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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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平内乱、佟帅退走、晋铭被监视、幕后黑手行刺子谦,甚至在她一踏入北平便遇上刺杀……佟帅与傅系相争,想从中坐收渔利之人委实太多,究竟是谁处心积虑要嫁祸三方,一心将所有人卷入这乱局?

  幕幕迷影闪过脑中,念卿定定望着前方,一双眸子在昏暗里异常幽亮。

  往日闲聊时,曾听蕙殊说她从未做过秘书,四少的秘书原本另有其人。只因那位聪明练达的女士遭遇不幸,丈夫出海失踪,才临时换了蕙殊来顶替。她失踪的丈夫也是四少的生意伙伴,正是亲自交接一船运往北方的货物时出了事。

  运往北方的货物,若是给佟帅的军火,不迟不早偏在这个时候出事,是天灾抑或人祸?

  若是人为,傅家只有陆军,没有能耐在海上动手,南方政府也不会为此大动干戈。如果劫走这批军火是针对佟帅,那便是早有预谋,一心要借佟傅相争之机除去姓佟的。单凭傅系势力,不足以制住佟帅,引霍仲亨出马才是借刀杀人的真正目的。

  这么说来,子谦落入傅家手中,只怕也不是偶然。

  早有人在背后策动这巨大的陷阱,首当其冲便是除去雄踞北方的佟帅。

  一窍洞穿,全局皆清。

  念卿抬手掠过鬓发,挺直了身子,目光在暗处闪动猫一般冷冷的光。

  三年前的旧事,历历犹在眼前。

  东京帝国大学博士长谷川一郎携重金厚诺而至,以手指沾茶水,在案几画下东南版图的廓形,暗示将来华夏疆土分割为四,将“东南王”傀儡政权许以霍仲亨。

  霍仲亨拂袖送客,长谷川心犹不甘,终究挑开天窗,一句“敢问督军志在何方”,俨然抛出任君开价的姿态。

  他却仅以四个字回敬——志在家国。

  那是她永不能忘怀的一刻。

  半世戎马的将军,于书斋之中,红袖之侧,俯仰豪情,尽付朗朗一笑。

  霍仲亨拒绝了东南王的诱饵,佟岑勋却未能抵挡华北王的诱惑。

  大批毕业自日本士官学校的新派军官纷纷投效佟岑勋,以日式作风治军,连同军需配备一律向日本看齐,不惜筹措巨款购买日本军火。日本人对佟岑勋也十分亲善友好,不仅有军火直供,更派出军事顾问团,为佟系训练新军。

  在日本人的扶持下,佟岑勋迅速壮大,接连并吞周边几股小军阀,两三年间崛起于北方。远可与霍仲亨南北对峙,近可与内阁一争短长。然而佟岑勋也非草莽武夫,胸中自有一盘局。他与日本人交相利用,羽翼渐丰,暗中蓄养实力,几番抗拒日本染指北方煤铁矿业。

  回想在徐宅与四少的那一番话,前因昭昭,竟是她早已知道却未曾深想的。

  他说,“我想做的事,牵涉极大,首当其冲便是煤铁命脉”;

  他说,“佟公眼界不同常人”;

  他说,“若一个国家没有自己的工业军械,何以立足世界,何以抵御强敌”。

  顷刻念动,心中已转过千百念头。

  晋铭,他是早知道佟岑勋要与日本人翻脸的。

  ——没了日本人的军火援助,无异于拔去老虎嘴里的牙。因此他压低价格从德国采购军火,不远千里运送北上,又费尽心力筹建军工厂……那一批军火在海上出事,想必他与佟帅都已觉察到,日本人耐不住性子,动手只在迟早。

  兵逼内阁,提早向傅系发难,抢夺北平控制权,只怕也是佟岑勋被迫不得已之举。

  薛晋铭在徐宅已被监视,且不论是否徐季麟所为,佟系之中显然已有内鬼,且是位高权重的人物。否则以晋铭素来的警惕,断不会被寻常人觑得空子。

  此时北平局势不堪设想,佟岑勋被自己人背后捅了刀子,仓促退走东北,晋铭又该如何自保。如此俊彦人物,竟是时运不济,处处碰壁,一腔壮志难酬。

  侍从看夫人蹙眉沉吟,也不敢出声惊扰,这时却听有人怯怯说了声,“粥好了。”

  灶房门口,长辫垂肩的四莲捧一碗热腾腾的粳米粥,清香扑鼻。

  十三记:思惘然·惊变乱

  温热薄粥喂到唇边,谷物的香气令黑暗中生出笃实温暖。

  侧坐垂首的少女舀一勺粥,轻轻撮唇吹凉,蓬松的鬓发也随之扬起几丝。

  霍子谦睁开眼,看见的便是这光景。

  “你是谁?”他沙哑开口,惊得少女惊惶抬眼,却望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想起梦里那温暖的手,和母亲般恬柔语声,脱口便问,“方才也是你么?”

  少女垂下睫毛,被他灼灼目光迫得低下头去。

  霍子谦微微趋身想看清楚她面目,是否真是梦中之人。这举动却令她羞红了脸,深深垂下目光,手上不留神倾覆了粥碗,陶碗落地跌破,发出脆响。

  屋外正与侍从商议的念卿听见动静,掀帘而入,子谦瞧见她,神情一滞。

  四莲站起身,慌乱道,“他,他醒了!”

  见子谦气色好转,念卿心里一宽,不禁露出笑容,忙吩咐四莲再盛一碗来,说着自己俯身去收拾地上摔破的碗。她虽穿了粗布棉袍,弯身时仍显出清瘦身形,腰肢盈盈欲折。窗纸透进些许微光,子谦低了头,只愿周遭再昏暗些才好,才遮得住心上眉间神慌。

  环顾四下,像是北方人家常见的土炕,环境十分陌生,子谦诧异问,“这是什么地方?”

  念卿拢一拢鬓发,“医院里人多眼杂,今晚且在这户人家避一避,天亮我们便出城。”

  她不愿让他无谓担心,他却听出她言下有所隐瞒。

  忧切之下,子谦执拗追问来龙去脉。

  眼下险恶境况却是一言难尽,念卿叹口气,将前情后果择要道来,告知许铮与蕙殊被捕的原委,仍隐瞒了她心中对局势的猜测,没有说出最坏的可能。子谦听得专注,脸色变幻,良久却将头低了,再不说一句话。

  “子谦?”念卿觉出他神色有异,他默然侧过脸,在她关切注视下更觉难堪。

  往日里,自命顶天立地好男儿,却糊里糊涂成了他人棋子,闯下祸事连累父亲,连继母也一并牵累。如何能不懊恨?堂堂七尺之躯,却要她以弱质之身庇护!

  愧疚如蚁啮心,自惭到极处,只恨世间多出自己一个累赘。

  子谦咬着牙,无地自容。

  面前一盏微温茶水却递来。

  她将茶杯放进他手心,他不得不接过,低头啜了一口,未及咽下,她已伸手覆上他额头。

  “别胡思乱想了,你身子快些好起来,才是眼下最要紧的。”念卿试了试他额头热度,似有好转。子谦的脸却红得厉害,直待她掌心移开,才缓缓将含在口中的茶水咽下。

  四莲重又盛了粥来,念卿亲手接过,拿勺子舀了喂到子谦唇边。

  子谦接也不是避也不是,耳后窘迫发烫。

  念卿一怔,旋即失笑,“喂惯了霖霖,竟也将你当作小孩子……来,你可以自己吃的。”

  这一笑令子谦更是尴尬,忙接过粥碗,埋头一勺勺往嘴里吞。

  看他吃个不停口的模样,念卿笑问好吃么。

  可这窘况下哪里吃得出味道,子谦只胡乱点头。

  “要多谢四莲姑娘,她忙了半夜呢。” 念卿朝四莲一笑,却只字不提这粥是自己亲手煮的。

  四莲越发羞怯,却听到炕上的男子低声说“多谢”。

  他语声沙哑,低低的,格外好听。

  四莲悄然抬眼看去,此时过了五更,透白天光从窗纸照进来,照见半倚炕上的苍白少年和侧坐在旁的女子,原来世上竟有这样好看的人,彷佛戏文里走出来的才子佳人。

  那美貌女子转眸看过来,“家里可有马车?”

  四莲点头,“有。”

  “有蓬吗?”

  “有乌毡蓬,就是有点儿破。”

  “你会赶车么?”

  “会。”

  念卿点点头,示意她到跟前来,“天一亮你就驾车送我们出城,只当送一趟豆腐,等我们到了城外,留下的人自会放了你父母,再出城与我们会合,到时你便可安心回家。”四莲手上一冷,被她冰凉的手捉起,掌心被放入更凉更硬的物什。

  迎上光亮一看,竟是宝光流转的一枚莲辬白玉耳坠子,任是谁也瞧得出价值不费。

  “我身上没带别的财物,这个就作车资和茶水钱了。”念卿朝她微微一笑,目光里有着不容回绝的强硬。四莲仿佛被掌心这小小一枚玉石烫到,手上微颤,良久才哑声到,“只要你们别为难我娘,我做什么都成。”

  “我保证你爹娘平安无恙。” 念卿庄重颔首。

  门边有侍从身影一动,低低叫了声“夫人”,似有事相告。

  念卿在她手背轻拍了拍,起身出去,单留下四莲和子谦二人。

  默然片刻,四莲咬唇,鼓起勇气问子谦,“你们是什么人?”

  子谦略怔,却没有开口。

  四莲两手不安地绞着,低头颤声问,“您和太太出了城还会放我回来么?”

  这一句话却令子谦脸色骤变,阵阵青白。

  “她是我父亲的妻子。”

  子谦冷漠语声惊得四莲错愕抬头。

  天光渐亮,照得他脸色越发苍白,清俊眉目犹显憔悴,唇上一抹笑意微弱。

  “她是我父亲的妻子。”他重复,加重语声在父亲二字上,也不知是不是说给她听。

  乌毡车篷放下来,前后层层摞上豆腐格子,剩下狭小空间只容得两个人。

  旧辕辙套一匹瘦马,四莲亲自坐在前头赶车。

  除留下看守的两人,其余侍从纷纷更易服色,或扮商贩,或扮力伕,前后混杂在清早出城的人丛里,随着夏家马车向晏城南门而去。

  晏城虽是小地方,南北行商私贩却常在此处歇脚,尤以贩运私盐私烟的马队为多。城门的缉查军警收了盐商行会好处,也不过做做样子,向来盘查松散。平头小民搜刮不出油水,更不会多费唇舌。念卿与子谦藏身在马车,赶车的四莲又是本城人,理当不会引来军警注意。

  出来时天色还昏黑,到城门口已天光大亮。

  市井人声渐渐喧杂起来,南北各路口音夹杂着军警的高声吆喝,与路边小贩的叫卖声,在车毡外此起彼伏。念卿蜷起膝盖,靠在车壁上凝神辨听这些声音,留意路人交谈间提到的城中变故。

  良久,什么也没听到,只有高低起伏市井声。

  听在耳中,竟生出久违的恍惚之感。

  从前与念乔寄居的里巷,也是这般烟火喧杂,那曾是她们相依为命的时光。子谦的怨恨似已不再,可是念乔呢,何时才能彼此原谅。

  心绪茫然间,念卿抬眸,却对上子谦郁郁眼神。

  子谦以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四目相对之下,他并没有回避。

  “我曾做错一件事。”他语声很低。

  念卿无声地挑了挑眉。

  他垂下目光,“逼你向我母亲下跪,是我当初太过气盛。”

  马车摇晃前行,木轱辘吱呀有声,毡蓬隔开外间喧杂,二人之间静默无声。

  无声,胜似万千怨憎。

  他宁愿她斥骂,将昔年委屈伤心尽数报复。

  “你没做错。”她却淡淡开口,神色平静出乎他意料。

  “我跪她,不是为你,也不是为你父亲。”她看着他眼睛,缓缓道,“我尊重她的遗愿,尊重她至死维护的骄傲。身为人子,你遵从她的心意,并没做错。”

  他呆看她。

  刹那间迷惘,不愿相信她的话,不愿正视她眼底的坦然。

  昔年恩怨如此平淡道来,彷佛她早已不再介怀,那无足轻重的往事,只是他一个人的耿耿于怀……离家这三年,原只是孩子同大人的怄气,自己同自己角力。

  笑可笑,错已错,悔何悔。

  竟然到此刻,才真真幡然省悟,真真悔不当初。

  马车在等候出城盘查的人丛中缓慢前行,外边瓮瓮人声里偶尔夹杂老马甩响鼻的声音。

  “仲亨恐怕已得到假消息,我们得快些离开此地,好让他安心。”念卿只装没看到子谦震动神情,不着痕迹带过了话头。蓦然马车一晃,外边惊叫叱喝声随之起伏。

  车壁传来嗒嗒轻响,是侍从约定示警的暗号。

  念卿起身从车毡缝隙望出去,混在人群中的侍从已朝马车靠拢,各自神色警戒,将手移向腰间,随时准备拔出臃肿棉衣底下暗藏的枪。

  斜前方一列荷枪实弹的士兵正吆喝驱赶路人,从城墙根下小跑步而来。拥挤在城门口的人众见惯兵乱,也不散开,麻木地推搡成一团,只有被惊扰的骡马长嘶短咴,扬蹄带起阵阵沙土。

  “关闭城门!关闭城门!”士兵高声呼喝,在城门口端枪排成人墙,强行将等候在前面的人丛挡开,荷枪驱赶强行推搡的人。

  只听四下哗然,急于出城的人众纷纷叫骂,非但不退避更朝门口一窝蜂挤去。有人高嚷“凭什么不让出城”、“大白天关什么城门”……话音未落,即被士兵用枪托砸倒在地。周遭惊叫四起,城门口顿时乱成一窝粥。

  守门军警手忙脚乱挡住潮水般涌来的人群,轧轧推动老旧的城门,

  侍从当先笼住马缰,不动声色盯住四莲,防她突然生事。

  念卿与子谦迅速交换眼色,示意侍从们见机行事,不可轻举妄动。

  手无寸铁的平民纵然怨愤冲天也不敢与军警硬碰,围堵在前方的人丛渐渐退后,稍有反抗即被驱赶殴打。眼看城门轧轧合上,强行闯关只能是自投罗网……念卿咬了咬唇,与子谦目光交错,想说退走却又难以甘心,分明城门就在眼前,相距不过十余步。

  出了这门,一路南去,便是仲亨所在的地方。

  此时,他正心忧着她的处境,如同她心忧他的进退。

  “夫人,请以安危为重。”子谦蓦然开口,深深凝望她,年轻柔和的脸庞透出与他年纪并不相符的镇定,依稀有几分仲亨的影子。

  这低低一语听在耳中,令人心头回暖。

  不错,总要留得后路,以安危为重。

  念卿当机立断,示意侍从挟四莲调转马车,混在人潮里趁乱退走。

  马车刚刚转上回城方向,却听后边一声吆喝,“哎,站住——”

  一个军官装束的男人拨开人丛,大步朝这马车而来。

  车内念卿变了脸色,甫一动身,已被子谦挡住,他动作比她更快,毫不迟疑将她护在身侧。

  “别怕!”他臂膀用力,将她护得严严实实,苍白脸庞因紧张而升起血色。

  外头柔顺语声适时响起,却是四莲。

  但听她甜甜怯怯唤一声,“田长官。”

  “跑什么跑,见着你田大哥也不打声招呼!大老早的跑这儿来干什么?这谁呀,打哪来的?”那军官语声粗豪,透着轻薄劲儿,盘问起四莲身边的侍从却是一派凶煞。

  侍从戴了旧棉帽,做乡下人打扮,只是耸肩低头,做出卑微样子。

  四莲缄默,身后一道车帘之隔的念卿已屏住气息,子谦与侍从皆做好动手准备。只要四莲泄漏口风,这人稍有异动,免不得要硬杀出一条血路。

  “我替爹送趟豆腐,这是我家新雇的伙计,跟着去搬货的。”

  四莲话声落地,念卿悬紧的心也落回原处。只听那军官又问,“你爹呢,怎么自己偷懒,尽差遣你个丫头片子。”

  “下雪天,爹腿脚不利索。”

  “我就说嘛,家里没个男丁不行,哪儿能让姑娘家干这些事。”

  四莲缄口不答。

  那军官嘿嘿一笑,侧身挤上车板,与她贴肩坐在一处,“走,捎上我一道回城。”

  “我,我得先送这趟出去,要不爹会骂的!田大哥,您给行个方便好么?”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送豆腐!甭管你爹的,听大哥一句,赶紧回家待着!”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回头打起仗来有你们哭爹喊娘的!”

  “打仗?”

  非但四莲一惊,念卿与子谦屏息藏身车后,也闻言失色。

  那军官哎呀一声,作势要扇自己嘴巴,“瞧我这心软的,遇上你就什么话都说了!四莲,这机密大事我都跟你说了,咱这份心,天日可表吧?”四莲慌乱避开他欲摸上腰间的手,急急问,“真要打仗吗,这怎么说打就打,还不让人出城,真打起来要咱们往哪儿逃?”

  那军官重重呸了声,“你以为老子爱打仗么,谁他妈乐意送死,谁不爱好吃好喝混着?这鬼世道是你我说打就打,说不打就不打?不怕告诉你,霍仲亨霍帅、佟岑勋佟帅,听过么?响的大人物!就在今早,霍帅遇刺,人还在医院不知生死,佟帅的三个混成旅南下,先头一个营已经奔咱们来了!”

  耳朵里蒙蒙的似被人塞住了棉花团,听什么都不真切……彷佛提到了仲亨,不对,一定不是仲亨,必是她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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