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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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相隔很近,刚刚转过一个弯,出现在我眼前的一片被火疯狂烧后的废墟,柳折花残,处处断壁残垣,无一完好。有不少拾荒者在里面翻翻捡捡,寻找值钱的东西。

我揉了揉眼睛看了一番。

再揉了揉眼睛,又看了一番。

心下大乱,冲下山去,拉着个拾荒的大娘问:“这是哪里?”

“去去,疯子,”大娘甩开我的手,掩着鼻子,蛮横道,“这块地是我的地盘,你要捡宝贝别处去!敢和老娘抢东西,小心我儿子揍死你!”

不远处有个三大五粗的汉子捧着个小药盒,冲过来对大娘傻乎乎直乐:“娘!我捡到盒雪津丸,嘿,盒上还有白家款印,总能卖一两金子吧?”

我在旁边愣了很久,问:“这是度厄山庄?”

大娘和他儿子像看怪物似地看着我。

我猛地回过神来,笑道:“我是外地来投奔朋友的,路上出了点事,落了难,好不容易一路乞讨到了这里,可是……怎么变成这样子了?里面的人呢?”

大娘见我不是抢地盘的,神色终于缓和了许多,只不耐烦地挥挥手道:“死了!都死三个月了!”

他儿子倒是好心,解释道:“三个月前,神医山庄的人全死了,好像说白神医死了,奴仆死了,病人也死了,还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就一个叫泽兰的丫鬟逃了生,却变得疯疯癫癫,也不知是不是你亲戚。她家就在附近镇上,李二米铺旁边第三间,你可以去问问。”

泽兰是小喜房里的丫鬟,我和石头都认得她,便急急去了镇上。

这时气温已经转暖,树上桃花开得异常灿烂,行人皆穿单衣,时间已近夏日。我拉着个小孩问了一下时间,发现已是六月初七,心中大骇,好不容易打听到李二米铺,找到泽兰,却见她浑身发抖,两眼无神,缩在猪棚里不肯出来,我刚提了一句度厄山庄,她就疯狂尖叫起来:“鬼!是鬼来了!血……好多的血!有鬼,不要杀我,我怕……我怕……”

我拉着她,连声安慰:“不怕不怕,你知道隔壁的病人还活着吗?那个高高瘦瘦……叫石头的……”

“鬼!你滚!快滚!”泽兰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拼命往猪圈深处缩,不停讨饶,“求求你放了我吧,血……大家都死了,我怕……”

我不停地问:“石头呢?石头呢?”

她不停摇头:“鬼,鬼来了……都死了……不要杀我……”

她的母亲拿扫把把我赶出门去。

我呆呆站在街上,恍若做梦,只觉手脚一片冰凉。

寻觅

那么多大风大浪闯过来,我都没死,石头怎会死?

我跌跌撞撞到处问人石头下落。可乡下孩子十个里面就有一个小名叫石头,指了半天也说不明白,又见我是外乡人,浑身瘦得皮包骨,到处都是擦伤,走起路来摇摇欲坠,兼肮脏恶心,只有三分像人,倒有七分像鬼,纷纷以为是疯子,拉着孩子后退,闭门不出。

几个胆大的摇头否认,说没见过这个人。

我不死心,从镇东走到镇西,反反复复地和人描述石头特征。结果有胆大小孩对我丢石头,还被狗追了好几十米。

后来有个貌似宽厚的大叔对我说:“石头啊?眼睛细细的,嘴角有两个酒窝的后生吧?我知道。”

“他在哪里?”我狂喜。

大叔叹了口气说:“在那场火里烧死了,还是我们镇上人去帮忙埋的尸体。我也在里面,见到有个和你说的长相相似的后生,好像是细眼睛,瘦削身材,也是穿着深蓝色衣服,给烧得面目全非。姑娘你不要找了。”

“不,我不信!”我不停摇着头否认这个可能。

大叔摊摊手道:“你不信就算了,没主的尸体都埋在镇后面的乱葬岗,二十几个新坟,不信你去看看。”

我咬着牙问:“他被埋在第几个?”

好几个无所事事的混混在旁边窃笑,大叔也冲着他们笑了笑,然后迷惘地抓抓脑袋,摇头道:“不记得了,姑娘你该不是想去挖坟吧?都三个月了,就算看了你也认不住。”

我不到黄泉心不死,转身就跑。

背后传来阵阵哄笑声,混杂着“你太混蛋了”“靠,有你的”之类莫名其妙的话。

时值黄昏,乱葬岗阴风阵阵,到处都是装骨头的破罐子,偶尔有条蛇从里面爬过,更添恐怖气氛。二十三座无主新坟屹立在最外面,无名无姓,只用木牌记载了他们是死于白家凶案的亡魂,旁边贴着道士镇邪的符文,大红朱砂已褪色。

我在地狱挖过地道,如今心坚胆大,不惧鬼神,抄起铲子就挖坟。

被火烧过的尸体,又经过三个月,统统开始腐坏。期间恐怖难以描述,贵重物品被镇上人拿光,我只能凭剩下的衣服碎片和未坏的细节来一一辨认。

吃了两口偷来的馒头,或许是因度厄山庄无名的丫鬟和药童最多,我连挖了八座,有六个是女人和小童,只有两个是男人,我看过衣服和身高,确认不是石头,松了口气,继续往下挖。

第九具尸体也是个男人,身高和石头差不多,穿深蓝色衣服,被火烧得辨不清容貌。我心里咯噔一下提起来,反反复复看了数次,越看越害怕,只不停摇着头,自我安慰:“这不是石头,蓝色布到处都是,石头没他那么丑,大叔是骗我的。”

可是,如果心里不是隐约觉得石头已死,我在这里做什么呢?

不,我是要证明他没死。

剪剪凉风拭去额上汗珠,我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回首时,忽然发现尸体的右拳紧紧攥住,露出一个碎布角,颜色似曾相识。

我心生寒意,急忙用力将它扳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深蓝色的荷包,上面细细密密绣着石头和墨荷……是我坐在他床头,一针针缝入我的心,一线线绣出未来的希望,然后欢欢喜喜送给他的荷包。

是他,真是他。

心碎了,梦灭了,天地瞬间变色。

李石头,如炮灰般死去了。

柯小绿,为什么还活着?

我是为什么逃出那暗无天日的地窟?

为从此只身孤影,无依无靠的活着?

前所未有的绝望笼罩着我,一刻也不想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镇上,摇摇晃晃坐在路边,只是混混沌沌不知思考。

天黑了,月亮出来了。

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原来今日是集日好天气,四乡八里村民接踵而来,带着伴,拉着孩子,欢欢喜喜,笑个不停。这里是猴子耍着把戏,那边是泥人摊前围着撒娇的小鬼,处处喧哗不绝,媳妇们议论着黄家铁器打得好,冯家衣服裁得妙,张三的糖葫芦甜,田家丫头长得真真俏。锣鼓响时,抬头看去,是举人老爷的轿子气宇昂然抬过石桥。

我孤零零地躲在阴暗的墙角,鞋子早破了,光着满是泥土的脚丫,抱着膝,缩得像只鹌鹑,面前有几块好心行人施舍的碎银,却没有碰,只痴痴地看着如梦境般的喧哗,仿若置身局外。

拓跋死了,我痛苦悲鸣,难受得不能自已,以为那便是伤心极致。

如今石头死了,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只是喉咙噎得很不舒服。此时方知,痛到极致,感觉会麻木。心还在胸腔里跳动,却已经死了。

我累了。

我很想睡,睡着了再不醒来。

梦里会不会梦见星星,会不会梦见他?

他会不会再过来对我做鬼脸说:“睡吧,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你这小矮子就安心地睡吧,有我呢。”

远处丝竹阵阵,有花旦台上装扮标致,水袖流转,含羞唱:“海天悠,问冰蟾何处涌? 玉杵秋空,凭谁窃药把嫦娥奉?甚西风吹梦无踪!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注1)

林间留下折翅的雁,树上唱着离群的鸟,墙角长着开不了的花。

从此,再多的花好月圆,再美的风花雪月,都和我没有关系。

我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行尸走肉地离开小镇,不知要往何方。

倒路边快死时,有个很老很老的师太把我捡了回去,放在寂静荒山,破旧尼庵内善心照料。

我醒后,跪在师太面前,祈求剃度出家,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师太念着佛号,张开浑浊的双眼,只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张口便答:“我姓林……不,我姓柯……不……”

师太听得糊涂,再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李,是个寡妇。”

我迷惘地发了一会呆,洪水般的回忆涌上心头。

【若你死了,这世上就没人会天天想着我了。】

【就算我死了,你也不能忘了我。】

答应过你的话,谨记在心头。

我还不能死。

我要天天想你,想你一辈子。

十年

老师太眼睛不好,心却没瞎,她问明缘由后,不肯收我入门。饶我千求万求,她总是说:“你为情所伤,生无可恋,并非断尽六根,看穿生死,不过是为了逃避凡尘俗世入我佛门,而非真心向佛,所以我不能收你。你不如留在红尘俗世,吃斋向善,做个俗家弟子罢了。”

当年,悉达多王子舍弃王位,悟得无上真理,创立佛教。唐三藏舍弃自身,天竺取经,福泽众生。燕子庵的这位师太亦是从小离家修行,意志坚定。他们都是真正大彻大悟,舍弃一切,踏入佛门之人。怎是我这等走投无路,才想起抱佛腿的家伙可比?

若人人都因情伤,心伤随意出家,靠宗教庇佑舔伤口,真是污蔑了他们的信仰,污蔑了佛门净土。

大彻大悟的人少之又少,怪不得燕子庵只有妙善一个尼姑。

我经历大灾,惨离情人,心怀忿恨。虽能吃斋念经,骨子里却不信善恶有报,故不能做一个合格的尼姑。妙善师太心善,怜我无家可归,无依无靠,便收留下来,每日在庵中打扫洒水,做记名的俗家弟子。每日闲暇时,陪她念佛诵经,积善行德。

燕子庵中,人只有一双,动物却有不少。狗有四五只,猫有七八只,还有一群鸡,一群鸭和一头老得走不动路的骡子。全是妙善师太从路边救回来的受伤动物,所以我们的生活很是窘困。

我自杀人后,再不能沾油腻,更无法吃肉,兼心如死灰,对每日青菜萝卜毫无意见。

后来听师父说禅说得多,也渐渐信了些因果。唯恐石头杀孽过重,要下地狱倒大霉,本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精神。我偷偷摸摸地跑回度厄山庄的地窟,将值钱的金盒子、银匣子、琉璃灯、水晶镜、珍贵毒药什么的统统打包卷走,一点点分批便宜处理掉。得了不少钱,一部分改善生活,一部分存起,一部分拿去帮师父行善,给石头积德。

老实说,神医已死,那些东西统统无主,我也不知道这样算不算偷窃恶行。

佛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我帮禽兽做好事。

只是我做了再多的好事,石头也回不来,后来我又渐渐不信了。

师父用木鱼敲我的脑袋:“孺子不可教也!”

时间一天天流转。

经过折磨,我的身体是彻底垮了。用鸡蛋木耳狠狠养了三年,才重新长了些肉,镜中那张漂亮的脸蛋依旧看了就讨厌。身材很瘦,发育一直停留在十四五岁的少女阶段,而且弱不禁风,天气略微转寒,就伤风生病。

最初两年,我害怕龙昭堂的追捕,除倒卖赃物和采买必要的生活用品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埋首做针线。镇上白家废墟上建了座大庙镇邪,每日香火鼎盛,人流繁多,我不敢前往。便在清明时节偷偷摸摸地去乱葬岗拜祭石头,也没刻墓碑,只在他的坟上种了许多白色的小花做标记,春天一到,开得格外好看。

第三年的时候,师父圆寂了。我继承她行善积德的优良传统,在镇上捡了个受伤的七八岁的女孩回来,她名叫李凡儿,家乡遇灾,父母双亡。我见她姓氏和石头相同,心血来潮,便收做养女,留在身边照顾,已解寂寞。

第六年,安乐侯龙昭堂回京途中,在酒肆遇刺身亡,朝廷震怒,下旨擒拿凶手,错拿了不少人,成为无头公案。我听闻仇人遭了报应,高兴地喝了七杯酒,唱了半宿《喜刷刷》,闹得养女以为我得癔症,心中怨恨终解,胆子也肥了不少,偶尔会易容得老迈丑陋,带凡儿去镇上溜达两圈,听听说书,看看社戏,了解一下时事。

第七年,魔教大兴,据说木教主武功极高,性格残忍暴戾,行事狠辣无情,许多武林世家和正派惨遭毒手。他还派人在我住的白镇附近大肆搜索,似乎在找神医留下的什么宝贝。我唯恐倒霉,落入那只最恐怖的禽兽手中,每次搜索时都带着凡儿躲去后山洞窟,幸好他们对又老又丑的寡妇幼女也没兴趣,两次搜到燕子庵时都草草带过,从未碰面。

第八年,魔教入侵,南宫世家覆灭,南宫冥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从此魔教以雷霆手段,统一江湖。颇有天下逆我者死,顺我者昌的气势。江湖正道,无不低头。小百姓对江湖纠纷谁胜谁负不感兴趣,市井坊间,说书戏剧,津津乐道的都是木教主的威风事迹,大家都认为自古及今,武功无人能出其左右。

第九年,木教主不知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还是已死心了,再没有派人到处骚扰。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过得很惬意。

第十年,凡儿十五岁,及笄之年。聪慧懂事,心灵手巧,绣得一手好花,煮得一席好菜,有女长成百家求,媒人差点踏破了我家荒芜的庙门。我恐她没有娘家兄弟支持,若遇人不淑,出嫁会受苦受累,对求亲的人是千挑万捡。凡儿受我影响,是个自己有主意的人,她小时候便在赶集时和杨家二子相识,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待对方来求亲后,便羞答答地求我应了下来。我冷眼旁观,杨家婆婆是个吃斋念佛的好人,对长媳态度和善,处事颇有见地,儿子也有骨气,肯上进的人。虽是农户,也识得几个大字,想来不会太过欺负我家凡儿,便同意了这门亲事,并拿出偷藏的积蓄,尽可能厚厚地陪了一笔嫁妆,光是箱底,就压了两百两黄金。

出嫁时,凡儿穿着金丝绣蝙蝠石榴红嫁衣,带着银鎏金的八珠凤冠,颤巍巍地被喜娘扶到我面前,满脸害羞的杨二郎带着大红花,手足无措在外头等着。周围宾客阵阵哄笑,声声喜气,只道是个傻姑爷。

喜娘高声贺道:“新郎官和新娘子百年好合!举案齐眉!早生贵子!”

我恍惚见到了当年的自己和石头,见到了当年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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