台卫都督这个位置空悬已久,朕将姚湛之冷置到如今,也到了用他的时候。即刻拟旨,命姚湛之兼领台卫都督,总摄禁军与京畿九卫。”皇上回转身,玄色大氅拂过,枝上积雪纷落,雪的白,与他眉鬓的黑,冷冷相映。单融惟有应诺,越来越无法揣摩皇上的心意,当此关头,竟将拱卫京畿的兵马大权交到姚湛之一人之手,难道是倚重他来对抗诚王?这又不似皇上一贯行事之风。思忖之间,单融垂手肃穆等待皇上示下,皇上却已踏着积雪走出了小径,抬目望了昭阳宫,叹了口气,似是喃喃自语,“昨夜蓬壶宫里,晟儿是独自一人。”
单融皱眉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告诉皇上昨夜发生在蓬壶宫的事。
“大皇子现在如何?”皇上仿佛能于无声中洞察人心,驻足回头看来,锐利目光令单融不敢有半丝隐瞒,虽是小事,也原原本本禀道——
当时眼见着父皇顾不得自己,亲手抱了皇后离去,大皇子抱着树,哭得撕心裂肺,任谁也劝不住,还是单融上前将他强行拉开,亲自护送他回蓬壶宫的。回到宫中,大皇子也是哭得累了,不再发作,由嬷嬷和宫人们侍候着盥洗了,昏昏大睡,一直睡到夜里才醒。李嬷嬷怕他饿着,早已温好了他爱吃的甜酪呈上。大皇子尝了一口,便尖叫着将碗打翻,说李嬷嬷想烫死他。李嬷嬷跪下请罪,大皇子抱起手边暖炉,劈头盖脸砸过去,炉中热炭泼溅出来,灼伤了李嬷嬷脸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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