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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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所拜访的大多是政府要员,眼下时兴西式做派,宴毕之后,总是女士们一边享用茶点,一边谈些风月闲话;男士则在书房谈论他们自以为有趣的话题,不外乎官场风向,谁得势谁倒霉,谁个敛财有道,谁家后院起火,并不比女人间蜚短流长来得有趣。

  外面到处在打仗,里面却酒浓脂暖,俨然太平盛世。

  蕙殊从心底里厌恶这些虚假繁华的调调。

  四少却偏喜欢同这些人把臂言欢。

  蕙殊心中失望,又不得发作,每日里不得不笑颜相迎,做好秘书兼女伴的份内事。

  周旋在夫人们当中,她虽不及贝儿有天生的社交明星风度,却也不是什么难事。

  胡梦蝶将她介绍给诸人,只称她祁七小姐,旁人心领神会,理所当然视她为薛四公子的新女伴。她性情活跃,举止仪态、见闻谈吐都令夫人们满意。在她面前,夫人们也保持着微妙一致的默契,闭口不提霍沈念卿。

  但总还是有人漏出口风。

  只言片语间,蕙殊听得出北平名媛对这位大督军夫人的敌意。

  据说当初督军迎娶她为正室,北平霍家大为恼火,几位族公力陈族规家训,劝降沈氏为妾室。霍督军非但不听,更拒绝回北平成婚,也不邀族亲到场,径自举行了一场沸沸扬扬的西式婚礼,为一时之轰动。

  又据说,霍家大公子对这位继母恨之入骨,专程赶去大闹一番,惹出不少祸事。督军震怒之下,将大公子强遣出国。当年的闹剧至今说来还令人津津乐道。

  再又据说,这位出身风尘的霍夫人婚后依然出尽风头,在督军纵容下公开参与政治,与南方政要过从甚密……此番霍督军在前线督战,她却现身北平,来得如此张扬,着实令人瞠目。

  人人口中传来传去都是这据说二字,全然不知真假,也全不在意真假。

  这般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的日子一晃就是三天过去。

  自踏入北平,四少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令蕙殊觉得无所适从。

  仪容还是四少的仪容,风度也是四少的风度,分毫不差。但究竟哪里不同,她说不上来,只觉难以接受。那张熟悉的脸上,像罩了层逼真的面具,人前人后无暇可击。

  这里的人不大唤他四少,或称薛四公子,或呼其名。

  晋铭。

  蕙殊从未叫过那两个字,私心里,只觉四少才是他。

  一声“薛晋铭”,怎样听来都是疏离。

  他一次也不曾提起过霍夫人。

  往日隔了山重水远,仍记着念着,白茶花、红宝石无不是痴意,只恨不能将伊变作一道疤,印在胸口,不遗不忘;如今人来了,虽非近在咫尺,北平城也大不到哪里去。

  有心,自然得见。

  可他倒似彻彻底底忘了那个人,终日出入宴聚,自顾风月,不提起、不在意、事不关己。

  如果往日深情是做戏,那么戏台上最好的演员也不及他万一,那必定是同一个躯壳里栖宿着两个灵魂,一个是痴心至情的四少,一个是凉薄世故的公子。

  如果北平的风流是做戏,他又作与谁看?

  携美归来的薛四公子,有新欢相伴,一洗旧日落魄。

  等看旧戏新演的众人纷纷失望,原来果真郎无情妾无意,各自已陌路。

  蕙殊怅怅然,思前想后回过味来,难怪他肯带她北上。

  原先还想,难得不嫌她累赘。

  却原来,她是有用的。

  “七小姐,这发式您看还成吗?”

  女仆小心翼翼问话,蕙殊回过神,端详镜中自己一身中式褂裙,湖蓝底绣如意浅领长袄,美则美矣,却似出土老古董。女仆又取出对沉甸甸的玉扣耳坠,蕙殊顿时苦了脸,“就不能换副小点儿的吗,耳朵都要扯长了。”

  门边传来低低笑声。

  蕙殊转头,见四少含笑立在门口,闲闲负了手,穿一身湛青文锦长衫,领口露一线雪白衬缎,活脱脱就是戏文里走出来的浊世翩翩佳公子。

  第一次见人将长衫穿得这般儒雅好看,蕙殊不觉发怔,待他走近跟前才回过神来,匆忙掠了掠鬓发,“我……我这就好。”

  “我可不是来催妆。”四少笑着将一只朱红锦盒搁在梳妆台上,“这个收着,待见了傅老夫人,你来献寿。”

  小小一方锦盒并不出奇,蕙殊看一眼,迟疑道,“我去献寿,这不合礼数罢。”

  “怎么不合?”他挑眉一笑。

  她既不是他薛晋铭的什么人,又怎么好贸然替他在尊长跟前献寿。

  这层意思再明白不过,他却明知故问。

  蕙殊有些恼了,“平日做做幌子就算了,要到总理高堂跟前现眼,我可没这分量。”

  四少凝视她,静了一刻,却无愠色,“这几日委屈你了。”

  他将话一挑明,令她满腔委屈如被发酵,涨上来就收不回去。连日困惑都在心头结成一股郁气,蕙殊冲口道,“我不明白,你分明在南边过得好好的,为必要来北平看这些官僚脸色?难道我们大老远来到北平,就是为了吃喝玩乐,整日同这些人胡混?”

  话音落地,覆水难收,明知会触犯他,还是将这番话说了出来。

  蕙殊背抵妆台,低了头,眼圈泛红。

  等半晌不见他发作,抬眼却撞上他无奈目光,撞上他满目的黯然。

  “现在你所不能理解的事,未必就是错事。”他缓缓开口,语意透凉,“小七,你只需明白这一点,我虽不是君子,也未必如你所想的不堪。”

  蕙殊心里一滞,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说才好,只呆呆看着他一言不发转身,青衫寥落背影,透出莫可言说的孤寂。

  傅老夫人身为总理高堂,八旬大寿却毫不张扬,仅在傅家祖宅设了寿宴,请的都是傅家里外亲眷,其余宾客婉谢,礼金一律不受。

  傅老夫人娘家姓杨,祖上自前清就是翰林,世代书香传家,门庭兴茂,亲眷众多。薛晋铭的母亲是她娘家表侄女,未嫁时与她多有亲厚,此番老太太知道四少回了北平,很是欢喜,再三嘱咐要叫他来赴宴。

  今日徐氏夫妇也随同前往,早早的就来等着四少。

  以傅家如日中天的声势,能借四少与老夫人这点渊源的光,徐季麟自然是求之不得。

  “傅老夫人明言在先,不许收一文钱礼金,谁若不听便不是她的子孙。”胡梦蝶笑道,“老太太是个清净人,可惜儿子不是什么好官。当着老太太不收礼,只怕转身要的更多。”

  “小蝶!”徐季麟从前座回头呵斥,“不要乱讲,总理官声也是随便议论的?”

  “不说就不说。”胡梦蝶撇了撇嘴。

  蕙殊见四少一直侧脸看着车窗外,无动于衷的样子,只好自己寻思着找个话题,“听说傅家请齐了四大京班,那几大名角今日都要登台?”

  “是,老夫人没别的嗜好,一爱绣品,一爱听戏,咱们今儿也算有耳福了。”胡梦蝶心思玲珑,早将傅老夫人脾性喜好摸得清清楚楚。蕙殊这才明白过来四少送礼的苦心,那锦盒她已悄悄打开来瞧过,里面正是一幅素色绣品,却不知会不会太过寻常。

  车子往傅家驰去,一路开得甚急,转入刘家市口却猛然刹住。

  前方密密的人从,有男有女,参差高低不齐,列着齐整队伍朝这边过来,并肩挽臂轧断了路面。最前方的人拉开巨幅白布,上面粗大黑字触目惊心。后边无数横幅竖旗挥舞,纸页撒得漫天漫地都是,口号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道旁贩夫走卒纷纷走避,前头的车辆已经湮没在混乱人群中,进不得也退不得。

  徐季麟皱眉叫司机掉头,从胡同里绕道过去。

  胡梦随口抱怨了两句,不耐烦地取出烟来,对前面人群好似见惯不惊。

  蕙殊却诧异极了,“这是学生游行吗?”

  胡梦蝶嗯了一声,“闹了好些天了,还真没完没了……我说季麟,政府怎么就非不放人,天天让他们闹,烦不烦?”

  徐季麟冷笑,“你懂什么,这样轻易就放人,政府权威何存。”

  蕙殊听得好奇,往日只在报纸上看过,南方甚少有学生游行,就是工人罢工也是少见的。车子刚倒入胡同,前面的游行队伍已压过来了,近处清楚可以看见那些学生挥动的胳膊,与脸上激动表情。

  薛晋铭侧目看蕙殊,笑了一笑,“你很感兴趣?”

  “没有。”蕙殊讪讪收回张望的目光,“我就瞧瞧横幅上写什么。”

  白底黑字的横幅大多写着口号,如“严惩卖国政府”、“还我自由”云云,更多写着“抗议迫害学生领袖、要求释放郑庞陆三人”。

  “那三人被怎么了?”蕙殊瞧着那几个名字,难耐好奇。

  “关着,也没怎么。” 徐季麟冷哼,“这些混账学生,唯恐天下不乱,念过几个字就以为天下都是他们的,整日叫嚷民主自由,也不看看眼下是个什么烂摊子……老百姓要的是活命,政府要的是太平,几时轮到他们要什么民主?民主能顶吃还是顶喝?”

  四少一直缄默,这才接过话头,“民主是好的,我相信终有一日可获民主,但不是现在。你我有生之年,只怕都来不及看到。”

  徐季麟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胡梦蝶却插话道,“北平这位警备厅长也太无能,不如晋铭来做,以你往日手段,早将这帮混账学生赶得远远的,谁敢放肆!”

  蕙殊心头一跳,蓦想起那些传闻,据说他从前也是手段颇辣的,很镇压过一些激进学生。

  看他如今温文尔雅,又哪有半分辣手的样子。

  徐季麟在前座附和道,“早叫晋铭回北平来,他总不肯。”

  四少只是笑一笑,语声淡定无波,“我无意再入仕途。”

  赶到傅府正当时候,嘉客云集,寿宴将开。

  傅老夫人不喜新式做派,因而到场诸人均是喜气的中式衣装。

  放眼看去,长衫马褂、旗袍袄裙、貂绒裘衣,乍看似时光倒转,倒也富贵堂皇。

  蕙殊随在四少身后,一路穿堂入室,直叹傅家大宅之恢宏,连廊次第,院落重重,好似看不见头。胡梦蝶却对她悄声道,“薛家鼎盛的时候,比傅家一点不差。”

  可如今呢,胡梦蝶言下之意没有明言,只低低叹口气。

  蕙殊望了四少走在前面的背影,心底不是滋味,不知他走在此地会否心生怅然。

  世间事,果真起落如棋局,今日不知明日兴,明日不知他日亡。

  傅老夫人所在的春晖堂,里外喜气洋洋,来贺寿的亲眷后辈络绎不绝,几乎将偌大厅堂占满。大多偏房亲戚连近前的机会也没有,即便到了老夫人跟前也说不上几句话。

  傅老夫人却是一位矍铄可亲的老人,既无矜高之态,也无龙钟之形,银发素妆如仙妪。

  周遭的目光如影随形,自一踏进来,薛晋铭便被众人紧紧注目。

  蕙殊随他问安道贺,傅老夫人讶然打量,经身旁长媳提醒,才认出是晋铭。

  一别多年不见,老夫人让他近前,细细地看了又看,想起他早逝的生母不觉伤感。

  老太太睹人伤情,却被他一番话抚慰得笑逐颜开。

  这孩子不仅长得好仪表,谦和体贴也如他母亲一般。

  傅家大太太从旁瞧着,这声名在外的薛四公子,全然不似传言的那般轻薄,反倒进度有度,英华内敛。他所携来的女子,亦是落落大方,颇有名门气度。

  瞧见这一双佳偶,傅老夫人越发心花怒放。

  但凡老人总是最爱看到孩童与眷侣,孩童令人忘却时间无情,情侣令人忆起世间美好。

  蕙殊见机,亲手将寿礼献上,大太太方欲婉谢,那锦盒却已打开——

  大太太讶然低呼,“发绣!”

  “夫人慧眼,正是东台十全坊方蕉娘的绣品。”四少微笑而答。

  傅老夫人闻言惊了,身子不由自主倾前,“现今世上还存有方娘子的绣品?”

  四少笑而不答,将那小小一幅绣片展开,双手呈给老夫人。

  上边一朵墨色龙爪菊,鲜灵欲活,细看竟是用发丝绣成,细若睫丝,深浅光润。

  发绣本是绣中一奇,自明亡清兴,世间渐已失传。

  传闻最后一代发绣圣手,便是十全坊的方娘子。

  老夫人不待人扶,颤巍巍伸手抚上,“这是墨菊图,方娘子平生最得意的绣品,此后封针罢线,再无所传。”

  这样一份礼,老夫人自然是收下了。

  非但收下,更将自己腕上玉镯当场取来赠给蕙殊,对薛四公子的心意亦是赞不绝口。

  寿宴上,大太太受老夫人叮嘱,特地向傅总理引荐了晋铭与徐氏夫妇。

  傅总理事母至孝,见薛晋铭仪表言止非凡,又得母亲垂青,便改口以贤侄相称。

  这令徐季麟夫妇十分欣喜,蕙殊在一旁却是心烦意躁,脸上微弱笑意越来越绷不住。

  好容易捱完食不知味的寿宴,却还有连场的戏要看。

  傅家有专门的戏楼,园子里早已搭得金碧辉煌,堂前足足排开数十桌。

  四少的坐席被请到傅总理坐席左近,与一班显贵名流同在一处。各个贵宾的坐席间,以雕花屏风相隔,声可闻,影可见,左右都是大人物,令蕙殊越发不自在了。

  耳听得金鼓鸣锣,丝胡回转,台前彩旌翻卷,喝彩声里粉墨连场,福寿境中琼浆飞觞。

  这戏,总算是开唱了。

  第五记:金玉盟·将相和

  台上铿铿锵锵唱得热闹非凡,演的是龙凤呈祥,福寿成双;

  台下明来暗去,看的却是趋炎附势,盛衰炎凉。

  薛家本是没落门庭,一别数年归来的薛四公子却成了傅总理的座上宾。

  出入此间,哪有不懂看风头的人。

  台上戏还没唱完一出,这席间里已经来来去去好几拨人,或是来叙旧,或是来攀新……最妙的是傅家三姨太,听说老夫人赏了镯子给祁小姐,知四少又同老夫人娘家有亲,便殷殷地让人送来一碟冰糖梅子给蕙殊。

  胡梦蝶看蕙殊只会说谢谢,便代她对那丫鬟说,七小姐多饮了两杯,稍后酒劲缓过来,便亲自前去谢谢三太太。

  蕙殊心中叫苦,待丫鬟一走便朝四少垮下脸来,“别再让我同这些太太们缠了,个个都是人精,我应付不来的。”四少看向胡梦蝶,微微笑道,“既是你揽的,这人情还得你去还。”

  胡梦蝶睨他一眼,在他耳边悄声道,“这位三太太是总理的心尖肉,枕边风最厉害,偏生老夫人不喜欢她,嫌她是个戏子出身,这才上你这儿走门子,平常这三太太可傲气得紧。”

  四少笑了,眼梢略扬,“人家傲气,就不许我家傲气?”

  胡梦蝶杏眼一睁,“噫,你还摆上谱了?”

  四少和徐季麟同声笑起来,徐季麟指着四少,“晋铭一向护短,你又不是不知道。”

  蕙殊耳中盘旋着他那一声“我家”,兴许是他无心戏言,在她听来却是满心震动。

  然而耳边听得胡梦蝶“咦”的一声,“那不是傅夫人吗,她匆匆忙忙上哪儿去?”

  蕙殊闻言抬眸,见傅家大太太果真离开老夫人所在的女宾席位,领着仆从匆匆往前厅而去。

  老夫人和宾客都在,当家主母私自离席,这似乎不大得体。

  只过了片刻,却见傅总理也起身离开,往老夫人那儿去了。

  座中眼尖心活的不只胡梦蝶一人,很快宾客间嘈嘈切切,都觉出奇怪。

  老夫人的座席四下有屏风垂帘隔着,谁也瞧不见里边怎么了。

  有好事者暗自嘀咕,莫不是老夫人贵体违和……此时戏台上刚唱完一出《凤还巢》,今儿点的都是老夫人喜欢的曲目。下一出《贵妃醉酒》更是美不胜收,可惜座中已无人有心听戏。

  除了薛四公子。

  薛晋铭手中端一碗茶,指尖扣了茶盖,随着戏台上抑扬唱腔,一下下拨着茶面浮叶。茶雾氤氲袅袅,蒸得他眼神迷蒙,如醉如离。

  那台上正唱到: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

  那戏文,彷佛勾去他六魄三魂,除却粉墨台上水袖漫卷、佳人醉颜,似世间别无牵念。

  冬日天色阴沉沉的,刚过午后便暮云低垂,压得天空似要塌下来。戏楼里外早早挂起喜气的福寿灯笼,暖色光亮照得一切都软绵绵,似带上朦胧暧昧情致。

  台上贵妃掩袖衔杯,嗔一声李三郎,抛广袖,回流波。

  台下众人侧目,敛声屏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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