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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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刃(下)
杀华昀凰的机会,已从手中,堪堪错失三次。
当初并不在意那个从南秦嫁来的女子.
和亲公主,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可用也可弃。
临到兵变之前,尚尧秘密来见,以南秦长公主的安危相托付。
诚王察言观色,从他字字句句提到“长公主安危,于此计关系重大”之间,已然觉察——以尚尧之心机城府,如此掩饰不得,只能是情动瞬息的秘密。
为大事计议,诚王答允,将这位南秦公主庇护在自己的行馆。
皇太子尚旻与瑞王尚钧亲临迎亲之日,晋王尚尧发动兵变。
乱军中,刺客的霜刃掩藏在华昀凰楚楚一笑之下,斩落了尚钧年轻英朗的头颅,血溅鸾车。骆后唯一的儿子,至死也不知道,自己是死在一起长大的兄长手里。挡在晋王问鼎帝位之路上的第一个对手,就此灰飞烟灭。
尚尧遣亲信护卫,秘密将华昀凰送到行馆。
杀戮未止的风雪夜里,诚王第一次见到华昀凰。
早已听闻此女色殊貌美,乍见她款款而出,四目相对,仍令诚王一震——
一个养在深宫的女子,竟拥有世间空空,藐对生杀的目光。
溅在她珠履上的血迹还在,那场血火屠戮,并没在她眼里留下半分惊悸。
她是一个无动于衷的局外人,冷眼看着这幕刀光剑影,手足相残的皇室CAO戈。
诚王一生见惯后宫中强横女子,如高太后,骆皇后,不过是在帝位之侧,争一分荣宠,占一时风光。他却看不透,这个南朝女子的眼里,为何藐空一切,为何又有孤注一掷的深执。她所求的,绝非恩宠,也非权势。
这样的女子,岂能留她在帝王身侧。
及至华昀凰入主东宫,以太子妃的身份,暗助尚尧夺位。
眼看着她一步步在宫中站稳脚跟,避过骆后的暗算,谋得皇帝信赖,忍得疯癫太子的凌辱,更与尚尧暗通款曲,手段玲珑了得。
太子兵变夺宫,晋王尚尧领军平叛。
内有华昀凰的策应,外有诚王的兵马相助。
发兵之际,面对已经甲胄在身的尚尧,诚王厉色迫他答允唯一的条件——
事成,即诛杀华昀凰。
尚尧答允。
血流成河的宫门前,骆后伏诛,万箭待发,华昀凰身陷乱军之中。
诚王冷眼看尚尧,要他亲手发令,射杀那个女子。
双手染满至亲之血的晋王尚尧,挽弓在手,与华昀凰遥遥相望。
他迈过了尸山血海,却迈不住那双眼睛,迈不过一道情关。
诚王眼看着尚尧孤身策马,冲入乱军阵前,救下华昀凰。
两人并骑浴血,在众军山呼万岁的震地之声里驰回。
诚王徐徐放下手中长剑,黯然合眼,心底触痛。
当年的自己,今日的尚尧,同是生在无情帝王家的深情之人。
情关难越之苦,没有人比诚王自己更清楚。
宫中血火烽烟,至夜方息。
诚王终于等到了甲胄未卸的尚尧。
静夜深宫,亦君亦臣,亦父亦子,终于坦诚相见。
“大事当前,答允皇叔只为从权。尚尧有愧。此生我从未以真情待人,母妃早逝,王妃亦不同心。唯有华昀凰是我心系之人。皇后之位,我一定会给她。望皇叔体谅。”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不是来负疚请罪的,而是以天子之尊来宣示他的志在必得。
如今他才是皇帝,是天子,是九五至尊。
罢罢罢。
这皇位,是一个做父亲的,心甘情愿,拱手相让。
一道宫墙,多年分离,生身父子不得相认。
这些年他伶仃一身在宫里寄人篱下,从未得到过半分亲恩。
到如今父子再为一个南朝妇人反目,得不偿失。
诚王颓然作罢,良久,只问一句“你仍是唤我皇叔?”
只盼从他口中听到一声父亲,只在隐秘无人处,哪怕只一声。
他却到底没有改口。
至今也没有。
山寺禅堂,清晨翠露犹自凝在叶尖,欲坠未坠。
一枚黑子,捏在大侍丞单融指间,恰举棋不定之际,外间脚步声急,蓝衣人影映入窗格。似乎一直心不在焉留意着外面的单融,放了棋子在案上,朝对坐之人微一欠身,起身离座,阔步走到门外,听来人低声禀报。
来人只匆匆几句。
单融颔首,挥退来人,独自静立了片刻,一语不发步回禅堂。
他并不落座,望了对面那人,那人拈弄一枚白子在手,安然低首,竹簪束发,鬓间两缕霜白,一袭青衫洗旧。单融沉吟欲言之际,那人倒先含笑开了口,“且下完这局如何?”
单融目光闪动,笑道,“你我这局留待来日,外面那盘棋,更要紧些。”
“到了外间,沈某就不是弈手,只是棋子,凭人驱策罢了。”青衫霜鬓的沈觉垂目一笑,将白子闲闲落下。单融的目光随那枚白子落定,一笑,拱手道,“好棋,在下已输了。”
沈觉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
单融神色敛正,“这几日在下有幸与沈相相聚,品茗对弈,实乃平生快事。盼望日后,多有这般逍遥畅快之时。今日车马齐备,在下奉旨,要护送沈相前往另一个去处。”
“不回尘心堂了?”沈觉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委屈沈相在尘心堂暂居了这些时日。”单融回道,声色一如既往的平和。
“我倒已住惯,是个清净地方。”沈觉自若地拂袖起身。
“沈相不问此行去往哪里?”单融微笑,审视着沈觉的举止。
“问与不问,有何差别。”沈觉长身而立,意态如疏竹,清俊的脸朝了南面,“这雪一下,越发冷了,但愿此行是往南去,早日春风化雪。”
单融与沈觉相视一笑,各自心照不宣。
迈出门外,山寺清风拂面。
走在前面一步之外的沈觉,青衫被风撩起,鬓间那两缕霜白被风一吹,散了几丝,徐徐拂动,落在单融敏锐的眼里,几丝白发格外醒目。
望着这人从容垂袖而行的背影,在宫中久历炎凉的单融,也不由心下唏嘘。
那个初入北齐时憔悴狼狈却仍清傲的少相,正是英华茂年,如今风采仿佛依旧,却已无声无息的,白了两鬓——孤零零被囚在方寸之地,做了两年的囚徒,与外间音讯断绝,想来何等孤困煎熬。
但愿,日夜煎熬着这个人的,不单是身陷囹圄的苦楚,亦有愧疚之心。
当日若不是他走出一步错棋,何至于累得皇上与皇后一对珠联璧合的佳偶,反目绝情至此。
单融心知,皇上对沈觉,有恼恨欲杀之心,有惜才宽恕之意,更是念着与皇后的旧情,才容他活到今日。
却不知这个执拗成痴的沈觉,是否已醒悟,皇后今时今日的处境,两年来所受的凄楚,却是被他的护主忠心所误。
皇上这两年又何尝有过一日安然。
殷川,始终是皇上心头,放不下的耿耿,斩不断的念念。
当日皇后遇刺垂危的消息传来,皇上竟然等不得回宫,就飞骑赶去了殷川。
单融也曾想劝谏,瞧着皇上那般神色,硬忍了回去,不敢劝,半个字都不敢。
若是因他劝阻,令皇上误了一刻半刻,万一皇后不测……单融不敢做此想
仓促之下,皇上交代单融去办的几件事,第一便是将沈觉从尘心堂接走。
似乎皇上一听说皇后在殷川遇刺,便料到有人要将皇后的根系彻底拔除。
急欲除去皇后的人,第一个乃是南朝裴太后。
若刺客是南边来的,倒是不幸之幸。
将沈觉囚在尘心堂重地,并非怕他逃走,而是为了断绝他与外间传递消息。
皇后还在北齐,沈觉就不会逃。
南朝权臣世家历来有蓄养私卫之风,沈家的门人死士中多有异人,本领高强,极为忠心。这两年间,尘心堂也还安分,沈家的门人想来是无计可施,投鼠忌器。
南朝的人要防,自己人更要防。
皇上这样日防夜范,对那个人的警戒,是越来越深了。
尘心堂被袭之日,沈觉早已身在山中禅寺。
御驾驻跸所在,无人敢冒犯。
单融只叹皇上心思之缜,预事之快,更叹再无侥幸幻想,皇上与老王爷之间,艰难维系至此,终究崩塌于一夕。
何苦,何苦。
老王爷已到这样的年岁,尊荣无限,位极人臣,以当日举兵拥立之功,得皇上百般敬重,却越来越在朝政,乃至内务,尤其皇后废立的事上,诸多干预,一再压制着皇上,俨然已有自恃太上皇的意味。
连首辅于相,因碍了诚王**在朝中的势力,也被老王爷忌惮,遂以养病为由告假离朝,归家休养已有些日子。照此下去,老王爷只怕要一手遮天了。
皇上行事铁腕,心xing坚忍,对臣子却不可谓不仁厚,对待这位老王爷,更是仁至义尽。朝政上的事,皇上极有分寸,对老王爷的干预压制,巧施圆融手段,尚能平衡下去。
然而这位老王爷,视皇后为眼中钉。
两年前的旧事,皇上至今仍介怀,叔侄间芥蒂未尝不是因此而起。
皇后失宠之后,已远居殷川,老王爷仍明里暗里催逼着废后,皇上不置一词;更借着与南朝修好的名义,将裴太后所献的南朝美人往宫里送。皇上一个也没纳,都赐给了朝臣。老王爷若不是太过强横霸道,也该知适可而止。
或许是皇上对小皇子宠溺非常,对后宫冷淡,对沈觉亦宽贷,显是对皇后余情犹在,竟激得不除皇后不罢休的老王爷,下了这样的狠手。
动什么,都不能动到皇后的性命。
刺杀,刺的是皇后的身子,也刺到皇上的心尖了。
皇上赶去殷川数日后,传回密旨,令单融亲自将沈觉送往殷川。
得了这个信儿,单融的心就定了,殷川那边的情势大致也就明了。
皇后险险度过了大劫,见着皇上这样马不停蹄地赶去,也该明白了皇上的那份真心;如今再将沈觉送去殷川……单融想,再是伤够了,冷透了的心,也该有修补回暖的余地吧。
裂璧(上)
那一碗药,已冷透了。
商妤悄然进来看了一回,见帝后二人都睡着了,不便惊动,退了出去。
此刻更声已迟,夜已深了,皇上还是没有醒来,就那么倚靠在凤帷间,睡了好些时候了。商妤再进来时,想着要不要唤醒他,却见昀凰已然醒了,一枕青丝被皇上的手臂压着,她也不动弹,静静仰脸看着身畔之人。
那般眼神,令商妤心中一酸。
昀凰看过来,摇了摇头,让她不要惊动。
看他的模样,也实在疲累极了,半倚半斜着也能熟睡这许久。
昀凰侧首看了看床尾的长方锦垫,商妤会意,取了轻轻垫放在皇帝背后,这样他能倚靠得舒适些。动作已极轻,还是惊动了,皇上睁眼醒来,目光还有些朦胧倦色,看一眼皇后,像是这才记起,自己守着她竟睡着了。
夙夜不休地赶了这么些天,一刻不眠,是铁打的人也该累倒下了。
“你醒来,我倒睡着了。”皇上笑着直身而起,问商妤,“什么时辰了?”
商妤冷清清地答,“近子时,南薰殿御榻已备好了,请皇上早些移驾安歇,皇后也该服了药,安稳将息了。”
“药呢?”
“在温着,皇上不必挂心,妾会侍奉皇后进药。”
“阿妤逐起人来,一点余地也不留。”皇上倒是笑了,“皇后不是还没有赶人,还赏了锦垫么。”
他说着,回头看昀凰,目光柔软。
那只暖垫,他留意到了。
昀凰避开他的目光,淡淡道,“南薰殿清净,陛下远到辛苦,早些安歇。”
“南殿是客殿,皇后这是以宾客之礼待我?”他悠悠地看了一眼昀凰。
商妤哑然,安置在南薰殿只因知道皇帝喜欢居处向阳,却未曾在主居和客居这一层上多想,竟是忽略了礼制。方要开口请罪,却见昀凰一笑答道,“陛下是一国之主,北齐一草一木都是你的,殷川偏薄之地,不属北齐疆域,客礼未必就怠慢了圣驾。”
商妤见她虽带了丝笑意,眼里的淡薄与倨傲之色,怕是为了挽回因那只锦垫流露的关切之意,仍是,不肯对皇帝示好半分。
“噢。”皇上点头,侧目瞧着昀凰,温然微笑,徐徐道,“你忘了,即便是在长公主封邑,北齐的皇帝也还是南秦驸马?”
昀凰抬眸,眼底微光闪动。
弦外之音如此咄咄——哪怕她想弃下皇后的凤冠,他却不放手驸马的身份,他与她,依然还是夫妻。
四目相对,尚尧朗朗地一声笑了出来。
依稀如过往,他笑起来,丰神湛澈,笑容如杏子林间的日光暖暖耀着人的眼。
昔日鲜衣怒马的晋王,又到了眼前,仿佛岁月忽逝尚未变却旧颜色。
对此如何不怅然,昀凰静静无言地迎上他的目光,却在他眼里看见笑容也掩不住的倦色,光采也盖不去的伤感。
这般倦色,昀凰在镜中见过,在自己的眼里,也早有了同样的倦。
情深知倦,痛极有悔。
他,悔了么?
一时间昀凰也恍惚,俩俩相望,各自忘言。
却是商妤的语声清冷,“皇后还在养伤,身子虚弱,皇上不宜留宿。”
尚尧看了商妤一眼,笑笑,“皇后凤体违和,朕自然要留下来照料陪伴。”
商妤冷着脸抿了抿唇,望向昀凰。
昀凰倚在枕上,一双眼似睁非睁,似合非合,似是默许。
商妤蹙着眉退了下去,像是料想不到她这样轻易就软了心肠。
凤帷深,烛影斜,一时就这么静了,只得两道影子投映在帷幔间。
外面悄静无声,宫灯都幽微下去。
尚尧并不作声,慢条斯理自己动手除去靴袜,脱了束发的簪,散下了头发。
又解下腰带,脱了外袍,着中衣,拂落玉钩,卸下凤帷四垂。
昀凰也静默着,目光隐在朦胧光影里。
帐顶莲花宝蔓舒散四角,宽而深的床上,两人静静并头共枕,隔了一臂之距。
肌体的温热,仍是透过衾枕暖暖传了来。
昀凰静静想起,他的胸膛,他的臂弯,他皮肤的温度……他的身体发肤,一息一暖,她都还记得,从前那些欢好缱绻,也还记得。
“你肯这样骗我一场,我也欢喜。”
他的语声很低。
传入昀凰耳中,细针似的,扎在心口,定住了心口下的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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