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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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晋铭陡然圈紧她身子,贴在她耳畔低声说,“这种石头,代表火热的爱。”
“哦?”云漪勾了勾唇角,“那不是送错了人?”
他挑眉看她,却见她淡淡笑道,“你那火热的爱,还是留给方小姐好了,我可无福消受。”薛晋铭立时明白过来,暗自心花怒放,脸上却装作委屈,“一个云漪已令我茶饭不思,哪里还有心思招惹旁人?”云漪二话不说,扯下链子掷回给他,“少来诓人,你当我是聋的瞎的?”
这几日来,薛晋铭天天同姐夫李孟元在一处,少不得有方省长作陪,有方省长便少不得有他那娇蛮千金……外头早就传言薛四公子与方家千金婚约将近,薛晋铭心中有数,知道是方继侥故意散布出去,一心促成这门亲事。以方家的门第势力,薛家未必看得上眼,不过眼下还是用得着方继侥的时候,薛晋铭也就不置可否,权当多添一桩风流韵事。
“你同旁人吃醋也就罢了,似方洛丽那野丫头,我可从未拿她当女人。”薛晋铭贴在云漪耳畔笑语,“你知道,我对男人向来没有兴趣。”
云漪笑啐,“在我跟前这般贬低人家,却不知到了方小姐跟前又如何贬低我!”
薛晋铭又是发誓又是讨饶,左右却哄不转她,云漪越发不讲理,一口认定他移情省长千金,以至数日不来见她。薛晋铭只得承认,是他小心眼同她负气,云漪却仍是不依。
“怎么就碰上你这魔星!”薛晋铭无奈,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掌心贴在自己胸口,“好了,现在听着,我同你说实话……这几日是我姐夫到了,方家父女也是陪他,不关我事。”
见云漪一脸不信,薛晋铭正色低声道,“这是真话,可不许传扬出去!我姐夫秘密来此,外间是不知道的。”云漪愕然,眸子一转,开口却叫他啼笑皆非,“可不是,连姐夫也来了,还说不是联姻!” 薛晋铭又好气又好笑,啐道,“尽会跟我胡搅蛮缠,他来办他的公务,同我有什么干系?”
“公务?”云漪笑道,“办什么公务要躲躲闪闪,四少骗人的本事可变差了。”薛晋铭无可奈何,料定她也搞不懂什么国事,索性不耐道,“也罢,再同你说一次实话,信不信由得你——他来见几个日本商人,无需给外间知道,便以处置家事的名义过来,这样你可信了?”
云漪飞快抬眸,见薛晋铭面有不豫之色,显然不欲再说下去……李孟元秘见日本商人,倒是个有趣的消息。见她总算不再抢白,薛晋铭方要趁机哄劝,却见云漪抬眸,悠悠抛过来一句,“谁问你姐夫,我管他做什么,他又不是你那方小姐。”
薛晋铭至此真是哑口无言了。
云漪倚了妆台,足尖挑了绣花尖头尼泊尔拖鞋,闲闲笑问,“方小姐美不美?”
薛晋铭一时脾气上来,回了她句,“你有兴趣,便自己瞧去!”
不料云漪扬眉一笑,挑衅地睨了他,“好得很,我正有此意。”
这倒将薛晋铭僵住,话已出口,若再收回岂不更显心虚……然而转念一想,明晚倒真有个机会,原是给霍仲亨接风的无趣晚宴,若携了云漪同去,正好给李孟元看看。一来,证明他薛晋铭确实沉迷美色,胸无大志,好叫姐姐放心,不必提防他争夺家产;二来,若能以方洛丽刺激云漪,令二女争风邀宠,他当然乐见其成。
“查无此人?”霍仲亨回身,浓眉微拧。
副官低头道,“是,医生护士都以为是新来的修女,后来证实,并无那样一个年轻美貌的修女,无人知道她从何而来。”
“有这种事。”霍仲亨沉吟片刻,饶有兴味地看向副官,“你怎么看?”
“这……”副官脸色尴尬,憋了半晌,冒出一句,“我,我不信教。”
霍仲亨一怔,随即哈哈大笑。年轻的副官越发面红耳赤,急急解释道,“当时在场的几个修女都看到她,后来平白却不见了人,就像来的时候,谁也不知几时多出这么个人……她们都说……她是……”
“是什么?”霍仲亨点燃雪茄,在椅中悠然坐下,微微一笑。
“是,天使显灵。”副官自己也觉得无稽,深知督军向来不信神怪之说,难免要被他斥骂了。闷头等了片刻,却见督军咬着雪茄,凝神沉吟,似乎已经走神。
“督军?”副官诧异,小心翼翼探问,“您相信有天使?”
霍仲亨抬眉扫他一眼,“你见过神仙长了扁毛满天飞的?”
副官给他呛住,哑口无言。
“洋人那点见识,以为会飞便是长了翅膀,把他们的神仙说得跟扁毛畜生似的!在我们中国的传说里,雷震子才长翅膀!”霍仲亨把玩着雪茄,继续教训副官,“我反对那些遗老遗少固步自封,但也绝不赞同你们崇洋媚外。洋人好的东西要承认,就说这雪茄这衣服,确实比咱们烟锅马褂来得方便;可文化这东西,我们老祖先淬炼了五千年,洋人岂能望及项背?再说……对了,刚才是说到什么?”
副官已被训得一头雾水,几次想提醒他离题万里了,却逮不着机会,现在总算松了口气,忍笑咳了一声,小声回答他,“刚才,您在说那修女的问题。”
“不对,是说天使。”霍仲亨讲话的逻辑极强,偶尔记错也能立刻抓回条理。
副官尴尬地点头,再次折服无言。
霍仲亨悠悠吸了口雪茄,吐出烟雾,若有所思道,“至于那位修女……我相信她还会出现。”
【棋逢对手】
仿佛一夜之间,房子里的人全都消失无踪。
名山路春深巷六号和七号一连两日门窗紧锁,不见有人进出,程以哲终于察觉不对。待他翻进后院,砸开餐室窗户进到屋内,入目一片晃眼的白——雪白窗帘,雪白天花板,家俱陈设都用雪白布单罩了,地板上纤尘不染,清晰照出他孤零零的影子。
程以哲冲上二楼,找遍每一间屋子,只差没撬开墙壁地板,却连她掉落的头发也不曾发现一根,甚至没有丁点儿痕迹可以证明她曾存在过。她就这样消失了,连同那神秘的管家仆役,于一夜之间消失无踪……他分明记得前晚还见她房中亮着灯光,一楼客厅敞开的长窗后面,隔了白蕾丝窗帘隐约见到管家忙碌的身影。
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那句“事如春梦了无痕”突然浮现程以哲脑中,在这样的境地下想起,竟似绝妙的讽刺。程以哲大声笑起来,直笑得弯下腰,笑得喉咙发苦。
那日后,沈念卿再未在报馆出现,只寄了一封辞职函给叶起宪,遗留在报馆的私人物件也不曾来取。绪梅将她的东西清点之后交给程以哲,只是一本英文版白朗宁夫人十四行诗集、一柄小梳子和一副新的黑框眼镜。小梳子上绕了两根发丝,捏在手里却觉出异样,并不是真的发丝——这才恍然,她平日那厚蓬蓬的臃肿发式原本就是假发,连同那幅新眼镜只怕也是备用的装扮。
程以哲蓦然回过神来,心中浮起不妙的预感,急急驱车赶至她们姐妹居住的屋子,果然又是人去楼空……问了邻居,说是前日才搬走,与春深路七号是同一天。
梅杜莎连日不见云漪登台,经理亲自出来解释,只说云小姐因病休养,暂时离开舞台。
剩下最后一丝线索,便是念乔。
程以哲找到教会女校,却得知另一个意外。
学校没有一个叫沈念乔的学生,只有一个宋念乔,已在两天前退了学。没有人知道念乔的去向,连平日与她交好的女同学也一头雾水。负责学生庶务的修女倒是提起,来给宋念乔办退学手续的人是她姑母。程以哲追问那人外貌,修女说,是位穿戴体面的胖妇人,圆脸烫发,带外地口音。
“云小姐安心,一切都按秦爷的嘱咐办好了。”陈太太眯了眼睛笑,故作软谀的话里夹了生硬的外地口音,听在耳中,似吃了口夹生饭的感觉。
云漪背朝门口,静静立在窗前,米色透明蕾丝窗纱在她身旁微微飘拂,夕阳穿过庭院,从她身后落地长窗照进来,给她婀娜身影蒙上金色光晕。厚窗帘的流苏穗子有一下无一下掠过她丝缎裙摆,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美轮美奂的庭院和新居,用秦爷的话说,住进一位阿拉伯公主也不会委屈。
云漪无声笑了笑,想起那阁楼中的小窗户,和窗外连绵的灰瓦屋顶、不怕人的白鸽……念乔如今住进封闭的贵族女校,不知可会怀念她们的小小蜗居。
念卿骗她说,母亲的遗产终于归到她们名下,从此可以供念乔读最好的学校。念乔初时不愿意,放不下对母亲的芥蒂,最终还是被念卿劝服。毕竟爱伦汀女校是她梦寐以求的地方,她亦梦想出人头地,跻身真正淑女的行列,有朝一日也能睥睨左右——尽管念乔从不说出口,但念卿懂得,再隐忍卑微的少女,也总有一个瑰丽的梦想。
只有沈念卿是例外,沈念卿没有梦想,沈念卿从来没有时间做梦。
云漪微微发笑。
“云小姐?”陈太见她立在窗前恍惚出神,忍不住出声唤她。
云漪回头,眼里淡淡雾气立时敛了,重又换上锐而媚的神气,似伏在暗处的猫。
陈太不敢直视她这副眼光,勉强笑了笑,“时间差不多了,让司机准备出发吧。”
云漪只让薛晋铭到梅杜莎接她,从新宅绕道往梅杜莎颇需一些时间。司机一路默不作声,云漪神思游离,怔怔看着自己掌心的纹路出神……那天送念乔去学校,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把戏,嚷着要给念卿看手相。说了半天不着边际的疯话,却忽然惊叫说,姐姐,你命运线上有一条好大的分叉,将来会遇到重要的人改变你一生呢。
云漪望着自己掌心,涩然一笑——改变,经历的改变还少么。
不错,就在今晚之后,或许很多事情都会改变,也或许只是她一人被改变。
市政大宴会厅前,宽阔曲折的车道上依次停满政要名流们的座车,宴会厅中金壁辉煌,人影交错,低缓音乐声如水流淌。正是不早不晚的入场时分,来宾纷纷步入大门,向熟识友人招呼致意。穹顶上高挂的巨型水晶吊灯是当年神秘豪富特别从佛罗伦萨订制了送给醇亲王的礼物,被醇亲王转赠英国公使,至此悬挂于此,繁复枝盏共有三千条之多,只在举行最盛大的庆典时才会全部亮起。为了迎接霍仲亨,三千盏明灯再次亮起,将宽敞的圆形大厅照得亮如白昼,光影里的一切都似梦境般影影绰绰,奢靡得不真切。
华衣云鬓的仕女们聚在一处低声谈笑,在这样的场合个个显得端庄贞淑,其间有许多金发碧目的面孔,洋女们摇摆着裙裾,在各自男伴身边向陌生人大方地含笑致意。英俊的侍者忙碌穿梭在大厅和门厅里,个个打着笔挺的领结,端了银托盘鞠躬微笑,向傲慢的宾客们奉上高脚酒杯。
这样优雅庄重的场面,在薛晋铭挽着云漪出现的时候被第一次打破。
许多人后来一直津津乐道,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一对男女。
没有人能将简单而考究的黑色夜礼服装得比他更好看,这样的衣着需要天生的贵气来衬,以雍容撑起倜傥,既洒脱又不显浮华,方是世家风范——只是,当他身边站着的人是云漪,这份丰神如玉却显得薄弱,似乎被那咄咄的艳光逼压下去。
时下仕女风行齐肩的短短曲发,她却将浓密黑发全部散下,与耳边摇曳的翡翠长坠子相映生辉。银色旗袍裁剪曼妙,裙摆缀了孔雀绿亮片,浓郁的绿映了雪色的肌肤、闪烁银芒,仿佛从海中浮出的塞壬女妖,美得妖异而激烈。
那一刹那,众人甚至遗忘了她的身份,忽视了她和薛晋铭相伴出现在这样的场合,是怎样的奇突和不得体……当然,仅仅只是刹那的忽视。回过神来之后,那些贞淑的女士们纷纷避让到后面,甚至打开扇子遮住面孔。男人们却可以来到薛四公子跟前,寒暄问候之余,也顺理成章欣赏他的女伴。薛晋铭携了云漪,从容穿过大厅,毫不在意周遭的眼光,反而十分享受这种乐趣。
“不必伪装君子,就有这样的好处。”他侧首在云漪耳边低笑。
云漪微微一笑,手指在他臂上轻叩,“别高兴太早,快把你的君子面孔装扮起来。”
薛晋铭循了她目光回头看去,几名外国公使和政府要员在大扶梯底下围聚起小小的中心,方继侥早已瞧见他们,脸上依然带笑,却已笑得十分僵硬。他身旁那位高挑明艳的少女却毫不掩饰脸上喜怒,狠狠一眼瞪了过来。
(下)
方洛丽穿了粉色缎面绣玫瑰花的旗袍,一头浓密黑发用鹅黄色缎带缚过头顶,系一个俏皮的蝴蝶结在侧面,恼怒失望都毫不掩饰地表现在青春逼人的脸庞上。与之孑然相反的,却是她身旁的方夫人,一张保养得宜的面孔不露半分声色。
其实,方夫人已经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再不要见人。
薛晋铭名声浪荡,饶是方夫人深居简出也听说了他与那红伶的轶闻——恨只恨继侥一心攀附权贵,硬把洛丽和那花花公子扯在一起。还说什么人不风流枉少年,教坏洛丽这不争气的丫头,也一门心思想着姓薛的。眼下可好,人家根本不把你方继侥看在眼里,公然带了情妇出席,当着全城名流面前,将堂堂省长的颜面当作地毯踩踏。
方夫人心里恨恨想着,最最可气是,给人踩了脸还得若无其事的陪笑!
方继侥到底是官场沉浮已久的人,明知薛晋铭故意让他难看,心中虽恼恨,却只假装没瞧见云漪,仍同薛晋铭寒暄迎奉如常。周围几人也附和着聊起官场上的琐碎谈资,不外乎谁又失了势,谁又出了丑。其余人都已识趣的退开,方继侥心中明白,过了今晚,大概他也会沦为谈资中的丑角。
看着薛晋铭倜傥张扬的笑容,方洛丽暗暗恨得手脚发冷,更可恨是他身边那狐狸精似的女人,可那女人竟朝她微笑!自幼所受的教养命令她立刻掉转头,绝不多看那女人一眼,即便同她说话也是一种羞耻。可那女人突然娇声道,“四少,我想出去透透气。”
“好的,需要我陪你吗?”薛晋铭猜不透她心思,但明白她那喜怒无常的脾气,后一句不过是出于礼貌的套话。
“不用。”云漪一笑转身,也不睬旁人,却睨了方洛丽笑道,“方小姐不怕闷么,要不要随我一起?”
方洛丽怔了怔,旋即意识到,自己正受着得寸进尺的挑衅!
云漪肆无忌惮的目光刺得她怒火如炽,双颊涨红,冲口便答,“好!”
“洛丽!”这一声,却是方继侥夫妇同时开口喝止。偏偏方洛丽是个叛逆倔强的性子,他们越是担心云漪怀有恶意,她越要瞧瞧那女人能使出什么花招。不等方夫人开口,方洛丽已经走到薛晋铭跟前,冷冷扫了他眼,转头对云漪傲然一笑,“正好,我正想出去走走。”
两人娉婷相携离去,一般高挑婀娜的背影穿过大厅侧门,消失在各色目光之中。
方夫人想跟过去,却被方继侥用眼色止住。他了解女儿的火暴性情,并不担心她被人欺辱,只求急性子的夫人别再添乱。身边一时空落落,薛晋铭反而怡然微笑,满面春风适意——二姝相争,最后的赢家终究是他。
这一去却是半晌不见二人回来,厅中宾客皆已到场,算来今晚的主角也快到了。
周遭一班官僚的话题照旧沉闷无味,薛晋铭心不在焉地敷衍说笑,目光四下游移,却不见那两人出现。正诧异间,听见身后有人脆生生直呼他名字,“薛晋铭!”
不用回头也知道,必是方洛丽了。
“正想着你们跑哪去了。”薛晋铭含笑回头,身后只有方洛丽一人,不见云漪身影。当着诸人面前,方洛丽不由分说挽住薛晋铭臂弯,笑着将头一歪,“对不起,四少暂时失陪一下!”
方夫人重重咳嗽了声,大恼洛丽不争气,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将薛晋铭拽走。
薛晋铭一路被她拖到角落,方洛丽陡然驻足回头,脸上再没有半分笑容。薛晋铭大感尴尬,忙笑道,“大小姐,这又是玩的哪一出?”
方洛丽哼了声,“我们来玩个小把戏,捉迷藏如何?”
薛晋铭啼笑皆非,“你今年几岁,还玩捉迷藏?云漪呢?”
“她嘛,藏起来了。”洛丽双手环胸,故作无辜地眨眼,“游戏已经开始了,你最好赶紧去找她,时间不是很多了。”
“洛丽,别胡闹,你知道这是什么场合!”薛晋铭皱起眉头。
“忘了告诉你,刚才我和云小姐有个小小的赌注,你若找不到她,就算我赢;若找到了,就算我输,时间到舞会开始为止,赌注就是你!” 方洛丽耸肩一笑,掉头扬长而去。薛晋铭呆住,正要追上她问个明白,却听门口军乐队奏响迎宾曲,厅中诸人纷纷涌向门前,方继侥率一众官员急急穿过大厅。
霍仲亨终于到了。
第一眼看见霍仲亨,薛晋铭大感意外,此人气度相貌上佳,全然不是他意料中的孔武跋扈之态。今晚并非正式场合,霍仲亨未以军礼服出席,一身黑色礼服只若寻常绅士。诸人让开中间一条通道,纷纷欠身。霍仲亨摘了礼帽,从容步入大厅,与迎上前来的方继侥含笑握手,毫无耀武扬威之态,惟有唇角一丝不经意的笑容透出倨傲神色。
方继侥逐一为他引荐在场官员,到薛晋铭时,霍仲亨淡淡看他一眼,只简短地说,“久仰。”
两个字,一个眼神,已带出无形的迫力,令薛晋铭感到被压制的不悦。
这真是一个令人气闷的夜晚。
云漪果真失踪,找遍全场不见人影;方洛丽丢下一个莫名其妙的游戏,也躲开了他;霍仲亨成为诸人簇拥的核心,当日满嘴硬话的方继侥,当面却换上一副卑微笑脸……继方省长发表冗长的欢迎辞后,霍督军的讲话只有简洁的几句答谢——越是淡定,越是显出旁人趋炎附势之态,果真枪杆子才是实权么?薛晋铭冷笑,悄然退出人丛,端了酒杯冷眼旁观,心中越发烦躁。
难道这两个女人当真结下联盟,拿他做了无聊的赌注……薛晋铭穿梭在人从中,寻思云漪可能会躲在哪里。恰在此时,大厅中灯光一变,乐池里有人敲响叮的一声,舞会时间到了。
灯光暗下来,霍仲亨含笑向方夫人欠身,邀她共舞;
方洛丽穿过人群来到薛晋铭面前,昂头一笑,“我赢了”;
乐池中各个乐手翻开乐谱,准备演奏照例的开场曲。突然之间,激昂跳跃的钢琴声响起,连串音符如流瀑飞溅,竟是一曲肖邦的波兰舞曲《英雄》。
乐师们怔住,举起琴弓面面相觑,只听琴声逐渐增强的序奏之后,切入无比辉煌的英雄主题,音符间充满着信心与力量;连串华丽的转调跌宕起伏,仿佛能听见战阵前马蹄声急,千军万马一往无前,将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展现在诸人眼前。
连同霍仲亨在内,所有人都怔怔立住,被琴声撼动心神。
最后一段琴声更加气势夺人,宛如在胜利凯歌中向英雄致以最热烈的赞美。
琴声戛然而止,全场静默了片刻,第一道掌声响起,却是霍仲亨率先鼓掌。
顷刻间掌声雷动,从那黑色斯坦威钢琴后面,款款站起一个婀娜身影。
潮水般的掌声刹那间凝顿。
她穿过众人目光,直直走到霍仲亨跟前,扬起脸来,绽出粲然笑容。
这容颜,令霍仲亨有刹那的恍惚,随即听见她用极低柔的、只容彼此听见的声音说,“这份礼物,喜欢吗?”
如果容貌会认错,这个声音却不会听错。
“我的礼物?”霍仲亨灼灼看她半晌,忽而笑了,“曲子,还是人?”
他笑起来有一道纹路从轮廓坚毅的下巴扩展开来,透着无可言喻的风采。
“都是。”云漪笑着叹了口气,胸口竟微微发窒。
【心照不宣】
『公子献美,将军风流』
报纸上醒目的标题,配了夸张的漫画,文章里隐去了当事人真名实姓,却更加引人猜想。
秦爷将报纸啪的丢回桌上,取下烟斗,呵呵笑道,“好,很好,一出马便是一箭双雕,接下来只等好戏连场。”
云漪面无表情,懒懒靠在沙发中,盯了自己鲜红蔻丹出神。
一出献美计轰动全城,第二日街头巷尾的报贩都在叫嚷着同一个花边新闻——薛公子宴前献美,霍督军笑拥佳人。
云漪是薛四公子一手捧红的名伶,千金堆出的名头,光芒四射的出场……原来一切只是薛公子预谋已久的献美之计。至此舆论哗然,人人皆说薛晋铭心机深沉,见风使舵,谁也想不到,竟是他最早投向了霍仲亨,且是用了这样的手段。
非但方继侥没有想到,连李孟元也是措手不及。
晚宴次日,李孟元即刻启程回了北平,连薛晋铭的面也未见,显然对他背叛家族立场的行为大是恼怒。方继侥却是最尴尬的人,虽挽回了颜面,却乱了立场,顿时左右为难。
这样的关头上,真正当事人的声音反而被滔滔人言淹没下去。
霍仲亨携美而去,云漪藏入金屋,不再抛头露面……至于薛晋铭,若说他与此事无关,谁肯相信?薛晋铭做梦也没有想到,以他呼风唤雨、纵横花丛,竟也栽在一个女人手中,成了旁人的跳板和棋子,更在无知无觉之际,声名扫地,众叛亲离。
“一表人才的四少,难为你也舍得。”裴五立在秦爷身后,皮笑肉不笑地觑住云漪,见她毫无反应,又不阴不阳地笑道,“话说回来,如今有了霍督军这棵大树,啧啧……”
秦爷截断裴五的话,到底顾及云漪一分颜面,悦色对她笑道,“薛晋铭如今是恨绝了你和霍仲亨,却也拿你们没有办法,北平那头已够他伤神一阵子。接下来,你只需一心一意对付霍仲亨,旁人暂不必理会。”
一双大手握住她重重摇晃,捏得肩头生痛,将她自噩梦里拽回。
可那血红的泥沼依然吸住她双腿,令她动弹不得……“云漪!”霍仲亨的声音拔高,惊退梦中幻象。云漪霍然睁开眼,惊出一额的汗珠,直直盯了他,满目都是惊惶。不待霍仲亨开口,她已扑进他怀里,身子瑟瑟发抖。
隔了大衣仍觉出她身子的单薄,霍仲亨怔了怔,默然将她揽住,“梦见什么了?”
云漪下意识一颤,似又见到满目猩红,温热腥浓的血汩汩从那人咽喉冒出……不,不能说,那是个永久尘封的秘密,谁也不会知道。
“我梦见,怪物。”她在他怀中瑟缩了下,习以为常地说谎。
他也习以为常听出了她的谎言,并不拆穿,笑着拍了拍她后背,“这不是好好躲在怪物怀里吗?”听他将自己比做怪物,云漪忍俊不禁,一抬头却正碰上他低头看下来,他的唇堪堪擦过她额头。两人动作一顿,惊觉眼下的暧昧亲昵,不约而同地侧身避过了。
云漪低头掠一掠鬓发,心中有丝慌乱,另有说不出的滋味缠杂其间。
人前诸般暧昧举止,两人都做得落落大方,唯独到了人后,反而各自谨守分寸——人人皆知她是他的情妇、宠妾、禁脔,外间轶闻将他们描述得淫冶不堪,就连秦爷也以为霍仲亨沉沦在温柔乡中。唯独云漪知道,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自从霍仲亨当众收下薛晋铭所献的“礼物”,便常常携带云漪在身边,公然出入应酬。云漪独自住在那小公馆里,霍仲亨大多时候仍居官邸,身边偶尔也有别的红歌星或名媛相伴,但每周必有一两日到小公馆留宿……只是,他不碰她,甚至不曾亲吻过她。
他可以与她一起散步、看书、聊天、钓鱼……相处默契,言笑甚欢;他待她十分尊重宽容,欣赏并赞同她大多数的观点,偶尔意见相左,也一笑置之;他不约束她的行动自由,如果说她是一只金丝雀,也是一只没有牢笼束缚的金丝雀。
他待她,不似情妇,倒似朋友、伙伴、对手。
这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默契,都太明白彼此的意图,反而省略了无谓猜忌。
他说,聪明人与聪明人的交往,最是困难,也最是容易。
云漪望了霍仲亨的侧颜怔怔出神,却见他忽的起身,一伸手捞过她脚下的鱼竿,“有鱼!”未等她反应过来,薄雾氤氲的湖面上已经水花激溅,霍仲亨猛地将鱼竿一收,带起银亮钓线划过半空,将白晃晃一条大鲢鱼哗的拽出水面!云漪躲闪不及,被溅上一身水花,脱口惊叫。霍仲亨大笑,俯身取了鱼钩,将大鱼双手抛入桶中。不料那鱼濒死挣扎,扑腾一声溅起大片水花,甩了霍仲亨一头一身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