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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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石在旁赔笑,“那姑娘可能是胆子大,就想半夜去探险!她是我们店里的熟客了,不是什么坏人,再说山上那破房子又不值钱,没啥好破坏的,我们这就把人找回来。”
赵叔狐疑地看了启安两眼,倒也担心一个女游客上去遇到危险,便亲自打着手电筒领他们上去。风吹得更急,路边杂草发出窸窣怪声,仿佛随时会有野兽窜起。赵叔在前领路,虽然上了年岁,腿脚却十分利索,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看紧张的小石,“你哆哆嗦嗦怕什么?”
“这黑黢黢的,会不会有什么野兽啊?”小石缩了缩肩膀,惴惴四顾。
赵叔嘿嘿笑,“瞎说,这里过去是大官住的别墅,前山后山都有岗哨,哪来什么野兽。”
“这可不好说,整个山头都废了多少年了。”小石嘀咕。
一直默然跟着后面的启安却开口问,“赵叔,您一直住在这地方吗?”
“是啊。”赵叔闷闷应声,“打小就在山下住着,一辈子没挪过,老了更懒得挪窝。”
启安打量赵叔佝偻身影,看他花白头发,约莫六十上下,应跟父亲是一辈人正想再问他几句,却被一阵急风迎面刮过,吹得人睁不开眼。
风里挟来浓重潮气,凉飕飕直往衣缝里钻,皮肤上已能感觉到逼近的雨意。
“看,她在那里!”伙计眼尖,抬手一指山顶,果然有微弱的桔黄光线从影影绰绰废墟间闪过。随他话音一落,头顶闷雷滚过,大颗大颗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
三人急急冲上山顶,踏过泥泞小路与湿滑的石阶,朝那光柱闪过的地方奔去。
夜里的茗谷废墟分外森然,歪斜的高大立柱与树枝藤蔓纠缠在一起,残破门窗黑洞洞悬在高处,墙壁被爬山虎遮得密实,地上荒草高过脚背,不时有断砖碎瓦磕绊在脚下。
风声呼啸,冰冷的雨点密密打下来,让人睁不开眼。
“艾默——”启安呼唤她名字,穿过大片废墟,朝光柱晃过的一丛黑压压灌木奔去。
盘旋海风和着淅淅沥沥雨声,盖过了启安的呼唤。
倒塌的高柱和锈蚀的铁栏横在面前,阻隔了去路,后面是半人高的灌木和凌乱草丛。这里是从前的后园,游人一向到此止步,启安与艾默带着工人测量废墟时,也只匆匆踏入过一次,还来不及清理。里面荒芜丛生,林木横斜,长满齐腰的杂草和野生月季。
手电筒的光柱就在眼前,显然艾默钻入了灌木丛中。
赵叔与小石赶过来,正寻找后园被荒草数目遮挡的入口,却见启安不顾危险爬上一截斜搭的断柱,直接翻过铁栏跃了进去。
“你小心……”赵叔话音未落,就听里面卡啦一声,不知踩空了哪里,大量碎石枯枝接连滚下缓坡。树丛深处有夜鸟被惊起,咕咕叫着振翅乱飞。这景象令小石一阵心悸,极力克制自己往鬼魅的传说上联想。身体却还是瑟瑟发抖。
跌在地上的启安踩着湿滑青苔爬起来,顾不得手臂火辣辣的痛,奋力拨开灌木丛,一步步走往那光亮晃动处。雨更大了,眼前一片黑暗,手电筒的光线照不开夜雨迷蒙。
“艾默,你在哪里——”启安一个踉跄,手电筒不慎滑落,眼前彻底伸手不见五指。
启安摸索着俯身去捡手电筒,耳边却听见一丝隐约抽泣……一个激灵回头,终于见着橘黄光柱就在身后闪动。
“艾默!”启安猛然拨开身后树丛,眼前所见,顿时令他惊呆。
连片的月季花丛被铲得东倒西歪,地面挖刨出半人高的深坑,艾默趴跪在坑边,长发湿漉漉披散,白色睡裙沾满泥泞,被雨水淋得湿透,双手双臂都是泥土,一枝花铲抛在旁边,手电筒被她挂在身后低垂树梢,随风不时摆动,光线一晃一晃照着面前的土坑。
坑里影影绰绰有一角黑影露出。
艾默跪在土坑边上,神情恍惚,满面泪痕,湿透的薄睡衣贴在身上,仿佛却不知道冷。
她缓缓抬眼看向他,语声颤抖,不知是悲是喜,“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守护天使,原来是这个意思,我找到了答案,这就是答案……”
一道曲折的蓝色闪电照亮天际浓云,闷雷滚过,大雨刷刷织成连绵雨幕雨水冲刷着坑边浮土,将那露出一角的黑色物件越发冲刷得分明。
那是一具棺木。
启安一把拽起她,脱下雨衣将她裹住,夺下她手里的花铲,俯身奋力挖掘。艾默呆了片刻,也跪下来,用双手一起挖刨,费力清理大半还掩埋在土中的棺木。
灌木丛后传来小石的呼唤,终于找到入口与赵叔一同赶来的小石,刚刚举起手电筒照见启安,便也看清了地上露出的棺木,顿时一声惊叫——启安不理会小石的骇怕,只管奋力挖掘,赵叔呆了片刻,将电筒抛给小石,也帮忙搬动周遭石块。小石又惊又怕,退到一旁,眼看他二人冒雨动手,很快将棺木掘出。
启安扔下花铲,将艾默冰凉身子搅入怀中,展开雨衣遮住了她头脸。
赵叔和他交换了眼色,咬牙拿花铲撬起了早已腐朽的棺盖。
黄昏手电筒的光线与暗蓝闪电同时照亮了漆黑棺木,照亮里面雪白的枯骨。
…………………………
第二天一早闻讯赶来的景区管理处人员带着民警到达现场。
雨还没有停,绵密雨丝令满是青苔腐叶的地面更加湿滑。
棺木上方已牵起遮雨的篷布,老赵、启安和艾默都守在原处。
民警做了登记,简单检视了尸骨,确定为一具年轻女性骸骨,死亡事件已有数十年。管理处人员听了老赵叙述的经过,得知只有空空一具棺木后,便也没什么兴趣,只点头说,这一代掘到老坟很寻常,没什么要紧的便可以就地掩埋,如果土地主人不愿意掩埋,也可以作为无主尸骨丢弃或焚毁。
老赵有些为难,“这块地说是已经卖了,但不知道买主是谁,这要怎么办……”
管理处人员也挠头,“是啊,上面也没明确通知,只叫圈起来停止开放。”
“是我买下的。”身后突然冒出的男子语声令两人一惊。
启安淡淡咳嗽了声,似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眼身旁的艾默。
艾默苍白着脸色,只是靠在树上抽烟,目光恍惚,像是并没在意他们说什么。
老赵和管理处人员面面相觑。
启安问,“棺木既然是无主尸骨,也就是说,我有权做出处理?”
管理处人员迟疑了下,“是,但你需要跟我去市里做相关登记,有些手续要办。”
启安颔首,“我希望能重修陵墓,将尸骨妥善安葬在这园子里。”
一直神思恍惚的艾默这才回过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也只一眼,便又默然转过头去,深吸了一口烟,却低抑地咳嗽起来。
雨里淋了雨,她似乎是感冒了。
启安走过去扶了她,“你跟赵叔先下山吧,回旅馆休息一下,这里有我处理。”
“你的手要不要紧?”艾默低头看他手臂,虽已简单包扎好,仍渗出血迹,那是昨夜跌落时被划破的伤口。启安笑笑,“没事,你回去要记得吃药。”
艾默望着他因淋雨熬夜而同样显得苍白的脸,似乎想说什么,目光亦有一刹恍惚,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随赵叔离去。望着她裹在雨衣下的修削背影,启安良久不语不动。
“沉睡在月季花的守护天使”,他记得分明,这是她昨夜喃喃语出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她会半夜来到山上挖掘这具棺木,她又怎么会知道棺木不偏不倚埋在这里……太多的迷,仿佛这氤氲雨雾笼罩在那一抹纤纤身影周围。
困扰他已久的疑问,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管理人员一路上也在问,为什么会半夜上山挖出棺木。
启安早已想好借口,只说白天测量时做好了记号,半夜担心被大雨冲掉,让白天的工夫白费,这才上来看一看,却阴差阳错发现了被泥水冲刷后露出地面的棺木。
被问道棺里是不是除了尸骨,什么也没有时,启安有一刹迟疑。
他撒了谎,并付钱让老赵和小石也对此缄口。
那尸骨颈上是有一条细银链子的。
这也是让老赵和小石怎么也想不通的问题——
只不过是条普普通通,早已腐蚀发黑的链子,绝对值不了几个钱,那神神秘秘的艾小姐却如获至宝,攥在手中再也不肯放开,甚至愿意付出数倍的钱来保守这隐秘。
这一对男女,行事言谈都怪异至极。
男的平白无故买下这座闹鬼的废墟,女的半夜冒雨上山来挖棺材……这两件事凑在一起,令老赵心里越想越是发毛,跟在后面,眼看着前面背影娉婷的艾小姐,想起她昨夜里不可思议的言行,越发觉得古怪。
他听不懂她自言自语的那些话,却看得出来,她对那掘出的尸骨,有着特殊的亲近感情,竟不害怕那森森白骨,久久跪在地上看了又看。
什么人死后会草草掩埋在这里,想来下葬的时间,正好和老宅子闹鬼的时候差不多——难道这就是那传说中被豹子咬死的督军夫人?饶是一向大胆,又不信鬼神的老赵,也不禁打个抖。他是自小就在这一代长大的,虽然听过无数闹鬼的传言,却从来不相信。只因他在幼年时,曾误打误撞在那废墟里迷路,迷迷糊糊睡了一夜,天亮才被大人寻到。那一夜根本不见什么厉鬼,倒睡得十分清凉。
转眼间已走到他住处,老赵同艾默打了个招呼,便掉头往山坡旧屋走去。
“大叔……”
却听艾小姐哑声叫住他。
老赵回头,见她站在那儿,定定看着坡上的破旧房子,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一样。
“这房子,是您一直在住吗?这是什么时候的房子?”艾小姐目不转睛望着他身后,这令老赵觉得迷惑又好笑,不知她怎么会突然对着破房子有了兴趣。
“就是以前的,不知道是岗哨还是什么,七四年翻修过一趟,还算凑合能住,就是二楼有点渗水。”老赵眯起眼睛把这栋自己住了好多年的房子看了又看,没看出什么不一样来,只觉得攀满墙壁的爬山虎又长密了,怎么扯也扯不完。
冷不丁听艾小姐问,“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老赵一愣,“行,你随便看吧,也就是个破房子……”
他话还没说完,艾小姐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往石阶上奔去。
老赵慌忙赶上去,将看门的狗拴好,开门将她让进去。
屋里有些昏暗,依稀还看得出原先的青砖外墙和雕花窗台,欧式长窗却已被红砖头堵了大半,零乱电线横七竖八牵进来,里头已完全是寻常人家摆设。通往二楼的扶梯上堆满杂物,老赵家的老伴闻声从里屋出来,见了艾默,有些局促。老赵让她领着艾默上楼去看看,艾默也不客气,径自踏着吱嘎作响的楼梯上去。
楼上已经般得空空如也,为便于存放杂物,连门也卸下,放眼可见小小的窗户和早已锈蚀得一塌糊涂的铁条窗栏。艾默走到窗边,伸手抚了抚铁条上的锈迹,似乎喃喃自语,“这种窗户,比监牢还森严啊。”
赵婶人老话多,随口应道,“可不是么,听说以前这楼是关过人的。”
艾默骤然回身望住她,“是么?”
赵婶一愣,“我也听说的,好像是关过一个疯子。咱们是七几年才搬进来,这儿本来荒废着,有个孤老头子凑合住了几年,他说是这屋子从前的花匠,见过这儿关过一个疯女子,关了好些年,后来也不知道上哪去了。”
艾默急急问,“那个孤老头子现在在哪?”
“死了好几年了。”
第十四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天色已黑了,与繁华市区一望之隔就是穷人聚居的老街陋巷,长长石板坡仿佛将一座城划成两个世界。在轰炸威胁下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带着疲惫归家。低矮夹壁搭起的棚屋间冒起袅袅炊烟。一户人家门前,千恩万谢的妇人将两个少女送出来,不住感谢她们前来探望自家女儿。两个少女告辞离去,走出巷口,圆脸略矮的女孩低低叹口气,“小珍太可怜了,家里本来就不好,现在她被炸断腿,往后的日子可真不知会怎样……沈霖,你说她会不会想不开?”
沈霖沉默片刻,“小珍她会坚强的。”
说话间两人已走出巷子,外面没有路灯,黑黢黢的石板路只被邻近人家灯火映个半亮,不远处有三两人影徐徐走动。同伴有些畏缩地朝沈霖靠了靠,“这地方真是乱糟糟的。”
“不要怕,走出去就热闹了。”沈霖挽紧她,目光却朝路口的一个高大人影扫去——那是守候在她身边寸步不离的老于,不管她到哪里,他都忠心耿耿跟随在侧。
她知道,身手不凡的老于并不是一个普通司机,他是薛叔叔最亲信的手下,却放下身份,来做这样一个家仆。薛叔叔为她和母亲十足设想周到,有他在,便和父亲在时一样,头顶总有一片不会塌的天。
虽是走在黑黢黢的寒夜里,霖霖心里却有淡淡的一团暖。
两人走过石阶,拐过路口,终于回到路灯明亮的大街上。
老于不紧不慢跟在后面,朝停在街对面的车子点了点头,车子缓缓朝这边驶来。
霖霖驻足,正欲与同伴告别,却被同伴将手一拽,指她看向不远处人声灯影热闹的茶馆,里头正有人在唱戏,表演一出川剧里的绝活“变脸”。同伴兴奋地拉着她上前,挤进茶馆人丛里看热闹。
霖霖也是少年心性,一时踮起脚尖看那绝技看得入神。
端着香烟匣子的小贩挤在人丛里,兜售劣质的便宜香烟,遇上穿戴光鲜的人便低声询问要不要“洋货”。小贩挤过霖霖身边,朝她挤眉掀起罩布露出外国糖果盒子一角。
霖霖没有理睬,心知街头兜售的只是假货,现今外国糖果和烟草都是稀罕物,非有特别的门路才能弄到。却听身后有人弹个响指,将那小贩引了过去……霖霖望向戏台,隐约却听得身后男子语声在同小贩攀谈,询问洋货的来路,口音听起来似乎熟悉。
不经意回头看去,霖霖愣住,竟又是那个褐发蓝眼的英国人。
他并没有看到身在人丛中的她,只把小贩叫到角落,背抵了茶馆的柱子,专注低头翻看小贩手里的烟和糖果……戏台上变脸喷火唱的热闹,台下叫好如雷。那昏黄光影,映着他褐色头发上一点亮色,勾出侧颜轮廓的深浅阴影,蓦地叫他想起那日在天香居门外,他追着车子,额发被风吹乱,蓝灰色瞳孔深远得好像重庆冬日的天空。
霖霖悄无声离开同伴,挤过人丛,来到他身后。
“这烟是假货,不要买。”她用英文同他说。
他错愕回头,眉毛一挑,惊喜得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霖霖不由一笑,也不知为何,这人虽不识趣地拍了她照片,却让她无法反感,也许是因为两次带累他挨揍,难免有所歉意,眼看他上了小烟贩的当,便忍不住出声提醒。
远远站在茶馆外等待的老于已朝这里走来,霖霖不想再惹麻烦,低头挤出人丛。
他偏偏追上来,“请等一等!”
她没有停步,他却大步抢到她面前,用一双执拗的蓝眸望定她,“请让我知道你的名字!”
霖霖一怔,不由侧首看他,回绝的话到了唇边,陡然化为惊呼——就在他身后,一高一矮两个灰衫男子悄无声靠近,当先那人抬手朝他后颈击来。
“当心!”霖霖猛地将他一推,他粹不及防刹住脚步,后背撞上那灰衣人。
灰衣人一击不中,立刻左右夹击上来,趁他立足未稳,劈手去夺他随身不离的照相机。Ralph反映极快,对袭击并不意外,一弯身避过对方拳头,拽起霖霖就往戏台后跑。
一名灰衣人扣住霖霖肩头,来不及发力,后脑已挨上一记重击。
急急赶到的老于勃然大怒,反手一扭,将那灰衣人抛摔出去,撞翻了一张茶桌。碎杯摔盏生里众人大乱,Ralph趁机拽着霖霖混入人丛,敏捷地钻出后面侧门,朝巷道里跑去。
老于收拾了两名灰衣人,回头再看霖霖早已不见踪影。
巷道里路灯昏黄,石板路斜斜顺着山势而搭,霖霖被Ralph拽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次想摔脱他的手,却拗不过他一双坚实臂膀。这人整整高出她一头,以她的高挑身姿尚不能及他下巴。霖霖被他挟在臂弯,竟似一只小鸡被老鹰攫住。
“你……”霖霖急喘,踉跄两步随他跃下台阶,却是再也跑不动,“停……停下……”
他回头张望,一把拽她猫进路灯后的转角阴影中,让她靠上墙壁。
霖霖累得只剩扶腰喘气的份,恼怒地瞪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也累得够呛,一手撑了墙,一手扶着她,低头看她片刻,却笑出声来。
不只是奔跑时蹭到哪里,她脸颊沾上一片污黑,像极了花脸猫。
Ralph手指揩过她脸颊,让她看那黑印,霖霖更是气恼,抬手狠狠揩拭,却越擦越花。
“别动,让我来。”他抬起她的脸,拿袖口小心揩上去。
她却生了气,恶狠狠打开他的手。
近处忽然有声响传来,Ralph忙拉她缩回路灯后,屏息伏下。
却是一只猫奔了过去。
Ralph松一口气,就势席地坐倒,伸直一双长腿,靠在墙上只望着她笑。
“你还笑得出来?”霖霖腿软气促,没好气地坐在地上,看他被人袭击追逐却还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忍不住皱眉又好奇,“你一个洋人,怎么会惹上码头袍哥的麻烦?”
袍哥,即是四川一地的哥老会,同上海的青、洪帮一样,都是黑白两道通吃的江湖行当。霖霖入川以来,跟在薛晋铭身边也是有些见识的,一看茶馆里那两人的打扮,即知是袍哥中人,且不是什么寻常小罗喽。
Ralph耸肩,长喘一口气,朝她晃了晃手里照相机。
霖霖微怔,旋即目光闪动,有些明白过来,“你拍到了不该拍的东西?”
Ralph有些惊讶于她的颖悟,“嗯哼”一声点头,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却扬眉微笑,“你还记不记得我的名字?”
那日轰炸时,第一次遇到,他是说过他的名字。
但她没有在意,只依稀记得,他似乎是一个英国记者。
“Ralph.”他倾身过来,微笑望住她,“Ralph Quine,假如以后记不起这个名字也没关系,你只需记得,有一个蓝眼睛的男人对你一见难忘。”
没有哪个中国男人会这样唐突直接,高彦飞那个呆子更是从不会将甜言蜜语宣诸于口。霖霖脸颊发热,全无经验,一时想不到该如何回应,只尴尬地侧过脸,咳了一声,“你,你到底拍了什么东西?”
Ralph脸上笑容隐去,对她摇了摇头,“你最好别知道。”
霖霖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长睫下忽闪,“好吧,给我瞧瞧你的宝贝相机总可以了?我还从来没玩过,这真的可以拍照么?”
面对如此无邪的目光,Ralph不能拒绝,迟疑一瞬便乖乖将照相机递上。
她接在手里,迎着路灯的光亮看了看,忽的朝他粲齿一笑,指尖按上装菲林的钮,“我数到三,你若不把秘密原原本本讲出来,我就将这卷菲林曝光作废。”
Ralph一脸殷切热情瞬时僵住。
“说,你究竟拍了什么?”霖霖挑眉,闲闲甩动照相机带子。
“你……”Ralph咬牙,“除非先告诉我你的名字,否则我一个字也不说。”
“你有讲条件的资格么?”霖霖斜眸睨他。
Ralph咬牙再咬牙,灰蓝色眼睛微微眯起,笑意消敛的脸上透出肃然,“我可以告诉你,但希望你不要真的对此好奇,好奇心会害死猫。”
他直视她,缓缓说,“这是一卷调查境外援华物资下落的照片。”
挑在她微翘唇角的那一抹笑容闻言隐去,霖霖目光陡变,将他冷冷从头打量到脚,“谁让你来做这件事的?”
Ralph沉默,深邃的蓝灰眼睛亦一顺不顺审视着她。
四目相对刹那,她眼里的黑白分明,映进他的澄澈坦荡。
“一个记者的良知。”他平静开口。用纯熟的中国话说,“良知驱使我做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