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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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磊看向我,勉强而冷淡地一笑。
“这位是我们新任副总,你和杜菡交接之前程总还没有到任,今天是初次见面。但江先生已是老朋友了,与我们很早前就接触过。”我将他介绍给程奕,“江先生的稿子非常漂亮,我很钦佩。”
程奕送上适时恭维,一时用礼貌堵住了江磊,迫使他脸上挤出敷衍的笑,目光却疑惑地扫向我,不知有没有认出我就是以前跟在穆彦身边,在应酬的场合,总是拙于应对的那个小助理。
我热情微笑,“程总现在分管营销,到任这么久,都忙于工作,没来得及与媒体的朋友多交流。其实江先生感兴趣的问题,也是我们最近在关注的事件。”
“你指的事件是什么?”江磊毫不放松,看了我一眼,目光又转向程奕和邱先生。
“不道德的竞争手段。”程奕回答,“这正是个别商家最擅长的方式,不仅他们自己这样做,更对外散布流言,让外界听到一些本公司的负面传闻,盲目产生质疑,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明天我们会在展示会上发布重要消息,并对个别传闻做出正面回应。现在涉及商业机密,暂时不便回答太多,还请谅解。”
这时候苏雯及时插话。
“邱先生,您和胡局稍后还有安排,时间差不多,您看现在是不是可以出发了?”
纪远尧陪着胡局也往这边来了。
邱景国远远对胡局点头笑,回头向江磊道了声,“不好意思,失陪了,江先生如果还有问题可以与我们宣传负责人沟通。”
他将目光投向程奕与我。
纪远尧过来,与苏雯一起陪着邱先生离开,上了门前的车。
我这才松了口气。
程奕仍与不甘心的江磊应付了半天,才得以脱身。
我们走出酒店,看见苏雯在后面一辆车上等着,邱先生他们已乘前面车子走了。
程奕一上车便沉下脸,露出从未有过的严厉之色,“这记者是怎么回事,你给徐青打电话,让他半小时后给我答复。”
我并没有立刻给徐青打电话。
车到目的地,胡局领着邱先生一行去看新建投资项目,我走到外面,拨了杜菡的电话。
我必须心里先有个数,再去告诉徐青——徐青知道了,就等于穆彦知道了,现在我最担心的不是江磊为什么来找我们麻烦,而是他说的那些事,到底和穆彦有多大关系。
如果江磊说的都是实情,那就可以解释,企划部那些莫名支出的费用,都花到了哪里——打通媒体关节并不新鲜,用广告份额交换新闻支持,是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只要在适当分寸之内,没人会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可要是超出了分寸,就变了味道,传出去是绝对的丑闻。
贿赂媒体高层这种事,若被坐实了证据,更加严重。
江磊到底想干什么。
拨通杜菡电话,她听我说了江磊的事,第一反应是推卸,说是江磊的个人行为,报社完全不知情。在我追问下,她才说出,之前江磊被调离,一直存着怨气。最近我们和正信斗得乌烟瘴气,不可否认对市场有负面影响。江磊就此写了一系列评论文章,尖锐地指责这种恶性竞争,稿子却全被主编毙了,对我们不利的消息一条也不准发。而见诸报上的,要么是我们的软稿,要么是其他记者的吹捧文章。江磊为此多次和主任争执,扬言要维护新闻尊严,曝光我们的黑幕。报社领导已习惯了这个“刺头”,对他爱理不睬。
没想到,江磊来真的。
如果今天邱先生或是谁,说了半句有漏洞的话,真不知如何收场。
就算是这样,也让我们十分狼狈,纪远尧和程奕都是大丢面子。
杜菡向我道歉,承诺马上处理此事,然而电话里语气依然漫不经心,一副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个别人不懂事的样子。
沈红伟的事,加上之前的流言,我对这个女人已厌恶之极,只是不打算把个人喜恶带入工作情绪。这时候,只好说,是她不识趣了。
“江磊是不是个人行为,这我不关心。”我对电话那端的杜菡笑了笑,“但恐怕今天的事,不会影响任何人对江磊的看法,只会影响到我们双方合作的信任基础。如果类似这样的事情频频发生,我想,公司会重新考虑是否延签下半年的广告合约。”
“安小姐……”杜菡愣了愣,立刻换了语气,连声赔笑,“这真是抱歉,我的意思没有表达清楚,江磊完全是道听途说,也可能是出于个人情绪,我们的合作内情是不可能透露出去的,这一点请放心,今后的合作不会有任何问题,也绝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对于江磊我们会严肃处理。”
她继续巧舌如簧地表达诚挚与歉意。
我却满耳朵听不见,只回响着这一句,“我们的合作内情是不可能透露出去的”。
江磊说的都是实情。
想到这个人,想到这个黑瘦男人执拗倔强的脸,我心悸。
是的,我怕这个人,准确地说,是怕这一类人——他们不合时宜,不向游戏规则妥协,固执坚持着一点在外人看来或许可笑的职业操守,甚至理想,哪怕是和整个行业对抗,他们也豁得出去,敢于成为破坏者。像这样的人,现在很少,但江磊不是唯一。
与其说怕,不如说是敬,我敬重这种人,只因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早已成为游戏规则的服从者。而穆彦,更是深陷其中,我已分不清他是规则的制定者,还是被规则所“制订”?
二十九章(下)
在向程奕回话之前,我先通知了徐青,将事情经过详细告知。
从徐青的反应来看,他已收到消息,也许纪远尧责问了穆彦,或是杜菡已致电解释。即使在电话里,也听得出徐青的紧张。他问起邱先生与程奕的反应,我据实以答,略过了自己的作为——穆彦的态度未明,让他把我当做局外人比较好。
程奕发火是意料之中的,但邱先生若有所思的阴沉神色,却让我不安。
回公司的路上,我一直想着穆彦,想着那晚在茶水间的对话,心里七上八下,不安的情绪不断发酵。以致程奕在旁说话,我也没有留意,直到他出声叫我,“安澜?”
我回过神,转头看他,“什么?”
程奕眉头不着痕迹地一收,“我是问,受邀客户的回执,孟绮发给你了吗?”
“回执?”我正心不在焉,也没细想,下意识问,“没收到,这个需要给我吗?”
程奕没有回答。
我停了一拍才意识到他话里用意。
明天出席展示会的受邀名单是经过精心考量的,政府这边由苏雯和我联络,媒体有徐青安排,客户方面则由康杰筛选,孟绮负责邀请,最后确认出席的回执再汇总到企划部。
如果说上一次程奕还是半试探地提出,让我介入企划工作,这次的意思就更明显了。
之前我还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对我伸出橄榄枝,此时提及孟绮,猛地让我摸到点端倪——莫非程奕想培植一两个他看好的人,分散穆彦对营销团队的控制和集权?
也许在他看来,我是营销部出来的老人,穆彦不会对我排斥。
要是这样,程奕又怎么肯定我能保持不偏不倚的中立,甚至是倾向于他这边呢?
虽有感情上的亲疏,但若真要把我划归在哪一派,既不是穆彦,也不是程奕——我眼里的“船长”只有一个。
以程奕的聪明,或许早已看出这一点。
这念头,蓦地触动我,似乎意识到一个被忽略的重要问题——可,那是什么呢?明明就要有头绪了,却抓不到最要紧的那根线头,眼见着一切又飘远,归于混沌。
我茫然盯着车窗外灰蒙蒙朝后急掠的景致,头开始疼,不知是感冒的后遗症还是被这扑朔迷离的人际关系搅昏。只是一间公司,区区的两层楼,数十人,也能隐藏千头万绪的利害和制衡。最初满心只有一个简单愿望,只想把工作做好——可原来,这个愿望一点也不简单。
回到公司,我去三十六层找到徐青。
徐青看样子正在焦头烂额和媒体沟通,见到我,搁下电话,长叹一口气说,“幸好今天你在场,还有个打圆场的。”
比起邱先生遇到的尴尬,和企划部门在媒体公关上的失误,似乎他更担心江磊当面向邱先生讲了些什么。得知江磊还没机会说出更多,就被我们岔开,徐青长长松了口气。
我半开玩笑半埋怨地说,“倒也没多大的事,怪你们自己疏忽了吧?”
他感叹,“缺人啊,我一个人应付这么多事儿,陈谦走了,谁也没接得上手。原来说把你调回来,你又让纪总要去了,这烂摊子还不是只有我来扛。”
我心里一动,装作不知,“什么时候说过调我回来?”
徐青也没转弯抹角,“你调去做总秘之前,穆总和我谈过,他是看好你的。”
我笑了笑,“是吗?”
徐青语气听来,有些意味深长,“那个位置,不是信得过的人也不会随便安上去,孟绮前后争取那么多次,能力资历都够格,穆总也没答应。”
孟绮也曾希望调入企划部?乍听这一说,我大出意外。
前阵子程奕亲自提出,出于人才建设和岗位的需要,考虑将孟绮提升为销售部副经理。穆彦没有反对这个提议。我一直以为,孟绮的目标是在销售方向……现在恍若回想,在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一起讨论未来的打算,她说过,“做销售局限在一线,要进入营销核心层还是从企划起步快。”
虽然年纪都差不多,但孟绮的心智,比我和方方要成熟。
生活压力和成长的氛围让她更早接触到社会的冷硬面目,比我们两个温室儿童更多一分世故精明。她一直都有明确的企图心,知道自己一步步要争取什么。
徐青说,“团队需要不断造血,在你们同一批进公司的新人里,穆总一直在观察,像你,像孟绮,都各有所长。他一直希望能把你带出来。”
徐青的话,听来语重心长,却让我品出一丝曲意示好的味道。
如果不是站在现在的位置,他还会对我说这些话吗;没有江磊这事,会不会真的把我当做自己人。我只能笑笑,不去深想,想太透了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
不知道明天展示会上,江磊还会不会来搅局,这才是我眼下最担心的事。
提起江磊,徐青很唏嘘,原来他们竟然是大学同学。
我知道徐青是从媒体转行做企划的,却不知道有这么一段渊源,这个圈子说大也大,说窄也窄。徐青说,他们同系不同班,毕业后各奔东西,江磊原本最早混得出人头地,以秉笔敢言崭露头角,受到报社老领导的器重。后来报社经营不善,又多次报道“触线”,老领导终于被撤换,新班子大换血,不再看重江磊这样的人。
江磊个性刚直,看不惯的事总要说出来,为此得罪太多人,上层看在他资历深、名头硬的份上,多少容忍着,对他不理会不提拔不重视,随他折腾。
徐青叹气说,这次他在邱先生面前搅局,纪总训斥了穆彦,穆彦颜面尽失,肯定会把恶气撒在报社头上,江磊这次恐怕没这么好交待。
“纪总很生气?”我有些诧异,以纪远尧的性格,应该不会为了颜面之碍大动肝火,回想当时他的反应,也不过是皱了皱眉而已。
提及这个,徐青却缄口,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一下午忙得马不停蹄,终于熬到下班,纪远尧以私人名义和邱先生、Amanda吃饭,不需要外人作陪。帮他们订好座,派好车,也就没我什么事。
纪远尧离开办公室时,对还在埋头忙碌的我说,“今天早点回去吧。”
我抬头看他。
他侧身而立,低头对我微笑。
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宽大的办公室里灯光雪亮,一天的工作又结束了,轻松之余只觉空荡荡的失落。
我想再去看看明天的会场,各个细节都看一遍,以免到时再出纰漏。
到了会场,却看见穆彦、徐青、康杰和孟绮都在。
这才初冬十一月,室内已开了暖气。徐青走来走去地忙着检查,康杰在与孟绮说话……穆彦却冷着脸坐在角落椅子上,只穿一件白衬衣,领带松开,拿着手机心不在焉地摆弄。
我走到他身旁,他也没察觉。
还是康杰出声叫我,他才抬眼一怔,“安澜?”
我解释来意,他挑眉,“哦,是监工来了。”
“不是监工,是大内密探,来看你有没有偷偷装炸弹。”我顺着他的话胡说。
“不会。”他表情严肃,“我会在邱先生讲话时扔只鞋上去。”
这话,配合他招牌式冷峻表情,让我笑呛。
他自己也笑,一边笑,一边睨着我,“笑得张牙舞爪。”
“你优雅,你比穆小狗还优雅。”每当对着他,我就是说不出好话。
“女大十八变,穆小悦现在长得如花似玉的。”提起这狗,他一派洋洋得意。
“物似主人形,应该的。”我揶揄。
穆彦没风度地瞪我,夸他长得好,反而不领情。
好在徐青他们过来了,解围得真是时候。
检查完最后一遍,万事俱备,我向徐青询问了会场细节安排,大体了然于心。
康杰嚷着要穆彦请客,领大家去吃咖喱炒蟹。
穆彦懒洋洋说,“你领大家去吃,回来找我报账,我和安澜说事,就不去了。”
康杰嚷道,“什么事也等吃了饭再说嘛……”
不等他说完,徐青搭住他肩膀,半拖半拽地就把康杰弄走,“哎呀,听老大的,走走走。”
我有点尴尬,瞄了穆彦一眼,他也在看着我,目光直接,无所遮掩。
“什么事?”我在他对面坐下。
“纪总取消了明天的开场致辞。”穆彦淡淡说。
“取消了?”我太诧异,昨天才将再三斟酌的讲稿敲定,看得出纪远尧很重视,可怎么今天说取消就取消,连我也没得到知会……“什么时候决定的?”我问穆彦。
“你来之前,他打电话通知我,让我代替他致辞。”
“因为上午那事?”我迟疑了下,还是问。
穆彦沉默,有种压抑的气息透出眉宇。
纪远尧出于什么考虑取消致辞,我无法猜测,但这做法,透露出太不寻常的讯息,如果不是有什么难处,就是故意为之——为给谁看?只能是邱先生。
他想表达什么态度给邱先生看,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强硬,又或者只是抽身远观?
从工作上,我是全公司离纪远尧最近的人,却远远不能了解他。
此刻穆彦的神色,也传递着疏离。
连他也不了解他。
上午江磊在邱先生面前爆出穆彦与媒体合作的负面行为,我想这是令纪远尧恼火的真正原因。反观穆彦,却没有意料中的反应,显得异常的无动于衷,仿佛早知会有这一天。
他只字不提江磊这事,我也不便主动说,满心疑虑只能忍回去。
穆彦看了看表,站起身说,“走吧,去吃饭。”
“咖喱味道我吃不习惯,就不去凑热闹了。”我想他是要和康杰他们会合。
“谁要和他们一起吃。”穆彦拎起外套,对我扬扬下巴,“我也讨厌咖喱,这楼下就有间餐厅还不错,淮扬菜,能吃吧?”
他穿上外套,“正好有人送了电影票给我,This Is It,吃完饭去看。”
这哪里是征询邀请的语气,根本是在安排工作。
“明天那么忙,电影就不要看了吧。”我委婉谢绝。
“要看。”他回答得理所当然,“明天忙是明天的事,今天休息放松是今天的事。”
吃饭也就罢了,凭什么还要理所当然和他去看电影……看着他施施然往门外走,我很想说NO,很想不跟上去,可是……M J的纪录片啊!一直想去看都没有时间,过两天再不看也不知影院会不会撤下。
我还在天人交战,穆彦站在门口,回头不咸不淡地说,“行了吧,不用左思右想,同事一起看场电影,又不是纯情小男生的约会,谁还用这么庸俗的法子泡妞。”
三十章(上)
银幕上正在上演着现实世界再难复制的传奇,光影交织的魔法,将银幕下的人带入了故事,进入另一个空间,踏上一段不属于尘世的瑰丽传说。
我看入了迷,看失了神。
忘了身置何地,也忘了身边是何人。
直到不经意间转头,看向身旁,影片已放过了一半,而穆彦竟已睡着。
安静的放映厅里灯光全熄,一片黑暗,只有银幕上不断变幻的光亮投在他半侧的脸廓。他半低头,侧向我这边,睡得沉静,挺直鼻梁镀上银灰色微光,眼窝阴影深深浅浅延伸到面颊。
我下意识想推醒他,抬手触到他肩膀,指尖传来外套下的体温和织物柔软触感。
心头一软。
他睡得这样安适,眉梢眼角的锋芒全都化为平静,平日的盔甲都因疲倦而卸下,连尖刺也变得柔软。这一刻我看不到什么精英,什么上司,只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向疲倦的本能投降——在电影院里,在一张柔软的椅中,他累了,困了,睡着了。
我想,他是真的累了。
尽管他从来不说,从来不会显露疲态在人前。
有没有压力,有没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有没有同我们一样的彷徨困惑……恐怕连他自己也很少会去想,快马加鞭的工作迫使他不断加快步伐,要求他的团队越来越快前行,自己必然更快一步才能带领在前。
要多大的毅力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数年如一日,二十四小时不得懈怠。
我没有叫醒他,直至电影结束,字幕缓缓升起,灯光大亮。
他自己醒过来,以为我没有觉察,清了清嗓子坐直,假装一直在看。
“片子真不错。”我微笑说。
“嗯,不错。”他点头,神色愉悦。
我们起身,随在散场的人丛里往外走,拥到出口的人们,将他和我挤在一起,肩并着肩,臂贴着臂,仿若亲密……我低头,恍惚地想起,曾经以为他遥不可及。
回去的路上,穆彦显得心情很好,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讲穆小悦的捣蛋劣迹,历数这只臭狗咬过他多少双鞋,撕坏多少本书,甚至把没啃完的鸡骨头藏在他枕头底下。
我笑到喘不过气,真应了“恶人自有恶人服”这话,谁能想到穆彦会败给一只无赖柴狗。
“狗不可貌相,当时捡到它,真没看出那可怜兮兮的外表下,潜伏着一个强悍的灵魂。”穆彦感叹,眼光不怀好意地斜向我,分明是话里有话。
我白他一眼,“有眼不识金镶玉,后悔也晚了。”
后视镜里,穆彦目光一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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