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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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键上的纤细手指顿住,敏言抬头,手腕被高彦飞捉住。他将她从琴凳上拽起,识趣的仆佣立即给唱片机换上新的曲子,大厅里重又流淌着平安夜欢悦的乐曲。
“为什么不让我弹完?”敏言咬唇,想要挣脱高彦飞紧扣的手。
高彦飞将她带到角落小沙发里,倒了一杯酒递给她,低低地说,“你怎么了,今晚难得的好日子,为何要弹那样的曲子?”
“噢,我倒忘了,今晚真是一个好日子。”敏言仰面一笑,“难得高伯母也在,趁这佳节良辰,说不定夫人一高兴,就订下你与霖霖的锦绣佳缘。”
高彦飞红了耳根,一句话也说不出,直直地望着她,看她一仰头喝光了杯中酒,仰在沙发上看着自己,一面笑一面说,“彦飞哥哥,我这儿提早跟你说声恭喜。”
她从未用这样的目光看过他。
往日的她,时而冷淡,时而忧郁,待他喜怒无常,高兴起来叫他彦飞哥哥,不高兴时叫他高呆子。他却总是拿她没有办法,看着这个自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子,有对幼妹般的怜惜,又没有霖霖那样的敬慕。他向来舍不得惹她生气,总揣摩着她阴晴无常的小性子,设法逗她开心。却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好像拿捏住他的软肋,总能一个眼神就令他坐立不安。
此刻她却在他面前说着这样的话,高彦飞只觉手脚无措,心里乱麻麻搅成一团。
敏言笑了一阵,仰头靠着沙发脊上,似喃喃自语,“彦飞哥哥,如果日后我做了什么没头没脑的傻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高彦飞怔怔问,“你要做什么?”
“傻事呀。”敏言低笑,“傻丫头总是做傻事的,以前父亲叫我傻丫头,我还跟他生气……原来我真是这世上最傻的人,长到这样大,却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连旁人为什么待我好,为什么待我不好,也都蒙在鼓里……早知道是这样的,我也就不怨了。”
高彦飞听得皱紧浓眉,“敏敏,你在说些什么?”
敏言依然笑着,侧了侧头,流露一丝轻顽神气“高彦飞,你说,假如我和霖霖是真的姐妹,生在一样家庭,你会不会喜欢我多一些?”
高彦飞呆望她,从脸颊到耳根都红透,一时竟又结巴起来,“你,你这是什,什么傻话……”
“真呆!”敏言扑哧一笑,“得了,不逗你了。”
她咬唇看了他半晌,柔柔叹口气,竟拉起他的手,“彦飞哥哥,真对不起,我往日待你不好,待霖霖也十分任性,有时候我是故意气她,见到你们所有人都那么疼她宠她,我就自己跟自己生气,也跟她生气。其实在我心里,除了父亲,最喜欢的便是她,只是我自己性子古怪……总之,往后你好好待她罢,你们是最般配的一对璧人呢!”
敏言一瞬不瞬望着他身后的楼梯,笑容渐泅,“真的,你们真是般配。”
在那梯上,长裙曳地的念卿款款走下,光华如夜幕中皎皎月轮,耀亮每个人的眼睛。
在她身旁的霖霖,则如夏日玫瑰一般明媚不可方物。
第二十章(下)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成都重庆」
背朝楼梯而立的Ralph正思索着如何回答薛晋铭隐有深意的提问。
薛晋铭深邃目光停在Ralph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一手负在身后,一首执了酒杯就唇啜饮。迎着他的目光,Ralph喉咙有些发干,诧异于自己失常的表现,却并不知道,能平静承受眼前这人的审视,已是鲜有的勇敢。
“事实上,我认为政府在尊重新闻自由方面存有许多弊端……”Ralph沉吟半晌,抬起深湛的蓝灰眼睛,清了清嗓子正要回答,却察觉周遭瞬时安静了。眼前的薛先生也变了神情,目光静静投向某处,夜空一样深邃的黑眼睛像被海风吹来的迷雾遮住。
Ralph回头,刹那间明白了原因。
从楼梯上款款而来的两个身影近在咫尺,那不可思议的美,又仿佛遥隔云端。
那个惊鸿一瞥的,戴黑面纱的女人,终于露出神秘容颜。
站在火一样耀眼的沈霖的旁边,没有珠宝没有饰物,只有曳地丝绸裙幅闪动冷冷光泽,露在外面的雪白肌肤丝毫不见岁月痕迹,如同午夜月光,美得令人屏息。
看着他们缓缓走下楼梯,Ralph蓦地回过神来,目光撞进沈霖的笑眼——他在笑他,笑他全未见过世面的傻样子,笑得睫毛忽闪,而下鸽血红宝石坠子一晃一晃,潋滟的光芒几乎耀花了他的眼睛。
那熠熠的两抹红,闪动在霖霖青春娇艳的脸旁,也倒映在薛晋铭的眼里。
那样艳丽而鲜明,像有蓬勃得掩不住的生气,如火焰直欲燃烧起来,又似埋在渐冷灰烬下,不甘不灭的火星,终于有了绽开的机缘。
薛晋铭缓缓笑,眼里一掠而过饿苍凉消失在念卿温柔目光里——当他注视着他,无论何时,只要有她的注视,他的笑容便立即温柔起来。
远远的客厅角落里,敏言倚着沙发,隔了满堂灯彩迷离,看着父亲与霍夫人相对而立的身影。两个人的侧影,像从画中各裁下来的一半,中间再也容不着多余的人,也再迈进不了一步。
隔着一步之遥,就这么一步之遥。
敏言垂下目光,怅然的笑,幽幽叹口气,“这样真好。”
“嗯,真好。”应声的是高彦飞,他机械的回应着敏言,一双眼却直直忙着霖霖,望见她挽起那个英国人的手臂,郑重向她母亲引荐,笑容绽在两颊,衣裙和耳坠的妩媚嫣红,一直晕染到眼底。
他们站在那里,从容谈笑,夫人和长官,霖霖与Ralph,好看得像一幅油画。
Ralph欠身吻了夫人的手臂,俨然骑士向王后致意的虔诚姿态,令高彦飞觉得无比做作。夫人笑容很淡,看上去并不那么热情,寒暄之后便由长官陪伴着,径自与其他宾客相见。往日的霖霖总会亦步亦趋陪在她母亲身边,今夜却一反常态,端了酒杯只和Ralph站在一起,意态亲密的聊着不知什么话题,不时仰起脸笑。
高彦飞挺直身姿站在钢琴旁,站得笔挺,身为军人的骄傲迫令他将脸转向一侧,朝经过身旁的宾客微笑。儿眼角的余光,怎么都避不开那一对,不管将脸转向何方总还能看见她的笑。旁人也在对他笑,或许是看笑话的哂笑。
小鬼灵精的彗行,虽看不懂大人间的暗流起伏,却也极会察言观色,觑着高哥哥、霖霖姐、敏姐,甚至蕙珠阿姨的神色都那么古怪,便拉着小英洛一溜烟跑到夫人身边,就算父亲瞪他,也嬉皮笑脸拽着念卿的裙摆不放手。
念卿噙着淡淡笑容,逐一与宾客们问候寒暄。
今晚到来的宾客皆是亲友旧交,其中不乏霍仲亨昔日旧部,历逢战乱犹能聚首一处,虽已物事全非,也属难能可贵。尤其令念卿惊喜的是,堪称建筑界奇才的茗谷设计师张孝和先生竟也回到重庆。
张孝和也算当世名人,他出身贫寒,原是小小教员,年轻时机缘巧合得到新任督军霍仲亨的赏识,受其自助赴海外留学,归国之后一展才名。在啊声名最盛之际,也正逢霍仲亨威望如日中天,张孝和有着文士的清高气节,不肯攀附权贵,拒绝了霍仲亨邀他出任官职的好意,曾被人视为忘恩负义。
然而念卿知道,仲亨一直欣赏此人,被他回绝了出仕之请也不以为意,两人仍是君子之交,颇有高士之风。新婚之时,仲亨选在海边修建新居,张孝和当仁不让担纲了茗谷的设计。随后几年,他又赴海外携妻女归隐远游,在欧洲匆匆与他一晤,那时张孝和还曾笑言,要为霍夫人在香港重建一座茗谷……
言犹在耳,斯人已辞,如今境地下重逢故人,竟是执手无言。
原本已赴美定居的张孝和,于1939年归来,只为与国家共御烽火,不愿做海外的逃兵。念卿含笑看着两鬓染霜的张孝和,心里想起昔日才华横溢的耿介青年模样,听他娓娓述说这几年间的颠沛际遇,不知何时眼底已泛起温热。
“回来了就好。”念卿一笑低头,掩饰眼角的湿润。
身旁慧行悄悄拽着父亲袖子,转动眼珠,拼命示意他看看夫人。
三个大人都被他人小鬼大的模样引得失笑,张孝和极爱孩子,对薛公子俊秀品貌赞不绝口,慧行看着这位张先生,便歪头问他,“你是不是教书的?”
念卿忍俊不禁,张孝和却笑着回答,“是的,我是教人盖房子的泥瓦匠先生。”
慧行拍着小手掌,“好哇,玩泥巴,搭积木,我最喜欢了,你教我盖房子吧,我教你做弹弓!”
张先生连连点头,父亲和夫人却一齐笑出声来。
一时间欢笑晏晏,唱片集里悠扬舞曲恰也适时响起。
高彦飞抿唇看着霖霖将手交给那个英国人,两个身影交剪,轻盈步入大厅中央,在众目睽睽之下翩然起舞。托酒的仆人走过来,错愕地看着高彦飞拿起托盘中的高脚酒杯,一口气喝下盘中五杯白兰地,简直如饮白水。
“各有各的缘法,你就不要去管了。”身后薛晋铭低沉语声带着慵懒笑意,“我看这个英国人也还是不错的。”
念卿哑然,含缜回转目光,灯光斜映,照见身后的他,笑容隽雅如初。
多少年,他仿佛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任世事轮转,沧海横流,他却还是当年流光璀影中,对他倜傥轻笑着的那个人,总以这样的笑容提醒她,这世间依然有些事有些人不会改变。
唱片机悠悠转动,散发着不可思议的魔力,撩动着情愫丝丝,心神飘飘,空气如有看不见的丝线在牵引,牵引两个人的目光与呼吸。仿佛是不约而同的记起,往昔夜夜翩飞在觥筹酒色里的彼此,她正妩媚,他正风华,那些身影都模糊在时光里,轻笑浅颦,抛掷流年……却不知道,而后的每一次共舞,都成了奢侈。
在美杜莎的时候,每一晚的共舞,他送要将一朵黑色玫瑰簪在她的鬓旁,她是他赢得的稀世奇珍。而今倒映在他幽深眼里,她的身影,静静无言,已成了光影里永不凋谢的黑色玫瑰。
四目相对,薛晋铭笑容渐深,缓缓后退一步,朝念卿伸出手——“父亲。”
身后一声娇憨的呼唤,令他身形顿住。
转身看见敏言盈盈含笑,将带着齐肘丝手套的双手递到他面前,撒娇地歪着头,“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
薛晋铭微怔,侧首看念卿,两人相顾失笑。
“傻姑娘,你应该有一个更年轻的舞伴。”薛晋铭笑着摇头。
“我要我的第一个舞伴。”敏言弯起眼角,一字字重复,执拗地加重了“第一个”的语气。
第一个,一辈子再也不可重复不可改变的第一个,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
当她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在家中琴房里,由家庭教师教导着学习舞蹈。看起来那么简单的舞步。她却总也学不会,跌跌撞撞像个笨拙的小鸭子,令老师频频叹气。林燕倚靠在琴房的门边,看着她一直笑,那笑容真是顶顶讨厌。她气得一把推开老师,推开门边的林燕绮,嚷着“我不学了”,含泪跑出门去。
却不料,一头撞在父亲身上。
父亲站在门廊下,惊讶地俯下身来,用手背揩去她脸上泪水,问谁惹哭了敏敏。
林燕绮跟出来,还在笑着,一边笑一个说起她跳舞的笨拙。
父亲便也笑了,拉起她的手问,那么我来教敏敏,好不好。
林燕绮跑回琴房,亲手弹起一支轻缓简单的舞曲。
就在那夕阳斜照的门廊下,地板光滑得可以照出人的影子,父亲脱下外衣,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松开领带,牵起她的手,领她寻着音乐的节拍,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融入曼妙音符,在流淌的乐曲里想象自己化身游鱼,穿梭于碧荇水苔,追逐阳光投映在水面的光斑……
父亲的双手坚定,驱散她全身的僵硬。
付清的微笑温暖,融化她深藏心底的自卑。
她在他的掌心里,渐渐忘却所有,飞扬如四月的蝴蝶。
那是这一生的第一支舞,而他是她的第一个舞伴。
闪烁在少年眼里的迷离希冀,说不清道不明,或是她自己也未必懂得的执迷。
唯有旁观者清。
念卿无声叹息,心底悲悯如涟漪散开。
这个生来就不曾坚果父亲的孩子,在孤单与隔绝中长大,流血的暗夜里目睹生母离世,寒冷人世间举目无亲,直至他深处温暖的救赎之手。从此,他成了这孩子茫茫黑夜里仅有的光与热,再也不容任何人分享——哪怕是看着她成长,同样关心着她的燕绮、蕙殊与自己,她们终久与她隔了非亲非故的距离,隔了霖霖这样一个珍如掌珠的对比,若说视如己出,也只有晋铭一个人做到了。
看着敏言眼里的光亮,仿佛最薄的冰片,脆的一触即碎。
明知她已一年年一岁岁的长大,再也不能纵容她沉溺在晦涩心境里,然而此刻此刻,对着这样一双眼睛,听着这样的求肯,谁又能忍心拒绝。
“敏敏挑舞伴的眼光真是不错”念卿侧身退开,将敏言让到薛晋铭面前,对他欠身一笑,“这唱片机太难听了,我还为你们弹琴。”
薛晋铭欲言又止地望了她,无奈一笑,回身执起敏敏的手。
念卿走向钢琴,想着再纵容这孩子一次,偿了她这一曲的心愿,等明天就同敏敏谈一谈,或者蕙殊说得对,应该送她去美国,让她远离过往,走出父亲的影子,才可发现更广阔的天地,真正属于她年轻生命的新天地。
正沉吟着,一抬眸却见着孑然站在钢琴旁的高彦飞。
“彦飞。”念卿出声唤他,他茫然转过来,像是从迷茫里一下子惊醒,脸色阵阵红白,仓促地头说了声,“夫人,我去外面抽支烟。”
也不待念卿回答,便径自转身离去,背影僵硬,步履急促,像有什么不堪承受的力量在追逐他,压迫他……望着那身挺拔军服下犹显稚气的背影,念卿怔怔而立,心底有个模糊影子浮出来,恍惚也是这样锐气勃发,却又总在矛盾中挣扎自苦。
子谦,子谦……多久么有想起你了。
只是不经意,当年在子谦与四莲婚礼上嬉闹的小彦飞,也到了子谦那样的年纪,同意炽热儿迷惘的年纪。还有四莲,追随子谦足迹一曲不回的四莲,如今也该是年过三旬的人了,不知她可还记得昔日茗谷的家人,抑或忘了更好,但愿她已能释怀……只不知这乱世硝烟里,她一介弱女子是否还在人世。
也曽以为年轻时,总有犯得起任何错的余地。
可念乔、子谦、四莲,哪一个不是鲜活如朝露,命运又可曾对他们稍加颜色。
念卿在钢琴前坐下,搁上琴键的手却微微颤抖。
想着那个恨她又眷恋她的少年,那是仲亨的儿子,她的继子,他为她流尽最后的血,就那样凋敝在一生最好的时间里。眼前黑白的琴键变得模糊,模糊中,仿佛又晃动着子谦离去时的微笑,晃动着仲亨雪白的两鬓。
仲亨的原谅,仲亨的苍老,仲亨的悲伤……心中那条被时间勉强缝合起来的旧伤口,又被一点点撕裂开来。
琴键上修长瘦削的手指,克制着颤抖,翻飞弹奏出最优美的旋律。琴音如华美丝绸,铺开在夜色里,闪耀瑰丽光泽。蕴在琴声里的情愫分辨不出悲喜,只觉每一个跳跃的音符都浸满情感,令琴声中翩翩起舞的人们为之沉醉,陶然忘了身在何时何处,最美好与最留恋的时光,一时间都被音符带了回来,就在眼前心上,就在回旋之间。
这一场平安夜的舞会,直至夜深结束,念卿都没有离开钢琴。
仿佛中了魔,一双手在琴键上一刻不停弹奏,任是汗湿鬓发,任是谁来到身边,她不说话不理会,整个人都融在琴声里,微阖了眼睛,垂覆的睫毛如深帘遮去喜悲,纤细手指底下流泻出不可描摹的天籁之音,迷惑着人们不愿停下舞步,不愿从美轮美奂的梦境里醒来……不停歇的琴声,如同不停歇的咒语,直至夜阑人静,直至汗水从她鬓间滑下颈项,直至双手再也无力抬起。
霖霖试图劝服母亲停下,蕙珠试图劝服念卿稍歇,敏言试图接替夫人弹琴。
只有薛晋铭视若不见,不劝止,不打断,任凭她在琴声中如痴如醉,任凭她沉湎在自己的魔怔里。只有他明白,这琴声,宣泄着不为外人道的心迹,是这三年间深藏在槁木死灰下的凄怆,是无数日夜里折磨着她的往事悲欢。
只有这琴声,能替代她尽诉一切,哪怕这一切无人能懂。
连他也不必懂。
那只是她一个人的世界,一个人的悲喜离合。
曲中人散,宴罢舞尽,宾客尽都辞去,不觉已是凌晨一点。
念卿许久没有这样累了,从钢琴前起身时,脸色苍白,两颐却有异样绯红。她向来极重礼节,今夜作为女主人,却连宾客离去也没有到门口相送,早早由霖霖陪着回楼上休息了。
高彦飞的母亲是最后离去的客人,整晚看着霖霖与Ralph共舞,看着儿子只顾与薛小姐在一处窃窃私语,末了又被薛小姐晾在一旁,随后一去不见踪影,纵是高夫人这样好脾气的人,也恼得丢下高彦飞,径自叫司机送自己回去。
薛晋铭与蕙殊送完宾客回来,嘱人四下找了,也不见高彦飞人影。
蕙殊担忧他一个人半夜不知去了哪里。
"随他去。"薛晋铭疲倦地扯下领结,头也不回往楼上走,寥落背影落在蕙殊眼里,蓦地令她心底一酸。
"四哥。"蕙殊脱口叫住他。
薛晋铭自梯上回首,"怎么?"蕙殊怔怔看着他衣领半散的样子,比之素日的精悍优雅,竟平添几分落拓,一时什么也说不出,只得笑笑,"没事,跟你说晚安。"他回以淡淡一笑,低沉语气带上沙哑,"晚安。"寒冷冬夜里,各间屋子的灯光渐次熄灭。
昙花一现的风流繁华过后,半山间的灰瓦小楼重又归于沉寂。
只有屋外叶片落尽的枯枝还在夜风里簌簌跳舞。
大厅里的挂钟在漆黑寂静里兀自滴答滴答,钟摆敲过两次,三次……不觉已是凌晨三点了。
自楼上房间里听来,钟摆的声音遥远又清晰。
念卿并未睡着,辗转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等待窗外发白。
如同一个个无眠深夜,就这么拥着冷冰冰的衾枕,枯待天明。
只是今夜格外无法平静,身子冰冷,骨头里却燃着火,一阵冷一阵烫,颤抖都无法遏止。
喉咙里火辣辣作痛,念卿不想惊动仆佣,起身披上睡袍,走下楼梯倒茶。
下到转角处,却见厅里亮着微弱的一点烛。
钢琴上的白铜烛台,散发橙黄光晕,暖暖照亮这角落。
他伏在琴上,似乎睡着了,手中杯子半倾,一只白兰地酒瓶里只剩着最后一点残酒。
她的脚步像猫一样轻微,才只走到楼梯转角处,他已直起身,回头发现了她。
"天亮了?"他茫然看向窗外,皱了皱眉头,"还这么黑……你起来做什么?"念卿不回答,走到他面前拿起酒瓶看了看,又定定看他半晌,哑着语音说,“你能在这里喝了半宿的酒,我就不能起来看你喝酒么。”
他一笑,“我只是睡不着。”
“晋铭……”念卿语声低哑,唤了他一声,却将唇紧紧抿了,再说不出话来。
他已有几分微醺,仰头望着她一身白色深绒睡袍,黑发流瀑似的散下肩头,几丝乱发拂在耳鬓,睫毛的影子幽幽投在脸颊。
他屏住呼吸,痴痴仰头望着。
她叹口气,拿着他手里的杯子,“别喝了,回房去休息。”
他下意识握住她的手,只觉她指尖冰凉,掌心却滚烫,潮潮的全是汗水。
伸手覆上她额头,果然有些发烫。
念卿侧首避开,抽身退了半步。
“你着凉了。”薛晋铭放开她,联系的拍了拍她手背,“不要紧,我去找点药来。”
他说着起身,却未想一阵酒意上来,脚下虚浮,险些被琴凳绊住。
念卿忙扶住他,“小心些。”
他撑了钢琴,听见她嗓音沙哑得几乎发不出声,不由苦笑,“嗓子哑成这样也不知道吃药,你对自己,能不能稍微在意一些?”
念卿怔怔抬起目光,贱他斜倚身后钢琴,带了三分醉意,“你听说过么,外面的人传言我有九条命,怎么也杀不死,次次都能死里逃生。”
薛晋铭目光深深,伸手抚上她的脸,“你知道我为什么总也不死?”
“不要说这些胡话。”念卿没有闪避,任凭他的手拂在脸上,语声低哑的近乎哀求,“晋铭,你醉了,回房去休息好么?”
他不理她,益精喃喃下去,“我怎么敢死呢,他一走,你就成了这个样子,答应过我好好活下去,你却做不到……如今你这样心如死灰,倘若连我也死了,念卿,你要怎么办?”
淡淡一句话,听得她心头巨震,直直看着他,胸口骤然像被一拳击中。
是痛,还是什么,让肺腑翻腾的滋味,竟叫人如此难受。
望着她渐渐蓄起泪水的眼睛,他恍惚笑着,目光越发悲伤。
“薛晋铭。”她唤了他名字,颤着语声问,“你还傻不够么,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往后你还有整整的后半辈子,难道也要这么傻下去?酒精要傻到什么时候你才甘心?”
他好似痴了一般,任凭她问什么,也只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她声音已全然沙哑,终究什么都说不出,只能定定看着他。
待她缄默了,他才轻声问,“你容许我傻下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